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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明清时期“儒侠”人格的建立及其文学价值

2023-12-11

华夏文化论坛 2023年1期
关键词:文人人格小说

陈 洪 周 蕾

【内容提要】“儒侠”一词最初被用来指代儒士和侠士两类社会群体,宋代时开始演变成指代具有侠气的文人,明清时则逐渐凝聚为一种理想化的人格、行为范式。文人具有侠气这种文学文化现象具有深厚的思想渊源,是对孔孟张扬主体人格的承继,之后又在阳明心学思潮和泰州学派的狂侠传统以及清初遗民的实践中被传承光大。对士人心态、审美心理、文学表现等产生了重要影响,尤其在清代小说中,“儒侠”成为一种群像,折射着文人的创作心态、审美取向,并影响着小说叙事,具有重要的文学研究价值。

当前学界关于“儒侠”的研究通常集中在“儒”“侠”之间的精神互通性和以“儒侠”为视角考察近现代武侠小说。本文则“追本溯源”,主要探究儒侠人格的思想文化渊源、儒侠形象的文学传统及价值,不仅梳理其人格精神的发展脉络,而且在对其文学价值的剖析中为探究清代小说提供新颖的视角。

一、读书人理想化的人格、行为范式

“儒侠”一词起初被用来指代儒士和侠士这两类社会群体,最早出现在韩非子《五蠹篇》:“国平养儒侠,难至用介士”①[战国]韩非:《韩非子集释》,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1057页。,但随着时代变迁和社会思潮的涌动,“儒侠”一词文化元素的建构逐渐丰富,成为一类人的代称,宋代时开始被用来指代具有侠气的文人,但尚处于萌芽阶段,仅苏轼、汪藻、赵鼎臣等个别文人注意到了这一人格精神特质。

进入明清,“儒侠”才迎来了蓬勃发展期,成为一种新的社会身份组成,普遍存在且被认可。汤显祖在《蕲水朱康侯行义记》中就记载了这种盛况:“江楚之间不少学者,江多儒侠,而楚多侠儒。”②[明]汤显祖:《汤显祖全集》,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169页。这种儒侠人格在当时引起了文人的广泛关注,竟陵派领袖钟惺,后七子代表人物李攀龙、王世贞等皆使用“儒侠”指代有侠气的文人。

一时间,“儒侠”“亦儒亦侠”“侠而儒”“行己在儒侠之间”等词语大量地出现在文人的诗词、散文中,尤其在墓志铭、赞、寿序、传记文体中,作为一种褒誉存在。焦竑在《汪君仲嘉墓志铭》中便用了“英辞润金石,高义薄云天,可儒可侠,亦玄亦史,擅通人之致,标高隐之目”①[明]焦竑:《澹园集》,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028页。之句,王士禛《文林郎内丘县知县吴君墓志铭》则说:“侠耶儒耶,千里诵义,而家无儋石之储耶!”②[清]王士禛:《王士禛全集》,济南:齐鲁书社,2007年,第1667页。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儒侠人格精神俨然成为文人阶层品格、道德、才能的衡量标准和审美取向之一。

尤其王世贞、钱谦益、黄宗羲三人,不仅在散文中多次以儒侠人格气质为标准誉评士人,钱谦益还将其引入馆阁,在敕、制、疏中以儒侠精神气质肯定赞扬士人的功绩和德行:

孝养厥亲,牵车牛而服贾;好行其德,解服骖以恤贫。笃厚深中,与人无崖岸之异;感慨立节,行己在儒侠之间。

——《父恒先赠文林郎山西潞安府长治县知县加赠征仕郎工科给事中》③[清]钱谦益 撰、[清]钱曾 笺注、钱仲联 标校:《牧斋初学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957页。

可见,儒侠人格精神进入了官方话语体系中。

除此之外,明清时期有关儒侠人格精神的专论层出不穷,新安诗派创始人汪道昆便作《儒侠传》专门剖析这种人格特质:

谓景真儒,宜非游、夏;谓景真侠,宜非原、尝。要之质有其文,儒行彰而儒名掩矣。乃若通有无,急缓急,解纷排难,无论戚疏,概诸中庸,不越乎规矩准绳之外。此之为侠,春秋所难,由今而谈,谓之儒,谓之侠可也;谓之非儒,谓之非侠,可也。④[明]汪道昆:《太函集》,合肥:黄山书社,2002年,第860页。

清代文人李继圣则在《蒋适园赞》中说:

予读适园公行状,乃叹后人讥史迁儒侠混称之非也。圣贤浩然之气不数见,则侠气可嘉矣……激于不背之义,成于不误之智,贞于不变之信,古圣贤亦乐引为徒。公孝子也,有才胆,本末兼具,是谓大儒。古之侠小勇而用壮,公之侠多奇节而用乾之九,所以无陂不平能至于老,全受而全归也。⑤[清]李继圣:《寻古斋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7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53页。

这种关于儒侠人格精神的专论还有很多,其中较为精深的还有清代文人独孤微生、金堡著作中的多篇散文。总体来看,他们对儒侠人格精神的阐释不外乎两点:一是儒侠人格即一种亦儒亦侠的气质风貌,既有读书人的文才雅韵,又有豪迈慷慨的侠气和解纷排难的侠义,呈现出一种融会贯通的双重人格风度;二是“以儒兼侠”,即上述两则引文中所强调的“中节”。所谓中节,即以理节情、克己复礼,以儒家思想文化作为牵制性因素,使不轨于正义的侠之气力“不越乎规矩准绳之外”,最终使“儒”“侠”二者之间的张力趋于平衡,达到一种“化境”之态。

总之,在明清时期,无论在文人群体中还是上层统治内,“儒侠”已然成为读书人理想化的人格、行为范式之一,得到了社会的普遍认同。

二、儒侠人格建立的思想史背景

儒侠人格精神自孔孟思想发源后,经由阳明心学、泰州学派以及清初经世致用思潮等的影响,一路跌宕起伏,绵延而来。

古人大都将“儒侠”之思想根基归为对儒家思想文化的传承,而非侠。方苞在评价孙奇逢义救左光斗等人的侠烈之举时说:

其操心之危,用力之艰,教之奋死于卒然者有十百矣。此天地所寄以为心,而藉之纪纲乎人道者也。岂忍自戕贼哉……今谱厥始终,其行事或近于侠烈,而治身与心则粹乎一准于先儒。①[清]方苞:《方苞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88-89页。

方苞将孙奇逢的侠行归为“儒心”,徐渭也说:“惟孝友廉信人多杂以侠,故曰论未定。然侠岂足以掩四者哉?”②[明]徐渭:《徐文长逸稿》,《徐渭全集》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029页。都既肯定儒者行侠,又认为单纯的侠义文化不足以诠释此举。

实际上,文人之“侠”是对孔孟所倡导的高扬主体人格的发扬,主要表现在倡导与侠之精神相通的义和勇,如孔子“见义不为,无勇也”③[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60页。,孟子“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④[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30页。,更在义、勇的推崇中强调塑造个体的刚正浩然之气,张扬自我个性,“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⑤[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66页。,且对权力有一种藐视,“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⑥[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73页。,这种反抗强权的尊身思想和对公平正义的向往都与侠之精神内在相通,但又有所区别,呈现出一种中节特质,《韩诗外传》中子夏论勇一节便再现了儒者之勇与匹夫之勇的区别:

吾尝与子从君而西见赵简子,简子披发杖矛而见我君,我从十三行之后,趋而进曰:诸侯相见,不宜不朝服,君不朝服,行人卜商将以颈血溅君之服矣……所贵为士者,上不摄万乘,下不敢敖乎匹夫,外立节矜而敌不侵扰,内禁残害而君不危殆,是士之所长而君子之所致贵也。若夫以长掩短,以众暴寡,凌轹无罪之民,而成威于闾巷之间者,是士之甚毒而君子之所致恶也,众之所诛锄也。①许维遹:《韩诗外传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0 年,第224-226页。

