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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士世界的建构与历史逻辑的统一
——以“亚瑟王传奇”为中心

2023-12-11王立新

文学与文化 2023年2期
关键词:亚瑟王亚瑟中世纪

王立新

内容提要:作为中世纪文学的重要类型之一,骑士文学反映着封建时代欧洲文化的特征,也具有独特的审美品格,流传于西欧的亚瑟王传奇就极具典型意义。本文从西欧社会历史文化与骑士文学的关系出发,梳理亚瑟王传奇系列的发展线索,分析骑士精神的内涵,认为骑士传奇的叙事中隐含着一个代表中世纪封建社会意识形态的“契约型结构”,体现了骑士世界的建构与历史逻辑的统一。

骑士文学是欧洲中世纪四大文学类型之一,具有特殊的地位和品格。在读者的印象中,骑士文学的世界里充斥着情节离奇的故事、夸张矫饰的爱情、好狠斗勇的豪情,但是与任何一个时期的文学一样,这个被建构的艺术空间同样有其历史与现实的基础;骑士文学的产生和发展,也与中世纪欧洲社会进程的历史逻辑相一致。

学界对骑士文学的探讨,与对西欧中世纪社会的研究紧密相关。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夹在辉煌的古典时代与文艺复兴运动为先导的西方近代之间的中世纪被认为是一个发展缓慢,政治、经济、文化缺乏建树的“黑暗时代”,这种认识直到20世纪,特别是20世纪的后半叶,才有了真正改观。美国著名中世纪史学者布莱恩·蒂尔尼、西德尼·佩因就曾说:“当爱德华·吉本在18世纪撰写其巨著《罗马帝国衰亡史》时,他把中世纪时期的历史看成是一部衰亡与没落的阴暗历史,对他来说,这样做似乎是很自然的。同样,一个世纪后,当雅各布·布克哈特写作《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时,他认为,只有在文艺复兴时代的人们遗弃中世纪时,近代个人、近代国家和近代文明的出现才成为可能,而他所见的中世纪是一个充满‘信仰、幻想与幼稚偏见’的时代。在这些较陈旧的观点中,因罗马帝国的崩溃,标志着文明进步的一种重大挫折,而古典文化在15世纪的恢复又是一种引人注目的进步。而存在于两者之间停滞不前的中古时代,则以哥特式的朦胧阴影、野蛮状态、暴力以及僧侣般的迷信为特点,延续了一千年之久。”①[美]布莱恩·蒂尔尼、[美]西德尼·佩因:《西欧中世纪史》(第6版),袁传伟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导论”第1页。

今天的人们当然已不会再如此刻板地去评价包括文学在内的中世纪西方文化,但是正如上述两位学者提醒的那样,如果因此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认为存在着一个“黄金时代的中世纪的神话”,那就成了“矫枉过正,把事情过于简单化了”②[美]布莱恩·蒂尔尼、[美]西德尼·佩因:《西欧中世纪史》(第6版),“导论”第1页。。中世纪文学是中世纪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映射着那一时代的社会历史特征。的确,就骑士文学而言,其既反映着忠君、护教的社会主流文化意识,又表现出对个体荣誉和现世生活乐趣的肯定;既渲染了对精神理想的追求,又执着于世俗的功名和男女情爱的欲望;既体现所谓高贵、典雅的贵族化礼仪规范,又在行侠好义的冒险征战中张扬着野蛮的尚武精神,具有既丰富又矛盾的文化内涵。那么,骑士文学与中世纪欧洲历史文化之间的关系该怎样看待,又以何种文学特有的主题和深层叙事结构体现前述的文化特征?本文以“亚瑟王传奇”系列为中心,从文学与历史相结合的角度做一些探讨。

一 骑士兴起的历史背景

骑士是中世纪西欧社会中以骑兵方式作战的武士,尽管在“骑士”和“武士”之间并不能简单地画等号③中世纪西欧的骑士通常具有贵族身份,尽管其中包括了不同等级的贵族,甚至有公爵、国王拥有骑士封号并亲自领兵出战的记载,但构成骑士军队的主体是中小贵族以及中小贵族家庭的子弟。一般而言,有较高爵位等级的贵族同时也是自己封地的领主,享有在封地上的民事、司法和征税等各种权力。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各种因素的影响下亦有出身低下但忠诚、勇武者被封为骑士的现象出现。14世纪后,甚至有王室为解决国库空虚公开出售骑士身份、某些商人和富有市民子弟借机跻身骑士之列的情况发生。相关讨论可参倪世光:《中世纪骑士制度探究》,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67页。,但从其产生的原因、发展的土壤、存续的目的和根本的职能等方面来看,均与战事活动紧密相关,也即骑士武装是因打仗这一需要应运而生的。

