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青年生活与异托邦*——智慧山生活街区建构的文化路径分析

王 姮

内容提要：天津智慧山是由地域、时代和文化共同构成的城市空间，也是一种特殊的青年文化现象。作为一个正在不断生长的街区，智慧山将人工式的自然氛围与青年象征融合在一起，并在日常生活和节庆活动中凸显青年的主流表达。但实际上，智慧山所呈现出来的更多是作为共同体的幻觉，通过消费所带来的趣味性聚集和分割着人群，是由消费、浪漫和乌托邦想象共同构筑起来的空洞编码。智慧山所带有的乌托邦理想并不是对美好生活的全景式观照，而是片段式、孤岛式的异托邦实践。

天津智慧山科技文化创意产业基地（以下称为智慧山）位于天津滨海高新区华苑产业园，是一座综合型文化创意产业园区，占地面积约20万平米，固定资产投资规模超20亿元。作为被南开大学、天津大学、天津师范大学等诸多高校环绕的智力密集区，智慧山以南开大学国家大学科技园为基础，依托强大的地域优势，聚焦了涉及科技、文化、艺术、生活等前沿领域的企业，为高新企业提供孵化，成为全国第一家“国家知识产权试点园区”。①王路遥：《智慧山科技文化创意产业基地运营方式探析》，天津音乐学院硕士学位论文，2021年，第2页。就其运营模式来看，智慧山定位“文化创意+高新技术”，力图打造产业生态圈②高文利：《产业社区4.0 时代：天津智慧山产业园运营模式深度解析》，《中国房地产》2022年第26期。，是集企业办公、创业孵化、技术研发、文娱休闲于一身的多功能综合型产业园区，已然成为天津文化创意产业园之首。就其运营结果来看，以2021年为例，智慧山年利税产值超过230 亿元，单位平方面积年贡献产值达到13.5 亿元，入驻企业431 家，注册企业近2000家，园区入住率达到95%，带动从业人员2万余人。③高文利：《产业社区4.0 时代：天津智慧山产业园运营模式深度解析》，《中国房地产》2022年第26期。智慧山紧紧把握时代风向，紧随明确的目标客户，着眼于入驻天津的诸多资本和企业需求，不断完善平台建设。

在此产业文化背景下，智慧山所营造的城市空间成为人们认识世界，并与之建立联系的中介。本文着力于研究在智慧山所营造的生活街区中，人们特别是年轻人是怎样从事他们的日常生活，以及这种日常生活是怎样与空间政治联系在一起的。作为一种意识形态的隐喻，城市可谓是权力意志的体现。与乡村的野蛮生长不同，城市空间是规划的产物，其结构状态、功能体系、构成方法与人的行为密切连接，并对人的行为的规范起着深刻的规训作用。人们生活在特定的城市之中，实则是生活在特定的空间秩序里，受到秩序规则的约束和驯化。因此，研究智慧山生活街区的建构，就是梳理其文化路径及其所带来的现实结果。

一 构成智慧山的三个维度：地域、时代与青年文化

对于智慧山的考察，可以尝试回到历史主体，也就是所谓“场景”（historical setting）本身，回到与活生生的人所相关的内容上来。“场景”是一个综合的、活动的概念，它不只是故事发生的背景和舞台，也不只是人和舞台的综合演绎，更是人在历史大舞台中演出构成的历史化“场景”。借用劳伦斯·斯通（Lawrence Stone）的话来说，就是“从包围着人的环境回归到环境中的人”①Law Rence Stone.“ The Revival of Narrative”,cited from Geoffrey Roberts(ed.). The History and Narrative Reader,p.296.。从构成向度上看，智慧山的地域特色和所面临的历史语境，都鲜明地指向青年群体，致力于构建青年文化。

（一）地域视野：“天津分公司”与青年人的天津

早在2010年12月7日，由天津日报主办的《“天津硅谷·智慧起航”论坛》已就如何把智慧山打造为“天津硅谷”、综合文化创意产业发展等一系列问题展了讨论。然而，打造高智慧密集区的尝试并不仅仅是机械地将天津对标硅谷，更在实践中试图寻找天津特色。