不仅肯定了儒者有大勇,而且强调在仁、礼约束下既不骄矜狂傲也不残暴欺弱的勇才是儒者勇的人格风范,这实际上是“侠”元素在儒性牵制下的中节表现。

只是随着巩固皇权的需要和程朱理学对思想的禁锢,这种对主体人格的张扬趋向内敛,“惮用力者归儒,好用力者为侠,所业既专,则文者益文,武者益武,各作极端之表现耳”②顾颉刚:《武士与文士之蜕化》,《顾颉刚全集》卷16,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331页。,儒生文弱的一面逐渐成为精神气质的主流。

直到阳明心学的出现,文人枯槁的人格气象才逐渐焕发新生。在“心即理”和“致良知”的心学思潮影响下,文人开始尊崇内心,以主体的感受和思维为中心,释放自然本心,这就代表着先前被卫道者所摒弃的个性、胆勇、侠义等精神气质被重新合理解释。除此之外,王阳明发扬了儒家有关“由狂入圣”的思想学说,认为:

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纷嚣俗染,举不足以累其心,真有凤凰翔于千仞之意,一克念即圣人矣。惟不克念,故阔略事情,而行常不掩。惟其不掩,故心尚未坏而庶可与裁……狂狷不与俗谐,而谓生斯世也。③[明]王阳明:《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287页。

“狂”实际上是侠士的一种精神风貌和生命形态,阳明和孔子一样,对“狂”并不摒弃,而且认为狂者可入圣人之道,阳明弟子王龙溪便是由狂入圣的典型。这就改变了士人传统的人格结构认知和社会角色扮演观念,基于此,儒生具有侠之风度,抑或由侠入儒,便具有了思想理论支撑。

但阳明并不赞成狂而无度,认为“琴张辈狂者之稟也,虽有所得,终止于狂。曾子中行之稟也,故能悟入圣人之道”④[明]王阳明:《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288页。,他对这种中节人格极为看重,在《祭文相文》中说:

反其迈往直前之气,以内充其宽裕温厚之仁;敛其通敏果决之才,以自昭其文理密察之智;收其奋迅激昂之辩,以自全其发强刚毅之德;固将日趋于和平而大会于中正。斯乃圣贤之德之归矣。⑤[明]王阳明:《王文成公全书》,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1101页。

这实际上是在肯定侠气、狂态的基础上对文人提出了中节的人格审美标准,即“儒”“侠”两种精神气质的中和。王学后人乃至整个士人阶层都深受中节人格主张的影响,唐宋派领袖唐顺之的一生便经历了由狂狷至中节的转变历程。

除了思想上为儒侠人格的建立奠定理论基础外,王阳明自身也是儒侠人格的典范。他“初溺于任侠之习”①[明]王阳明:《王文成公全书》,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1605页。,十一岁时便有“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阳水底天”的豪情壮志②[明]钱德洪、王汝中 辑:《王阳明年谱》,力行要览发行所,1933 年,第 4 页。,之后一生中剿寇平叛的事功,更是被郭沫若归为任侠气概③郭沫若:《王阳明礼赞》,《郭沫若全集·历史编》卷3,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 年,第 291 页。。阳明心学思想及其自身亦儒亦侠的鸿儒风范,对士林风气、人格审美向度等都产生了深刻影响,泰州学派诸人便承继了阳明的儒侠人格特质,且更为激进:

波石为左辖时,事不相干,挺然而出,遂以死,肉骨糜烂。山农以行船事,为人所恨,非罗近溪救之,几至以死,不但谪戍而已。心隐直言忤人,前遂于杀人媚人之手。盖以心斋从来气骨高迈,亢为惧祸,奋不顾身,故其儿孙都如此。所谓龙生龙子,果然非虚。④[明]袁中道:《祚林纪谭》,《珂雪斋集》附录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1573页。

泰州后人这种对“侠”的激进追求,使“儒”“侠”两种精神因子之间的张力逐渐失衡,人格气质中的儒性式微,其体现便是对于名教的反叛,诸如何心隐建立的聚合堂,这样乌托邦式的社会试验,无疑体现着绿林“反”“自立”的思想精神,所以黄宗羲说:“传至颜山农、何心隐一派,遂复非名教之所能羁络矣。”⑤[清]黄宗羲:《明儒学案》,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703页。

