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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歌

2023-12-11

雨花 2023年10期
关键词:航船石门外公

但 及

1

他与众不同,光头,瘦小,耳坠边长了个醒目的瘤。瘤有鸡蛋那般大。

我叫他阿太,就是太太的意思。阿太是我奶奶的继父,住在一个叫仰介斗的村庄。

从我们的小集镇五泾到石门,每天有一班船,叫快船。他便是快船师傅。两地相距十里地,快船师傅用手摇船串起了两地,他摇橹,吱嘎作响,还要收费和管理船只。自我懂事起,快船已消失,我没乘过他的船,但我知道有这班船。我想象他快速摇动船橹的情景,矫健、有力,一路劈波斩浪。

我认识他时,他已垂垂老矣。我的想象总不能到位。他当年摇快船的模样,无法在我脑中成像。

机动船入列后,快船惨遭淘汰,他便失业了。失业后的他,时常会来集镇。他不声不响,脚步轻得像猫,走路靠边,有时在路上偶遇我,会淡淡一笑。他就是那副表情,到我家来也是如此。他很少讲话,坐在门口一张小巧的竹椅上,看路过的人或狗,或者帮我奶奶烧一会儿饭。他待在灶间,火舌“噼啪”作响,火光一闪一闪映在他的眉毛上。

他一来,奶奶忙乎,总会备几个小菜,多一块肉饼蒸蛋,或多一条咸鱼。就这样子,菜热腾腾,比平时好那么一丁点儿。在我的记忆里,他隔三岔五地来,刚见过他没几天,又显现了。他总是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与他的脚步一个样。奶奶与他说话,也是些没长没短的话,也可以说尽是些废话。

因为是继父,总隔了一层,不能掏心掏肺。奶奶有分寸,他来,给他喝自酿的甜酒酿,东掏西掏,又变出一支香烟来。没有一句嫌弃的话,也从不在背后议论他。他慢喝,慢说,慢叹息,一顿饭会把时间拉得很长。喝完后,他找个角落,在竹椅上眯一会儿,半睡半醒,似梦非梦。待太阳稍稍偏西,他站起来,像是算准火候一样,跟奶奶说走了。他沿着路边走,脚步既轻又碎。我从没听到过他一句严厉或过分的话。

我奶奶是小脚,她的脚只有手掌那么大。有一回她洗完脚,搁在空中,我直直地看过去。我难以想象这是一双脚。畸形,翻转,连骨头都变形了。因为这脚,她不能远行,只能在家附近像鸭子一样走动。她走路慢得出奇,还不稳,走走会停下来,歇一歇。上了锁的脚,等于她的人也上了锁,这双脚仿佛是把圆规,为她画定了一生的圆周。

这双脚让所有的远行都成为不可能,她折翅难飞。要出远门,就兴师动众,牵来船只,这是一件费力又费时的活儿。她更多的时候是待在家里,看着自己的双脚,守着自己。她过得宁静、单调,甚至有些乏味。她的脚让她失去了许多,包括人生的自由。我问她当时不裹行不行,她说不行,女孩子都要裹,这是规矩。这规矩成了她一生的牢笼。

一个失去船只的人与一个裹脚的人在一起的时候,事实上他们面临了同样的处境。待阿太去世后,我突然明白了这一点。他们两人有诸多的相同点。

他一趟趟来集镇是不是与他曾经的船有关?这是个假设,但我觉得成立。快船,是集镇与外部世界的连接通道,是两个驿站间的马。阿太就是那个骑马的人。快船连接石门镇,石门是大运河畔的一个大码头。他曾经风光,载着一船船的人或物资,用他的能量打开了我们这个闭塞的小集镇。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有过贡献,有过骄傲,他肯定自认为这样。

当这个摇船师傅面对轰鸣的机器时,他被赶下了船,失去了水的陪衬和支持,他成了一只旱鸭子。这只旱鸭子甚至与我的小脚奶奶走到了一起。他们会坐到一起,对着墙壁或河道,低声细语,喃喃自语。

他们失去了连接外部的通道,成了折翅的两只鸟儿。

他们殊途同归。

2

航船每天一班,通向石门,早上去,下午回。时间是20 世纪70 年代。

航船替代了快船,成了这里唯一的对外交通工具。航船维系着石门一处,连接的却是整个杭嘉湖平原。五泾仿佛是个孤岛,外部世界的一切,信息、物资以及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被这条航船一一装回来。