学界一般将8世纪封建采邑制度的出现作为西欧骑士武装正式产生的开始,但如果追溯其前身,则可在5世纪入侵并灭亡了西罗马帝国的蛮族“亲兵制”中发现其早期身影。对日耳曼社会组织的研究表明,蛮族各部中除家族成员之间由血缘和姻亲关系形成的“忠诚”纽带外,另一种“忠诚”关系是在战时的首领与随从战士之间形成的:“当一个领导人物打算进行某一突袭或袭击时,他将对追求冒险的勇敢青年发出号召。那些自愿跟随他的人发誓要忠诚地为领袖服务,以报答他的保护及分给他们的一份战利品。不同部族的成员各自参加这样的队伍,用不着强迫他们家族的其他成员来支持这一冒险行动。他们形成一个以誓言结合的团体,使彼此负有义务,并在精心挑选的关系中对领袖负有义务,这些都是在传统的家族关系纽带之外的。”①[美]布莱恩·蒂尔尼、[美]西德尼·佩因:《西欧中世纪史》(第6版),第61页。这样一种习俗在蛮族入主原罗马帝国的疆域后,随着历史条件的变化对后来西欧封建社会的封君与封臣关系以及骑士群体的产生具有重要影响。

在历史上,罗马人曾将帝国北疆波河流域以北一些尚处于氏族社会晚期的部落称为“蛮族”,以有别于以古代希腊、亚平宁半岛为中心,包括帝国版图内的北非、西亚等地中海文化圈内居民的“文明”民族。这些“蛮族”主要是日耳曼人。自公元5世纪初起,帝国内部各种矛盾日趋尖锐,国力日衰,蛮族各部得以相继渗透进罗马帝国境内,甚至成为罗马军团士兵的主要来源。到了5世纪六七十年代,西罗马帝国在深重的经济危机、连绵不绝的内部暴动和蛮族外部攻击下,开始土崩瓦解,皇帝成为军队的傀儡。公元476年,日耳曼佣兵首领奥多亚克废黜了西罗马帝国的最后一个皇帝罗慕洛斯,宣告了西罗马帝国的灭亡。这一年,标志着奴隶制的欧洲古代社会的结束和封建制的欧洲中世纪的到来。

在世界历史的分期上,西欧的中世纪,从西罗马帝国灭亡起始,到17世纪中叶英国资产阶级革命爆发时落下帷幕,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在中世纪开始后的四五个世纪里,王权软弱,社会秩序混乱,各地领主、豪强势力蜂起,致使战乱不已,劫匪猖獗,暴虐横行,生灵涂炭。即便国王和大贵族,为维护自身地位,也不得不蓄养武士兵丁以求自卫或攻击别人。这一做法即与上述提及的日耳曼人氏族部落时期的“亲兵制”有着渊源关系。这些武士们效忠于供养自己的国王或领主,战时冲杀于沙场,平时拱卫主人的城堡、宫廷,二者之间形成了特殊的主从关系。然而长期保持这样一支作战力量显然负担沉重,除了日常用度外,武士们作战需要的马匹、武器、甲胄、后勤保障等均需供给,采邑制度于是应运而生。武装扈从被赐予一块土地,以所产的收入作为服军役的费用,这种以服军役为条件而终身拥有的封地被称作“采邑”。西欧的采邑制度始于法兰克王国墨洛温王朝(481——751)后期的宫相查理·马特(716——741)时期,到加洛林王朝查理曼(768——814)时代得到进一步发展。采邑制度使“封君”与“封臣”关系得以确立,不但构成了西欧封建社会一种重要的土地所有制形态,也是一种重要的政治体制。

封臣经由采邑制度获得的封土可以层层分封,获得封土的下属逐级效忠自己的领主。②关于西欧中世纪封君、封臣以及封土问题的详细论述,参见马克垚:《西欧封建经济形态研究》,商务印书馆,2020年,第98~108页。按照采邑或封土的大小或经济收益的多寡,各级封臣要按照上一级领主的要求,在战时提供不同数量的骑士组成军队。因此,各级封臣必须在平时就招募合格兵丁进行专门的军事训练。并不是所有接受训练者都必然成为骑士,只有忠诚度、军事技能和个人品格得到认可者,经过庄严的封礼仪式,才能被授予骑士的封号。中小贵族及其子弟是骑士成员的主要来源,他们大多从小就接受军事训练,及至成年并达到标准后,则通过封礼仪式从骑士随从转为骑士;后来甚至许多王公和大贵族也以拥有“骑士”封号为荣。