在美国，硅谷“以曼哈顿下城第五大道与百老汇交界处的熨斗大楼为中心，而后逐渐扩展到曼哈顿中下城和布鲁克林的DUMBO区”②高文利：《产业社区4.0时代：天津智慧山产业园运营模式深度解析》，《中国房地产》2022年第26期。，代表了科技产业赋能城市更新的典型态势。大量新媒体、网络科技、金融科技企业在此聚集，形成了没有明确边界范围的科技产业集群地区。信息技术媒介的开放性带来了高福利和高工资待遇，人们拥有固定的工作时间和丰富的休闲生活，情绪稳定，活得有尊严。“从数字设备公司设法制造个人计算机，再到人们热烈欢呼Altairi计算机的问世，直到今天个人计算机遍布于家庭、学校和办公室，以及Web对商业和社会产生的变革作用，这一切的根本目的是为个人赋予强大的力量”③［美］保罗·弗赖伯格：《硅谷之火：PC从梦想到现实》，王建华译，机械工业出版社，2001年，第464页。，人的主体性在科技发展的强劲态势中被挖掘，借助于互联网创造起一个人人平等拥有权利和机遇的美好场景。然而，“天津硅谷”的提法也许只有在智慧山建造之初被提及，没有被当作长久的建设目标。无论是园区整体定位，还是空间文化氛围的建构，“科技不夜城，创意智慧山”的理念更多对标的是北京中关村、上海张江高科技园区等地，更看重创意文化与民众性、社区性的日常生活相融合。此外，“硅谷热”时人们看中的更多是赚钱的能力和资本增殖的可能性，与中国人讲求稳定和细水长流的心态形成鲜明区别。因此，“天津硅谷”的重点其实并不在于“硅谷”，而更在于“天津”，即发掘其中的天津在地性特色。

智慧山的园区企业便体现出鲜明的“天津分公司”特色。作为承接科技产业全球化的一个引入区域，智慧山的引入性明显优越于创新性。智慧山营业额过亿的企业诸如完美世界、搜房、北京中外建建筑设计有限公司、360等公司，虽然给这片区域增添了光芒，但大多数也只是作为大厂的分公司，很少有诞生于天津本土的企业。一方面，诸如第一批入驻的丹麦KOBE建筑设计事务所、德国蔡司工业测量等国际大企业，以智慧山为平台宣传了企业理念、服务和产品，增加了国内外交流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天津本土特色的挖掘依旧欠缺，如天津私募行业在全国名列前茅，但相关产业的建立依旧欠缺，能否借助于智慧山的金融交易平台进行立足于天津本土的私募建设，也成为有待思考的问题。

同时，智慧山拥有的高智力密度也显示出面向青年群体、服务于青年人的鲜明特色。智慧山地处华苑高新区核心位置，与奥城商务区、鞍山西道商务区以及环外的南站沿线商务区遥遥相望，具有优越的区域创新发展资源与环境。以智慧山科技文化创意产业基地为圆心，五公里为半径，遍布着高校教育区、高新创业区及生活居住区①王路瑶：《智慧山科技文化创意产业基地运营方式探析》，天津音乐学院硕士学位论文，2021年，第3页。，将教育、工作与生活融为一体，为年轻的知识性人才提供了浓厚的文化创意氛围。

具体来看，入驻智慧山的企业主要类型有：

1.政府职能部门，如天津高新区行政许可大楼、中国海关大楼等；

2.经济交易部门，如天津文化产权交易所、中关村担保、银行等；

3.文化创意部门，如樊登读书会天津、新浪天津、掌上天津等；

4.生活休闲部门，如籍物寻、星巴克咖啡、麦当劳等。可见，智慧山并不是在A座至H座八个主要区域内，严格按照“政治——经济——文化——生活”四宫格的划分方法划定区域功能，而是把这四项功能糅合在一起，努力实现政治、经济工作与文化创意氛围的融合，同时兼具日常生活的氛围，更适合年轻人的需求。可以试想，在这里的年轻人从自己严谨的工作部门走出来，路过旁边文化部门时被创意满满的环境所吸引，来到星巴克买杯咖啡，简单休息一下再次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这个过程既是放松，又可以激发新的活力。

