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诗人作品辑

苹果红了（五首）

请发出最高的声音

………………………………沐 沐

待字闺中的苹果

一股风，一束光

落在苹果的脸上

它粉粉的腮红，比柳絮更轻盈

穿过眼睛和我的身体

如果我跃入另一重身份

成为一杆旗一个叫做姑娘的苹果

我的先生，会从泥泞路穿过柏油马路

从路树成荫的山谷

到达天高地远的阿克苏

万物，请奏乐

苹果先生

今早的风，语气温和

在苹果园里每一颗苹果也都温和

依干其收纳苍茫大地，收纳天山雪

收纳一颗，无数颗

火红的热情

如果先生需要私藏心事

一定是苹果熟透之时

在苹果园里喝陈茶

被一股上头的劲带到抛物线的顶端

我们望见戈壁荒野以及平行于

戈壁的云层，骆驼，和苹果的心事

我们在天山之巅加速

隐退在苹果的红里

两颗果

原谅我还能奢侈提到爱

仅仅是提到

先生，我喜欢两棵树的苹果

我也喜欢两棵树

我把旧事和自己放在第一棵树

说给那颗果

先生，那是一颗我极力讨好

对我爱答不理的果

那是日照唯一宠爱的果

那果可真红

我们在一片光阴里呆了好几年

那棵树越来越高，我越来越矮

我也爱上与我平行的第二棵树

我与那颗果，在同一个集合里端起碗

也放下筷子，吹拉弹唱

无所果

我要像爱他一样爱你

收集太阳光，萤火虫，玻璃

以及镜子的折射面

你不用动，不用做功

我把我全部的热能都给你

快要冬天了，我习惯了在冰雪地里哆嗦

在黑夜中吸烟，把一张泛黄的照片藏在枕头下

你知道吗？我在红里取暖

隐居，甚至把泪流到一张木桌子

我记得那天，我咬了一半的红苹果

一个豁口，冒着雾气

我就从你的身体里进来了

苹果地和蒲公英

趁假大空还没回家，先生

今晚我们不谈爱情

我们谈谈我的苹果地

我的蒲公英

它们拿掉我内心的门闩

邀请你进来

先生，月色刚起来

村书记的房子亮着灯

窗户外的大花狗，红着脸

低声叫着：汪汪汪

我用我残缺的爱挟持每一颗苹果

我用远方和家的称谓诱惑蒲公英

空烟盒（五首）

………………………………老 点

醉 了

我喜欢这朝阳加热了的城市

喜欢一个人在人群中漫步

我满怀忧伤和爱意

把匆忙的众生注视

喜欢在一株青杨下默默沉思

要是若干年过去

街道、人群、我自己

连同这掺和着女性微微香气的空气

我战栗

激昂如风中的旗

陌生人

我不敢拥抱你

只有赤脚轻踩

这路边微微叹息的泥土

空烟盒

欢乐是

回家路上的一只空烟盒

我以脚尖催动它

悲伤是

回家路上的一只空烟盒

我以脚尖催动它

光阴流淌

星星滴落

人生是什么

欢乐是什么

悲伤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

我踢我的空烟盒

我踢我的空烟盒

