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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向自我的诗歌写作
——评梁平近年来的诗歌创作

2023-12-11程继龙

文学与文化 2023年2期
关键词:梁平笔记现实

程继龙

内容提要:梁平诗歌的精神维度是多向的,近年来他的写作的一个显著变化是对“自我”的关注,这在他新出的诗集《时间笔记》中有集中的表现。复杂的现实刺痛了梁平的内心,致使他从超我的、宏大的事物中后退,转向了对自我的寻找和重建。因此,不论是晏居、读书,还是出游,他都在追求心境的恬适和对万物的亲近,接近了庄子和一些他所钦敬的西方诗人的风仪。梁平苦心找到的、在诗歌中建构起来的自我是多样的,活泼泼的。这也使他产生了对诗歌及其与世界关系的新认识。

梁平说自己“写诗四十年”,他的诗歌写作和个人精神成长、历史进程一样,呈现出持续的阶段性的变化。他一步步按照自己对现实、历史、文化的理解、体悟、投入写作,逐渐地长成了他想成为的诗人的模样。梁平回顾他20世纪80年代的写作,认为是凭借才华和灵感的一时的青春写作。后来的诗集《巴与蜀:两个二重奏》和《家谱》,则是携个人的生命记忆溯游在更为宏大、久远的文化地理长河中,充满了家国情怀。长诗《三十年河东》是对“改革开放”过程的全景式的记录,“一个伟大的时代,一个我们参与、亲历和践行的时代,如果不用诗歌记录下来使其成为文学的记忆,这是中国诗歌的悲哀,也是中国诗人的悲哀”①舒晋瑜:《梁平:宏大叙事的境界和主旋律诗歌的技巧》,《中华读书报》2018年8月8日第19版。。最近几年,随着人生阅历的积淀和对诗歌持续思考的深入,他的诗歌写作集中地指向了“自我”。他坚定地说:“我的诗一定是我在……在我的诗歌里看得见我的喜怒哀乐。”②舒晋瑜:《梁平:宏大叙事的境界和主旋律诗歌的技巧》,《中华读书报》2018年8月8日第19版。新出诗集《时间笔记》进入又超离时间,外在于物又不离于物,自我对话又沉默冥想,展示了一个诗化了的自我的繁复状态。批评家耿占春说,“《时间笔记》就是诗人的心路历程”,是诗人自己的“私人档案”。③耿占春:《从“私人档案”勘探的密码编辑——梁平〈时间笔记〉的一个导读》,收入梁平《时间笔记》,花城出版社,2020年,第1页。“自我”既是一个立足点,又是一个理想,梁平借以继续打开他的写作,我们也借以进入他诗歌的世界。

一 现实的隐痛

梁平一度很看重“现实”。他说:“现实对于一个作家、一个诗人的写作而言,绝不是可有可无的符号,而应该是作家、诗人的高度自觉,应该把抒写现实作为这个时代的留下文学记忆的己任。”①梁平:《阅读的姿势——当代诗歌批评札记》,四川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22页。现实既指正在展开中的某种整体性的客观实在,也指个人参与其中的充满质感和细节性的生活现场。在梁平这里,现实并不是康德意义上的“物自体”,完全与个人的感受绝缘;相反,个人在它面前有一定的灵活度,在一定范围内可以参与、感知到。整体性的现实分衍出了“时代”,梁平曾经对这“时代”充满了投入和拥抱的热情,比如《三十年河东》的写作。但之后更多地是感受到了“现实”不可抗拒的,乃至冷硬、非人性的一面。《时间笔记》第二辑就保留了一些和现实“硬碰硬”的典型文本。比如《邻居娟娟》,这首诗克制地叙述了“邻居娟娟”的事迹。娟娟是一个坐台女,她笑称自己是“台商”,她的笑“比哭难看”。“白天是娟娟的夜,/夜是娟娟不为人知的繁华。”她在夜里赚取她的生涯,也挥霍她的青春,“摇晃的灯光,摇晃的酒瓶……摇晃的床”。“背后有人指指点点”,娟娟也哭过,她的哭“穿透冷硬的墙”,后来她被警察带走,被人遗忘了。这是一个“巷子”女孩的沦落史。而娟娟这位女子最初只不过是一个中学就辍学了的普通孩子。姊妹篇《刑警姜红》中的人物“姜红”,最初是一个颇有英雄气息的“正面人物”,只不过后来终于认识到“出来混都是要还的”,“勋章与手铐都闪闪发光……姜红的红,与黑只有一步”。“我”去监狱探视他,只能和这位少年同窗“相拥而泣”。梁平将诗的触角探入了底层、边缘人群生活的一角,黑暗中突起的刺,刺痛了他的神经,提醒着我们现实的另一个模样。