此外，智慧山的地域视野也体现在它并非将自身视为房地产开发和盈利的基础，或者说是资本利益驱动下冷冰冰的产业园区，更是天津特色的展示地。此种空间形构意图在许多公共艺术展品中得以展现。例如在山丘广场西侧，放置着两辆代表着天津80年代汽车制造业辉煌成就的天津大发面包车，斑驳的车身承载了时间的印记，许多来此的游客都会叹息，“这是我们小时候的黄面包车”“原来这是天津特产啊”。在这里，大发曾经的辉煌构筑了一代人的时间记忆与地域认可。

（二）时代语境：青年文化创意区与文化的多义性

从2010年开始，智慧山致力于文化社区建设，在盈利的同时追求文化理念，试图实现商品的概念化、美学化，既承担起高新行业孵化器的作用，又形成自由、开放、交融的艺术氛围。

就其时代语境来说，智慧山的发展与国内2014年以来的创业热潮密不可分，展现了国家话语主导下创业代际传承的发展变迁。“持续推进大众创业、万众创新”的口号，创新创业热潮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政府出台了一系列政策鼓励科技成果转化，扶植创新创业，推动社会产业经济结构转型。在此背景下，智慧山重点引入新型文化创意产业，以IT为基础，包括网游、动漫、影视传媒等，另外还有建筑设计、广告设计等项目，开启了有关艺术品展示、交流与交易的内容。就其受众定位来看，智慧山面向的是城市中的青年，即城市中的新型知识分子，其中不乏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和接受过西方文化艺术熏陶的海外留学生。他们拥有较高的文化素养和工作收入，对生活有着品质追求。以年轻人为服务对象，智慧山平均每年举办300场活动，包含了音乐会、舞台剧、脱口秀、电影会展等时尚内容，并致力于营造更加美好的生活社区，打造“文化+科技+生活”的文化创意氛围。②高文利：《产业社区4.0 时代：天津智慧山产业园运营模式深度解析》，《中国房地产》2022年第26期，。

此外，智慧山所营造的青年文化氛围具有中西杂糅的多义性，展示的不仅仅是当时当地的内容，更具有跨越时间和地域的多重阐释意义。如智慧山E座西侧特斯拉充电桩旁，摆放着的《堂吉诃德2015》。这位“堂吉诃德”手持长矛，身披铠甲，身骑战马，马蹄高高跃起，颇有《跨越阿尔卑斯山圣伯纳隘口的拿破仑》的意味。整座雕塑由废旧汽车零件制作而成，通过焊接将数以千计的轴承与刹车片重新组装，形成了带有骑士精神的不屈不挠的堂吉诃德形象。雕塑整体呈现出来的棕褐色，得益于汽车钢铁的天然锈迹，增添了雕塑厚重的历史感。作者陈曦表示，《堂吉诃德2015》的创作灵感源于与国际知名汽车特斯拉的对话，特斯拉代表了现代汽车制造技术所展现的尖端科技、速度与审美，而堂吉诃德的形象则体现了跨越时代语境的百折不挠与纯真的乐观主义精神，“将这梦幻般的传奇化为现实，必定经历了践行理想与贯彻信念的漫长征途……这就是新时代的堂吉诃德精神”①《“智慧山跨界艺术揭幕”即将在天津智慧山举行》，“艺术中国”网站，2015 年8 月18 日（http://art.china.cn/huihua/2015-08/18/content_8166478.htm）。。在此，轴承/刹车片分别对应汽车的加速/减速，由此制作而成的堂吉诃德外观色彩斑驳，展现了中国青年艺术家眼中的执拗但勇往直前的西方骑士角色，象征的也不再是疯癫的诙谐，而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冲决网罗，更加契合当下迅速发展的时代中青年人执拗、坚韧的生活态度。