基督教信仰对中世纪骑士们的生活有着重要而深刻的影响。恩格斯曾指出:“中世纪是从粗野的原始状态发展而来的。它把古代文明、古代哲学、政治和法律一扫而光,以便一切都从头做起。它从没落了的古代世界承受下来的唯一事物就是基督教和一些残破不全而且失掉文明的城市。”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1959年,第400页。蛮族入侵几乎湮灭了灿烂的古典文化,但是他们缘何独对从罗马世界传承下来的基督教崇敬有加呢?原因在于日耳曼各部在西罗马帝国灭亡前后即已接受了福音的传播,其中汪达尔人、西哥特人和东哥特人接受了阿里乌派信仰,勃艮第人和法兰克人则接受了大公教会的信仰。进入中世纪后,随着教皇制的确立,修道主义的盛行以及神学论争和经院哲学的产生、发展,基督教从教会组织、神学思想、崇拜生活诸方面都得到了丰富和加强。教会本身就占有大量土地,也依靠骑士保护。在与世俗封建统治者既联合又斗争的历史进程中,基督教促进了中世纪欧洲社会的文化认同,也逐渐“驯化”和教育着驰骋于欧洲大陆、进入封建时代的原蛮族各部的贵族、骑士和百姓,成为欧洲封建制度的精神支柱和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9世纪至10世纪,西欧受到来自东部的马扎尔人、南部的穆斯林和北部的诺曼人三面的侵袭,抵御入侵的需要,不但使如何进行有效的军事动员问题愈加突出,也使这个问题成为促使西欧社会结构中封君与封臣关系进一步发展和强化的重要因素。到11世纪,西欧封建主之间封君与封臣的关系已经十分普遍,骑士武装的规模也愈益壮大。1096至1291年间,罗马教皇、各地神职人员等会同西欧封建国王、贵族以驱除伊斯兰异教徒、解放圣地为旗号,发动了对地中海东部地区的八次远征,史称“十字军战争”,十字军东征使西欧的宗教狂热愈加强化并进一步刺激了“骑士精神”的张扬。

数百年间战事的连绵不绝,使骑士武装不断发展,在这一过程中,也逐渐形成了他们所奉行的一整套道德标准和行为、礼仪规范。忠诚、勇敢、公正、恪守誓言、尊重女性成为骑士所应具有的理想化品格。昔日粗鄙少文的武士,被要求文雅知礼。无论在现实社会中它们能够在何种程度上得到实现,这一切无疑是封建关系下骑士们所看重的核心精神价值。

二 骑士文学与亚瑟王传奇

11世纪后期,西欧封建制度在政治、经济和文化上均进入繁盛阶段,代表封建主集团价值观念和审美趣味的骑士文学也走向繁荣,它是世俗封建主思想意识与基督教文化观念相结合的产物,同时掺杂了日耳曼传统文化中尚武、崇拜英雄的因素。学者们在研究北欧维京人创作的“萨迦”(Sa⁃gas)时指出:“事实上,正是在萨迦中我们可以充分领会日耳曼人的战士特性——热爱自由、无法忍受束缚、勇不可挡、慷慨大方——这就形成了中世纪上层阶级伦理观的重要组成部分。晚期军事骑士气概只能通过日耳曼武士的知识加以领会。”①[美]布莱恩·蒂尔尼、[美]西德尼·佩因:《西欧中世纪史》(第6版),第435页。

公元843年,法兰克王国大帝查理曼的三个孙子将国家一分为三后,“秃头查理”得到了西部国土,成为法兰西王国的雏形。采邑制度最初出现于这片土地上,法兰西王国自然成为骑士制度的中心,也是骑士文学最发达兴盛之地。骑士文学主要分为骑士抒情诗和骑士叙事诗两种体裁,前者的中心地是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以表现骑士与贵妇人之间“典雅的爱情”为主要内容。在法国的北方,骑士文学的重要成就则是骑士传奇“罗曼司”,也即骑士叙事诗,内容主要涉及骑士的冒险经历、与异教徒的战争、骑士与贵妇人的爱情等,其影响波及整个欧洲。

12世纪至14世纪是欧洲骑士传奇的黄金时代,产生了大量的骑士叙事诗。这种诗体传奇情节离奇,涉及的历史掺杂了大量民间传说和想象虚构成分,因叙事的需要,篇幅大多较长,动辄数千行。在西欧范围内,从题材上看,骑士传奇可以分为三个系统。第一个是涵盖从特洛伊战争直至亚历山大大帝时代英雄事迹的古代系统。第二个是与法兰克大帝查理曼和其麾下忠勇封臣罗兰以及法国贵族勇士事迹相关的法兰西系统,这个系统与公元800年左右法兰克王国加洛林王朝时期产生的“武功歌”一脉相承。第三个则是叙述凯尔特王亚瑟及其圆桌骑士英雄事迹的不列颠系统。三个系统中不列颠系统的影响能后来居上,与12世纪后西欧社会的发展和人们对骑士传奇的接受心理有着密切的关系。古代系统题材的故事与现实相距遥远,而亚瑟王一脉的骑士故事逐渐流行则彰显了当时大众英雄观念和审美趣味的变化。“在亚瑟王被广为传播前,法兰西系统已经产生了一部重要的史诗《罗兰之歌》,但是在12世纪间,由亚瑟主导的不列颠题材故事在受欢迎程度上超过了前者。查理曼及其同伴们的故事是关乎战争的和阳刚的,而前进中的社会在文化上却需要广泛的多样性。它需要魅力、爱情、谦恭、魔法,需要女性更感兴趣的主题。各种政治力量也在折冲樽俎。那些声称查理曼继承人的法国国王们在享受法兰西系统传奇赋予他们祖先的威望,可与之相抗的亚瑟王系列故事则受到新近在英格兰登基的盎格鲁——诺曼诸王的欢迎。它赋予了他们的岛国同样的荣耀,他们的王朝同样的尊贵,据说这是承袭自另一位伟大的君主。”①NorrisJ.Lacy,GeoffreyAshe,with Debra N.Mancoff.TheArthurianHandbook.Londonand New York:Routledge,2013,p.2.