更大的“隐痛”,在于现实的宰制性力量对人的控制。这种力量是灰色而无边的,淡漠无声地网罗住活生生的人,使人就范,磨损、扼杀人的生命激情。“一只钢针扎进身体,/隐隐作痛。”(《断片》)“蓝天的蓝不藏刀斧,蓝得透彻。”(《舍与得》)反读此诗,可知与“蓝天”相对的事物是“藏了刀斧”的。“看见一堆笑,/看不见笑里藏的刀。”(《城市的深睡眠》)这样隐藏了实际所指,借助象征不断向真相闪回的诗句,在《时间笔记》中比比皆是。这和他敏锐、柔软的诗人的心灵有关,也和他在实际生活中所从事的职业、担任的角色有关。现实的危险造成了诗人内心的挣扎和撕裂。《如果要当凶手》:

餐桌即舞台,形形色色,

从海里打捞的大牌不分主次。

鲍鱼、生蚝、刀鱼、海胆,悉数登场,

虾蟹不在演员表上。

我正襟危坐,心生惊悸,

只好躲在杯盏的后面,

灌醉自己。我的表演比专业更专业,

始终举不起一双竹筷。

好想把筷子扔进海里长出海藻。

这首诗写置身饭局时的左支右绌、欲罢不能的心态。我们都知道,饭局不单是为了吃,生理性的吃变成了次要的,重要的是吃喝这一仪式背后隐藏的利益、人情、权力关系,因此构成饭局的诸多要素,进入饭局的各个角色,都具有了矛盾的二重性。“海里打捞的大牌”鲍鱼、生蚝之类既是名贵的菜肴,众目聚焦、众口所向的对象,同时又是可悲的牺牲品。“我”与其他参与其中的“客”在“主人”面前,既是所款待、敬重的对象,又是被套入,难得自在的“失去了主体性”的人。“主”和“客”均戴上了“面具”,同时成为演员和观众。在这种情况下,“我”的紧张、不适可想而知,“我正襟危坐,心生惊悸,/只好躲在杯盏的后面,/灌醉自己。”“我”蓦然“记起释道海师傅对我说,/忘其耳目。”想超脱而不得,无奈中一再幻想,“海洋里的生命自由、鲜活,/海上风平浪静,蔚蓝,一直蔚蓝”。吃火锅的情景和在海上“捞藻”的想象交叠了起来,造成亦真亦幻的效果。而“我”作为“凶手”对“生猛海鲜”的杀戮,也可以说是对鲜活的人的象征性杀戮,对人的自由的杀戮。会议、喝酒、饭局是日常工作、生活的不可避免的内容,“现实”借此施展着它的控制力,也一再伸出它的尖刺。

