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塔之螺
2023-12-10宛河
宛 河
南塔,本市中央商务区的最高写字楼,足足118层。每逢雾天,它的顶部被云雾遮蔽,可以想象身处高层的人们在云朵包围中工作,幸福感自不必多言。夜晚整栋楼灯火通明,堪当巨大路灯,为深夜下班的人指路。上南塔天台休憩是热度极高的免费游玩项目,试想象,占据制高点俯瞰中央商务区,眺望本市,指间夹支香烟作道具,成功人士的风范就得以塑造。南塔员工是种身份象征,其他写字楼的人想领略南塔天台风光,唯有向他们的南塔朋友借门禁卡。
本人正是南塔上班族的一员,在48楼的小公司,为卖货直播写脚本,和其他三个写手蜗居在一个小隔间。隔壁是直播间,主播们叽里呱啦读我们拼凑的稀碎讲稿。每天的上班生活高度重复,像复制粘贴,但上个月有不同寻常的消息,工作群里传言,我们楼上一家美妆公司有位品牌经理,午休时间跟同事上天台,好端端地突然说,他们在楼下叫我。说罢攀爬围栏,一副欲往下跳的架势。同事们七手八脚将他拉回,那人犹在喃喃重复道,他见到南塔一楼地上堆叠上班族的尸体,全是跳楼身亡,肉块迸裂血迹喷溅,肢体与面容都扭曲。据说那人精神失常后再没回南塔上班。
其实从今年开始,大家已经流传,上南塔天台的许多人,时常向下望,神情呆呆。问他们有何不妥,他们会答“没什么,只是暂时放空”。品牌经理的轶事令南塔从此背负“鬼楼”绰号,但登上南塔天台的人热情不减,我们同事将鬼楼传说当成好玩事情,在公司门口挂上八卦。有人拓宽思路,工位挡板上吊串大蒜。同事们各自施展神通,张贴钟馗像、挂十字架、挂奥特曼海报,像古今中外不同门派斗法。同一层楼其他公司,也并未因谣言磨灭朝气。每日早晨,我们办公室四个写手,急匆匆打过卡,缩在工位吃早餐,左边房地产公司开始早操时间。
领头人喊:亲爱的同事们早上好!
一片声音回应:好!很好!非常好!鼓掌声有节奏响起,嗒——嗒嗒——嗒嗒嗒。
右边的医美公司不甘落后,放音响,销售们穿正装化全妆,列队齐跳《抓钱舞》。这支舞蹈动作简单,伸出两臂,假装天上有钞票掉落,手掌忙乱做抓钱状。领舞号召销售军团,来,跟随歌词,我们大家舞起来。我邻桌写手早就耳濡目染,跟随音乐唱起《抓钱舞》:钱来钱来钱来,我爱钱钱爱我,钱从四面八方来,时时刻刻来,铺天盖地来,我加油我努力,没有爱我可以,但是不能没有钱。
且看,绩效考核升职竞聘,哪一样不比南塔鬼楼流言可怕。无聊话说过便算,切莫当真,世间摸爬讲究个脚踏实地,生活总是向前的——假如我有机会上镜做卖货主播,就做这番发言。其实心里清楚是不会有的,我们相貌平平才会沦为幕后写手,把熬夜赶出的文字稿交到人靓声甜女主播手上,任由她们用红笔在纸上圈画批注。偶尔她们对脚本不满意,会面露不悦,像语文老师批到水平低劣的作文。随后将脚本发给总监,总监勒令我们修改,返工三次以上每次扣工资五十元,上不封顶。
南塔的鬼楼之名传播渐广,工作内容单调烦琐,但我还不想离开公司。每当同学问我最近好吗,我就答,还行,在南塔上班。对方会说,高级白领,厉害呀。
这就是坚持的全部意义。事情转变发生在一个加完班的晚上,准确来讲已经不算晚上,是凌晨两点。交完手头上的急活儿脚本,文件名后缀标注交稿日,今天5月1日,尽管我是从4月30日晚上开始动工。总监说过,把细节做到极致是赢得客户的关键。头昏脑涨走到楼下花坛,一个声音传出:晚上好呀,李丽云。
我回头四望,不见人影。
那声音在持续,李丽云,我在这里,在虎皮兰里面。
