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笔下的爱情

衷曲无闻

在许多缅怀金庸的文字中，出现得最多的是这一句：你瞧这些白云聚了又聚，散了又散，人生离合，亦复如斯。

这是《神雕侠侣》里，杨过走后，程英安慰陆无双的话。她话虽如此说，却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程英和杨过第一次见面，是乱石阵里，杨过被金轮法王打成重伤，眼看阵法将破就快丢了性命，程英及时出手相救。

杨过在昏迷中误把她当成小龙女，一把抱住了她。这一抱，让她又羞又急，却怎么也挣脱不了。

从那一刻开始，她对杨过的好感正式升级为喜欢，从那一刻开始，她的心里住进了一个“杨大哥”。

可是，程英终究是个斯文温雅，殷勤周至的女子。不似陆无双那么刁钻活泼，更不似郭芙那么骄肆自恣。纵然是喜欢杨过，知道他心里有别人，就不再轻易表露心迹，而是把如水的深情藏了起来。

杨过受伤期间，程英照顾他的起居饮食。她和杨过交谈，慈和中带着一分敬重，总是风轻云淡地将自己的心事一掩而过，安慰他说：“等伤势好了，便去寻你姑姑。”

喜欢的人就在身边，她只能在纸上反复书写“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如此克制的深情和冷静，让人敬佩。她心细如发，能察觉杨过对小龙女对郭芙的情谊，当然也知道她和杨过之间的不可能。她明白这是一场暗恋，但还是甘愿“一见杨过误终身”。

这是金庸在爱情里关于“得不到”最好的处理，在一起是两个人的事，但我爱你与你无关，就算得不到回应，注定爱而不得，我也无法收回对你的爱，只是我可以克制，用爱你的心去爱世间万物。

那“得到”呢？

故事的结尾，有情人终成眷属，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大侠和美人携手退隐江湖，就真的没有然后了吗？

金庸在《倚天屠龙记》新修订版的结尾给出了答案。

张无忌决意和赵敏归隐蒙古，周芷若却来要求他履行承诺：“你只管和她做夫妻、生娃娃，过得十年八年，你心里就只会想着我，不舍得我了。”

怕读者体会不到他的用意，金庸还特意在后记中强调，张无忌没选定自己的配偶，事在人为而非命定。这样的心思，颇有点红玫瑰与白玫瑰的味道。人性的复杂与悲哀正在于此，你即使此时得到，十年以后未必还是当日心境。哪对爱情破裂后的恋人，当初看对方的时候，不是心里蘸了蜜？凤冠霞帔、对拜天地、生个娃娃，不过是一时的欢乐，时间温柔一刀砍来，人性耍剑空手接白刃。

不只“偏要勉強”和“问心有愧”的左右为难，新修订的版本，张无忌还有一男娶四女的打算。

张无忌的性格自带滤镜，就是只记得人家对他的好，而且越想越好，自然原谅了别人的过失。

昔时在濠州，张无忌和周芷若已经在拜堂了，是赵敏“偏要勉强”，抢婚成功。

后来在少林寺，周芷若坦言自己“问心有愧”，对自己很有信心，也了解张无忌的性格弱点，料定“过得十年八年，你心里就只会想着我，不舍得我了”。

当然，对爱情还抱有幻想的年轻人，自然接受不了这样的修改。于是金庸在书的后记里指出，这是年轻的小弟弟、小妹妹所不能参透之感情，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周芷若飘然远去之前，一针见血地点出张无忌的博爱，控诉了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金庸曾在旧版《倚天屠龙记》的序中坦言自己最爱小昭，新版中他偏心地增加不少小昭与张无忌感情的戏份。

波斯船上，两人分别在即，张无忌说：“我会永永远远都记得你，前晚做梦娶了我可爱的小妹子为妻，以后这个梦还会不断做下去。”小昭回应说：“我真想你此刻抱住我，咱俩一起跳下海去，永远不起来。”

这些结局的重大改变，似乎也反映了金庸的最新爱情观，活在当下，顺势而为。

年少的时候，我们以为爱情许下承诺就会一辈子在一起，彼此要忠贞不渝，后来才明白，所谓忠贞的爱人，只不过是弱者为了保护“我方水晶”，掩饰无法承担爱情风险的无能，没有信心靠魅力让对方死心塌地与自己过一辈子，而不得不依靠承诺的枷锁来束缚对方。

而成熟的爱情观，是我爱你，不需要承诺，我也会和你在一起；你不爱我了，就算承诺再美，我也不怕失去你。

金庸写“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也写“无人不冤，有情皆孽”，他几乎写尽了世间爱情的模板。

萧峰失手打死阿朱，塞上牛羊空许约，情深未变却寒盟，其他人再好也比不上，“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国，千秋万载，就只有一个阿朱”。

凌霜华的父亲为了得到《连城诀》，将丁典关进牢房八年之久，每月拷打一次。丁典靠凌霜华每日更换的一盆菊花以慰苦楚，他从不后悔第一次去找她，“那天晚上，我在凌府外的石板上坐了一夜”。

杨过深中情花剧毒，只余七天寿命，拼死从李莫愁和金轮法王手中护全郭襄，感叹“七日之后我便死了，日后她长到她姐姐那般年纪，不知可会记得我否？”她何止记得，她寻寻觅觅的一生，点点滴滴的全部，都是杨过的影子。

“相思无用，唯别而已。别期若有定，千般煎熬又何如？莫道黯然销魂，何处柳暗花明？”金庸启蒙了我对爱情的憧憬，也教会我如何面对爱情里的聚散离合。

千万人之中，或许只有一对如同杨过与小龙女一样幸运，用近二十年的时光去挣扎，最后却能在一起。千万人之中，或许只有一个像程英、郭襄，哪怕爱而不得，也只问付出，不求回报。

难免有的成了李莫愁、梅芳姑、周芷若，黑化不过是为了满足一己之欲。

还有很多像丁典一样，喜欢却不能在一起，弥留之际，回想起过去的美好，希望找一个人来分享那些填满时光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