及至李贽,则一棒一喝,掀翻天地,“主张作侠而不作圣”⑥何宗美:《李贽与侠略论》,《西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1期。,对豪侠人格极为推崇。说“士唯患不粗豪耳,有粗有豪而后真精细出矣。不然皆假也”⑦[明]李贽:《藏书》,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88页。,“古今贤圣皆豪杰为之,非豪杰而能为贤圣者,自古无之矣”⑧[明]李贽:《焚书 续焚书》,北京:中华书局,1960 年,第4页。。他还创立了一套英雄人格生成论,主张士人要有二十分识、才、胆,将胆气、勇毅归为士人的人格审美范畴。这种“作侠而不作圣”的狂禅思想在晚明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公安三袁、焦竑等都对此极为推崇。

在阳明心学思想、泰州的狂侠传统以及思想之侠李贽的影响下,文人具有侠气自然便成为一种社会风尚,“儒侠”人格便在这种激荡的社会思潮中逐步建立流行开来。

入清之后,这种儒侠人格崇拜也并未消歇。首先在鼎革之际,遗民文人“投笔从戎”,游历大江南北考察地形,结识绿林豪杰,以游侠形式抗清,呈现出令人钦慕的儒侠风范,顾炎武、黄宗羲皆是典范,加之受清初文坛写孤愤情怀而追求英雄气象的影响,士林之中自然鼓荡着一股慕侠之风⑨陈洪:《论清初文学思想的异趋与同归(上)》,《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5期。。

除此之外,易代之际诸如“嘉定三屠”“扬州十日”等惨绝人寰的屠城事件让文人意识到了走出文墨世界,通过力量救世的重要性。他们在反思明亡的教训时,除了针砭政治体制的黑暗腐朽和晚明学术上的空谈流弊外,尤其将矛头对准了士人头巾气的病态人格,开始提倡培养习行、习动,六艺皆通、文武兼备的文人:

请画二堂,子观之:一堂上坐孔子,剑佩觿决杂玉,革带深衣。七十子侍,或习礼,或鼓琴、瑟,或羽籥舞文、干戚舞武。或问仁孝,或商兵、农、政事……一堂上坐程子,峨冠博服,垂目坐如泥塑。如游、杨、朱、陆者侍,或返观打坐,或执书伊吾,或对谭静敬,或搦笔著述。壁上置书籍、字卷、翰砚、梨枣。此二堂同否?①[清]颜元:《颜元集》,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749页。

在颜元、顾炎武等人的倡导下,经世致用思潮兴起,士人的价值追求由内圣转为外王,开始注重实学,习六艺、知时事,能文能武,亦儒亦侠精神风貌成为文人的理想型人格。尤其对于书生习武,颜元极为提倡。他自己更是身体力行,和傅山一样,习武练拳法。在五十七岁南游时,与大侠李木天相遇,“折竹为刀、对舞、不数合,击中子其腕。木天大惊曰:‘技至此乎!’”②[清]颜元:《颜元集》,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772页。

在这种经世致用思潮的影响下,有武力、胆勇、热血担当的豪侠书生人格便自然而然地成为风向标。及至清中晚期,这一人格特质也并未被历史长河所湮没,而是随着社会改良思想和救亡图存运动再成潮流,如击剑吹箫的龚自珍,极力提倡亦狂亦侠亦温文的书生气概。

三、儒侠与清代小说

儒侠人格精神的建立不仅对文人精神、士林风气产生重要影响,还投射到了文学创作当中,影响着文人的创作心理和审美取向。主要表现在清代小说中涌现出了一批丰富多彩的儒侠形象,是文学与时代风潮、士人心态互动的表现。

(一)儒侠与小说叙事

唐宋时,在一些短小精悍的笔记小说和传奇中,出现过零星的儒侠形象描写,如《青锁高议》里《王寂传》中的王寂,以读书为业,且重信义,后毁儒冠为狂侠,都还较为不成熟。小说中的儒侠形象开始成为一种群像,是从明末清初开始的,首先在才子佳人小说中涌现出了一批才子侠客的结合体。