不列颠系统在三大系统中故事最为丰富,从最初的历史传说到马洛礼《亚瑟王之死》这部散文体故事作品的出现,经历了三百多年的演变,这一过程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可以称为历史与传说时期。亚瑟在历史上是否确有其人,就目前发现的文献来看很难说得清楚。在约公元600年前后产生的一首中古威尔士语诗歌《高多汀》(Gododdin)中,“亚瑟”这个名字首次被提到,其身份是5世纪抗击入侵的撒克逊人的不列颠凯尔特人的勇士之一。《高多汀》被认为最初来自那一时代的行吟诗人,这说明包括亚瑟在内的勇士们的事迹曾在民间广为流传。到了约9世纪初,在北威尔士的班高尔修道院中编成了一部拉丁语的名为《不列颠人史》的书,前言中说威尔士人南纽斯(Nennius)对此书负责。《不列颠人史》中写道,当萨克逊人势力在不列颠不断变得强大时,“亚瑟在那些日子里与布立吞的国王们一起与他们抗争,但是他本人是战争中的领袖”②Norris J.Lacy,Geoffrey Ashe,with Debra N.Mancoff. The Arthurian Handbook.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13,p.13.。书中还用了单独一个章节叙述了亚瑟参加的十二次战斗,并明确列出了每次开战的具体地点。不过南纽斯对亚瑟的身份说得暧昧不明,并没有告诉读者亚瑟是布立吞人的诸王之一或只是一位军事首领。大致也是在九世纪,亚瑟以及其他凯尔特勇士在不列颠抗击侵入者的事迹就已传到了法国西北部的凯尔特人之中。特别值得注意的是,10世纪时,出现了又一部拉丁语写成的文献《威尔士编年史》,其中说“在巴顿之战中,亚瑟三天三夜肩扛我们主耶稣基督的十字架,布立吞人是胜利者”③Norris J.Lacy,Geoffrey Ashe,with Debra N.Mancoff. The Arthurian Handbook.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13,p.16.,首次将亚瑟与基督教联系在了一起。

12世纪前期,威尔士的高级教士“蒙茅斯的杰弗里”撰写了《不列颠诸王纪》,亚瑟被明确作为诸王之一位列其中。杰弗里并非一个历史学家,书中所用材料有些能找到来源,但大部分均已不可考,然而正是这部书为亚瑟的一生勾勒出了一个较为清晰的轮廓:在伦敦的英格兰王尤瑟(Uther)对康沃尔公爵葛罗斯的妻子依格娜(Ygerna,即Igraine,“伊格莱茵”)产生了不可遏制的激情。葛罗斯于是带着夫人从朝廷中不辞而别,回到康沃尔并将后者禁闭在城堡里。尤瑟王将臣下的离去视为一种侮辱,引兵进入康沃尔并蹂躏公爵的领地。当葛罗斯忙于战事时,术士梅林帮助尤瑟王变成公爵的模样进入城堡与依格娜同床共枕,诞下了私生子亚瑟。公爵阵亡后,尤瑟王变回了自己的样子并与依格娜成婚。十几岁的亚瑟后来继承了王位,挥舞着一把在神奇的阿瓦隆岛上锻造的宝剑(名为“卡里本”,Caliburn),打败了入侵的萨克逊人。他使皮克特人、苏格兰人臣服并征服了爱尔兰和冰岛,还迎娶了桂妮维亚为王后。亚瑟王带来了12年的和平与繁荣,建立了在列国中著名的骑士团体,受到国内各阶层的拥戴,不列颠的文明程度和威望提升,许多像凯、贝迪维尔、高文这样的骑士纷纷来投。此后他又征服了挪威和丹麦并与罗马帝国治下的高卢角力。当罗马人命令不列颠缴纳贡赋时,亚瑟王率军渡海前去征讨高卢。在经历了与圣米歇尔山上巨人的战斗后,亚瑟一路推进击败罗马人。然而即将在勃艮第进行决战前,国内传来的消息却迫使他回兵——留在不列颠镇守的外甥莫德莱德自立为王、欲对王后图谋不轨,还与萨克逊人达成协议。回师的亚瑟在康沃尔的卡姆兰河畔击溃了叛军,自己也身受重伤,被运往阿瓦隆岛医治。①参Norris J.Lacy,Geoffrey Ashe,with Debra N.Mancoff. The Arthurian Handbook.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2013,pp.37-39.杰弗里为后来关于亚瑟王的文学创作提供了一个“传记”式的重要基础,尽管其中不乏真实的历史背景和因素,但显而易见的是掺杂了非历史的凯尔特民间传说,甚至是自己的想象性创造的内容。

