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送带
2023-12-11刘嘉荟
◇刘嘉荟
一
睁开眼睛的时候,陈舒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昏暗的房间里。窗户完全关着,也没有开空调,沉闷的空气粘腻在皮肤上,让她觉得有点难受。外面是阴天,玻璃上薄薄地黏了一层雾,这种感觉让她想起小时候在家里睡一下午,到傍晚突然醒来的时刻。心里说不清是寂寞还是失落,总之很空虚,仿佛被抛在了世界秩序以外。在眼睛适应了一下周围光线后,她慢慢转动又胀又疼的头,看到表哥靠在墙角刷手机。
“现在是什么时候?”她问。
“上午,快十点了。”
她看表哥的脸色,猜他大概是一夜未睡。不过她没有提,甚至没能回忆起昨天晚上究竟是几点来的这里。表哥见她醒了,就走到床另外一边把窗户打开,然后点起一支烟。看着烟雾缓缓往外面飘,她莫名地感到一股安宁。但还是问他:
“你没有戒掉吗?”
“我觉得不太可能。”表哥转过脸冲着她笑,笑里边带着他们都懂的无奈。在少年时代的十多年转瞬即逝后,他们之间的默契反而迅速提升,建立起一种看似互不打扰但需要时可以相互依靠的关系,陈舒不想说这是为了联合对抗什么。面对生活,她从来都不是坚定的挑战者,她相信表哥也不是。他们寻求的是结伴而行的亲情,在温驯的承受中不至于孤身一人。但也仅此而已。
她坐起来,一边揉着头一边下地去取床头柜上的书包,电脑和充电器都被胡乱塞在里面,像她近期的状态一样。突然从里面掉出了一个小玩偶,外形是一只很可爱的,粉红色的小猪。她将它举在手里,问表哥:
“这是什么?”
“昨天从酒吧回来,你吵着要,我就给你买了,就在夜市一个摊上。”表哥顿了一下,又冲她眨眨眼:“你知不知道,当时你真的很丢人。”
她不好意思地低头,心里反复地掂量这话的真实性。要是换作平时,这样的东西,她一定不会多看。她不喜欢这种东西,或者说,现在的她已经不喜欢了。这种在母亲口中“华而不实”的东西,这种为装点闲散生活而设置的情调不是属于她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潜移默化地建立起这种认知,然后坚定不移地贯彻在生活中。不是刻意要遵从某些金科玉律,而是浪漫的情怀在日渐复杂的认知面前下意识的退避,是力不从心。她把玩偶放在手里轻轻捏了捏,软软的,质感很好。她突然想,如果是师姐的话,应该就会喜欢。她们是同门,像所有关系很好的女生那样无话不谈,她去过一次师姐的宿舍,床上排了七八个大大小小的玩偶。于是过年的时候,她在超市里看到那种很多很喜庆的大红色吉祥物,就给师姐买了一个。师姐收到时露出特别惊喜和感动的表情,说哇你怎么知道我最喜欢这个,然后紧紧握住她的手,弄得她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她知道师姐就是这样的,在交往时候永远不会叫人失望,永远都洋溢着活力和热情,会细致而周到地照顾到别人的感受。如果她和师姐同时出现在某个社交场合,那么更受欢迎的一定会是师姐。在一年的研究生生活过去后,她已经可以坦然地接受这一点,而不心存芥蒂。在收到她的礼物后不久,师姐就回赠了她,一个相当精致的音乐盒。那天陈舒捧着盒子回到寝室,第一件事是上网查价格,看看师姐回赠的礼物相比她的,究竟贵出多少,自己在以后的往来中要怎么还回去。在这个念头涌上脑海的一瞬间,她就意识到,她永远都不可能成为师姐那样的人,就像于她而言,有些东西终其一生都无法习得。注定了的。