我扒拉一丛高大虎皮兰,肥厚叶子深深处,驻扎一只小福寿螺。它说,我每天都挨饿,再不吃蔬菜就活不长,我知道你公司在南塔,你把我带进去住,每天给我带有露水的蔬菜。还有,不许往外透露我的行踪,不然我就曝光你简历造假,你根本不是本科毕业,明明拿的是函授本科文凭。
我吓得当即跪下,眼泪止不住狂流,哭求道,我照办就是,我不能失去这份工作,求求你。
我伸出手背,弯腰恭请小福寿螺。它冷哼一声,淡定爬上,被我带回公司角落的仓库。那小房间摆放的是可循环利用的圣诞节道具,每年举办圣诞活动就搬出一次,平时几乎没人进入。
每每深夜,公司都只剩我们几个写手加班,这时我就借口上厕所,把菜叶带进仓库。我的脚本出品速度快,造成的后果是被总监分派更多工作,往往成为最后一个下班的人。对不公的任务安排不作反抗,出于将功补过心理,万一将来某天我被发现伪造简历,或许总监见我平日工作也算勤恳,业绩不比本科生差,兴许就网开一面。
公司唯独剩下我,探访小福寿螺就方便。小福寿螺问,李丽云,为什么你不怕我?
我说,更大更多的福寿螺我都见过,我上小学那会儿,家里收购福寿螺。
很多新同事得知我是本市人,瞳孔马上冒出羡慕,我不会主动澄清自己并不是本地百万拆迁户。我们家在本市边缘的村子,靠近农田,拆迁轮不到,一大家子守在一层高的老破屋直到现在。为上班方便,每月从六千底薪抽出八百租中央商务区附近的城中村小单间。人前假装家底丰厚,背帆布袋出门人家赞你低调朴素。试试说自己只是穷人,帆布袋立马降级为邋遢的罪证。
小福寿螺大为震惊,你家人收购我家螺做什么?
我说,吃呀。
小福寿螺的腹足缩回壳里,颤抖声音传出:我们福寿螺是外来入侵生物,是害虫,身上带寄生虫,有孕妇吃过,结果流产,还几乎丢掉性命。你们吃来做什么?
我说,我们不吃,卖给别人吃。那时候很多人不知道福寿螺体内有几千只寄生虫,只是觉得口感不如田螺,吃进肚子就当倒霉吧。村民在农田捡福寿螺,拎到我们家,收购价格是三元一斤,我们转手卖给大排档或者加工厂,五元一斤。卖给大排档,做成炒螺,菜单上名字当然不叫炒福寿螺,是炒田螺。卖给加工厂,做成螺肉罐头。你相信我,世上绝大多数人分不清田螺和福寿螺。
我自顾自忆往昔,不曾顾及小福寿螺不应声,叫它几声,它终于回应,说李丽云快回你月租八百的出租房吧,我要在中央商务区最高楼里睡下了。
第二天小福寿螺说想游览本市底层工薪族的居住环境,言下之意是参观我的出租房。我当然不乐意,有什么可看?结果又是拗不过。它看着阴暗潮湿一小单间,欣慰告诉我,李丽云,我们选择住处的品位非常接近,我果然没看错人。它爬过桌上一排书,逐一念出书名,零零碎碎,有营销知识、电商运营、会计考证,也夹杂英语翻译、文学理论、电影基础。凡小福寿螺爬过处皆留一道湿,这令我难受,头皮发麻,但唯有忍。小福寿螺为我定性:李丽云你还是很上进的。
我说,生而为人,心自然要向上,这是我们人类本能,总要相信日子变好,就算眼下不好。
有时我把小福寿螺藏在工位上的抽纸后,以此小小恶作剧,让它体会我的上班生活是如何艰辛,好唤醒它的同情心,别曝光我学历真相。几天过去它宣布,已经学成一门新技术。
我没好气地问:请问你是学会写脚本,还是Photoshop?如果是前者,拜托帮我想一段过渡词,现在是凌晨两点,我实在太想赶紧收工。它说:都猜错。是你们人类的祈福歌,听好——钱来钱来钱来,我爱钱钱爱我,钱从四面八方来。
偶尔周末我会回村,尽管内心抵触。想到小福寿螺周末无人作陪会无聊,我主动邀约,它应承前往。它趴在我肩膀像小小挂饰,我俩颠簸二十几个站公交车抵达,意料之中厨房冷锅冷灶,因为爸妈还在小饭馆忙活,其他人也各有活动。择菜心预备清炒,特地留出三条外观漂亮的供奉给小福寿螺,它大口咀嚼之余说,给我说说你家收购福寿螺的事情吧,就是在这间房子吗?