第二个阶段是在历史传说基础上以诗歌为主的创作时期。12世纪到14世纪,欧洲大陆出现一系列韵文传奇——如诺曼诗人瓦斯的《布鲁特传奇》(1155),其中首次提到了亚瑟王的圆桌;法国杰出诗人克雷蒂安·德·特洛阿(约1135——1191)的《兰斯洛特,或大车骑士》(约1168)、《乌文英,或狮子传奇》(约1170)以及未完成的《帕西瓦尔,或圣杯故事》(约1182——1190)等,写到了圣杯、亚瑟王辉煌的宫廷所在地“卡美洛”(Camelot);还有与克雷蒂安同时代的法国女诗人“法兰西的玛丽”的一组短篇叙事诗(约1170);在德国有诗人哈特曼·冯·奥埃(约1160——1215)的《埃雷克》(1180)、《乌文英》;沃尔夫拉姆·冯·埃申巴赫(1170——1220)的《帕西瓦尔》;戈特弗里德·冯·斯特拉斯堡(约1170——1220)的《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在法国有诗人贝鲁尔的《特里斯坦》(约1191)。13世纪初,约1200年前后,勃艮第的骑士和诗人罗伯特·德·博戎推出了系列诗篇《圣杯传奇》,包括《亚利马太的约瑟》、《梅林》和《帕西瓦尔》三篇长诗,在《梅林》中第一次提及亚瑟从石头中抽出宝剑而称王。1215年至1235年间,在法国出现的“沃尔盖特系”(Vulgate cycle)散文体亚瑟王传奇中涉及多位骑士的事迹,其中第一次提到了“圣洁骑士”加拉哈德的名字;1250年还出现了一部法语散文体的《特里斯坦》。14世纪,亚瑟王传奇在欧洲继续发展。1310年,法国作家让·德·朗永在《孔雀誓言》中将亚瑟王列为与希腊、罗马时代的赫克托尔、亚历山大、凯撒,希伯来民族史上的约书亚、大卫、犹大·马加比,中世纪法兰克王国大帝查理曼和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时德国的贵族首领“布永的戈弗雷”齐名的“九雄”之一。1360年前后出现的“双声体”《亚瑟王之死》有4300行;另一部同名作品3800行;还有一部被誉为中世纪英国文学重要作品的《高文爵士与绿衣骑士》,有2500行。这些传奇基本上以四个故事为核心:亚瑟王的王后桂妮维亚与兰斯洛特骑士的爱情故事、圆桌骑士寻找“圣杯”的故事、特里斯坦骑士与爱尔兰公主伊索尔德的爱情故事,以及亚瑟王与其叛乱的外甥莫德莱德骑士大战、亚瑟王朝毁灭的故事。几个世纪里,各国、各地文士们书写的亚瑟王传奇内容愈益丰富,并形成了几条主要的故事枝干。

到15世纪,马洛礼在前人基础上,汇集了种种亚瑟王的传奇故事,写成了散文体的《亚瑟王之死》,这可以视为此一传奇系列发展的第三个阶段。

三 《亚瑟王之死》的骑士文化意蕴与深层叙事结构

15世纪的英国有不止一位名叫“马洛礼”的人士,根据现代学者的考证,出生于英国威尔士士绅之家、拥有骑士头衔的托马斯·马洛礼(1416——1471)应该是《亚瑟王之死》的真正作者。据说马洛礼曾多次入狱,被指控的罪名从偷盗、抢劫到敲诈勒索不一而足。1469年或1470年,他在狱中完成了名垂青史的《亚瑟王之死》。1485年,出版商卡克斯顿在整编润饰后将此书出版,但马洛礼并未见到,他在1471年3月14日去世,葬于纽盖特监狱附近的圣方济各会教堂墓地。

《亚瑟王之死》共二十一卷,内容上可分为四大部分:第一至五卷,写亚瑟王的出生和经历,叙述其建立亚瑟王朝,组织圆桌骑士集团,平定各地诸侯叛乱,统一英格兰、苏格兰,征服威尔士地区以及远征罗马的功绩。第六至十二卷,主要叙述兰斯洛特骑士的冒险经历和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的爱情。第十三至十七卷,主要为圆桌骑士寻找圣杯的故事。第十八至二十一卷,主要写兰斯洛特骑士与桂妮维亚王后的爱情悲剧和亚瑟王之死。