航船是改装的,柴油挂机拖在船屁股后面,一半在水里,一半在船上。水面之下藏着桨片,掌舵的坐在船后,手握铁杠杆,指挥着那个桨片。就是他,取代了阿太,成了船老大,成了新的主人。人货到齐后,船老大就要施展手艺了。那机器不整洁,蓬头垢面,多年没洗,油污淌满全身。船老大取来手柄,插进那机器,开始摇动。一下,两下,有时十几下,“嘭嘭嘭”,“嘭嘭嘭”,会吼上一段时间。

此时的船只笼罩在烟雾里,里三层外三层全是黑烟。那机器貌似不肯工作,就像牛一样,会偷懒,拼命吐黑烟。吐上一两分钟以后,黑烟变白,转速就均匀了,听起来也顺耳多了。船老大取出船顶上的竹篙,把河面撑开。船在河里慢慢转动屁股,一点点挪到河的中心。

船拉直身体,调整好自己,再停顿一会儿。停顿后,船突然开始发力。船动了,船头像黄鳝一样开始钻水面,浪花被一片片刨了出来,簇拥着船头,徐徐前行。机器声更柔了,船在河道里留下一串波纹和泡沫,驶向远处。河道成了它唯一的赛道,自己赛自己,它驮着一船的人,奔向目的地。

每天,航船从五泾到石门,再从石门到五泾,单程约四十五分钟。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年复一年。

船老大叫沈德高,大家都叫他德高师傅。尽管他的辈分要高许多,我也叫他德高师傅。

初中毕业后,我到崇福读高中。崇福是个大镇,原先还是崇德县城的所在地,崇福与石门和五泾都不同,它的街道要开阔得多,建筑也浑厚,那里有孔庙,有公园,文化气息较浓。去崇福有两种选择,一是坐轮船,从石门沿大运河直达崇福,这条路最近、最直,也最经济;另一条则是公路,从石门乘公共汽车抵梧桐镇,再换乘。这需要绕上一大圈。

其时,公路刚开通,那股新鲜的劲儿还没有过去,尽管拥挤且摇晃,但好奇心总是驱使我和我同学去尝试。我们时不时会抛开水路,去亲近那挟裹浓浓汽油味的汽车。

所谓公路其实就是碎石子路。远远地,我们看到汽车在烟尘里颠簸,像喝醉酒似的,摇晃不已。顶上还放着行李,罩了张大网,行李被囚禁在里面,在吵架,在左冲右突。车驶入车站,来个大拐弯,整个车身自己被呛住,弥漫在扬起的尘埃里。尘土包围车身,也包围了四周,人们在尘埃的迷蒙里鱼贯而下。这边的未下完,那边的开始往上挤,人肉交叠,有时会卡住,上下不得。有人高喊,有人捅肘子,有小孩踩到脚了,在“哇哇”大哭。车站的工作人员尖嘴猴腮,嘴里含着哨子,不停地对着人吹。常常是车里已挤满,车外还有一支长队伍。这时候哨声就发挥作用了,他手脚并用,哨声贯穿整个车体。他托住人的后背,使劲一个个往里面塞。他一嚷,里面就挪一挪。他总能变戏法似的塞进许多人。最后,在他的自言自语中,那道车门吃力地、不情不愿地关上了。

车里是一个个吃惊的眼神,有人还悬在空中,汽车冲进自己制造出来的那道烟尘,在满满的人体气味中,碾压着高低不平的碎石子路向着梧桐镇方向阔步前行。这样的经历不知有多少回。能挤上是一种幸运,运气不好就只能望着车屁股任性地远去。

相比而言,坐轮船舒服,但也无趣。与汽车相比,船就像个慢性子,动作慢,转弯慢,停靠码头更是慢上加慢。其时的我们不喜欢慢,我们向往快,向往那种陌生和源源不断的新生事物。

