与影子对话的人

李 武

骑手

快八点了，河边凉风习习，但还是有些燥热。好在早晚都有了点秋天的意思。

每天这个点，是他一天之中最惬意的时候：平台不会派单给他，他也不需要在规定时间内把餐送到顾客手中。他在一家餐厅点了一份餐，打包来到河边，把电动车停靠在栏杆边，取下安全帽，坐在车上开始享用属于自己的晚餐。

灯光倒映在清澈的河水里，河水不时被激起一圈涟漪，灯火也随之晃动。不远处还有几个夜游者，“扑通扑通”的声音由远及近……这时，天马桥下的广场舞队停歇了，夜晚也归于平静，只剩远处的霓虹灯在闪烁。

他一边吃饭一边远眺：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每个小区的楼层，他几乎都跑遍了。一晃，他在这座小城生活了二十几年，到处都有他的足迹，到处都是他的身影。对于送外卖的人来说，在规定的时间内把餐食送到，这是最基本的工作要求；在顾客开门的时候，笑容可掬地递上餐食，这同样是工作要求。说完“用餐愉快”，门便在他身后重重地关上。

前阵子，女儿拿出省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时，已工作一整天、十分疲惫的他，一下子兴奋起来，立即在外卖平台点了他一直舍不得吃的蒜香小龙虾和梭子蟹。外卖送达后，女儿打开餐盒，戴上手套大口吃起来，并直呼“太香了”。看着女儿的吃相，他鼻子一酸，眼眶湿润了。女儿察觉了，连忙取下手套，边为他擦泪边说：“爸，你怎么哭了？”他说是为女儿考上了重点高中而激动。

当初夫妻俩七拼八凑买下城里的房子，就是为了方便儿女们读书。好在这么多年下来，夫妻俩省吃俭用，终于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了。

本来他只要妻子在家接送孩子和操持家务的，妻子不肯，执意找了份对时间要求不那么严格的工作来做。每天清晨，妻子把孩子送到学校后，就会去离学校不远的马路上和同事会合，一起清扫人行道上的树叶。好几次，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从身边骑着电动车飞驰过去，等扬起手想跟他打一声招呼的时候，他早已消失在车流之中。

九点多，她完成上午的清扫工作，连忙往家里赶，先把衣服放进洗衣机清洗，然后一边拖地一边清理家里的杂物。做完家务，汗珠早已爬满她的额头。休息了会儿，她开始为丈夫做午饭。她要赶在十一点前把饭菜做好，因为丈夫每天必须在这个点把饭吃完，好出去为别人送餐。

这天，学校在微信群里通知，本周末放三小时假，要家长及时接孩子回家并在规定的时间内送孩子返校。他接到女儿的电话时，刚好完成一个订单正准备接另一单，挂断女儿的电话后，他立即跟公司请假，说要去接女儿。其实他没有接女儿回家，而是在女儿平时喜欢去的那家餐厅打包了一份煲仔饭送去了学校。

校园外挤满了人和各种车，他翘首站在校门口等女儿从里面出来。女儿出来后，他像小时候那样牵着女儿的手，女儿想挣脱，但最终还是没有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他拉着女儿在校门口的一个台阶上坐下来，然后从平时送餐用的保温箱里拿出煲仔饭，要女儿趁热吃。他穿着平日送餐的衣服，女儿穿着校服，很多人投来异样的目光，他想自己还好没有摘下安全帽。他把帽子上的挡风遮板不断往下拉，女儿也低着头吃着餐盒里的饭菜。

女儿吃完后，他说：“放几个小时的假，就不接你回家了。”临走时，他又问女儿卡里的钱够不够，得知卡里的余额还够用一周后，他便朝她挥挥手，目送她进了校园后才放心地启动电动车离开。

晚餐时间马上就要到了，他准备加把劲儿，把没送餐的这几个小时补回来。

与影子对话的人

深夜，老王独自坐在保安室，在手机上观看一段大雪纷飞的视频。县城最近也下了一场大雪，这很难得。视频里，父母正在马路上扫雪，屋顶的烟囱正袅袅冒着炊烟。扫完雪的父母翘首站在一棵柿子树下，张望着那条延伸到村外的大路，期待着孩子的车开进来。配乐是春晚上的一段，这更加有了年的感觉。