某些研究者认为卡克斯顿版的《亚瑟王之死》缺乏结构上的严谨性和统一性,但是这种责难其实并不公平。亚瑟王传奇仿佛一个“套曲”,在此前几百年间有许多故事是各自被叙述的,尽管亚瑟王本人的形象在其中出现,但以各个骑士名字命名的传奇各有其聚焦的人物,亚瑟和他的宫廷有时只是作为背景。当马洛礼借助大量此前的相关传奇(主要来自法国,特别是Vulgate cycle 的文本)编成这部书时,他当然有着自己的考虑,比如他要重新编排这些故事的顺序,删除某些他认为冗余、枝蔓的情节,加强对某些人物事迹的叙事等,但其目的并非要将不同骑士的经历交织成一个故事,而是要让它们前后衔接地构成一个序列。事实上,《亚瑟王之死》作为一个整体有其内在发展的逻辑,正像N.J.雷西等人所言,它体现为三重叙事线索:“1.亚瑟的兴起:他的出生和早期生涯,梅林在这些事件中的角色,亚瑟与桂妮维亚的婚姻和对兰斯洛特的引介。2.亚瑟和圆桌骑士的荣耀:圆桌骑士们的历险(兰斯洛特、加雷斯、特里斯坦)和对圣杯的追寻(帕西瓦尔、鲍斯、兰斯洛特,尤其是加拉哈德)。3.命运之轮的坠落:由莫德莱德和兰斯洛特与桂妮维亚的爱情引发的亚瑟王国和理想的骤然毁灭。”①Norris J.Lacy,Geoffrey Ashe,with Debra N.Mancoff. The Arthurian Handbook.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13,p.131.

本书系统讲述了亚瑟王系列的各种传奇故事,也集中体现了骑士传奇所应具备的构成因素,成为中世纪欧洲骑士文学的经典。

骑士文化的核心是所谓骑士精神或骑士道(Chivalry),体现为骑士需要遵循的一系列道德和实践准则。封建制度和基督教是中世纪欧洲文化的两大支柱,因此,君臣伦理的恪守、宗教信仰的热诚、勇毅尚武的本分、公平正义的行为和情感世界的纯洁是骑士精神的根本内涵。一个真正的骑士不可背叛主公,不能违背信仰;无惧流血牺牲,必公平对待伙伴;要锄强扶弱,保境安民;需谦恭有礼,行止得体;既要无条件忠于情人,也要保持柏拉图式的炽热爱情。显然,这是被高度理想化了的骑士精神。正如学者们在对某些具有故事原型意义的早期文献研究中所发现的,有着完美道德的骑士形象,是随着时代的发展不断被书写和塑造的结果。

骑士的冒险经历和爱情,最初是骑士传奇的主要内容;圣杯叙事母题稍后的引入,则将基督教信仰和骑士们的精神追求与整个骑士世界的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渗入到骑士们建功立业和浪漫爱情的实现过程中。故而游侠历险、信仰伸张和爱情追寻不但是骑士传奇的三大主旨题材,而且通过这一切的描写和叙述,体现出了基于中世纪封建社会意识形态下忠君、护教、侠义的三大主题。

游侠历险之于一个骑士或准骑士不仅是展示其武功高下的过程,更是臧否和陟罚其行为是否恰当、确认或获得其骑士身份的途径,承载着每一个骑士的光荣与梦想,折射着他们的品格与精神境界。“亚瑟王传奇”系列中那些声名赫赫的骑士们,几乎都是通过上述三大主旨题材的叙述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亚瑟王之死》中,亚瑟本人及其麾下的众多著名骑士,也同样是通过带有传奇色彩的经历彰显出了自己的与众不同。亚瑟称王的经历就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奇迹。他本为英格兰王尤瑟·潘左干和康沃尔王后伊格莱茵之子,出生后由魔灵(梅林)抱走,交给爱克托(埃克特)骑士夫妇抚养成人。尤瑟王死后,英格兰群雄纷争,国家危机四伏,坎特伯雷主教出面召集全国的王公贵族和著名骑士在圣诞节集会比武,推选国王。圣诞节清晨,在教堂庭院中出现一块插着宝剑的巨石,宝剑四周镌刻金字:“凡能从石台砧上拔出此剑者,乃生而即为英格兰全境之真命国王。”年轻的亚瑟能轻松拔出宝剑,其他所有来者去试,宝剑都纹丝不动。贵族们起初对这个出身低微的孩子一片反对之声,但延宕有日,在平民的支持下还是他被拥立为王。主教封他为骑士,并为他加冕。百姓向他欢呼,认为这是上帝的意志。贵族们觐见,以示忠诚。亚瑟自此励精图治,开创伟业。