我说对。你猜不到这些福寿螺给我家带来多大的恐怖。村里人带到我家的福寿螺自然都是活的,死的我爸妈不收。在等待大排档和加工厂上门收购的那几天,福寿螺在我们家天井玩大逃亡,它们爬上水缸,密密包裹一层,洗衣台背面也都是它们的藏身之地。我和姐姐弟弟他们,每天就把这些个逃兵挨个拔下来,扔进大桶。有时福寿螺爬上厨房天花板,就要用小竹竿戳,戳几下,福寿螺露在壳外面的腹足就缩回去。啪唧,它们掉到我们提前铺好的纸板上,可不能掉在地板,壳砸破的福寿螺死得快,卖不出。福寿螺爬过的地方留下一道湿痕,光是一道,人可能觉察不到,要是千千万万道,就沤一股烂泥塘味儿。全家都沉进一个大泥塘,村里没有人拉我们出去,他们还使劲往里扔更多福寿螺,加速我们家下沉。
我走到自己房间拿打火机,除了我的床、衣柜、桌子,其他空间早堆满杂物,塑料桶铲子大剌剌横在门口。手指向床脚,我告诉小福寿螺:十多年前,我以为把房间门堵死,至少能隔绝福寿螺进房间,错,错得离谱。当我看到第一只福寿螺爬上床脚,忍无可忍,我对爸妈说,你们能不能停止收福寿螺?我妈说,好啊,如果咱们家像隔壁村某某一样被政府征地,拿几百万上市中心买商品房,再收福寿螺我就是贼贱种。
说到此处我妈回到家,咚咚走进房间问:你说谁是贼贱种?
我说,没有,没有说谁。
我妈说,我告诉你吧,贼贱种是你姐,嫁去外地农村,好像农村自建房住不厌一样。李丽云你要争气,要找本市市区有房的,哪怕他老到头发掉光呢。
带小福寿螺去田埂散步的路上,我告诉它我妈志存高远,她的拆迁梦和盼我高嫁的梦,双线并行。说着说着来到成片密刺苦草生长处,草茎包围一圈密密匝匝粉红珠子。小福寿螺很高兴,说那些是福寿螺卵,我的家属。
我当然知道。福寿螺的卵,鲜艳明亮,每一颗都生出一个新的福寿螺,占领我们家角落。讨人厌的东西自己活着招人烦,还要生一大堆。但它们是我很长一段时间的玩具。天井爬满福寿螺,没有小孩再敢上门找我们玩。我跟姐姐弟弟各选一只福寿螺宝宝,举办福寿螺宝宝爬行赛。我们拍掌鼓劲,加油!给我冲!福寿螺宝宝听不懂人话,自顾自挪动。这比赛纯粹是斗运气,就看谁人的选手争气,不甘螺后。
小福寿螺体积一天天变大,我对它的感情有些许复杂,像妈妈对待生长期的婴孩,恨不得每日手持卷尺跟在它屁股后面量身长。意想不到的,是它后来生长完全超出估计,尺寸已经快占满整个仓库,圣诞树被挤到边角,假槲寄生枝条弯折,大概自出厂后从未经历此等委屈。眼前的庞然大物每日消耗的蔬菜、产出的排泄物,成为我工作外一大负担,但为保住中央商务区最高楼的工作,只好鼓励自己无论如何要坚持。小福寿螺的自尊与身形一齐膨胀,居然要求我称它为福寿螺大人。我又屈服,底线就是这样一步步降低。
相比同事们,福寿螺大人并不算难相处,至少从未有同事邀请我上南塔天台看星空。
那晚凌晨三点,公司又剩我一人。福寿螺大人说,我夜观星象,发现今晚极度适宜观星——听听它讲的废话,看来已经深得直播脚本的语言重复精髓。它问,你有兴趣跟我一同上天台吗?对福寿螺大人我向来是有求必应,生怕它一个不高兴就跑到总监跟前揭发我文凭的惊天秘密。
我俩躺在天台的地板,与满天星星面面相觑。写“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的前人如果光临南塔天台,不知做出何等惊人语。百尺不过三十米,南塔足足四百六十米。就算我深度近视也产生莫名恐惧,生怕大颗大颗的星星坠落砸在身上。忘了有多久没抬头看天,每日光是看地面已经耗尽精力。福寿螺大人问,李丽云,听说南塔的外号叫鬼楼,听说有人看见一楼地板堆满跳楼死的尸体,你们南塔有这样可怕?