客轮都是绿色的,铁皮大船,占据水的中央。汽笛一响,声波回荡,整个石门湾都能听到。大运河在这里拐一个大弯,近乎九十度,形成了一个著名的湾口,那就是石门湾。轮船往崇福,都要经过这个湾口,喇叭声声,水花伴随,东高桥听得到,南高桥也能听得到。石门湾是吴越分界地,那里还立了一个界碑,两边是此起彼伏的商店,河面上是一拨拨长长的船只。船转身,过了那道著名的湾口,河就笔直了,河岸逆造出整齐划一的水路。福严寺旧址、羔羊集镇、崇福镇,向前就是长安镇,再向前便是杭州了。

那里是京杭大运河的起点。

3

周末,为了省钱,更为了好玩,我与同学常常步行回家。

崇德至石门二十里地。我们沿着大运河步行。

经过崇福北门市梢头,店家与住宅逐渐稀疏了,开阔的农田和紧实的石帮岸依次出现。我们沿河边的帮岸走,帮岸高起一截,河水就在脚旁。运河水静静流淌,只有船过才会掀起浪花,浪花送来涟漪,一层层,一波波,冲击堤岸。河里,不间断的是船,木船、水泥船、铁皮轮船交织。更多的是手摇船,单人摇橹,也有双人摇橹。一支橹操控着船,长长的橹伸在水中,挂在船后,一根粗粗的麻绳连着船身。两人摇橹,“吱嘎”作响,船夫们动作轻柔、舒展,似乎并不用力。常常,摇橹的两人边说边笑,嘴里还叼着烟。

摇船要看风向,顺风时张帆。帆平时就落在船舱里,藏着,一旦有风,帆就高扬到了空中。帆有各式各样,有的帆是整面布做成的,漂亮、干净,有的则是拼凑而成的,像百衲布。衣裤常常缝缝补补,东一块颜色,西一块颜色,帆就成了一个集大成者,人们用旧衣物东拼西凑,织出一道拼补风景。帆一扬,借助风力,船就有了天然的动力,劈开水面,一下子变得轻盈又从容。

逆风的船则成了苦命。风欺侮着人,作弄着船,让每一寸的行进都变得艰难。船被风顶着,水花在船头“噼啪”作响。这时的人们便会取出纤绳。纤绳连接着人与船,人以人力作为动力,牵拉着船只前行。绳套在肩头,人向前倾,几个人一组拉动船儿。在运河之上,纤夫与帆就是矛与盾,一边是矛,另一面则成了盾。当矛变得锋利的时候,盾则在重构一种新轶序。

纤夫是运河上的一道风景。

我们走累了会休息,会在凉亭或河畔坐下来,看运河流淌,看这些辛苦的纤夫。

春天时,运河的岸边野花不绝,油菜花在田里茂盛开放,连空气里也带着一丝甜味。运河总热闹,船来船往,奔流不止,永不停歇。我们走啊走,蹦蹦跳跳,有时会朝船上的人挥手。船轻轻驶过,留下船上人跟我们打招呼的背影。

4

木器社里有股木头的清香,一踏进去,那股清香就会弥漫四周。我外公就在木器社工作。

木器社在五泾漾北,那里做各种木制品,桌子、椅子、木桶、锅盖、农具手柄等等。木器社前有一块开阔的空地,空地平整,有个斜坡,坡一直延伸到河里。空地空的时候很少,更多的时候停着船。船到了岸上,停着,在地里发呆,等待着被人修理。

我外公那时正值中年,木讷、少语,我有些怕他。他总是板着脸,笑容好像从不轻易上他的脸。他对别人如此,对我也是如此。木器社的旁边是茧社,茧社里有大片大片的空房,那里宽敞、光线阴暗,是我们童年游戏的好地方。我常在茧站与伙伴玩耍,很少进木器社,就是因为外公。外公与我不亲近,见到外公我会浑身不自在。我会去看别人刨木花,闻木香,但总避着外公。外公做工的那个角落,我会下意识躲开。

木器社里最热闹的时候便是船上岸或下水的那一刻。

漾北的这片空地与其他地方不同,那里有许多碎砖。砖与泥混在一起,土质紧密、扎实。那片地是如何建的不得而知,仿佛是人工打磨的。那坡度很缓,很从容,从岸上一直伸到水里,就像一片海滩。每当船上岸的时候,集镇上的人都来围观。船被麻绳系着,五花大绑,底下铺了一层圆木。一拉船,声音响成一片,船在圆木上挪,圆木在船底下跳舞。几十个人在岸上拉,一起使力,喊着“一二三,一二三”,旁边还有人推,木船徐徐上岸。人力把船拖出水面,船是那样地不舍,在后面作着最后的抗争。但它终究拗不过人力,最后停在大地之上,暴晒于烈日之中。