二 作为生长街区的智慧山：空间、交往与日常生活

从关系向度上看，智慧山凝合了民众因素与日常生活，将人工式的自然氛围与青年象征融合在一起，并在日常生活和节庆活动中，凸显青年的主流表达。

（一）山丘广场：人工式的自然氛围与青年象征

智慧山建造之初，四周高大的办公楼群已经基本成型，但核心区域的中心地面被突兀的地库出入口分割，整体氛围被破坏。在此设计建构而成的山丘广场采用梯田式造型，使用产自浙江安吉的35万片天然竹条，营造了充满自然感的公共空间。“原地建筑提出因势利导……并从千里之外的自然山林引入柔韧而富于生命气息的材料——竹，来与四周坚硬混凝土铸造的都市环境对冲互动，从而形成聚气亲人、能量激活的中心文化引力场”②李冀等：《竹之山丘——天津智慧山山丘广场》，《城市环境设计》2020年第5期。，木质纹理所特有的肌理感，营造出温暖的氛围，为这片商业和高新技术产业园区增添了人文关怀。

为配合山丘造型和自然风格的整体布景，广场中心放置了艺术家申红飙的雕塑作品《海骝马》。这座雕塑并非展现天津特色，而是应景而生，着力于凸显山丘广场的自然质感，将人工塑造与自然氛围更好地凝结在一起。该雕塑整体呈现出具有光泽感的红棕色，圆润古朴，描绘出体格壮硕、充满力量感的蒙古男青年低头抚摸膘肥身健的海骝马的场景，二者呢喃低语，彰显出势均力敌的力量感，呈现出厚实、稳重和崇高的审美特征。在蒙古族特色中，海骝马指的是身上毛色为乳白色，蹄子、鬃和尾巴为黑色的马，虽然体格矮小，但耐力较强，在体力、爆发力上都胜过其他马匹。一直以来，马、鸟的造型往往充满了动态的含义，而在这座雕塑中，在蒙古男青年与海骝马的互动瞬间，马身上还停留了一只羽翼收敛的鸟，展现出令人诧异的静谧之感。在此，由竹子所营造起来的山丘广场更像是一个天然生成的原生态氛围，时间仿佛也凝固起来，身处广场中心位置的男青年与海骝马成为视觉中心点，象征着年轻的身体在自然的原野上驻足停息，静静等待下一刻的奋起。

（二）那山社区：日常生活与青年主流表达

智慧山的目标画像定位是面向青年、面向国际、面向未来，提供有态度的艺术生活，通过实践吸附白领、海归、青年、新阶层等夜间消费群体，形成开放、活跃、创意、科技的特色夜间经济消费氛围。目前，在智慧山从业的人口年龄中位数仅为31岁，本科及以上的人口占50%以上，从事创意设计、数字科技和IT技术服务的人员占比达到25%。智慧山园区负责人、天津南开允公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张伟力说：“这些年轻人直接或间接促进了产业活力，活跃了园区不同时段的工作和生活氛围。”①新华社：《高新区“智慧山”点亮活力“津城”》，2022 年8 月11 日（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zA3ODQwN⁃jY3OQ==&mid=2650528654&idx=1&sn=2e1eb5ea5b453aa82b7c50830902a488&chksm=874c4ef6b03bc7e07218358f241ac2d 6faec9809f3064b4bf6b83ec758ebd17e5c2bb1a8a593&scene=27）。