黄昏，穿过麻扎[1] 麻扎：维吾尔语里的墓地。

尘土是唯一的真理

人们在上面种粮食

种房屋，种城市

也种战争及国家

尘土开出婴儿和花朵

结下死亡与坟墓的果实

渺小的尘土，阔大的嘴巴

它吞没万物

又催促春天一再出发

尘土知晓所有的秘密

却从来都沉默不语

就像这个黄昏

我和兄弟走在尘土之上

无言地穿过麻扎

我们双手合十，满怀敬畏

诚心聆听一场尘土的教诲

经历一次死亡的练习

去沙漠看沙

沙子们不打卡，不刷脸

不算计，不劳累

不再为生存挣扎

沙子们不排队，不集合，不开会

不讨论研究

也不游行示威

这里是沙子的森林，沙子的城堡

沙子的故乡

沙子的星球，沙子的宇宙

你在这里躺下

把全部的自我倾倒

犹如一堆倒在沙上的沙

就像一粒沙回家

国庆节假日的下午

你在沙漠看沙

沙漠也看一堆散乱的我

刘洪娃

年少时

一起夜跑20里地看电影

刚到场，电影就要结束

我们在人群里推挤

挨着女人那热烘烘的屁股

归来的路上

掰人家苞谷， 扒人家红薯

还把一个大南瓜投进河里

五年后，我远行新疆

再还乡时他已亡故

来到他埋身的坟前

放鞭炮，烧纸钱，摆酒作揖

从此，我在外二十八年

似乎忘了他

前年回家

酒场上，一个人说起你

是他的哥

他那一句话，就像扔在河里的炸药

那个叫刘洪娃的少年

一下子又漂了起来

我看见你

一身的涤卡蓝，白球鞋

黄军帽歪戴着

一副很屌的样子

虽然说话还是结结巴巴

刘洪娃，原来这些年

你不吭不哈

一直潜伏在我的命里

暗中把我窥探

看我在世上如何折腾

并日渐臃肿

白发丛生

塔里木河断章（五首）

………………………………二 伟

一粒沙的硬度

黑夜修补了一朵花力所不及的局限

让哈尔克他乌山在我手里失去全部精神

你总是先于沙暴洗劫春季和自己

那棵止步于塔里木河的胡杨来到我身旁坐定

直到它把絮果里隐藏的秘密

连同沙尘一起说出

我才相信我们的执着

并不具备一粒沙的硬度

已是中年的胡杨如一匹老马

四肢并颤才靠近塔里木的河

饮上几口水

多年后，我们分离

它依旧被拴在河对岸

星 辰

夜的深处是每一夜

从我身体里碾磨出

纯洁的黑

和沉迷的蝶

虚乏之花如无形的事向我袭来

它受命于天山下遥远的沙丘和一支

唐末春行的商队

我们的星辰被镜子清醒的弧面

架住，流逝

大漠这张巨大而空虚的床

它依旧小到容不下我最细微的担忧

端 午

我是怎样出现在雨的浮光中

虚空被重新命名、加密

才走进梭梭咸苦的心脏

呼吸贴着时间被织进车窗

我如卵石胸藏淤青和翅膀

你怪心照不宣

怪瞬息与得失

端午

菊石披着黑色大氅

心跳得像竹子正开花

远处，闪电正跃入塔里木河

洗静寂的眼窝和自己

塔里木河断章

你是上帝天空深渊处恣意焚烧的高傲

你是吞噬沙海的银蟒

你也许仅仅是一条无路可走，溺亡于小海子的长河