我觉得滑稽,但还是认真作答:根本不存在的事情,能进南塔上班的人是精英,心理素质也都极好,擅长自我排解工作压力。再说,人来到世上一趟不容易,打击都是一时的,多想想积极的事情,何至于跳楼?福寿螺大人眼神闪烁,与它多日相处我知道,那是白眼。它说,向你介绍一部短片,Regifted,看你英文不太好,只好告诉你中文名,《没人要》。故事主角是货架上一个彩蛋玩具,外形普通,卖不出去。终于被人买下,作为礼物送给别人。彩蛋自然很高兴,但等待它的是一次又一次转送,最终被卖到二手店。有天深夜,伤心的蛋从高处一跃而下,地面的撞击力打开它身体机关,原来它真身是一只八音盒。彩蛋体内舞曲响起,旋转木马转圈,只可惜没有人打开过它的内心。李丽云,你看,它勇敢跳下,才发现自己不是平凡彩蛋,可见跳楼不见得全是坏事。福寿螺大人倾情推荐的这短片,后来我一边吃外卖一边看完,可能过分惦记当天要交的脚本,匆匆看完,没有过深感触。
福寿螺大人又发问:李丽云,你跳过楼没?
我答,倒是跳过,只是高度不值得夸耀。那时第一只福寿螺入侵我房间,我找爸妈告状,他们不理。我之前提过,我们家房子只有一层。我跑上天台,一层楼高度。我对爸妈喊话,你们再把这玩意儿往家里带,我就跳。我爸骂句脏话,我妈伸出食指,指尖朝向我的眼,鼓励道,好胆色,请跳吧。他们跟我相处快十年,竟然还不清楚我这人会被激励冲昏头脑。当时没做好死或者残的心理准备,我采取迂回战术,先降落到树上,再从浓厚树叶滚到地板。没有摔死,右手手肘骨折,养了很久。
福寿螺大人哀叹,我家螺让你难受成这样,我也不忍心。好在相对于人类,我们不会活很久,螺均寿命只有两到五年。我们被取名为福寿螺,其实不福也不寿。
听得它忏悔,我受宠若惊,回应道,我也一样,我叫李丽云,不美丽也不像云。
福寿螺大人说,地上的水逃到天上就变成云,李丽云你要加油,不应该把自己困在一个地方太久。我出生在亚马孙流域,和食人鲳来往很愉快,它们是单纯的小动物,心思都用来钻研吃人。后来我决定在有生之年多游历,长见识。就向一位食人鲳挚友谦虚地学习游泳技术,从亚马孙一路来到这里。
我唯有肃然起敬,但心里清楚我是自愿被囚禁在南塔,这座高级写字楼为我不堪入目的人生履历背书。从118层楼往下看,中央商务区热闹不减白天,附近许多栋写字楼还亮灯,每盏灯后会有大于等于一个人正在加班。金黄色路灯下一排人,等待他们的网约车前来。网约车与出租车穿梭在分岔多多的大马路。凌晨三点确实还早,有许多次,凌晨五点在那路灯下,我一个人等网约车。有次眼睛发花,看不清车牌,凑近过去确认。师傅打开车门说,靓女别瞅了,就是这台车,我都在好几次凌晨五点时候接过你,你没认出我来吗?