事实上,出于诗学转化的需要,梁平对现实荒诞、非人性的一面较少做直接的记录和表现,更多地是间接、迂回的透露。所以“记梦”“写梦”就成为一个常规的修辞手段。中国人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弗洛伊德的释梦学说也是众人皆知。白天、现实中遭到压抑,无法实现的欲望、念想就会以画面、情节等形式改头换面地表现出来。因此“梦”即“现实”的一个棱镜。“梦”及幻觉、走神这些“梦的近似物”散布于梁平的写作,一起折射着他对现实的“创伤性经验”。“这个梦是一次杀戮,/涉及掩盖、追踪、反追踪,/和亡命天涯。”(《我经常做重复的梦》)在另一个梦中,“我”置身一个酒局,“我看不见他们的五官……此刻有一束光打在桌上,/像一把利刃划过,/几只被切割的手有点惨白”(《在某个夜里突然失踪》),光线变成了刀子,切割人的肢体,白天生活的印记在梦中带来多么悲惨、恐怖的后果。“我梦里都是神出鬼没,/那天神对我说,/赐你万能的权力,诅咒你敌人。”(《夜有所梦》)现实中的“贪嗔痴”要求在梦中予以实现。为了应对生活,诗人曾陷入了怎样的“恐怖”和“颠倒梦想”。

弗洛伊德认为现实是一种压抑机制,遵从的是实利原则。为了维持大局,趋利避害,压抑了人的本能的快乐,甚至整个文明都建立在对本能压抑的基础上。诗人受到的现实压抑并不一定多于常人,但诗人因其感受力的敏锐和对心灵世界的执着,感觉到的现实的痛苦就比常人多一些。梁平正好是这一类诗人,而且他的感受具有普遍性。《有病》一诗所说的“有病”,不但是诗人自己的“病”,而且是能统摄整个现实的时代病。“我”坐在车里,所有的车都“冲我而来”,“后视镜看见有车灯在快闪,/有呼吸急促的鸣笛”,人们都匆匆忙忙,怒气冲冲,“我”“被逼起步,被裹挟着奔向前方,/一座城市向我砸来,/找不到出口……”,以至于“我心生恐惧”,身不由己,成为一个摆设。诗人明白,“问题在于这绝不是某个偶然,/而是我的常态”。现代都市生活节奏就像红绿灯路口的人流、车流一样,匆促到“灵魂赶不上肉体”。超现实场景成为生活的真实状态,“病态”成为“常态”。

在诗人的感觉中,“无边的现实”犹似一个巨大的牢笼,诗人在其中孤独,挣扎,噩梦连连。诗人直言“厌倦”,“厌倦时刻分明的一日三餐,/厌倦早出晚归两点一线……厌倦口蜜腹剑勾心斗角。/厌倦虚情假意心照不宣”(《喜欢厌倦》)。他甚至宣称“喜欢厌倦”,这厌倦超出了现实,有了形而上的色彩。

二 重新面对自我

“自我”往往是危机的产物。若无外在压力,诗人那个童蒙、混沌的“我”会一直保持下去。拉康认为婴儿受突然闯进脑海的自己的镜中形象的刺激,开始了艰难的“自我”建构过程。这一情形和诗人的是相通的。在现实的歧路纷披中,现实带来的痛苦挣扎中,梁平将内视的目光对准了自己。这无疑是一种更深刻的觉醒。那个“我”出场了。“我被我自己掩盖,/草堂的荒草爬满额头,/碑林之间,只看见天空的背面。”(《我被我自己掩盖》)“我怀疑梦里的另一个我,/才是真实的我。”(《经常做重复的梦》)“我是我自己的错觉。”(《我是我自己的反方向》)“我是一个病句,/不再给自己搭配主谓宾。”《我是一个病句》“我”在主体的心境中来回撞击,反复诘问。主体内部的这种混乱,既提供了新的“自我”创生的机遇,也为这种创生注入了巨大的能量。“新我”在“旧我”的躯体上破茧而出。在此,“自我”既是主体,又是对象,成为一个巨大的问题,一个任务,等待着诗人去艰难地完成。拉康认为,“主体最终只得承认,他的存在绝非别的什么,而只是他自己在想象中的构造(oeuvre)”①转引自王先霈、王又平主编:《文学理论批评术语汇释》,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543页。。在痛苦的冲荡和抉择中,梁平侧转身去,旁逸斜出,艰难地找到了一个符合自己心愿的、有更高真实的自我。正如胆小的孩子走夜路,越害怕越高声唱歌给自己,梁平说:“真正优秀的诗人不是把玩文字的高手,而是把自己的思想和情感真正注入自己诗歌的人。”②梁平:《阅读的姿势——当代诗歌批评札记》,第249页。批评家魏天无也注意到这一点,他说《时间笔记》是“一个赤裸裸的‘有我的世界’”③魏天无:《“我是我自己的反方向”:再论诗和梁平的诗》,收入梁平《时间笔记》,第224页。,诗人艰难地聚拢起“自我”的光芒,竭力打开生命新的可能。