老王反复观看着这个视频，以至于外面来了车按喇叭都没听见。他走出来，连声给车主道歉。车主将车窗玻璃放下，发了根烟给他。老王接过烟，点上，抬头望了眼天，大片的雪花密密匝匝地往下落。每年这个时候，他就会想起老家的那盆炭火：家人围炉夜话，窗外雪落无声，安静极了。

昏黄的路灯下，老王用满是老茧的手擦了擦浑浊的眼睛。很多时候，他已把这个小区当成了家。他太熟悉这里了，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有些喊不出名字也是熟面孔，谁见着了都愿意跟他打招呼。而故乡，只能出现在他的想象和记忆里，尽管近在咫尺也难得回去一趟。乡愁萦绕心头，挥之不去，像落在地上的影子。

雪落了一夜。一大早，孩子们就雀跃着跑出来打雪仗。望着这群孩子，老王提醒说地上很滑，别摔着了。孩子们全然不顾他的提醒，他们为这场雪欢呼着，毕竟在江南很难看到这么大的雪。穿红棉袄的那个女孩在这群孩子里最为打眼。她拿着从家里带出来的铲子，把雪铲到一个地方。她要堆个雪人。老王看着这个忙碌着的女孩，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孙子，差不多也是这么大了，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也在雪地里打滚。他想打电话给孙子，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了号，又锁屏放进了口袋。这个女孩的妈妈他认识，从门口路过时就会跟他打招呼，脸上整天都挂着笑，有时在超市买了东西，还会分一点给他。这么多年过去，他是看着小区里的这些孩子长大的，孩子们都亲切地喊他“爷爷”。

有时下楼取包裹，看见老王在保安室，我也习惯进去坐坐，寒暄一番，问问他的近况。他说小区的业主对他都很好，业主的车牌他差不多都记得。长夜漫漫，有好心的业主会主动送些充饥的食物给他。一个月有四天假，但他懒得回去。他说老家比较偏远，要转好几次车。两个孩子都已成家立业，老伴一个人在家。

没事的时候，老王会跟老伴视频一下，聊聊小区的新闻。他也会拿出手机，打开相册，翻看孙子小时候的照片：一个胖嘟嘟的孩子，随父母在省城生活、上学。儿子多次想接他和老伴到省城去走走看看，但老王和老伴总是寻找各种借口推辞。他想，以后有了时间，他一定要去省城看看，感受下那座城市的气息。

夜更深了，老王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在路灯下。他低着头，看着路灯下自己的影子，影子随着他的走动而动。

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

歌者

灯火通明的地下人行通道里，他站在一隅，手拨弄吉他的琴弦。他睁大眼睛想看见光，但眼前依旧一片漆黑。他对声音异常敏感，哪怕是一根针落地的声音，他都清晰可闻。因此，他对音乐的节奏拿捏得很准。在嘈杂的环境中，他的歌声出类拔萃，完全与周边的声音区分开来。

经常有一堆人围着他。如果点歌的人比较多，他会表示歉意：各位，只能一首一首唱，按照先后顺序来。点歌的人通常都乐意等。唱了几首，有人上前递水，要他歇口气再唱。但他很敬业，喝口水便接着唱。

如果没有意外，他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在这个位置。他把收款二维码放在一旁，付不付款，全凭点歌人的自觉。当然也有人掏现金，最少10 块，一晚下来，收入还算可观。收摊时，他跟迟迟不肯离去的人说，作为一个盲人，没别的生存本事，靠着唱几首歌得到大家的认可，也是很好的，至少能把自己养活。

他自学乐器，不断摸索，通晓了吉他、二胡、萨克斯等的演奏技巧，并借助盲文乐谱，把谱子记熟了，然后反复练习，倾注自己的感情。白天的经历，一幕幕在他脑海里回放。有些歌唱多了，就把整首歌唱成了自己的经历。