与福寿螺大人组队看星的夜晚后,我俩感情增进许多。当它提出,希望我为它擦干净壳,我痛快答应。福寿螺大人的需求是:帮我把壳擦得锃亮锃亮的,黑色不能黑得太死,要黑得有细节,体现科技感,棕色部分最好有渐变;整体质感以玛瑙纹呈现。没头绪的话,你可以先去找找reference(参考样本)哟。
它用词之专业,令我敬畏心大起,并问:要不要先选一小块壳擦洗,作为demo(试验样本),给你过目好呢?咱们确认了再继续推进。福寿螺大人同意。
就这样,我以十块毛巾、五瓶去油污清洁剂、一把水果刀作为物料,执行壳项目。福寿螺大人的螺层和缝合线之间留有陈年污泥,被我用水果刀小心剔出,一颗不剩。螺壳被用力擦洗,露出本色,像从未清洗过的油烟机得到狠狠冲刷。一头干净清白的巨型福寿螺呈现眼前,眉眼带笑。从此我深夜想小睡就爬上它的大壳最外缘,它平缓呼吸像祥和老虎。起起落落,我如睡婴儿摇床之上。
福寿螺大人最初的汹汹气势已熄火不少,有时赶地铁三号线被人群挤压,痛苦屏息,我伤感想到,它是我在中央商务区唯一的朋友。因而等到大意外发生,我居然不忍生出责怪。
没人知道福寿螺大人悄悄从仓库跑出来。当时是晚上八点,公司有一场零食直播。脚本出自我手,按公司规定我还要临时兼任场控助理,做些直播间评论区维护、协助商品上架之类零碎功夫。
主播逐一讲解令她“欲罢不能”“惊艳无比”“灵魂出窍”的零食们。她会试吃,每个吞咽动作都有表情设计,并且小心不让食物沾到牙齿。她打开一个螺肉罐头——
【开场】
来,欢迎新进直播间的宝宝,今天这个螺肉罐头真是赔钱给到大家。(什么赔钱,真赔钱发不出工资,你还有力气坐这大呼小叫吗?)
【抛出福利】
看到没有,就我手上这个螺肉罐头,我们直播间小姐姐每人家里囤一箱。给大家原价16.8元一罐都不叫福利,我们直播间今儿卖13.8元,只卖13.8元!买两罐再减3元!(“每人家里囤一箱”倒是真话,但她们没出钱买,是免费从公司搬回家的货物。价格撒谎,其实平时就卖13.8元,16.8元是直播前两天故意提高的假价格。)
【产品塑造】
我给大家尝一口试试,这一口剁椒味螺肉,油而不腻,满嘴肉香,要不是正上直播,我能吃完一罐。(对于不爱吃螺肉的人,这一口下去就是工伤,我明明看见她一闪而过的皱眉。要不是正上直播,她会把罐头扔进垃圾桶。)
【互动开价】
点个关注,我再给宝宝们赠送运费险,七天无理由退换货,来回运费主播承担,我赔!来,后台准备好没有?好了是吧,拼手速拼网速倒计时321上链接。(“来回运费主播承担”这句话的好笑程度约等于明星直播说“今晚打折造成的差价由我掏腰包赔给老板”,但别说,真有傻子会信,所以这句话术还是加进脚本好啦。)
就在主播嚷着“321上链接”之时,福寿螺大人幽幽闯进直播间。它的厣左晃晃右晃晃像跳舞,牵扯下面的腹足快速向前挪动,活似被扣上大壳的黑色海豹。仓库到直播间的地板留有一大道水迹,还带有水珠,是福寿螺大人的行走轨迹。我发现它驾到,已经来不及阻止。福寿螺大人撞翻背景板,坐到主播旁边。它身高直抵屋顶,硕大身形无法被镜头完全容纳,外壳一大半在镜头外。货架上陈列的商品样本被它壳顶带到,零落一地。福寿螺大人触角低垂,泪流不止,注视主播手中螺肉零食,像饱受委屈的小狗。
这绝对是公司史上,也是直播行业有史以来最严重事故。我用尽力气大喊:福寿螺大人,求求你,快离开这儿。福寿螺大人一脸无辜状,对摄像机后的我喊话:我听到有人说卖螺肉吃螺肉什么的,好奇想看看,为什么要吃我们肉。你们用剁椒拌福寿螺,寄生虫也并不会死掉。