在现实面前,梁平选择抽身而退,也同时退出了那些超我的、宏大的山岳般的事物。他松动了与现实的紧张关系,放慢了身心,开始半是严肃、半是游戏的新的自我的生活和抒写。新的自我,带来了新的生命境界、新的诗意境界。这种境界之新,一方面体现在内在心态的变化上。《耳顺》中:“耳顺,就是眼顺、心顺,/逢场不再作戏,马放南山,/刀枪入库,生旦净末丑卸了妆,/过眼云烟心生怜悯。”“年龄”的变化带来心态的变化,从原有的角色退出,与现实拉开距离,“耳顺”也就是心空起来,外面的各种声音“皆可入心入耳。/以后任何角落冒出的杂音,/都可以婉转,动听”。“卸下面具,/卸下身上的装扮。”(《卸下》)做出了如此选择以后,“是非、曲直与黑白面前,/我行我素,不裁判”。有意地消泯了是非曲直,回避了价值判断。原来的现实是有对错、好坏之分的,置身其中的人为了应对事务、趋利避害必须做出选择。而从现实后退以后,就可以俯仰裕如了。“诗”作为艺术,是一种突入,也是一种回避,可以在这一空间中逃开二元对立、非此即彼。置身黑白之外,领略到别样的色彩、风景。这种对价值判断的搁置带来一种“和光同尘”的气息。在《盲点》一诗中,诗人说自己“面对万紫千红,/找不到那款颜色”。这种“色盲”使他“只能读一个脸谱”,饶有意味的是,“我对自己的盲点不以为耻”,而且精心呵护,直到“把盲点绣成一朵花”。“盲”反倒转化成一种优势,诗人对此颇为自得。另一首诗《盲》,继续论说这一话题,河里的白鹭,有“纯洁的白,过目不忘的白”,“集百宠于一身”,但是这种“白”“我羞于正视”,这种非凡的美“太耀眼”,使我“感到不适”,“从此落下病根”。梁平不但对反向的价值展开反思,而且在正向的价值中,诸如善和美中,发现了非人、荒谬的东西。《恶作剧》写得意味深长,可以说是《时间笔记》中最典型的一首:

我在大前门设过局,

小心思地助纣。

北京的士拉我兜圈子,

三百米路程,花了四十几块钱,

卸下我,在建国饭店。

司机满心欢喜地走了,

我也满心欢喜,成功地助长了一次宰客,

他会一整天都沉浸在欢乐之中。

这首诗的幽默令人捧腹。诗人以谐谑的口吻说自己设过局,助纣为虐帮的士司机宰客,非常成功,人我都满心欢喜——但被宰的是自己。在整个过程中,“我”对司机的意图心知肚明,但是“我”非但不说,而且小心翼翼地成全司机,司机不知道我的心思。善恶颠倒、主客换位产生了喜剧的强烈效果。后半部分写“我”坐在饭店大厅的沙发上,等待原来等“我”的人,那人还没到。“我”便开始了“欢乐的”想象,“那人又上了刚才的的士,/司机重蹈我的覆辙,/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再一次上前“义无反顾慷慨解囊,/再给他一个满心欢喜”,买他半生的羞愧。末尾奇上加奇,借助想象性情节将戏剧效果推演到了高潮,消解了“买你半生羞愧”这一劝讽行为的用意,实现了反讽。