以寻找“圣杯”为核心的故事,则体现了对基督教信仰的热诚。关于圣杯(The Grail)的描写,最早见于克雷蒂安·德·特洛阿未完成的作品《帕西瓦尔或圣杯故事》,但在这位重要诗人的笔下,“圣杯”尚未与耶稣基督相联系,而是帕西瓦尔游侠到受伤的“渔王”(Fisher King)荒芜国度时,在城堡大厅中所见到的“圣物”,一个大盘或容器,与其一起出现的还有一支流血的长矛。受到克雷蒂安的启发,诗人罗伯特·德·博戎在诗篇《亚利马太的约瑟》中以《圣经》相关叙事为中介,将圣杯认定为耶稣在最后的晚餐中使用的杯子①参《马太福音》26:26-29。,亚利马太的约瑟接受和保护了这只杯子,并用其承接了耶稣受难时在十字架上流出的宝血。在罗伯特·德·博戎之后,诸多关于圣杯叙事的骑士文学作品均受其影响,因此,圣杯是基督的象征,也是基督教话语所说的生命的象征。追寻圣杯,即意味着追寻不朽的生命,追寻与基督神圣的结合,灵魂得救。作为护卫基督教的骑士们,无不以能亲见圣杯,完成这一神圣的使命为最高荣誉。然而,至圣的圣杯与身负罪孽的人无缘,多位圆桌骑士历经危险和磨难而不得,因为他们无不有着各种各样的罪愆。兰斯洛特骑士与佩莱斯王的女儿伊兰公主所生的儿子加拉哈德,心地纯洁,童贞无罪,终于得到圣杯,他的灵魂也升入天堂。

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的爱情故事,在欧洲中世纪曾广为流传,有多个不同语种的单独版本,在《亚瑟王之死》中也是最动人的篇章之一。特里斯坦是康沃尔王马尔克的妹妹伊丽莎白的儿子,由于母亲在生下他后即受风寒而亡,他幼时受到继母的虐待。稍长,特里斯坦被送往法国接受教育,学成归来,成为一个英姿勃发、武艺高强的年轻骑士。适逢爱尔兰王派遣著名的马汉斯骑士来催讨贡赋,康沃尔举国上下无人能够应战。特里斯坦挺身而出,一举击败马汉思骑士并将他杀死。他本人在此战中身中毒矛,被运往爱尔兰王宫中治疗,身份被识破后险些丧命,幸得公主相救。他与美丽的公主伊索尔德深深相爱,但不久后舅舅马尔克王却命令特里斯坦迎娶伊索尔德做自己的王后。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在归途中误饮了爱杯里的魔酒,爱情之火在一对年轻人之间熊熊燃烧。后来,妒火中烧的马尔克王趁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弹琴赏乐时从背后用剑将特里斯坦杀死,悲恸的伊索尔德伏在爱人的尸体上气绝而亡。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的爱情故事在亚瑟王系列不同诗歌作品中有叙事细节上的差异,但封建伦理与爱情之间的冲突始终是悲剧背后的原因。

如前所述,西欧封建社会的封君封臣关系和基督教信仰是骑士制度的基础,也是骑士精神形成的前提,因此,《亚瑟王之死》无论内容如何丰富,故事多么庞杂,从叙事的角度看,都隐含着一个建基于中世纪社会主流话语上的契约型深层结构。这个结构以立约为前提,在人物一系列的行为叙述中以“立约——履约——奖赏”或“立约——违约——惩罚”的形式表现出来,折射出那一时代的伦理和价值取向。

就任何一个具体的骑士故事的叙述来说,立约双方中的骑士一方是故事的主人公,而另一方则可以由不同的对象来担任,可以是国王或领主、教士或修士、公主或贵妇人,也可以是作为伙伴的其他骑士等。这些与骑士立约的对象事实上具有符号化的功能,因为骑士们通过誓言与他们所建立的关系,连接的以忠诚、信仰为核心的骑士精神的价值观念。一旦立约,就意味着必须承担相应的义务和责任。义务和责任在履约的行为过程中展开,体现在骑士们“冒险”经历中的表现上。尽管不同骑士的游侠过程具有某些雷同的叙事要素,但正是这种相似的叙事要素,使得骑士精神在反复言说中得以凸现,也使骑士们在不同行为的反应中呈现出并不雷同的形象。履约是试炼与考验,也是骑士自身完善和成长、寻找合适位置和身份的过程。就像亚瑟王那张巨大的圆桌旁设立的“危险座”所暗示的,只有心地纯洁、道德完美的加拉哈德才有资格落座其上。如果一个骑士在履约过程中证明自己真正符合骑士的标准,就必然会获得荣耀的结果,如英雄的美名和温柔的爱情。履约的反面就是违约,一个骑士倘若行为偏离了骑士的标准,结局则是逆反的或悲剧性的。

骑士精神折射着中世纪的封建文化,其实充斥着各种伦理关系之间的张力。从理论上说,正如在当时的社会观念中,人们认为封君与封臣之间是主从关系一样,上帝与君王之间同样是主从关系。“君权神授”,上帝对全地的主权高过君王在地上的王权。因此,对骑士违约行为的判定牵涉一个价值层级的问题,有时一种行为在一个层级上可能并不是违约的,但在一个更高的价值层级上则被判定为违约。兰斯洛特骑士对桂妮维亚王后一往情深,为此拒绝了不只一位爱慕他的女性,但是作为亚瑟王麾下的圆桌骑士之一,这却违背了对国王忠诚的原则,在更高的“忠君”价值层面上被判定为“违约”。这带来的不只是一对情侣的悲剧结局——两人各自在修道院忏悔,孤凄而终——也是造成国家倾覆的重要原因之一。