陈舒有时候会想,幸亏自己与师姐不是同届,在诸如此类的对比中也就不至于显得太难堪。她早就知道这样的念头很奇怪,但它们像染色的衣物一样让她无法彻底洗净,多试一次就失落一次。有一回她去老师家讨论论文,在门口听到里边师姐和老师和谐的谈笑,第一反应竟然想要躲避。后来终于进到家里,她坐在沙发上把背挺得笔直,看师姐和老师像母女那样一起忙着泡茶。陈舒发现在她们面前,自己总像个需要被照顾的客人,纵使她也不想这样。她以前闲下来的时候用网络上的链接测试自己的人格,分析结果出来后一眼就看到了“单独工作”和“不善交际”。她把测试结果给表哥发过去,表哥回她说:“没关系,每种人格有每种人格的好处”。话里暗含的安慰让她觉得有点失望,她本来也没觉得这有什么。她想,即使可以选,她还是会做自己这类人,哪怕不太能应对得了人多的场合,哪怕一些时候被认为不够讨喜,可陈舒就是陈舒。
二
表哥一支烟抽完,外面开始飘洒一点小雨,连空气都带了泥土和植物被润湿的气味。表哥没有关窗户,径直走到床边和她并排坐下,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就这样坐了很长时间。表哥租的公寓地段很好,距离他的单位和她的大学都不远,透过窗户可以看到近处的几栋塔楼以及远处印着logo 的大厦。她想起来小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在她家乡郊外的姥姥(表哥的奶奶)家住,总是蹲在阳台很宽的窗台上一起往外看,对面就是青山。后来她舅舅和舅妈离婚,表哥很长时间都跟着奶奶生活,她只随母亲隔三岔五来探望,所以表哥在那个家里待的时间远比她长。她每次从姥姥家离开的时候表哥都很不舍,总是在阳台边上目送她和母亲走出很远,然后打开窗户冲她们拼命挥手,说姑姑再见,妹妹再见。那时于陈舒而言,只是从一个家回到另外一个家,很少想表哥在她们走后的心绪是怎样的。有一次表哥跟她讲,说其实你们走后我大多时间都在一个人看山,或者盼着你们再来。那个时候,她好像才第一次对“孤独”这个词有了比较具象的理解,同时心里涌起一股怪诞的庆幸。在那以后她经常催着母亲去姥姥家,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就像现在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表哥可以给她提供一个喝醉后的容身之所一样。
她知道舅舅和舅妈离婚后,舅舅曾再谈过一个阿姨。在陈舒的印象里,那个阿姨高高瘦瘦,长发总是用发夹夹在脑后,给人一种精致而优雅的感觉,但同时也很疏离。她总觉得,在与之为数不多的相处中,她和那个阿姨之间对话仿佛隔着一道屏障,纵使大多时候阿姨的脸上都挂着笑容。在一次家庭的饭局中,阿姨当着所有人的面问表哥:“我和你爸要是结婚,再生个弟弟好不好?”表哥沉默不语,低着头往嘴里使劲扒饭。舅舅伸手往他头上敲了一下,说“这孩子可自私着呢。”那时她就有点为表哥感到不平,不过她还不能够理解问题到底出在哪里。这样复杂的事离她还是太遥远了。饭后阿姨带着陈舒和表哥一起玩,拿出一盒不知道什么棋。陈舒那时候不会下,就在一旁看着,表哥连输三局后,终于忍不住哭起来。表哥的哭不是那种号啕大哭,而是男生少年时期尽力隐忍仍无法克制的落泪。看到表哥用衣袖去擦眼睛,她跑出卧室帮他取纸巾。姥姥问她怎么了,她说:
“哥哥哭了。”
后来怎么样,她现在已经忘记了,只模糊地有点印象是长辈们去安慰表哥,然后又责怪他说怎么这样的没有出息,一点不像男子汉,输了就哭很丢脸什么的。她想,如果只是几盘棋,那事情就太简单了。可也没必要过多解释什么,长辈们不会明白。现在的陈舒已经知道,在心不能够共情的情况下,一切言语都是徒劳。她记得她有一次偶然看到表哥QQ 里的联系人列表,分了好多组。陈舒在分组的时候会比较习惯把联系人分成诸如家人,老师,同学这样,可表哥的分组名称尽是些她看不懂的话。有一组她印象特别深刻,组名叫“沉没海底”,组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舅舅,一个是以前的舅妈。