首先,儒侠形象带来了小说叙事内容的丰富。将行侠主题与爱情、家庭等结合,使才子佳人小说、世情小说的叙事更为精彩,《好逑传》《野叟曝言》皆是典型代表。其次,小说的叙事结构发生改变,最为明显的是爱情叙事模式由诗词传情变为英雄救美。自唐宋传奇到明代话本,文人爱情往往以诗词传情,一方面是受封建社会道德伦理的约束,另一方面也有文人逞才炫学的创作心理。但是这一叙事模式随着儒侠形象的塑造逐渐变为英雄救美,如《好逑传》开篇便以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塑造了才子铁中玉亦儒亦侠的气质风貌,紧接着在第五回,才子佳人的初次相见仍以英雄救美的情节引出:

铁公子大怒,就乘势跳下驴来,将前面抬轿的当胸一把扭住,大骂道:“该死的奴才,你们又不遭丧失火,怎青天白日像强盗抢夺一般……”忽听得轿中哭着道:“冤屈,冤屈!望英雄救命!”铁公子听见,因复将抬轿的扯紧道:“原来果有冤屈,这是断然放不得的,快抬到县里去讲。”①[清]名教中人:《好逑传》,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55页。

佳人水冰心被骗成亲,几个壮汉强拽其入花轿,不期路上撞到了前来河南游学的铁公子,最终铁中玉的仗义援手为水小姐伸张了正义,二人也因此结下了姻缘,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无须诗才接引便可展开。再如《赛花铃》开篇红文琬义救花神,《水石缘》松涛救美妓,都是文人注重力量对异性吸引的表现。

此外,在儒侠人格精神风尚的影响下,文人的文学审美心理也发生了变化。对才子人格气质的审美标准由才、貌变为才、貌、侠,尤其对男性气质的审美由阴柔美变为阳刚美。

在中国古代小说的传统观念中,才、貌是文人对才子人格的审美标准,如《玉娇梨》中的苏友白一出场便是诗惊客座,吴翰林心想“此生才虽美矣,不知人物如何?”②[清]荑秋散人:《玉娇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29页。于是沿路寻访,当看到在梅树下看花饮酒的苏友白“美如冠玉,润比明珠……宛卫玠之清癯,俨潘安之妙丽”时③[清]荑秋散人:《玉娇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30页。,便认定苏友白是难得的才子。不仅如此,才、貌还是文人的爱情美学,才子佳人只有才貌双全才能心生爱慕,缔结良缘,以才、貌论人、定情,在小说中俨然成为一种套式。

但是这种审美心态在儒侠人格风尚的影响下发生了明显变化。文人开始打破才、貌二元论,将侠之气质风度纳入审美范畴。如《画图缘》中的花天荷:“若论风流,可以称为美男儿;若论学问,可以谓之大才子。此二种,尤少年之常。独于美人才子中,别具一种昂藏英勇之力,徒手三五十人不敢近,又可谓之豪杰士。”④[清]天花藏主人:《画图缘》,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5页。相应的,美、才、侠成为爱情生发的条件,蓝玉小姐道:“这花生,观其诗才,自是青莲一派。观其用情,比桃花潭水还深。观其用侠,直在朱家之上。”⑤[清]天花藏主人:《画图缘》,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51页。美、才不再是小说中读书人理想化的人格塑造,能凭借侠之气力改变自身及他人命运,才是文人所神往钦慕的。

尤其对于男性气质审美,由阴柔变为阳刚。在传统才子佳人小说中,对于男性美的崇尚偏阴柔,作者往往不厌其烦地设置男扮女装的情节,且以大量篇幅描写所展现出来的女性美特征,其中《吴江雪》中的才子江潮可称典型:

玉体温柔,面上无半星儿瑕玷;花容妩媚,衣间染一段的幽香。美目澄清,恰似月娥临玉镜;缃裙轻缓,却疑潘安步金莲……若非姑射神人,定是绛宫仙子。①[清]佩蘅子:《吴江雪》,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106页。

