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潮趋势下传统纹样在服饰设计应用中的迭变

姚 敏

（南京艺术学院设计学院,江苏南京 210000）

一、引言

2018年，“中国李宁”以“悟道”为主题推出“中国李宁”系列登陆纽约时装周，自信饱满的设计风格迅速引发国内外广泛关注，由此拉开国潮序幕，这一年被称作“国潮元年”。何为“国潮”？国潮元年以前，国潮大多指中国本土设计师创立的潮流品牌，在表达上与“民族风”“国风”相似，与“韩流”“英伦风”同义，聚焦在品牌和产品呈现的由民族元素与潮流时尚组合的形式风格上。国潮元年以后，随着我国实力在各个领域的持续积累，中国国际影响力不断提升，自信自强的民族情绪空前高涨，国潮的概念从本土文化审美的载体，走向国家意识、民族精神的表达，肩负起文化传承和时代创新的意义，成为契合当下国民情绪的时代母题。从“以国为潮”到“以民族骄傲为内核，潮流演绎为形式”，从单纯的营销手段到新消费领域文化自信的输出与表达，国潮以文化与时代为维度，开启传统文化与品牌概念的融合与共创。仅2019年，国潮产品的品类中，以服饰为例，占比为37.7%，以消费者关注的“中国风”设计元素首选占比30.4%。以李宁、安踏、CLOT等为代表的国产服饰品牌，在国潮趋势下更新着中国传统纹样与工艺在服饰媒介上的融入与表达，展现了中国传统文化在当代语境下被不断重塑的文化景观。本文以此梳理传统纹样在服饰设计应用领域发生迭变的不同阶段：在服饰媒介上传统纹样的借用与重组、传统文化意涵的服饰设计语言表达、东方审美的现代性重塑，并以此探索中国传统文化在当代语境下融入的路径以及延展、再创的形态与过程。

二、传统纹样的借用与重组

“传统的纹样，并非现代西方人所说的一般装饰，除此之外，它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反映出高尚的民族精神。……他在那本书的序言中说：“考察古时图案，大都含有一种表号的意义。在这类图案的寓意中可以探索当时人民的观念、思想、信仰：同时其形式上又有有趣味的表现而能满足装饰的欲望。”[1]中国传统纹样是传统文化中有代表性的形象和有一定符号意义的物质载体,因其形式丰富，题材广泛，内涵深厚，流传久远而拥有迷人的东方情韵，因此设计师经常从中衍生创作灵感和汲取创作素材。

国潮元年以前，传统纹样主要作为视觉元素与符号在服饰表面作点缀与混搭，设计师往往采用借用和重组的设计手法，将传统的文化形态在服饰媒介上进行演绎，满足消费者猎奇、求异的心理需求。格度认为：“借用是后现代主义进行创作的艺术手法之一，是对现代主义原创性的挑战，艺术的意义来自借用，来自一种图像与另一种图像的关系，不同的图像用于不同的语境中有不同的含义。”[2]传统元素经过借用与重组创造新的信息，传达传统元素在新的时代语境下的社会意义、美学观点与文化观念。

2018年，CFDA、天猫、迅驰时尚三方合作，在纽约时装周发起“天猫中国日”，助力中国设计师和品牌进入纽约时装周的舞台和美国市场。由中国街头品牌CLOT，中国男装品牌PEACEBIRD MEN，中国时装品牌CHENPENG以及中国运动品牌李宁拉开国潮在世界范围内的序幕。其中尤以李宁推出的“中国李宁”系列为代表，将传统中国元素作为设计灵感来源，李宁以悟道思想为主题围绕“心之悟”和“型之悟”展开。其中“心之悟”是运动本身与中国传统文化、复古潮流融会贯通来致敬经典，在这个系列中设计师以“天人合一”中的阴阳图衍生创作出“虎鹤图”（图1），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虎寓意刚劲威猛、鹤寓意柔韧灵速，中国传统纹样中的虎鹤造型填充进阴阳图的图形框架中，借虎的气与力、鹤的精与神的结合，在天人合一，阴阳辩证的中国传统哲学系统下重新诠释刚柔并济。中国李宁借用虎鹤双形的纹样与太极阴阳图的重新组合，表达李宁运动对“道”的参悟与领会，赋予传统纹样在新的运用场景下的现代精神与内涵，为李宁品牌的运动精神注入新的意义，激发年轻消费者的共鸣。