在智慧山，建筑面积达5万平方米的那山街区正是顺应了青年主流表达的趋势。那山社区关注到年轻人群对商业的需求，打造区域配套作为产业和文化地标，集办公、会展、餐饮、文化休闲、娱乐消遣于一体。2019 年，“夜经济”成为一大热词。各类夜市相继开业，夜间经济盛宴如火如荼。那山社区第11期市集活动，以复古及音乐派对为主题，吸引了大量商户和青年参加。作为新技术和城市发展的主体，城市空间活动的内容生产自然需要尊重青年，描摹青年，展现青年亚文化。“所谓青年亚文化，是源于青年社会阶层的某种非主流文化。‘年轻人为了有别于主流文化而创造的他们自己的文化，以‘叛逆’为主要色彩，以示青年文化偏离、排斥甚至对抗‘成人文化’或‘主流文化’。”②陈旭光：《青年亚文化主体的“象征性权力”表达——论新世纪中国喜剧电影的美学嬗变与文化意义》，《电影艺术》2017年第2期。如今，青年亚文化已然不再是对抗形式的表达，而是以一种更加融合的姿态汇入到主流文化的表征中。具体看来，市集活动与青年主流表达的融合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独立探索精神，冒险意识，传达勇于尝试、敢为人先的价值观。手工工作坊、独立设计工作室、复古玩具收藏家、精品咖啡店、精酿啤酒店铺、先锋出版社、前沿美术工作者等不同种类的摊位吸引了大量年轻人驻足。

二是由固定活动凝结起来的团队精神，使得青年人在都市漂泊中获得归属感。如今，大型文化创意派对已成为智慧山那山社区的固定活动，每月都有独立主题，每周有大型活动，这片科技创意产业聚集地正在向高品质夜间经济区迈进。

三是由创意活动带来的趣味文化，并以此传递积极、乐观等价值观。据统计，智慧山在2010年至2017年共举办活动177场，涉及沙龙、音乐剧、脱口秀、演唱会等各项内容。

四是交流互助，借助于开放的公共空间平台，理解和体验生活在别处的愉悦。品鉴专家畅谈“鸡尾酒与生活”，资深旅行达人分享旅行故事，仅第11 期市集活动的两天多的时间里，共有6000多人参加活动。

作为一个正在不断生长的街区，空间、交往与日常生活构成了青年人试图通过自己的方式融合进主流话语的尝试。日常生活的柔性与空间规划的霸权性通过协议的方式形成对秩序的认可，一方面是资本、权力对于空间形成所起的主导性作用，如山丘广场、那山社区的基本构形；另一方面，市集活动带来了青年文化的自由表达，呈现出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意义上的公共空间文化属性。智慧山便在政府/公众、权力规划/日常生活两种张力的碰撞点中不断生长，由自上而下的被规划出来的力量决定了基本形构，又在自下而上的生活中由青年人赋予了更加鲜活的文化表征。

三 作为青年共同体幻觉的智慧山：消费、浪漫与乌托邦想象

从分析向度上看，智慧山所呈现出来的更多是作为共同体的幻觉，是建立在消费行为基础之上的买卖行为，而非建立在牢固的血缘和伦理关系基础之上的共同体，因此这种幻觉本身就是存疑的。具体来看，它是由消费、浪漫和乌托邦想象共同构筑起来的。

（一）消费：阶层趣味与身份认同

青年的各项文化活动往往通过消费展现出来。智慧山西侧遍布各种文创店铺，如KOLOFO、决策艺术图书等。KOLOFO的中文音译是“开乐福”，这一具有鲜明中国式吉祥寓意的杂货铺，却是出自伊朗设计师阿鲤的思考。这里售卖的商品大都是伊朗特产与价格公道的国际品牌，小众却新颖。店内装饰有二十多万支彩色铅笔，既可以单支售卖，又成为墙面的装饰本身，寓意了人们像孩童玩彩铅一般自由探索艺术。决策艺术图书作为独立书店，门店装饰呈现出简约的现代主义风格，深棕色、古铜色、黑色的室内色彩基调沉稳大方，店内图书却颇为壮观。这里放置着全世界极为高级的艺术画册，选品皆为原版设计，每张桌面都放置一副白手套供顾客翻看试读，气氛安静。放眼望去，青年人已然成为智慧山文创店铺的消费主力军，无论是以物的多样性为特色的KOLOFO，还是试图抛却物质性、宣传艺术精神理念的决策艺术图书，年轻人消费的早已不再是物本身，更是物所体现出来的符号性意义。