对上帝的敬畏和对信仰的忠诚无疑体现着最高的精神价值层级,关于亚瑟王之死、圆桌骑士团和整个王朝毁灭的叙述就正说明了这一点。早年间亚瑟王曾与路特王的王后玛高丝有一夜枕席之欢,但他不知道的是,玛高丝却是他同母异父的胞姐,其后还诞下了一个男婴。这种乱伦行为触怒了上帝。当亚瑟王率兵远征法兰西时,被托付国事的莫德莱德骑士起兵反叛,他正是当年亚瑟王与玛高丝王后乱伦所产下的那个男孩。亚瑟王与莫德莱德在决战中战死,圆桌骑士们也在自相残杀中伤亡殆尽。面对上帝的律法,亚瑟王的不伦之举显然也是违约,而违约就必须承担责任,受到惩罚。

《亚瑟王之死》叙事中所隐含的“契约型结构”,是中世纪社会由初期的混乱、无序向其后社会秩序逐渐稳定发展过程中,西欧封建文化确立、王权逐渐强大后在文学上的反映。亚瑟王及其圆桌骑士们曾造就的辉煌和最终的悲剧,从正、反两个方面映射着历史与现实,并为后来者提供着镜鉴和教训。恰恰是在《亚瑟王之死》出版的1485年,英国的“玫瑰战争”(1455——1485)结束,史称“亨利七世”的亨利·都铎建立了都铎王朝。面对混乱、分裂的国势,他无限缅怀历史上传说的亚瑟王朝的统一与强盛。亨利七世自称是亚瑟王的后裔,不但给自己的长子取名亚瑟,还在温彻斯特城堡大厅的墙壁上悬挂起了一面巨大的圆桌,上有亚瑟王的肖像和由红白玫瑰组成的都铎王徽的图案,在其四周,则刻有亚瑟王传奇中出现的二十四位重要骑士的名字。这是历史的巧合,也是历史的必然。时代在发展,野蛮也毕竟要走向文明。中世纪前期的几百年,用“黑暗”来形容并不过分,与无休无尽的征战、叛乱相伴随的血腥杀戮和对古典文明的摧残,是那一时代社会的显著特征。11世纪末法国出现的“武功歌”《拉乌尔·德·康勃雷》(Raoul de Cambre,属于“叛逆者系”中的一部),以9世纪至10世纪封建领主的叛乱历史为素材,其中的主人公仍如同一个半开化的野蛮人一样烧杀劫掠、亵渎神圣,残暴程度令人发指。①参León Gautier,Chivalry,trans.Henry Frith.London:George Routledge and Sons,Ltd.,1891,pp.19-20。从诸侯混战到王权的强大和国家的稳定,从文化破坏到文化建设,概言之,从混乱到秩序,所反映的是西欧社会从落后走向进步的时代发展趋势。作为在三百年故事流传基础上形成的《亚瑟王之死》,尽情书写着骑士们的豪情,也在契约型结构中浓缩了骑士们的行为方式和精神世界由野蛮到文明过程的形态。理想的骑士形象在这里清晰地彰显而出:比武场和战场上敢于冒险、力挫群雄的勇士,爱情生活中温柔体贴、风流倜傥的情人,社交场合彬彬有礼、修养良好的绅士,宗教上虔敬谦卑、道德自律的基督卫士。叱咤风云的骑士们不能只是个人至上的豪杰,只有在以“忠诚”为纽带、以强大的王权象征的国家观念为指归的封建关系中担负起责任与义务的勇敢骑士,才与那一时代人们心目中的英雄观念相吻合。从这个意义上说,骑士文学所建构的不只是一个传奇色彩浓郁的艺术世界,也代表着一种追求精神价值的乌托邦。

需要指出,中世纪文学在叙事上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后世作者喜欢承袭前世作者的故事题材,“亚瑟王传奇”几个世纪中的演变就是最典型的例证之一。《亚瑟王之死》中,相当程度上保留了一个个具体故事的核心构成要素乃至基本面貌。然而作为一个整体,通过骑士们不同行为和命运之间构成的对比,特别是通过亚瑟王朝从崛起到覆亡这一共同的背景和叙事线索,这部作品仍然在艺术世界的建构中体现了与历史逻辑的辩证统一。其中的骑士们并不完全属于历史传说中公元5世纪亚瑟王治下的盛世“卡美洛”,而是如这一传奇系列各时期产生的故事那样,体现着不同世纪的文化特征。15世纪后半叶的英国和西欧,新时代的文化因素已经开始生长。《亚瑟王之死》中骑土们建功立业尚武精神的张扬,大胆热烈的情感欲望的追求,与封建和宗教义务之间既构成了持续的张力,也达到了内在的平衡,蕴含着突破禁欲主义、肯定个人价值和力量的激情,回荡着要求理性、秩序的时代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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