那一刻她想,对于舅舅和舅妈的分开,表哥只字未和她提过感受,但实际不是她所以为的不介意,而是下定了要将其封存的决心,像埋没某种古老的文明一样埋没和父母一起生活过的痕迹。认知到这一点让她觉得,表哥是一个极会忍耐而且极其理智的人,有点像博物馆里冷冰冰的雕塑。这样的特质让他像所有幸福的人一样读完大学找到工作,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租到一个独立的安身之所。陈舒有一次给表哥打电话,意外地得知表哥谈了女朋友。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嚷嚷着要让家里所有人知道,表哥却严肃地跟她说先不要,谈一段时间稳定下来再说,万一不合适过几天分手了呢,那么快跟家里说干嘛。那个时候她就很为表哥的想法感到震惊,她以前一直都难以想象一个人在恋爱中竟然随时都有分开的预设。原来相比她,表哥是对亲密关系更加没有信心的那一个。巧合的是,在表哥工作逐渐稳定下来的时候,舅舅和那个谈了多年的阿姨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继续下去。在得知他们分开的时候,陈舒在微信上问表哥的想法,表哥回她说:
“其实什么都无所谓了。”
三
昨天下午,陈舒上完最后一节课就去表哥的单位找他,然后两人一起吃晚饭。去的是他们都喜欢的老旧小店。一扇窄门嵌在矮矮的砖墙里,旁边紧挨一家花店,招牌上的字已经褪色,门口小石板上用粉笔写了几样特色小吃,价格也很亲民。她每次看到这种店都感觉很亲切,不像走在朝阳区那些高耸的大厦间,马路宽得把人行道越逼越窄,走着走着让人觉得脚步无处安放。她喜欢傍晚的时候在这些布满生活气息的小巷散步,这会给她一种认知:北京的样子原来远不止一种。她对这个城市的认知是一种越深入了解就越喜欢的过程,纵使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有能力在此长久生活。
表哥和她吃完饭,就陪她在附近闲逛。走到一个小酒吧门口,表哥问她要不要进去喝几杯,她说那就喝吧。他们进去后上到二层,找了个角落坐下,酒吧的装修风格带点森系,全是树干样式的木质桌凳,光线有点暗,播的是她听不懂的粤语歌而不是快节奏的摇滚。表哥选的酒是那种度数不算高但是味道很好的酒,她说:
“这儿的环境不错。”
“当然。”她看到表哥笑了,“要是不好,我也不带你进来。”
几杯酒后,表哥将酒瓶往边上推了推,说你少喝一点,姑姑都不让你喝酒。陈舒透过薄雾般的黄光盯着表哥的脸,说没关系,只要你不说我妈就不知道。她试图从这样的对话中找到一些过去的感觉,心上的闸门却突然不受控地打开,往事像洪水一样倾泻出来。背着母亲做一些不那么光明正大的事情,这曾是陈舒和父亲之间的秘密传统。她从前读中小学的时候,有时父亲接她放学,会请她在路边吃那种廉价的垃圾食品,或者买她想要但母亲不给买的玩具。可能由于这些,从小她就觉得和父亲之间的默契要大于母亲。她同母亲总是彼此缺乏有效理解,像网络不佳时发出的消息,明明以为对方能收到的,然而却没有。在陈舒上高三的时候,父亲突然病故,她第一次被迫直面破碎的生活,那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天真,竟然会觉得自己足够幸运,幸运到可以永远对人世的灾难袖手旁观。表哥那段时间已经在大学念书,得知这件事后在微信上给她转了一些钱,说快高考了,买点水果吃,微信里暂时只有这么多,不够再和我说。却没有一字是安慰的话。她那天坐在沙发上盯着这条消息看了很久,久到母亲在卧室叫了她三声都没有回应。后来母亲从卧室冲出来,二话不说给了她一个耳光,说没良心的东西,你爸刚没你在这儿玩手机。她默默地跟着母亲进到里面帮忙,心里是木然的。她不想解释什么,感觉一切言语在那样的时刻都没有意义,只能徒增她的疲惫。父亲走了,意味着这个世界上能与她心照不宣的人没有了。她还期待什么?