已身处塔里木众河与季节的顶端

深埋我坚石与胸膛、与暗海最紧迫的梦境……

迫于生计的风正勒马窗台

我听见房子里光的踱步、忧疑

塔里木河模糊不清，披挂大地金色的瞳孔

人群低过草木，逆着光

把欲望的骨头倾泻给塔里木的胡杨

午后，绿洲已凌驾于上众河之上

整个盆地的绿色逼上悬崖

阳光从云影的断崖处俯冲

南疆的城池，劫掠沿河迁徙的胡杨与条田

塔里木河绷紧身躯，如猛虎扑倒斑斓大地

近晚的长河卸下重担

去依重皱褶的光

我被盘在梦魇与现实的手掌

交杂不清地应对琐事与庸常

而这未来之河已摇闪起嘹亮的黎明

致下午

匍匐着，史前的虎

潜在下午灼热唇里的虎

一开始便闪闪如夜的虎

信任的光

凌乱的耳语

抽打成耀眼的条纹

下午，光芒透过隔断的松条

淋湿一张皮囊

一只隐忍的虎

九曲的塔里木河碎在背上

如我们看过欣欣向荣的花

经历不名一文的悲喜

眼前，英气逼人的葱青之虎

不明来历的秋分之虎

金色屏息紧贴苇叶

狼藉在额头

如大钺砍下献祭

拉成一张弓、一对锁骨

和一个下午平静的边际

路 引（五首）

………………………………耳 南

慈 悲

沿着河沟往前，大雾逐渐散开

不用再追问根由，一只鸟已经落在树下

擒获我们随身所携的疑虑

有这只鸟作为凭证，丛林极准确地

放下防备，以绝对感性敞开多数洞穴

然后邀风直入

河水化冻，青松背阴处的枝条

趁机往东游去，新的争辩

就从两颗松果开始，蔓延到荆棘上方

在山丘站定，石头长出波纹

此举甚伟，我们应有合理推测——

白昼到来以前，至少有两个人

在山中饮雪放歌

路将会越走越长，请务必与我交谈

切莫轻易忧愁，这是草绿的第一个季节

而我们正在经过

镜

水露自语，物的价值迅速展开

在镜前，演化拥有无边定数

对镜无言，而镜以火焰应答

照此来推论，太阳便有机会平视一把椅子

它那炽热的一面将受到谅解

镜与我端坐，其自述破旧且困顿

却适时穿透众议，化身为迷雾

笼罩并不精致的呼喊

有镜为依，我得以适当衰老

我能够精准地捕捉到大雨何时落下

一些考验听力的雷声，也会在镜中洪亮

若被镜之炽热灼伤，我便称自己为雀

山崖安在，我的羽翼如水清澈

我以完好之双脚落地求医

立 碑

如果还有必要，请用乡音锻造我

此事万急，须趁着冬盛夜长

在隘口往西的方向立一块碑

这块碑最好是用路旁碎石拼就

并只将抗风性能作为唯一目标

其上可不书一字，也无须打磨

但要留下你的姓名——你幼年时

院中杂草给你的名字

这块碑将永远立在这里，立在风中

它会经历很多可能的相遇

有人会在此歇脚，转述行走之寂静

有人会和它激辩，然后继续往西

当劝解成为唯一的出口

天光紧闭，我将仍是一丛惊惶的野草

以燃烧承担故国的全部意义

路 引

火种分别低悬于不同屋檐时

天就会暗下来，道路延伸至目光尽头

果真产生分歧

向南的一条支路，提前遭遇终局:

脚印覆盖大雪，我们竟找不到一处

完好的下坠，看清自己的片刻迟疑

多年来，凡是铺在脚下的路

无不让人低头，以其向前的偏执

满足对远方的基本索取

为一些鸣叫的恰当展开

时辰的落点选择在夜里同时突起

推迟无数黎明

众水凛冽，此时我是朝露

我的耳力异于果实，我听过的喜悦

早就和重逢取得共识

自然国

省去雷雨落下的一应细节

家雀得以迅速地，和麦田产生共情

硕鼠还在持续钻研生铁质地

企图为自己打磨雕像，弥补族史空缺

这一过程从巨大延伸到虚无

直到在一面结冰的湖水边缘

丝竹的某一声部发生变节

黄昏未至，乌云远比黑夜密集

南瓜将自己均等地一分为二

遗留给土地与农妇，而后与工蚁

详解劳作之幸

我试着理解一根茅草的命运

以及由它曾羁押过的，瘦弱的祖屋

窗纱明亮，树枝以刻意断裂之声响

告知我:来信在大雾深处走失

其正被敲击、鞭打，但没有一个空格

供出写信之人

葛岭之顶（六首）

………………………………高 艳

前 世

当我第一次站到西子湖畔，

我还分不清孤山、宝石山的方位，

就像在我们初遇时，

我并没有辨认出你眼中的热切。

而我们在白堤上遇见的大雨，

同样在蛤蟆峰、抱朴道院遇到了。

当我在初阳台浓密的树下

拧出浸湿衣裳的雨水，

并在回首中望见了

灯光晦暗处那个漫步的身影，

仿若我的前世。

葛岭之顶

通往葛岭顶上的路有很多条，

因你的引领

我只需拾级而上。

周围浓密的绿

在夜色里变成稠密的黑，

阻挡了风，

也拦截了落下的雨。

一如你手中的伞，

它此刻才出现，

却似乎一直在头顶。

在初阳台那巨大的碑石前，

我们的脸被汗水洗过

如被雨淋透。

我们借用手机上的光

一字一句地读出

碑石上的文字，

就像一代代的游历者那样，

而终于听清了

那来自身后，

群山静默的嘶鸣。

孤 独

比孤独更孤独的

莫过于

拒绝正伸向你的

一只同等孤独的手。

海 蓝

海水一如既往地蓝，

也只有蓝，也必须是蓝，

才配得上人世

与天空之

孤独和旷远。

羞于欢喜

花开般自然的欢喜，

却让我羞于言语，

是否预示着，

是否注定了

我们同途殊归的结局？

你

白堤上大雨中奔走时的回眸一笑，

一如身后的孤山

那千年中的沉默自若。

空站台里的最后一列晚班车（六首）

………………………………田弈枫

移动领地

与叔父并排走进夜晚

我们顺着村庄的旧伤向前

这道新修的水泥路割开了山的疤痕

亮着白花花的刀刃

打开手电筒的时候

我们为眼睛确定了一块移动的领地

叔父和我被它带往远处的夜晚

空站台里的最后一列晚班车

众多繁忙，唯有夜班后的风

一直在，每晚等在红绿灯上的读秒

从不缺席这道十字街口

银河路南，春天的一树枯枝

是去冬的目击证物，十一点零分

晚班车停在他最后的站台

天空的灯，照在老城

停电的街道，每个路口都在下雨

今夜拥挤，鸣笛，失去一切秩序

唯有夜班后的风

一直在，守望，切盼，目睹

每一路电车驶离，都是空站台里的最后一列

吹口琴的树下

树下坐着，吹新学的口琴

叶子落到肩上，黄了

大门外遥远的电杆装着喇叭

乡政府的工作人员呐喊

我没有听懂他们的话

回忆起塔克拉玛干旁的胡杨林

盖住了塔里木河岸，白沙

有某个特殊的原因成全了它的名字

那天驾车开向荒芜深处

记得慌张，就在迷失方向的瞬间

口琴，喊过话的喇叭

被一群孩子声淹没

似无轻重的叶子被风碰掉了

落到与书等宽的桌子上

另一些叶子，正在泛黄

这里的天空除开云，没有其他

叫醒灯