在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看来，琳琅满目的商品背后隐匿着的是复杂的社会关系及其不对等性：“对‘物’的消费便可能成为社会结构和社会秩序及其内在区分的主要基础……消费品事实上已经成为一种分类体系，对人的行为和群体认同进行着符码化和规约。”①季桂保：《后现代境域中的鲍德里亚》，引自包亚明主编《后现代性与地理学的政治》，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58页。也就是说，人们在智慧山消费的并不仅仅是商品本身的使用价值，更是其符号意义，“或让你加入视为理想的团体，或参与一个地位更高的团体来摆脱本团体”②［法］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48页。。由此，这些文创商店成为青年一代在都市漂泊中试图找寻共同体的精神寄托，并以消费所带来的趣味性聚集和分割着人群：“趣味是与一个特定阶级存在条件相联系的规定性的产物，聚集着所有那些都是相同条件的产物的人，并把他们与其他人区分开来。”③包亚明：《游荡者的权力——消费社会与都市文化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9页。前来打卡的顾客在这里逗猫拍照，翻阅藏书，选购价格相对低廉的纪念品。可以看出，这些消费行为不仅是为了占据物质形态及其使用价值，更成为人们自我表达的主要形式和身份认同的主要来源。④陈昕：《消费文化：鲍德里亚如是说》，《读书》1999年第8期。主要有以下几种方式：

其一，通过拟象建立起超真实的世界，建立起青年一代独具特色的生存体验。所谓“拟象”，是指后现代社会中大量复制、极度真实而又没有客观本源、没有任何所指的图像、形象或符号。⑤支宇：《类像》，赵一凡等编《西方文论关键词》，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8年，第318页。作为可以提供创新型劳动、文化氛围与生活体验的公共空间，智慧山有着不同于天津其他公共空间的特殊性存在。与充满历史遗存和租界文化色彩的意式风情街、五大道民园广场相比，智慧山更像是一个架空的场所。如果说民众对前者的期待在于如何运用其历史因素，重新发掘异域文化想象，那么在智慧山，人们更容易接受它作为一个零度空间，摇滚乐、咖啡市集、脱口秀、文化交易等各种新鲜事物在此汇聚显得理所当然，杂糅也充满着合理性。

其二，以重建的姿态与日常生活中的陈腐状态形成鲜明区别。现代城市的空间形式，不是让人确立家园感，而是不断地毁掉家园感，不是让人的身体和空间发生体验关系，而是让人的身体和空间发生错置关系。⑥汪民安：《身体、空间和后现代性》，江苏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30页。在此情形下，作为办公场所的智慧山，与其他都市工作空间相似，在现实生活中展现了人们受困于日常一成不变的境况，人们被“常识”和诸多理应如此的东西所控制，深埋于个人和集体的潜意识之中的对美好生活的渴求便逐渐萌生。然而，智慧山并不仅仅有着资本聚集的单一面孔，也不仅仅是展示大繁荣大发展所带来的文化景观，更有着以艺术的方式沉淀着救赎日常困顿的希望。

其三，以“盗猎”的姿态使游客获得言说和宣泄的渠道，使人们获得自我疗愈。在米歇尔·德·塞托（Michel de Certeau）看来，受众对于文本的接受并不是权力机制自上而下的灌输行为，弱势者总是设法与强势者周旋：“他们是旅行者；他们在他人的土地上穿梭，在他们并未书写的田野里过着偷猎式的游牧生活，以掠夺埃及财富取乐。”①［法］米歇尔·德·塞托：《日常生活实践·1.实践的艺术》，方琳琳、黄春柳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267页。同样，年轻人对于智慧山文创店铺的接受也充满了自我表达的主动态度，展现了区别于日常工作的新的生活可能。