船离开了它活泼的舞台,没有了用武之地,成了一具木乃伊。

木船一两年总要维护一次,驳落的油灰要铲除,洞眼要补上,整条船还要涂上一层厚厚的桐油。在那片大场子上,船底朝天,浓浓的桐油覆盖其上,在呛人的味道里接受太阳的洗礼。就像集镇上的人喜欢晒咸菜、地瓜干一样,几条船同时晒着,静静地趴着,像欧洲人那般在沙滩接受阳光的抚摸。

这时的外公常常就在室外,他头戴凉帽,用油麻与油灰填补船的缝隙。他孤独、默默无闻,只有击打声不时传来,好似他在与船对话。我望过去,这个天地里仿佛只有他与船,还有一轮陪着他们的炽热的太阳。每年经过他的手修理的船不计其数。有时他在船侧,有时则躲在船舱里,那就是他的舞台。有时,他还会给船装上新舷,或建起一个高高的船篷。

遇到外公,我会尴尬地叫一声,有时干脆不叫,装作没看见。他也从来没对我表示亲热,给一枚硬币或糖果,在我的记忆里从没发生过。事实上,随着年龄的增长,至我五十多岁时,对着镜子才发现我与外公的面貌越来越相像。这便是基因的神奇作用,但在当年,我与外公缺乏交流,我甚至觉得外公是一个外人,跟我毫不相干。

唯一一回,外公对我亲近发生在一个午后,我在北双桥上与同伴游玩,一只拖鞋落入了水中。这一幕正好被外公撞见,于是,他撑了一条木器社外的船,拖上我,去追赶那双在水里跑动的拖鞋。船载着我与外公,我们第一回相遇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他用竹篙撑船,水速很快,拖鞋在前,一沉一浮。最后他卧在船头,弯下身,从水里捞起了这只鞋。停船,上岸,用手拍了拍我的头,这是他唯一一次对我表示亲近。

外公有四个女儿,其中一个女儿嫁在乌镇,比我妈小几岁,我们都叫她乌镇阿姨。乌镇位于江浙两省三府的交界边缘地带。从五泾到乌镇大约有四十华里,前几年我妈与我女儿闲扯时说起了一件事,听得我女儿一愣一愣的。

乌镇阿姨生了孩子,外公带着我妈赶去,他们是走路去的,一早出发,走四十多里地赶到乌镇。下午返程。一天走了一个来回,八十多华里,折合公里便是四十多公里。这个距离放在现在看来是难以想象的,是需要毅力和决心才能完成的,但在当时这是很正常的。除了乘船,靠两条腿行走几乎是家常便饭。

有一年春节,我们乘船去乌镇做客。十几人浩浩荡荡,从外公那个村庄唐占基坐船。

那是条中等木船,深褐色,由外公和我舅他们摇橹。天色昏暗,船在大河和小河里穿梭,两岸的村庄不时拉近又丢远。水鸟在芦苇丛里低飞,冷不丁地贴在水面舞上一阵子。当船驶到白马塘时,突然下起了雨。雨细如丝,却又密实,河面与天空一样涂上了银灰。好在船有舱,我们一个个缩成一团,躲在伞下或塑料篷布里。船里船外一片迷蒙,水汽与雨水编织在一起,斜斜地吹到我们的脸上,雨被风吹凉,一阵阵地袭来,连船板上都起了雾。摇船的人穿上了船舱里藏着的蓑衣,那是一种用棕丝编成的雨具。他们头戴笠帽,身披蓑衣,雨一催,鱼儿活跃了,不时从两旁的水草丛里蹿起来,旋出一道道水花。