天快亮了，我们骑车回家

车轮碾碎了黎明

月亮弯弯地勾住天穹

落不下去，落不下去的心事

把房灯叫醒

造访白鸟

白鸟不可能告诉我真正的名字

当我想要留住它的时候

只能留住它的片刻

还以为那是白鸟最可爱的瞬息

瞬息，它就飞走了，飞到丛林

飞到草海，飞到温暖的地方

月光光

这是声线的长度

妈妈，爸爸在拉他的二胡

您在听我唱歌

风悄悄地奏起口琴

您拉下电灯线

拉开我和黑夜的距离

月光光落在屋舍的头发上

田野白了

又黄、又翻新碧绿的衣裳

妈妈，您催我睡觉

月光光在催您变老

夕阳下的河流（五首）

………………………………范小军

回 家

送我回家的，有雪花、落日和匆忙的士兵

一颗沉寂的心

又泛起守卫的尘土，暮色略过

我和他们一样，有一颗归于世俗之心

而落雪有落下的虚妄

落日也有落下的不甘

悄悄爬上山顶的，那如玉盘的月亮

多像我丢失多年的魂魄

夕阳下的河流

赶在夕阳下沉之前，我找到了

这片躺在塔里木盆地的河水

它有一个不被风沙掩埋的身体

流水的神经抓住河岸的沙粒

河道中，小石头宽恕着波涛

一片绿洲渴望被带走

芦苇摇曳着苍茫

夕阳把天地封起

走了很远的路，找到这条河

它也走了很多年，无法返回，只能拼命向前

夕阳下，这条河把我拦住

要我把故事讲给它听

我问它为何执着寻找大海

他说出了自由

饮水的人

饮水的人，坐在黄昏的夕阳里。

云朵变换着颜色，慢慢昏睡

想起半生都困在雪域的兄弟，

仿佛仍在那片土地挣扎

如同，喜马拉雅山脉永远不愿融化的坚冰

高楼渐渐隆起

河流为岸边的法桐梳理着头发

所有的鱼儿都赶来了

又沉默在那片听不见的声音

饮水的人就坐在河边

表情严肃。光阴流逝

这些游荡了千年

战马嘶鸣的印象

在他的身体里，如同一场末日地震

沉默，孤独，祭奠……

绽放着——光芒

夏 天

夏天的手掌捧起

装满色彩的诺言

掉落在泥土里的苹果

都是黎明前抽空血液的心脏

一个人

对着夏天呐喊

喊着空空的名字

喊

只喊出了一半

静 观

低落。塔里木河像一个孩子

没有从梦中醒来

像我，从高寒缺氧的昆仑过来

还没有掌握畅快的呼吸

那无精打采的样子，仿佛此刻的塔里木河

满腹委屈

偶 然（四首）

………………………………胡昌平

阿克苏印象

徘徊街头的影子

在夏日阳光的灵魂中斑驳

梧桐和午后如汽车喇叭声

沉沉入睡

商场，超市，新华书店，吞吐着人潮

路边的水果摊

游弋在梦的边缘

一只大鸟掠过飞驰的时间

时间就在梦中凝固

所有的风，尘土，远方的暴雨

注入我的躯干

那是灵魂与梦的论战

一条小溪称之为多浪

与白水河分分合合

农夫很惊讶，他们引水灌溉

却种出一片高楼

只好再次返回丛林

洁白的雪从托木尔峰融化

穿过山脉和戈壁

带着神旨，流向绿洲

流向梦开始的地方

在那里，我从街边凉椅上醒来

仰望蓝天和骄阳

神秘之门徐徐开启

石河子的夜

我在北三路仰望北方

年轻的城依然年轻

艾青走过的路我也走过

一群花枝招展的少女仍然走着

走过青春和爱情

走过星空和霓虹灯

石河子的夜，在我的梦中

粉红色的梦

绿树缠绕，喜鹊沉默

她们告诉我女神就在北方

从阿尔泰山到天山北坡

风无声雪无迹

我听到的都是圣言

我看到的都是神迹

在石河子的夜里

我酣睡如初生的婴儿

乌鲁木齐，静谧的早晨

我从冬天醒来

太阳还未出发

一座城市努力睁开眼睛

街灯下寒冷暴走，心的裸露

高高低低的楼宇一直沉睡

窗帘紧闭，渴望看见博格达

雪峰，屹立着神圣