我已彻底失控,吼道,那是田螺田螺!人怎么会吃福寿螺!你们家里螺不在这罐子里。我双手抱头蹲在地,对眼下和未来即将发生的后果感到绝望。这具庞然大物会吓得主播连声惨叫,正观看直播预备下单的观众以为自己眼花,待看清时他们就截图。福寿螺大人的图片在几秒内传遍社交网络,全球都知道南塔出现怪物。今晚这场直播彻底沦为灾难,我们公司从此接不到业务,被迫破产清算,迁出南塔,从此我再不能出入中央商务区地标118层高楼,只好重新找工作,只好再次简历造假。万一函授本科的真相被发现,连基层白领都做不成,要退掉八百元出租屋,回到家里小饭馆打下手,每天的工作是检查水产店供应的田螺,从中挑出不能吃的福寿螺,一板砖砸死。生意不好的日子里我就是爸妈的出气筒,村里人看不起我,尤其旧日同学耻笑我,他们喊,高级白领李丽云赶紧上菜。我端一盘炒田螺上桌,芡汁溅上围裙,他们集体哄笑。完了,我的人生,才活到26岁,已经提前预知到结局画面,每一帧都色调冷清。什么逆风翻盘,什么改写命运。
福寿螺大人面对我不恭敬的质问,显然措手不及,它足部黑色的肉快速收缩又展开,如是几次。我忍无可忍,冲到镜头前试图用力推走这巨型生物,它纹丝不动。我俩的来回喊话早就激得主播坐立不安,她看着我大踏步走到台前,说出一句脚本外的口播,干吗呀这是。主播仪态尽失,也不管直播正在进行,张口大喊:“运营!运营!拉她出去!”
我被运营和其他工作人员合力拖出直播间,回头看到福寿螺大人还坚定矗立在主播身旁,看她手中的螺肉罐头。主播说,不好意思各位宝宝,直播间出了一些意外状况,我们这就立刻上链接,准备好你们的手速,来啦。
总监叫我先回家,进入南塔以来,我第一次晚上八点就早早下班。失魂落魄走在每日途经路上,异常不适应,像头一回进城的外地游客。晚上八点的中央商务区车流人流,旺盛超出想象,从未见过。以往这个时间点,我正在工位吃外卖,额头鼻头油光顾不得擦。这一晚彻夜难眠,麻木刷手机,并没有看到福寿螺大人出现在直播间,只有一个傻傻闯入镜头的我。它到底不是一般螺,身形可怖,会跳《抓钱舞》,又创造出从亚马孙流域游到我们城市的壮举,它像黑客一样能清洗自己的镜头也属正常。
第二天走进公司,其他写手如同往常闷声写脚本,我心惊胆战将脑里鸡零狗碎的词尽量组织成句,临近下班收到总监的消息:来我办公室。话越短事越大,我当然清楚。但当她讲出,你昨晚严重扰乱直播间秩序,总经理很生气,大概率让你走,这属于重大事故,公司不会给赔偿——我还是完全不能接受。我跪在地上抹泪,断断续续辩解,福寿螺大人,没看好,跑出来,阻止……
总监本来低头整理文件,头抬起,杀气腾腾:一说到福寿螺我就来气,好端端的你在后台喊福寿螺做什么?罐头里是田螺肉,你写脚本前都不研究产品卖点的吗?到底有没有文案基本素质?你还跑进镜头,你知道我们有可能失去这个客户吗?我是看在你进入我们公司已经快两年,才不对你提出赔偿。
在我起身准备离开,总监说,知道吧,你函授本科假装本科,我本来早就能开除你的。
我喃喃自语,你早就知道了。
总监冷笑,你提交转正那天,人事部门复核个人资料,告诉我你伪造学历。我看在你试用期那半年里工作还算尽心,就不追究。我很乐意给年轻人机会的呀,可现在你闯下这祸,不炒掉你,没法向上头交代。再说,公司技术部门正在测试人工智能写直播脚本,你们四个写手吭哧吭哧加班的产出,还比不上人家工作几分钟。离开以后你可以考虑切换赛道,形成自己的能力壁垒,底层逻辑一通,延长职业生命周期。大势所趋,我们要拥抱变化,李丽云你是年轻人,能理解吧?今天你先下班,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回来做交接。