另一方面是对自己生活和世间万物的欣赏、把玩。中国人早已熟悉“无用之为用”和“空纳万境”的好处,“花甲”“耳顺”以后的梁平深谙自处、晏居和优游之法。梁平说他在日常生活中喜欢“宅”,也喜欢“游”,总之都要轻松上阵,不要担负太多的东西,不要太多的条条框框。《晚上七点》,夜晚将至,“南苑河爬上五楼的树枝,/在书房的玻璃窗外,向我致意。/这是由来已久的仪式,/我打开窗,伸手与它的叶片相握……知道它的心事”。“我的书房就是我的江山”,宁静的自我真切地进入它置身其中的空间和时间中,细细地打量、触摸事物的色彩、阴影,体验每一个真实或虚幻的局部、细节可能会有的滋味。自处的静寂变成了渊默雷动,自处的孤独也变成了一个人的享乐。“比如左邻右舍,/谁也叫不出谁的名字,/过道上侧身,一个微笑,/就有了春风拂面。”(《蛰居哲学》)蛰居生活充满了善意和和谐,这自然源于和善的心境。即使行走、出游,也是持一种率性观览的态度。“我在致民路上改写了身份,/行走多了弹跳节奏,/谈笑少了岁月的皱纹。”欣赏“红衣女摩拜单车擦肩而过”,“重金属打击乐连绵不绝”(《在致民路》),路上的风景像阳光一样灌进自我的心田。即使是出访域外,呈现在视野中的风景也是轻逸的,几乎要随风而去。在欧洲小城,发现“修女不见了”“修道院空置多年”,“烟火人间里,市民捉放‘跳蚤’”,自由交易旧物件,“卸装的云腾出了天空”,“我”多少感到一丝失落,但一阵清风很快就“吹走了我的失落”(《梅斯的“跳蚤”》)。

在此情况下,自我进入了万物,万物也进入了自我。这种诗意的精神状态仿佛使诗人获得了“逆生长”①魏天无:《“我是我自己的反方向”:再论诗和梁平的诗》,收入梁平《时间笔记》,第217页。的态势,以赤子的眼光好奇、欢乐地凝视、触摸万物,结束了自我的分裂状态,实现了和世界的无间合和。《南岳邂逅一只蝴蝶》:

那只蝴蝶应该是皇后级别,

在南岳半坡的木栏上,望着我。

过山的风骤然停息,

它的两翅收敛成屏风,

惊艳四射。我不忍心惊扰它,

感觉我们之间已成对视,

时间在流走。

这是流连光景中的一个动人的瞬间,只有恢复了自我,拥有了赤子之心的人,才能注意到这样细微的情景。山道上一只美丽的蝴蝶敛翅静息,和“我”形成对视。不知道在蝴蝶奇异的眼中,“我”呈现怎样的形象。蝴蝶仿佛洞开了一个无形的中心,“我”沉溺其中,而来往的人对此视而不见,“一个道姑从我身边走过,/一个和尚从我身边走过”。这颇有“庄生晓梦迷蝴蝶”的意趣,庄子梦醒后不知是自己在梦中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在梦中变成了自己。人生难得一“迷”,时刻醒着,与他人、外物分得太清会太累、太孤独。诗有时候就是要以化蝶般的“迷”阻断过分的清醒。

此类书写,在《时间笔记》中很多,梁平也随之变成了有庄子意趣的诗人。这其实是千百年来中国诗人的常态,晚明王思任说:“盖廊庙必庄严,田野多散逸。与廊庙近者,文也;与田野近者,诗也。”①王思任:《王思任小品全集详注》,李鸣注评,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315页。逃出“廊庙”,就会解除戒心,解除外物对自我虚空、自由状态的入侵和宰制,像落花、麋鹿一样放浪山水,亲近草木。明末清初文人屈大均说:“庄生之学,贵乎自得。”②转引自钱穆:《庄子纂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11页。“自得”一词,真是确评。体认了“道”的清虚、广漠的存在本体和运行规律以后,触摸到了“真我”的本相,像大鹏鸟那样扶摇直上,像蝴蝶那样翩然翻飞,都是摆脱了“物累”的自然、自由的生命行为。“自我”也在若有若无、亦真亦幻之中获得了存适的自在状态。