乌鲁木齐静谧的早晨是一个传说

美丽的草原上不见牛羊

人们把钢筋水泥种植下去

收割喧闹，繁忙，孤独和醉意

祈求在静谧的早晨感受冬天的温暖

坚硬的地面抹去流浪的足迹

身影倒立曙色朦胧

一匹狼在南山之巅嚎叫

只让我一个人听见

偶 然

骑行在塔里木河特大桥

偶然瞥见河边的红柳

洪水消退之后

依旧扎根沙滩

泥色纠缠绿枝和小红花

河床足够宽阔，都留下来吧

来年的汛情可否预测？

偶然，是一叶扁舟的搁浅

天空是行为艺术家

他把蓝色搅拌得那么均匀

有时幻化为一位少女

展开白裙子的镶边

坐在河边吹响芦笛

鲤鱼偶尔跃出水面

灵敏的是视觉还是听觉？

偶然，是一记致命的诱惑

秋夜的小酒馆

孤单的掌柜兼酒客伏案酣睡

微弱的灯光应和着狼嚎

顽强地将夜色堵在旷野

犬吠勾勒出村庄的大小

神灵偶尔随着气温下降

流星能否见证奇迹？

偶然，是一次永不停息的坠落

农夫的玫瑰（四首）

………………………………刘亚博

去沙漠流浪

有一天

我借了一匹骆驼

准备去沙漠流浪

出发时

我让骆驼驮了一捆柴火

我让自己背了一筐诗歌

我想

我不在沙漠中迷失

就在诗歌中迷失

我想

如果在沙漠中迷失

我就点燃篝火

我想

如果在诗歌里迷失

我就点燃沙漠

流 浪

你坠落的一颗泪珠

被托木尔峰劈成两半

一半向南流淌

形成了塔里木河

一半向北流淌

形成了特克斯河

我是一个诗人

为了找到你

为了那颗完整的泪珠

我学会了流浪

流 河

在黑夜和白天的橱窗之间

光影之间的雨幕和星云

在灯河之上演绎

这是黑眼睛的思考

万象的流河

星光和灯光

阳光和目光

请允许我的灵魂之舟漫行

山中之城的泛舟

我看不到仰望的远方

在酒水与泪水的涟漪中

我选择了随波逐流

万象的流河

有没有谁在静止停留

就像那静止不动的思念

和北极星一样的孤独

执意的酒杯

是一片清醒的海子

我的船儿在里面孤独地漂泊

就像那所有的孤独的流光一样

农夫的玫瑰

一个多情的农夫

在一个多情的沙漠

种下了一株多情的玫瑰

阿娜尔古丽啊

你在哪里

整个沙漠都在寻找你

阿娜尔古丽啊

你在哪里

整个心海都在为你澎湃

你是否也在等待

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中央

等待一株多情的玫瑰

等待一株柔情的玫瑰

在慢慢地盛开

你是否也在寻找

在塔里木河的岸旁

寻找一场多情的遇见

寻找一场柔情的遇见

在慢慢地点燃

阿娜尔古丽啊

你多情的柔情的眼睛

就像深情的海洋一样

滋润着我热情的沙漠

阿娜尔古丽啊

你热情的真情的爱恋

就像博大的包容的沙漠一样

呵护着我深爱的玫瑰

观托库孜萨来遗址（五首）

………………………………沙 蝎

嘉峪关

火车照耀，雄关时新时旧。

时历史时现在——

可叹天下第一关，

不过伸过明王朝一舌头而已。

而舌头上站满了人

一个牧羊人

压低帽檐像压低自己的羞涩。此刻羊群正好穿过河西。

他身穿现实。

风沙是他命里析出的汗泽。

羊群在他命里奔跑，像被风沙凝固的血液。他祈愿——

羊群穿过河西咽喉便

开花了——

但怎奈——

戈壁盛大如死亡，穿过河西

仍是河西——

观托库孜萨来遗址

残圮隐秘了岁月烽火。

但时针分娩着，养育了更多悲壮历史。

铜币。箭矢囹圄在锈迹中，

但唐王朝光芒不朽。

永恒的照彻——

我看见废墟下的梭梭丛中，

白羊正穿越历史的风沙赶着幸福而来。

这些移动的棉花温暖了我