图1 虎鹤图（图片来源网络）

2019年中国李宁COUNTERFLOW溯系列推出的“锦绣”取自中国传统阴阳平衡理念，鞋面中间织带拉环上绣以中国传统麒麟与仙鹤的形象，配以“文武双全”字样，借用传统文化中麒麟与仙鹤的美好寓意与对年轻人文武双全的期待做联结，中国吉祥纹样“图必有意，意必吉祥”，耳目一新的组合却贯穿着中国传统文化中喜闻乐见的美好祝愿。

纵观当代时尚的历史，许多国外设计师应用传统纹样却呈现出不同的文化景观。John Galliano为Dior设计的系列中加入了中式的旗袍元素；2015年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以“中国：镜花水月”为题，展示了一系列设计师基于东方想象的创造物。基于西方文化框架下的形式借用与纹样本身传递的民族文化内涵大相径庭，“异国情调”攫取式的应用终究无法带来情感上的心理共鸣。社会学范畴曾表述“游客凝视”的观点，“对奇异的和熟悉的两种相反事物的要求，正是游客凝视的核心所在。”[3]指的是游客在猎取异国情调的奇异经历时，却习惯于过往经验的熟悉与舒适。因此我们看到西方设计师对中国传统纹样的应用，大多数时候是对异族文化猎奇的、浮光掠影式的借取，通过拼贴与重塑，娴熟地嫁接着“奇异”和“熟悉”，输出以西方价值观为内核中国元素为外衣的表达。时尚品牌作为文化强国的权利产物，中国服饰不可避免仍然笼罩在“他者凝视”下进行自我塑造。

这一时期，我们看待以传统纹样为代表的中国元素仍然是奇异吸睛的装扮与表皮，它以强烈的可读性展现通俗意义上的中国传统文化：重组的经典传统纹样，视觉强烈的中国色，醒目符号化的中国汉字等传统纹样通过借用、打散、重组以一种简单直白的形态被呈现在服饰设计中，其在品牌语境中的介入与发声为传统纹样在当代场景下的进一步融入与应用打下基础。

三、传统文化意涵的服饰语言转化

后工业化时代物质的丰富促使人们的消费行为从物质消费转为包括物质消费在内的艺术、文化消费。国产服饰品牌的国潮化转变是契合现代消费需求与心理的必然，服饰设计在实现功能意义的同时承担起满足消费群体文化和情绪的角色，“国”成为意识形态的承载者，“潮”成为意识形态的表现形式，国潮成为国民自我表达的路径，民族文化身份得以回归与认同。鲍德里亚对此消费行为阐释：“此时，‘消费’的行为成为消费者地位和身份的有序编码和阶层区划，人们在消费的过程中也在建构自己，形成‘部落化’重构，进而获得社会、文化、阶层认同。消费不仅仅是物的消费，也是符号的消费，是精神和意识形态的消费和再生产。”[4]这一时期的传统纹样开始摆脱形态设定，不仅仅作为装饰，而是下探到中国情感，使其承载的文化意涵与新潮服饰实现更深度的融合，输出符合中国传统文化习惯的设计语言表达，完成符合当下语境的“现代转化”。

李宁、CLOT、太平鸟等国内品牌一直着眼在地化的研究，为成为文化本身而努力。2019年“中国李宁”推出旗下另一国潮产品线COUNTERFLOW By Li-Ning。COUNTERFLOW由两条支线组成，即“源”系列与“溯”系列。其中“溯”系列的设计灵感，源于传统中华文化和东方美学，本意逆流而上，与李宁溯系列的理念和运动精神相契合,通过追本溯源，传达具有东方情韵的经典纹样与中国故事。“溯”推出的「飞檐斗拱」系列便是设计师取材中式古典建筑—京、皖、苏三大派系建筑，聚焦于独具特色的传统建筑结构—榫卯，将传统榫卯部件的造型纹样转化成印于服饰表面的立体纹理印花，展现结构矛盾对立的逻辑哲理。“飞檐斗拱”在中国古代建筑中是特有的设计结构，上承屋顶，下接立柱，扮演着顶天立地的角色，鞋款本身将建筑结构转化为鞋身造型，再提取三派建筑青黛、白、红，“青”的色调与气质，对应“玄、皎、青”三款配色，完美融合在三款产品中，将古典建筑美学与机能美学完美融合。COUNTERFLOW溯系列的“藏易”取自朔风起，万物藏，灵感来源于中国古代冬藏的理念，通过在鞋身上表现八卦的纹样，将中国文化中的哲学力量由冬藏的故事传达，契合李宁运动“逆境中蓄势待发”的智慧与精神。李宁COUNTERFLOW“溯”系列，像一个传递中华文化的故事集，极具匠心地运用中国传统纹样讲述每一篇故事。