表哥用手指一边拨弄桌上的酒瓶盖,一边说:“我原来还以为,你会和我一样,毕了业直接工作。”
陈舒想如果不是大一时候的文学史课,她可能真的不会继续深造。她本科时候学文学,四年后如愿考上本校的研究生。在应对考试这种事情上,陈舒的运气可以说不好不坏,总是以最正常的发挥拿到最中间的分数,没有冒尖但也不至于不达线,多年来一直如此。她不是没有考虑过和表哥一样读完本科就工作,像所有她见识过的长辈们那样生活。可不试一试,她又不太甘心。她喜欢本科时候的现文史课程老师,她有时候会想,老师在生活中一定也会是一位很合格的母亲,纵使她知道这样的揣测有点多余。期末结束的时候她忍不住给老师发邮件提了一些自己的观点,还附了自己创作的几首小诗。老师回复的邮件里只字未提分数的事情,却大赞她的思考能力和创作勇气,说她和其他同学不一样的地方正是在这里。她一口气把那条回复读了很多遍,内心是感动的,好像一个在迷局里兜兜转转惯了的人骤然发现外面世界还很大。那时她想,是啊,她陈舒跟别人是不一样的。此前除了父亲以外,没有人跟她说过这些,一个也没有。
四
陈舒轻轻晃动着酒杯里的液体,光在磨砂杯体不规则的折射下格外好看。酒精的作用让她的脑袋有点昏沉。但她还是尽量解释着:
“……我想考那个老师的研究生,然后我不想让她觉得我不行,最后也就考上了。”
说到后面,她感觉自己有点絮絮叨叨。表哥在看手机,她也不知道表哥究竟听进去多少,能理解多少。她想起来以前看到一个视频,快递被放在传送带上,从一端运送到另一端。本来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但其中一个箱子却被卡在了中间一个对接处的缝隙里,不停旋转却不再前进。等所有快递都运过去了它还在那里待着,如果没有人为干预,它仿佛会在那里孤零零地旋转到天荒地老。陈舒想,人和人之间就是这样子的,信息从一端发出来,另一端能不能收到,能收到多少,这些都很难讲。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
她们那一桌后边新来了一群年轻人,整个场地声音开始变大。酒吧就是一个越晚越会热闹的地方。陈舒突然回头,一会儿又转回来。表哥问她怎么了,她说:
“没什么,听见一个很像的声音,还以为我师姐来了。”
表哥说那正好,要是你师姐来了你们就一起玩儿。陈舒摇摇头,说你错了,要是师姐来了我可能会赶紧逃走。表哥问为什么,她说,不是所有事情都有为什么。
她想表哥可能会误以为她和师姐之间关系不好,不过她懒得再解释。如果他不明白,那就算了。她想,这就像酒并不是所有时候都适合一群人一起喝,无关其他。
表哥问她最近在做什么,她说在忙着研究小说,散文还有诗歌。表哥说为什么没有戏剧,她说戏剧是师姐擅长的,这个东西涉及表演,所以需要天赋,她做不来。表哥说那她也可以试一试呀,她说没有那个必要。表哥又笑起来:
“你是不是怕你试了,然后让你老师觉得你不如你师姐?你是不是输不起,哈哈哈……”
陈舒仿佛头顶上突然被浇了一盆冰水,那一瞬间,她无比清醒地回忆起她和表哥当初在姥姥家度过的那段时光。她毫不留情地回道:
“那你呢?你下棋输了为什么哭,是不是输不起?”
随即她把头转向另一边,不再去看表哥的脸。她知道表哥此时的神情一定不好,就像她知道表哥一定不会忘记她说的下棋输了是指哪次。很长时间他们都没有讲话,两个人开始一次接一次轮番往杯里续酒,她的思绪也开始乱飞。其实她知道表哥对她从来都没有什么恶意,无非是她自己太敏感。她和表哥中考完有一次一起出门旅行,那会儿舅舅和舅妈已经离婚了。她有天晚上在海边打电话给母亲,一直没有人接。表哥跟她说,别打了,她可能忘了你了。她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在心底勃然大怒,立马报复性地回道:你妈妈才忘了你了。之后表哥就沉默不语,她突然意识到表哥可能只是说妈妈很忙,所以忘了等她电话。但覆水难收,陈舒知道那种情况下越解释只会越糟糕,索性就什么都没有再说。就像现在也不会有谁想和谁先道歉一样。
……
后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没办法清晰回忆起来了。表哥怎样在觥筹交错的酒吧里把她搬到楼下,拖回公寓,她也没什么印象。唯一想起来的是,经过夜市的时候,她突然头晕心悸,于是在一个小吃摊最外边的塑料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在那个空档,好像看到旁边摊上一只粉红色的小猪,有点像师姐宿舍里的一个,也像父亲曾经买给她的一个。
她听到自己好像哭了,然后是表哥的声音:
“行我给你买吧。起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