雨飘扬,船钻在雨丛里,蓑衣抗击着细密的雨水。外公与舅舅的身影忽隐忽现,更多的是那一阵阵急迫的橹桨声。他们跟雨赛跑似的,想快点抵达目的地。

转入金牛塘,当一座拱形石桥出现在河面时,大家纷纷探出头,说到了到了。船停在桥畔,系上绳扣时,雨忽然停了。雨后的空气湿漉漉的,我们一群人一窝蜂朝乌镇阿姨家涌去。

这个村庄叫陈庄。旁边是座古拱桥,石栏、石狮子挺拔又伟岸,可惜这些现在都已不复存在。

5

德高师傅在五泾与石门间穿梭,执掌航船二三十年。

供销社里有统一进货的船,大件的东西都是通过这样的船运输的。但小件的农资、居民的煤球,甚至是夏天的冰棍,都是通过航船运输的。这条船像时钟,每天提醒集镇醒来,然后源源不断地把人和物载进又载出。船上总是热闹,人头攒动,时常船头上载满了货,客舱里坐满了人,有时连后面发烫的机器旁也站满了人。船一开,这里又变成了一个茶馆,人们谈天说地,各种资讯就这样奇妙地连接、碰撞、传递开来。

1981 年秋天,我去湖州师专读书,德高师傅的孙子沈坤甫也去湖州师范读书。两所学校,一个是大专,一个是中专,中间隔了一条马路。我们俩时常走动,寒暑假时还一起来回。就这样,我与德高师傅在心理上更靠近了,仿佛成了亲戚,连说话的调调也有了转变。当我师专毕业到濮院教书时,还时常乘坐这条挂机船。周末从濮院乘汽车,在梧桐转车,到石门后会来到那熟悉的小码头。船总是泊在那里,静静地,在一排廊棚的下面,水影闪烁,船敞开舱门等待着人们。德高师傅必定在,斜背着包,远远地就叫我的小名。他的船就停在木场桥的一侧,那里后来重建了缘缘堂,是丰子恺先生早先的居所。木场桥头一过,就是热闹的街市,河埠旁是整齐的石阶,船就系在石阶上。

进入20 世纪90 年代,社会发生巨变,交通更是发展迅速。一年前到过这里,一年后就不认识了。公路和铁路当起了绝对的主角,老迈又缓慢的水运面临窘境。其时,我已到嘉兴工作,家住西园弄,后面便是市区的轮船客运码头。刚建好的新码头成了摆设,船舱里空荡荡,售票大厅同样也空荡荡。人去楼空,缺少了顾客的轮船就像迟暮美人,年老色衰,再也没了号召力。不久,航运公司宣布倒闭,一代水运就此戛然而止。

2001 年,新世纪滚滚而来,为了宣传交通大变迁大繁荣,我工作的嘉兴电视台专题部策划了一档系列节目,我便想到了这条陪伴多年的航船。此时的五泾已通公路,挂机航船落伍,惨遭淘汰。船已退,人也隐,德高师傅也到了老年。他就仿佛当年摇快船的阿太,陪伴一生的那条船终究与他分离。前人的遭遇,后人再来重演,人生就是这样似曾相识。

我不能想象他内心深处的那份情感,忧伤、不舍肯定是有的,或许还有某种失落。就这样,我托人找到他,把他请到当年的航船码头—在大漾的西侧。当年的气息仿佛还在,又仿佛什么也不在了。时间就是这样多情又无情。

航船不知被运到了哪里,或许早已拆分成了碎块。空荡荡的码头,没有一条船,没有一个人。德高师傅站在那里,面对我伸过去的话筒,面对摄像机睁开的大眼,开始缓缓回忆这条船曾经的荣光与热闹……他回忆这条船的来历,每年载多少人,运多少货,说他对这条船的感情。

采访时,他的眼中不时闪出泪光。那泪光里包含了太多的内容,有留恋,更有满满的记忆。而我眼前也不时出现两个人影,他们交叠重合,又不时分开。一个是阿太,一个便是德高师傅。两代人,两种命运,一样的结局。

德高师傅就是个航船师傅,即使他不做这个行当了,人们还是像以前那样叫他:德高师傅、德高师傅。在人们的心里,他与航船是连在一起的。

节目播出的时候,找不到船的样貌,我灵机一动,用水笔在白纸上画出了船大致的面貌。我甚至隐隐有些怀念它,怀念它那缓慢的节奏、开动时两岸的互动以及船舱里那种闹腾腾的景象,然而,这些都不复存在了,只存留在我并不准确的画笔里。