2022年以“金”“木”“水”“火”“土”五行元素为灵感的秀场，“李宁”在“金”系列的服饰设计中，以吉祥双鱼纹样作为灵感素材并作平面转化，以白色、银色、金色、杏色为主色调推出“吉庆有余”系列的运动套装。李宁经过从平面到纵深的发展，试图构建深植中国文化以放眼世界的时尚格调，通过鲜活的视角将运动赋予更新的想象，铸造中国品牌独有的文化与理念。

中国李宁作为李宁系列中最系统运用中国传统元素的系列，在早期通过攫取中国传统纹样碎片表现出强烈的视觉感，但也成为可以轻易复制的设计操作和营销手段，国潮成为品牌年轻化转型的套用公式。中国李宁因此快速切换形态，开始尝试探索中国传统纹样及其负载的东方内涵。相比国潮初期对中国元素碎片式的汲取，这一时期李宁丰富拓展了纹样的颜色与服饰媒介本身的相契合，营造了特有的东方气质与氛围，将中国传统纹样的故事与品牌的智慧融合潜藏在服饰设计中，传达传统文化蕴藏的意蕴与内涵。随着国潮趋势的发展，服饰设计更多开始借用传统的纹样形态传达当下的情感与精神，赋予更新的精神内核，激发年轻群体的情感认同获得内在共鸣。

四、东方审美的现代性重塑

21世纪以来，在数字技术与新媒介的支持下，本土国潮不断兴起，以李宁、clot等为代表的国产品牌制造和重构了契合国民情绪与年轻群体个性的符号表征与美学形态，呈现数字经济环境下的新形态与新美学，如传统纹样符号的潜藏与内隐，纹样符号结构的解体与重置，以及故事叙述语境的转化和嫁接等。不同国潮品牌通过具有传统文化特点的服饰风格进行转型，形成契合时代语境与文化场域美学的表达逻辑，以实现消费群体可以通过消费行为满足身份认同，个性彰显，情绪共鸣的特定心理需求。

中国李宁的李宁x成龙联名款功夫系列灵感理念就取自中国典籍《孙子兵法》“木石之性，安则静，危则动，方则止，圆则行”，以“静”和“动”两者形态呼应天圆地方，贯彻“顺其自然”的审美哲学，将象征天圆地方的方圆纹样以五金材质附着于衣服本身的领口细带和裤带上，或者以刺绣方式将传统纹样的几何形状以同色色系缝制于衣服袖口等细节处，以连续和系统的方式融入天圆地方的美学框架当中。除了纹样以外，极简、禅意、纯色系、小logo、无印花风格简约，动静合宜无不体现蕴含东方哲思的制衣美学。《道德经》中记载：“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将传统纹样潜藏于服饰面料中，以极简为审美倾向，以自然原色为崇尚追求，材质上不添装饰，正是融入儒道美学中的“师法自然”与“无即是有”的思考，以此跳脱出传统西方运动服饰品牌长期主导的审美形态。

国潮兴起以前，CLOT从创立之初就扎根于自己的“中国魂”，因此CLOT不只是一个追逐潮流更迭的时装品牌，而是对国潮美学有自我探索与诠释的历程的品牌。CLOT 2021秋冬“NEW DYNASTY”系列的Drop5融合包括传统动物纹样、武术元素以及象征阴阳平衡的太极意象以或整齐排列或独特组合方式出现在毛绒夹克、卫衣、长裤等单品上。其中出现频率最高的阴阳八卦图以各种形式组成品牌标志，配以太极武术动作分解漫画，颠覆人们传统印象中太极图案应有的形式。CLOT以精致的剪裁与服饰廓形将最初的街头潮服转变成具有“新王朝”之感的休闲奢华服饰，向世界呈现一种新的姿态，又因其面向新生代度身设计的轻松简单的款式和大胆独特的图案风格，成为国潮复兴以来品牌美学探索的又一个新的开端。

五、结语

贡布里希在《秩序感》中说道：“任何图案的意义都会随着时间和地区的变化而变。……除此之外，文化背景的变化会引起人们对纹样的意义做出不同的解释，这种不同的解释反过来又会作用于纹样，使纹样发生进一步变化。”[5]在世界文化形态交融混杂的今天，国潮趋势下传统纹样在服饰领域的设计应用不会是“东方主义”的浮光掠影，而是国人在当代经济文化背景下，自我意识输出与表达的需求与自我文化身份建构的实践，是文化身份在探索、建构与更新过程中现代与传统、民族与世界相遇与共存的表征。国人以自我的视角凝视与解构现代审美的框架，重组传统文化代表的符码，传统纹样的文化内涵得以引申，形式得以丰富，由此出现新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