小说中对男子体态的女性美描摹得极尽细腻,从面容、眉目、衣饰、神态、香韵等各个方面展现男性的阴柔之态,这种特写程度甚至胜过对女性的刻画。

但在以儒侠为叙事对象的小说中,文人对男性气质的审美变得阳刚,更崇尚一种粗豪正气,如《生花梦》中的才子康梦庚,“康君甫五龄,夙慧本天生。秀夺乾坤气,灵钟河岳精。属联夸敏妙,书法更纵横。国瑞诚无忝,才华愧老成”②[清]娥川主人:《生花梦》,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19页。,再如《水石缘》中的石莲峰:

有石岫者,字莲峰。居邻雁岩,学本鸿儒,气宇峥嵘,襟怀磊落。多情多感,恍宋玉之重逢;能酒能诗,俨青莲之再出。③[清]李春荣:《水石缘》,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5页。

“乾坤气”“纵横”“气宇峥嵘”“能酒能诗”等用词塑造的是一种豪迈旷达的才子形象,可见文人逐渐从阴柔审美中脱离出来。

除此之外,“儒”“侠”两种精神气质的交融碰撞出了雅俗共赏的文化审美心理。文人要塑造儒侠形象,必然要书写侠文化,于是在语言、场景等方面,皆体现出一种雅俗相兼的特点。例如为展现儒侠的胆力武勇,通常设置打斗、征战的场景描写,在其中使用较为通俗的语言:

正酣斗间,湛国瑛亦来夹攻,包春支持不来,早被国瑛一戟,刺入咽喉……手持大刀,大骂:“杀不怕的狗官兵,怎又来寻死!”千总董德山接战,斗上三合,被郜长彪砍死。④苗深 标点:《醒名花》,《明清稀见小说丛刊》,济南:齐鲁书社,1996,第479页。

而儒侠形象之文儒的一面,则以诗会、宴饮、出游等方式极力渲染人物身上的文雅气韵,因此同一文本中,便呈现出雅俗并具的审美特点。

(二)儒侠与文人创作心态

“儒侠”是文人创作心态的映射。文人借助这一形象丰富的文化内涵寄寓人生理想和价值观念。

首先,“儒侠”通常出自下层文人笔下,他们大都于科举一途无望,怀才不遇。而反观其书中,具有浓厚自况意味的儒侠则往往位极人臣,功成名就,显然是借儒侠形象寄寓自身的壮志抱负,疏解心中块垒,正所谓“所以慨遇也,所以寄讽也,所以涵咏性情,发抒志气”⑤[清]娥川主人:《生花梦》,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序言,第1页。。

其次,“儒侠”展现了文人对科举正途的疏离心态,打破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传统认知。在以“儒侠”为叙事对象的文本中,文人社会声望的建立、对异性的吸引、事业前途等往往以“侠”为助力来实现,而科举及第渐成为点缀。如《好逑传》中的铁中玉,因侠义之举而名满京城:

满京城皆相传铁公子打入养闲堂,救出韩湘弦之事,以为奇人,以为大侠,争欲识其面,拜访请交者,朝夕不绝。①[清]名教中人:《好逑传》,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23页。

直到第十五回,才草草写出铁中玉春闱中进士,仅为了抬升身份以匹配婚姻,实际其社会声名和爱情姻缘均已通过侠行而获取。

又如《生花梦》,开篇即以四回的篇幅叙才子康梦庚路见不平,拔刀诛贼之事。官兵前来捉拿,恰逢擢为太守的贡鸣岐围观了此事,贡太守感佩其少年正气,帮忙斡旋,为其开释,心想:

成童而诛桀恶,自是天亶人豪,故十分敬重,十分珍爱。因想女儿才貌,向欲觅一快婿,奈访遍名门,并没一人配合得过,所以因循未定。及见康梦庚,方不愧东床之选。②[清]娥川主人:《生花梦》,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51页。

典型的“不信视儒生,杀人成令名”③[清]娥川主人:《生花梦》,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42页。,才子的仕途之路及爱情姻缘皆由此开启。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儒侠”为文人提供了新的出路,“侠”逐渐成为仕途的敲门砖,而科举则渐趋边缘化。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清初才子佳人小说中的儒侠们,往往在实现壮志理想之后便辞官归隐,作者一方面以“儒侠”自证才能,但另一方面又表现出一种对黑暗现实及异族统治的疏离心理和孤傲姿态。