这不是一条船的结束,而是一个时代的结束。如果现在开出一条船来,或许没有一个旅客,人们向往速度,向往新事物。历史上这样的剧情反复上演,新旧就是这样交替。人们怀念的只是那种气氛、那份情调。比如农作,镰刀、甩稻桶和人工吹谷机都得让位于机械收割机,没有人再愿意返回原始耕作的时代。

航船就这样永远地进入了记忆、教科书和历史。

2021 年7 月,坤甫邀我和他的学校同事到他五泾的家作客。他毕业后一直从事教育工作。

德高师傅已经过世。我们一起回忆起了当年的岁月、他的爷爷和那条曾经著名的船。坤甫在老家盖了新房,三层小洋房,装修精良。当说到这条船时,我们滔滔不绝,坤甫那些年轻的同事一脸惊愕,还有些迷茫。90 后的年轻教师肯定无法体会一条船曾经的作用。

6

汽笛长鸣,大船缓缓移动。

清晨的雅典城灯火在闪烁,还未完全醒来,但船只已启动。

2010 年夏天的某个清晨,我即将从这里出发,踏上去米克卢斯岛和圣托里尼岛的行程。

爱琴海静默无边,蓝得深邃、无边又彻底。当船儿开始在海上航行时,我来到了海风笼罩的甲板上,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我遥望最远处那片若隐若现的天空。这是我迄今乘过的最大规模的一艘船,巨大的甲板后面是移动的白云,我面对一片天以及一片海。船上有旅客上千人,来自世界各地,我穿行在各式语言和各种肤色组成的人群里。

一条船就是一个世界,里面吃穿住用都有。船把我们载到大洋深处,在岛屿间穿梭、停泊。

每当船靠上码头,我都会急速地跑向甲板,我要看船一点点驶近码头、停泊,看穿着各色衣衫的旅客下船。一拨拨的人走出船舱,男男女女,像一群放飞的鸟。汽车会从舱里吐出来,又吞进去,一辆又一辆,如变魔术一样。船连接着岛屿,连接着海洋与人类。顷刻间,我把它与当年德高师傅的挂机船联想到一起,它们如出一辙,只是它的规模更大,能量更大。

当它离开岛屿时,发动机轰鸣,船体颤栗,深蓝的海水翻卷起一团团白色的浪花。

船行进在爱琴海的深处,追逐着日月,而我的思绪却时不时被牵回时间的深处:一条条木船,一片片帆,德高师傅背着黑包撕下船票,外公把油灰镶入船底……它们是不一样的,大小不同,优劣不同,档次不同,但究其根本却又是一样的。它们都提供水上的运输,把人与物从此地运到彼地。船是桥梁,是通道,它用另一条路串起数个地区。

挂机航船已消失,它简陋、单薄,没有任何装璜,就像东南亚国家街头飞奔的托托车。托托车有时会有些贴纸,画上某个夸张的图案,但挂机航船什么也没有。它就是机器加船舱,外加凳子,载人拉货,拉货载人。它的出现很短暂,只有短短二三十年,如昙花一现,现今的年轻人甚至都无缘瞄上一眼。不过,它还是会经常出现在我的思绪里。故乡一闪,那条航船就会出现,在狭小的河面扑扑地来,又扑扑地去。它与我的故乡是连在一起的,也是故乡的一部分。

希腊海轮行驶在蔚蓝的爱琴海上,途中,我们还不时能遇上豪华的邮轮。它们更高、更大,层层叠叠,像一座座移动的城市。船在不断进化、改良和蜕变,已大大超越了船原本的功能,它成了一个娱乐的空间、奢华生活的舞台。

海船驶进夜色,周遭一片寂静。月光当空铺洒,落在船舱和船头上。它柔和、明亮,把船涂成了另一种奇异的颜色,那是一种灰白,轻轻地涂抹在船体的四周和我的身上。

我想起了唐代诗人德诚的诗句:“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

明月就在头顶,在海的上方静静悬停,那么近,又那么远。

身处海上,微风轻拂我的脸,海面如一面平镜。船剖开水面,无声地行进着。在大洋上,我们的船孤独前行,面对浩瀚的洋面,它显得很小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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