他把观众的耳朵征服了。很多人说在他的歌声里找到了共鸣，找到了自己的情感寄托。在快节奏的生活里，能在这样的地方驻足，听一首自己喜欢的歌，暂时放下内心的焦虑和不甘，对大部分生活在都市的人来说，是一件乐意去做的事。

有一次，一个年轻的女孩点了一首《后来》，听完后，女孩眼里蓄满泪水，全然不顾周遭的目光，自顾自地啜泣起来。他对她说，人世间的事都会成为“后来”，你经历得多了，就会豁然开朗。女孩付款后说了声“谢谢”，转身离开。她的离开没有改变什么，他继续唱别人点的曲目。

面对观众，尽管眼前一片漆黑，可他仍能感受到他们对他的喜欢与善意。有人拍了短视频在自媒体发布，引来更多人对他的关注。

他靠着手里的拐杖探寻着这个世界，探寻着他生活的这座小城。

每个收摊回来的夜晚，他洗漱完毕就安静地坐着，远离喧嚣，与清风明月为伴，偶尔也会轻叹一声。有时风从窗外吹进来，把手中正摩挲着的曲谱吹落。太安静了，曲谱掉落的声音被他捕捉到了，他一侧身，抓住了正在掉落的曲谱。

初秋的一场雨落下来，敲打在铁皮做的屋顶上，“噼噼啪啪”地把原本安静的夜晚敲得热闹起来。嘈杂的雨夜，偶尔夹杂着几声猫叫和小孩的啼哭。他没有拧亮灯盏，灯对他来说毫无用处，他的世界，只有一片漆黑。

在这间出租屋住了这么多年，他早已熟悉周围的气味和住户。好几次碰见熟人，对方都说他成了网红，他不置可否，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老李

土壤换了好几次，可学校正门口的树栽了五次还是没活，老李为此一直纳闷。这个清晨他又拿起铁锹栽下一棵，他相信这棵一定会活。

老李是这所学校的园丁。偌大的校园，花花草草都是他在打理。每天都能看到他奔忙在林荫道和花坛的身影。他穿着拖鞋，被烈日晒过的皮肤泛着光。这个形象似乎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但校园里要是没有他，肯定到处杂草丛生，花木肯定也没有如今齐整。他总拖着一辆小斗车，斗车里装着他用来剪枝和除草的工具，以便随时修剪和松土。

每次遇见，我总爱停下来跟他唠一会嗑。他操着一口浏阳南乡话，有时我也学着讲几句，被他误以为我们是老乡。我来学校之前，他就已在这工作很多年了。他说他熟悉学校的人，熟悉学校的环境，对学校的一草一木他都知根知底。

闲着的时候，我也会跑到他临时休息的那个房间，给他发根烟，向他请教种花植木的技巧，问问新种下的花什么时候才会打上花苞，但聊得最多的还是人情世故。他经常说人这一辈子就这么回事，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用跟自己过不去，也没有过不去的坎，纵有万般无奈，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有一次，我拿起他放在床头的一册《红楼梦》，问他怎么还有这个雅好。他说人情世故皆文章，睡前翻翻，有助于睡眠，再说，这本包罗万象的书实在有些意思。有着不同经历的人看《红楼梦》，会有不一样的感受。他还说，他的许多花木知识，不是在花木书籍里学的，而是在《红楼梦》里学的。有时乡间做喜事，他也爱对照《红楼梦》里的诗词，看贴在门楣上的对联，结果发现大多数对联的平仄和对仗都不工整。他说，这本书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的生活，重塑了他的人生观和价值观。

办公室里的小盆景也是他负责，有的枯萎了，他就从大棚里搬出长得精神的换掉，然后把枯萎了的重新培育好，如此循环。每次换盆景，他都站在门口，生怕自己带着泥巴的拖鞋把办公室的地板踩脏，大大方方，丝毫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而且从这个行为来看，他是那种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的人。

入夜，老李喜欢在校园里散步，喜欢看着灯火通明的教学楼透出的光，喜欢看着晚自习铃响后，孩子们蜂拥出教室的身影。

熄灯后，满天星斗，不时有夜游鸟的啼声钻进耳朵，整个校园阒寂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