和图木舒克。分开祥云，

我看见一座村庄从唐王城废墟中升起像

再次诞生。笑靥燃烧着蔓延，

黑风暴也无法将它熄灭

暮色中

夕光在前方指引，

一条盐碱路正步入幽深暮色。

倦鸟归来。而胡杨仍奔跑如倾听。

当它褪下金衣，

冬天便到门前了——

来路上：一排排民房从废墟中倏然升起。

这稳健的步伐！我看见了

国旗掩映下的荣光——

而盐碱路隐入

像叹息。牧业过处，

羊的偶蹄在大雪的远方绝迹。

云上天上

白羊虔诚，沿着天山

布下的青青草阶

一步一叩首，咀嚼到天上。

我听见日击暮鼓，

塔松诞鸟鸣。这生命教堂里传来的

晚祷钟声。而山下，

毡包随暮色一路散开、匐下，

像一群带发修行的苦行僧。雪自鹰翅融化而来,

是大漠人不朽的经文。祈福中，

我看见羊蹄窝长满庄稼、村落、

城镇和预言。胡杨树下，

希望如洪。牧民骑着木卡姆

在飞。天上，

神骑着苍鹰在飞。

晚 秋

黄浪卷过车窗。

疾风打开金币们隐形的翅膀。

我听见时间远逝，

下凡到人间的白云散发出植棉人的体温。

我感到晚秋，世界并不寒冷。

透过密集的胡杨林，

我看见一群拾花工弯下了黑色的背脊。

这大地倏然长出来的穹顶

让我心怀敬意。永远——

是的。永远——

时针尾随着。比神的影子跟得还紧。

那些纯洁的云朵是

老艾力的心头肉。和俏古丽一样，

她们还会远嫁他乡，

去温暖每一个亲人挚爱的炕头。

——带着边疆人的爱。

我感到了宗教般的虔诚。倘若此刻，

谁不双手合十，

谁就愧对这些白玉的恩赐。

雨夹雪送走晚秋，

像亲人哭泣的背影迷蒙远离。抬头我看见

冬天盘坐在棉垛上，

而温暖正送来每一个福祉……

神秘的引力（四首）

………………………………雨 青

尘世有一双翅膀

你要贴着文本飞翔

像飞鱼轻轻划开水面

自由地潜泳

倾听来自大洋深处

鲸鱼沉重的呼吸

珊瑚虫们细微的歌唱

然后一跃而出

获得俯瞰的视角

辽阔的海洋

岛屿，险滩，陆地

广袤的宇宙

浩瀚的星空

这一切都将成为我

这一切都是我

我是至卑微的

我是至崇高的

我的灵魂，我的肉身

我的肉身，我的灵魂

神秘的引力

在见到你之前，

我就已经喜欢你了。

就像一朵花对

另一朵花的欣赏。

缘分乃前定——

灵魂凭借文字相识，

肉身总是羞怯，

我们都是球茎植物，

把稚嫩的欢喜

一层一层包裹。

塔里木的爱

干旱，这里的苦涩太深

必须使用大水漫灌

把盐碱压下去

才能长出甘甜的瓜果

粮食和蔬菜

所以并不透彻的雨

反而有害

必须用炮打掉

要么全部，要么匮乏

塔里木的爱

不存在中庸之道

五 月

疼痛的火焰

盘旋其上

一个深渊

文字的迷宫

梦魇一般的句子

彼此缠绕，撕扯

发出含混的呓语

空洞的嘶喊

雾气包裹着

阳光找不到缝隙

滋生，绵延

无始无终

匮乏，找不到

干净清澈的水

美味的果实

永远吃不到

折翼的天使

呼唤维吉尔

天堂遥远

荆棘恒在穿刺

走出去

疏导内心的闪电

迎接大地上的风暴

恐惧让人战栗

也使人勇敢

我将与自我重逢

邂逅鲜花

冷漠无动于衷的雪山

以巨大的冰川

孕育万马奔腾的河

一场大雨（五首）

………………………………沙海驼

带点土的事物

逛巴扎，我喜欢带点土的蔬菜

它们令我安心

此外，我还喜欢带土的河流，比如黄河、塔里木河

它们都是劳动的河

带点土的文字，我格外喜欢

那年，我从山东到新疆

临行前，母亲递给我

一小把红纸包着的干土，说：

“烧水、做饭放一点，别水土不服”