梁平接通了道家“生活艺术化”的方法,为“自我”找到了生存、展开的新空间。这种做法及其风度,也能在一些颇具东方神韵的西方诗人那里领略到。梁平就很喜欢辛波斯卡和米沃什,在《时间笔记》中以献诗的形式真诚地表达了对他们的钦敬和喜爱,比如诗作《时间上的米沃什》和《一只简单的母鹿——致辛波斯卡》。米沃什《礼物》“在我身上没有痛苦。/直起腰来,我望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这种经过了历史风暴,最终在时间中化炼成的物我两忘、宁静庄严的心灵境界,也是庄子的境界。辛波斯卡那种“一只简单的母鹿”般的超越了机巧,获得了普遍智慧的赤诚的诗性生命品质,也都是梁平在生活和诗歌中所真诚追求的。

三 诗歌:重建与世界的关系

梁平新收获的、在诗中面世的这个“自我”,恬静如处子,活泼如孙悟空。《取舍》:“身心放松的轻,像一片羽毛,/越是自由飞翔,越懂得爱惜。”《石头记》:“裸露是很美好的词,/不能亵渎。只有心不藏污,/才能至死不渝地坦荡。/我喜欢石头,包括它的裂缝。”《我的肉身里住着孙悟空》:

我和悟空相见恨晚,

一个眼神可以托付终生。

从胸腔到腹腔相伴而行,

胆囊的结石在火眼金睛的照耀下,

正在生成舍利子。

孙悟空进驻“我”的身体,成为“我”的一个“相知”,最后分不清谁是悟空,谁是“我”。“肠道里巡游十万八千里”,“额头上的时间,年月日不详”,很有善恶偕忘、恢恢乎游刃有余的意思。“孙悟空”的机敏、慈悲也是“我”所喜欢的,这也是诗人新的自我的丰富面相之一。

到此,我们可以跳出来,从另外的角度进一步思考诗歌与世界、人的关系了。不平则鸣,现实带来的危机、自我分裂的矛盾滋养了诗人的写作,反过来,诗歌也滋养了诗人的人生、世界。对新的自我的渴求、滋育和培护,也是对自我与世界的新关系的找寻和重建。自我从来都不是完全封闭、孤立的存在,就像精神分析学家所说的,它是一个有待于借助他者、外物去积极实现的对象。这种重建,改变了原来对世界的那种非此即彼的态度,不是批判、对抗,就是毫无保留地歌颂,他们之间的关系改善了,变得多样而久远。诗人对邻人报以微笑,欣赏路人的风采,和一片绿叶握手,与一只蝴蝶对视,毋宁说降低了自己的姿态,克服了“人”在世界之上特立独出的处境,恢复了和他人、动物、草木乃至天地万物的平等关系。他就在万物之中,是他们中的一员,谦和、诚朴,这也就是道家所说的“齐万物”。在此基础上,他不但重新获得了“日常生活”世界,而且获得了自然界。这正是身处都市现代化的当代人所失去的和最渴望的。诗歌这门艺术,作为精神内部的一种净化、治疗机制,扩展、丰富了诗人生活的世界,发现了更为细微,也更为深切动人的生命相关物,也改善诗人的生存质量。我们这个时代的另一位诗人张执浩说:“在如此悲凉的人生处境之下,生命的存在感其实只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而诗歌写作却能将这种形式变成一种仪式——通过某种独特的音调,让我们内心世界里的喜怒哀乐得以附体,并在传递的过程中让卑微的生命获得存在的尊严感。”①张执浩:《不是日常生活,而是日常生活态度》,《草堂》2019年第1期。

而且,在这种情况下,诗歌本身的存在及其性质也得到了改善。诗歌被用来急功近利地记录、批判、宣扬的一面(百年新诗长期如此),终于退到了后面,它本身和人相依相存,雍容不迫的一面发挥了出来,恢复了“天容海色本澄清”的本相,获得了它独立不惧的地位。附加太多就会扭曲本来面目,人需要自由自在,诗歌也一样。记得韩东曾说,过了一定年龄,他不再折磨诗歌,诗歌也不再折磨他,相信诗人梁平也认同这一精妙的体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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