（二）浪漫：乌托邦的想象与悖论

通过消费行为建构起来的身份认同，将智慧山塑造为青年人心目中的一片乐土。这种带有鲜明浪漫主义色彩的文化建构，一定程度上舒缓了青年人在日常生活状态下的身心疲惫。然而，浪漫却是值得追问的。在这里的年轻人一方面接受着经济发展所带来的各种机遇，另一方面也被迫卷入大型资本蓬勃发展所带来的焦虑之中。之所以来智慧山“散心”，是因为在日常生活中作为工具人的现实处境难以克服，仿佛人的作用和价值早已被科层制和机械分工层层割裂，无力言说现状或憧憬未来。

以智慧山西侧的杂货商店籍物寻为例。店铺整体被塑造成巨大的阳光玻璃房，营造出良好的透气性和光感，迎面放置的是各色巨大绿植和花卉，一派生意盎然的景象。作为定价较为低廉的杂货店铺，这里售卖鲜花、书籍、风铃、香薰、茶具、新式文具、自制首饰、diy包包等，各色商品之间仿佛毫无联系，放置在一起却又充满和谐之感，展现出文艺而美好的浪漫氛围，吸引年轻人纷至沓来。在这里，浪漫体验被各种新颖别致的物及其象征意义所建构，许多商品更多的是作为装饰而备受青睐，而非其实用价值，如各种小动物形状、色彩鲜艳的木刻玩偶，这些成为暂时调节年轻人在经济和社会中遭遇冲击的精神砝码。青年人在此选购商品时，往往惊呼“好萌”“还能这么玩”，非实用的意象便带有了乌托邦的色彩。另外，乌托邦的内涵还通过古朴的编织物、带有自然情调的花卉绿植来展现，将青年人置于不同于现实生活的异域空间，如充满异国情调的热带自然风情。

杂物店中造型各异的商品，既满足了不同青年人的需求，带来愉悦与享乐，又舒缓了年轻一代对自身真实处境的焦虑和构想未来的紧迫感，把意识仅仅停留在“好玩”的层面，将自己和前来“网红店”打卡的其他人视作无差别的肉身。由此，智慧山的文化场所更像是霍克海默（Max Hork⁃heimer）意义上的文化工业，一方面以个性化满足不同人群的需求，抚慰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的情感创伤；另一方面又暗含着标准化、刻板化的内在诉求，制造出令人沉沦的审美幻象：“文化工业不断在向消费者许诺，又不断在欺骗消费者。它许诺说要用情节和表演使人们快乐，但这个承诺却从没有兑现；实际上，所有的诺言都不过是一种幻觉：它能够确定的就是它永远不会达到这一点。”②［德］马克斯·霍克海默、［德］西奥多·阿道尔诺：《启蒙辩证法：哲学断片》，渠敬东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26页。浪漫的空间布景和琳琅满目的商品满足了娱乐的需求，也有着对年轻个体需求的尊重，却又在潜移默化中消除了对不一样的自我的探寻，丧失了另一种生活的想象力。

由此，“浪漫乌托邦”通过各种物像符号将浪漫与经济行为紧密地勾连在一起，所谓浪漫体验也被深深地嵌入资本消费的体系中。从植物繁茂的空间布景到强调手作的诸多杂物，“浪漫”不再是一种感觉或风格，而是变成了由消费行为所建构的产物。以具象的感知引起青年人共鸣，以文化资本转化经济资本，浪漫的激情在大众媒介和消费文化的全面胜利中被迫去魅。“市场借助于浪漫来售卖商品，真实生活中的浪漫变成了空洞的形式，人们尖锐地发现它们不过是陈词滥调和一堆编码。”①Eva Illouz. Consuming the Romantic Utopia: Love and the Cultural Contradictions of Capitalism.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7,p.294.浪漫成为一种情感资本，等同于用情感包裹起来的商品，强行重塑着人们的内在感知，也正因为如此，浪漫与带有情感化色彩的物品（花卉、乐器、手作）和实践（去逛杂物店）联系在一起。