妈妈，你看

我已经从一棵槐树长成一棵胡杨树了

一场大雨

你来对了

只有落在久旱的塔克拉玛干

这最贫瘠之地

质朴的人们，才会过节一样地

迎接你

这里的仰望，最笔直、最热烈、最虔诚

你给予孩子们最好的礼物，给予大漠——

新的绿洲和河流

你是古尔邦节，你是万物之王

这盛大的精灵之舞

你走后，这里的人们还时常说起你：

那真是一场好雨

仪 式

白衣、黑裤，还有皮靴子

送第二枚太阳

爬上杆头

宏大和抽象，是对的

细节，会暴露一座雪山的纯度

后面的人，看不见前面的人

前面的人，看不见后面的人

鸽子看见了我们

众人对着血的隐喻，朗声发誓

和唱赞美诗

我们的神多么包容，并没有现身揭发

人群里面败坏祂名声的人

我听见我们的神，在一片金色的胡杨叶子里

发出洪钟一样的声音：

奉献你自己

大 风

风里有些什么呢

它们拼命地摇晃每一棵树

从黑色的槐树到白色的杨树，再到滴滴答答的果树

问得那么急切

风，需要一个答案，才能停下来

人群里也有类似的情景

比如，傍晚一个呼唤儿子的母亲身上

也有这样的风

风，一定丢了什么

它还在寻找，它找遍了每一个角落

它还在找

比风还急的，是那些找不到孩子的女人

多年后，就疯了

就像这风

莲

今日淡妆

你的影子，比你还要美

粉红色的芭蕾

等待一只倒立和禅定的蓝腰蜻蜓

以水为纸，点绿

晕染成一个个完满的圆，从此——

东风，西风，都如意

水中画色，或深或浅，依你的心情

三鱼成行，游走在边上

鱼之乐，你微微一笑

拈花的菩萨

穿越淤泥、浊水，在空中获得大美

和出身、遭遇，一一和解

拒绝周敦颐的美意

在一小片湖水中，获得完美的统一

我就是我的故乡（五首）

………………………………卢 山

天地间铺着无数条金光大道

从江南奔赴皖北，跨越长江和淮河

回到村口的时候已是黄昏

旅途的疲惫让位于此刻的欢喜

一路上忍不住地向外张望

儿时的老屋早已不见踪影

一排排两层小楼横亘道路两旁

我给妻子介绍每块田地的主人

父辈曾在那里收获粮食，也垒起坟墓

河平村越来越近了。记忆中的方位

是在北斗七星下，在石梁河的西侧

两只鹧鸪鸟在头顶盘旋指路

狗尾巴草排着队，向我点头致意

晚风吹不干手心的汗水啊

那些闪烁的灯火，在华北平原的大地上

总有一盏必定是留给我的

我是一盏浪荡天涯的孤灯，那漫天的星光

在天地间铺着无数条金光大道，接我回家

总有一位亲人认得我

蹩脚的二手汽车把我抛在田间地头

成群结队的玉米和高粱扑面而来

小路被野草吞没，一排排高大的白杨树

站立在石梁河畔，曾经是回家的坐标

如今被集体砍伐，制作成老人的棺材

蟋蟀和蝗虫翘着二郎腿笑话我

在童年肆无忌惮的地方，我四顾茫茫

一切都陌生了，连我的名字也生锈了

只有奶奶坟头的那朵野花还认得我

它踮着脚尖，伸长着脖子

在黄昏的光线中，一遍遍唤我

君子之约——赠尤佑兄

没有下雪，戴安道还醉卧在

昨夜零乱的梦中

此刻，你已骑上新时代的动车

赶在月亮的小酒馆打烊之前

推开临安城困倦的大门

我说尤兄，此去经年

江湖路远，是否别来无恙？

黑夜的防线都拦不住

你这个教书先生

从嘉兴南湖到杭州西湖

只为喝一杯理想主义的啤酒

清明节寄北

绿色的树林，结满红色的虫鸣。

放学归来的孩子，剥开新鲜的树皮吹起乡村小调。

牵牛花爬上裤脚打探春的消息。

斑鸠走走停停，写一封蹩脚的长信。

北方的树林高大，墓碑却很矮小

像你劳劳碌碌的一生。

麦苗年复一年从你的身体上长了出来，

是你没有来得及说给我的话。

母亲节

厨房里的母亲汗流浃背

娴熟地游走在食物和火焰之间

像一只蒸箱上热气腾腾的龙虾

身体里逐渐浸染一些油盐酱醋的味道

她从数百里之外的宣城赶来

为她怀孕的女儿做一道家乡菜

阳光推开午后的初夏，再搬来一把凳子

让她在阳台上坐下。跟着音乐做胎教

是我年轻的妻子。她的双手托着一枚

小小的星球。浮肿的双脚是被施了魔法

妊娠纹一定是小朋友调皮的涂鸦

她相信身体增加的重量里

生长着西湖和宝石山的云霞

在田地里劳作的是我遥远北方的母亲

她缓慢地蠕动在麦苗里，仔细地拔掉

每一根杂草。她的日历里没有节日

只有二十四节气。头顶的烈日像一个

永不厌倦的时钟，命令着我的母亲

率领她的晚年艰难前进

一望无际的麦田里，巨大的汗珠砸向大地

让我把“母亲节快乐”几个字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