除了以“儒侠”自况人生理想和价值取向外,文言小说《聊斋志异》中的“儒侠”则侧重展现文人细腻的爱情心理。

《聊斋志异》中的儒侠,并不像才子佳人小说般借“儒侠”实现建功立业的人生理想,而是多与爱情主题相关联,具有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特点,其侠义之举往往表现为英雄救美,而非结识绿林,军功奏捷。如《娇娜》中的孔生为娇娜一族挡雷霆之劫:

生矢共生死,乃使仗剑于门……霹雳一声,摆簸山岳;急雨狂风,老树为拔。生目眩耳聋,屹不少动。忽于繁烟黑絮之中,见一鬼物,利喙长爪,自穴攫一人出,随烟直上。瞥睹衣履,念似娇娜。乃急跃离地,以剑击之,随手堕落。忽而崩雷暴烈,生仆,遂毙。④[清]蒲松龄 著、张友鹤 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69-70页。

“共生死”“仗剑于门”“屹不少动”展现出了书生的凛凛侠气,而为了救娇娜,孔生甚至不惜牺牲生命。这种重然诺、仗义、无畏牺牲的侠义品质以及浪漫崇高的爱情精神,使《聊斋志异》中的贫寒书生在爱情中成为被仰望、被依赖的对象。《青凤》中青凤被恶犬袭击时,“望见生,依依哀啼,阘耳辑首”①[清]蒲松龄 著、张友鹤 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27页。,《聂小倩》中虽不能婚配,小倩却依然不愿离开,“区区无他意,止以公子光明磊落,为天人所钦嘱”②[清]蒲松龄 著、张友鹤 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84页。。落魄书生俨然借“侠”刷足了存在感,极大地满足了落第文人渴望自证价值的心理需求,是作者在现实中受挫,转而在文学中寻求自我抚慰的一种方式。

《连城》一则堪称典型,作者开篇便以为友抚孤和千里扶柩两件事渲染乔生的肝胆侠气,接着讲述乔生为女主人公连城剜取心头肉作药引,二人双双因情而死,又在阴间携手复生的浪漫爱情,至此作者却依然意犹未尽,竟安排乔生于阴间再次英雄救美:

顾生愤然曰:“请携宾娘去。脱有愆尤,小生拚身受之!”宾娘乃喜,从生出。生忧其道远无侣。宾娘曰:“妾从君去,不愿归也。”生曰:“卿大痴矣。不归,何以得活也?”③[清]蒲松龄 著、张友鹤 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365页。

得救后的宾娘更是“妾从君去,不愿归也”“小女子赖君复生,誓不他适”④[清]蒲松龄 著、张友鹤 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367页。,可以看出,现实中屡屡受挫的作者无疑在这种异性救助和爱情仰望中获得了极大的精神振奋与愉悦,沉浸于其中,乐此不疲。

综上,儒侠对小说的影响虽然开始得比较晚,但却深远。才子佳人小说、世情小说、文言小说等各个小说流派中都有受儒侠人格精神影响的痕迹,且一直延续到近现代,对还珠楼主、梁羽生、金庸等的武侠文学创作具有重要的积极意义,如《书剑恩仇录》中的陈家洛、《萍踪侠影录》中的张丹枫,都是亦儒亦侠的文人形象的延续。因此,儒侠这一人格风尚对文学,尤其是小说创作,产生的影响是极为重要且深远的。

四、结语

“儒侠”由一个身份指代词组发展为一种人格憧憬的背后是激荡的社会思潮的影响。儒侠人格精神根源于儒家之义、勇、中行等思想文化,自明中晚期至清初,在阳明心学、泰州学派、李贽及经世致用思潮等的影响下,逐渐成为读书人理想化的人格、行为范式之一,不仅影响着士人心态、价值观念,还影响着文人的文学创作心理和审美取向,主要表现在清代小说中,影响着小说叙事的主题、模式等各方面,也是文人创作心态的映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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