结 语：乌托邦的表象与异托邦的实践

如果说对于美好生活的期许往往被描述为乌托邦（U-topia），那么智慧山的实践则更像是福柯意义上的异托邦（E-topia）。由莫尔生造的乌托邦一词，既指一个并不存在的地方，又指一个值得所有人追求的国度。到了布洛赫那里，乌托邦一词开始带有了比较中性的色彩，他将社会主义理解为乌托邦的一种投映，即它作为一种重构的总体性，提供了对待人性的新方法和体验文明富庶的新机遇，以辩证的方式构成了过去的一种具体化和延续。马尔库塞进而阐释说，乌托邦是一种“生存缓和”，即一种持续幸福体验，人性可以在乌托邦中以心理形式得到重新配置。

然而，乌托邦往往停留在文学和想象层面上，将它落地的时候难免带有集权和反人性的色彩。在“‘常识’、‘日常生活’变成了控制和笼罩人们社会生活的体系性的知识”②周志强：《如何构建“寓言论批评”？——我的一点学与思》，《民族艺术》2017年第8期。的每一个历史阶段，乌托邦都成为思考社会状况的切入点。如大卫·哈维所说，“无论如何，乌托邦梦想都不会完全消失。它们作为我们欲望的隐蔽能指而无处不在”③［美］大卫·哈维：《希望的空间》，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96页。。哪怕这种欲望可能会招致最终挫败的危险，也好过“屈服于新自由主义的退步乌托邦理想”④［美］大卫·哈维：《希望的空间》，第96页。，胜过生活在畏缩和消极的忧虑之中以及不敢表达和追求替代的欲望。由此，乌托邦不能只是日常生活中的可有可无的调味剂，而更应成为人类历史和政治生活不可或缺的维度。虽然乌托邦理想不一定能够达成政治上的成果，但若没有乌托邦理想，便不会有任何一种新型的社会历史实践。

与机械般劳动的现实环境相异，智慧山塑造了一个类似于异托邦的充满幻觉的空间，这是一个不同于现实生活境况的、完美的、仔细安排的真实空间，以显示我们所存在的劳动空间是单调乏味和混乱的。在福柯看来，在任何文化中“都存在着真实的场所和现实的场所，它们被设计成为社会的体制以及各种实际上实现了的乌托邦”⑤［法］米歇尔·福柯：《不同的空间》，《激进的美学锋芒》，周宪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22页。。异托邦字面意思是“差异的地点”，是人们习以为常的日常空间外的异质空间，这些空间可能会被人忽视，却真实存在于我们身边。也就是说，这一异托邦能够满足人当前的自我愿望，通过暂时的补偿性满足，映照出人们惨淡的现实境况，提供了一定的心灵抚慰。

一方面，充满着对于另一种生活方式期待的乌托邦理想为各种文化的生长提供着源源不断的动力；另一方面，城市生活街区的构建又必须回到现实中来，异托邦无疑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在现有的智慧山的实践中，其在构成性向度、关系向度上都展示了不可磨灭的乌托邦尝试，仿佛这里是大卫·哈维（David Harvey）意义上的与自然更加平等的工作和生活的世界，开放的、充满着希望的空间⑥参见［美］大卫·哈维《希望的空间》。。然而，从分析向度上看，智慧山的消费与浪漫则更展现了伊娃·易洛斯（Eva Illouz）笔下爱与资本、文化之间的矛盾，消费将浪漫打扮成为一种乌托邦样式，反而成为在我们的社会结构中被不均衡地配置的事物，仿佛与浪漫“只为那些已在经济上实现实质自由的人，提供了自由”①Eva Illouz.Consuming the Romantic Utopia:Love and the Cultural Contradictions of Capitalism.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7,p.294.。这也启发我们在面对以智慧山为例的文化样本时，需要有多种视野的切入，不能仅仅解释现存的合理性，更要看到阐释和分析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