能理解。办公室其他三位写手见我脸色发青回办公室,收拾东西提前下班,都继续沉默工作,一句关心话都不说,李丽云也能理解,被开除员工李丽云的工作量即将除以三,分派到她们头上。下午六点准时下班后我在附近便利店流连,不加班就无所适从,手脚无处安放,手指哆哆嗦嗦在便利店桌面敲打,空气中模拟敲键盘。中央商务区每个人都有一份工作,就像每个身体上都有一颗头颅,我没有。直到凌晨三点,用偷偷留下的大厦门禁卡偷摸进南塔,又来到天台。
福寿螺大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李丽云,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
我说,我不怪你,都是我应得。我得到了这些,因为我只配得到这些。
福寿螺大人说,从明天起你不再回来南塔,我为你变个戏法,算是最后一天赠别礼。我们李丽云工作一向努力,发烧感冒小病痛从不请假,难道不值得嘉奖?
一颗颗粉红色卵从它壳与肉的交界处跑出,像机床传送带跑出一连串粉红色食物,递到我面前。我截获一颗,粉红圆卵还温热,足球大小,柔嫩肉感像胎盘。我说,好看,很好看,非常好看。
福寿螺大人被鼓舞,说,好看我就再送你一些。它深呼吸,念一二一,蓄力再排。卵堆满天台,像大商场一楼中心的大型海洋球池。以前每次经过大商场,看见本地有钱人家的小孩儿在海洋球池玩耍,我会忍不住停留观看。身光颈靓的小孩儿们欢笑,叫唤,全身埋进海洋球,片刻过后从另一边钻出头,像活泼地鼠。我在福寿螺卵上躺倒,翻滚,像他们一样。揣几只卵进怀中,腾腾热气带来温暖。南塔天台变成李丽云的私人游乐场,她全身淹没在粉红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模仿小孩儿嘻嘻笑。天上繁星粒粒闪烁,有流星划过砸向对面写字楼屋顶,激起亮光灼灼。
卵越来越茂密,有些卵受到挤压,滚出天台,黏附在南塔墙壁,有些滚下楼,中央商务区堆积粉色球,圣诞节的街道装扮都比不上这晚盛大。路上有些车的顶也带上一团粉红,像童真司机载气球,城市里穿行。
我说,福寿螺大人,感谢你为我所做的,粉红色游乐场我很喜欢,但我还是想往下跳。
福寿螺大人说,我能理解,不过李丽云你做好准备了吗?
那还是会害怕,虽然我有点经验,但我家只有1层,这里可是118层,都不是同一个数量级的事情。
李丽云,根据自由落体公式,你跳下后大约有9.6秒时间落地。
那时间还是很宽裕的。福寿螺大人,我腿发抖。
没事的,凡事都有第一次,勇敢迈出第一步,不尝试你怎么知道自己不行?想想《没人要》的八音盒。
福寿螺大人抖动它触角,像人类挥舞臂膀,为我打气:加油加油,李丽云,祝你跳楼快乐。
我说好呀谢谢,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像跳远那样做预备动作,半蹲热身后往下跳。确实不难,像一片枯叶被风吹离树枝。原来失重状态下对时间的感知能力会变得异常敏感,每过去一秒都清晰可感,怀疑脑子长出秒表。感官全部放慢一百倍。为最后看清世界故意未摘眼镜,不过眼前一片模糊,一条条竖线像星轨延时摄影。大脑肿胀,耳朵与鼻子被撕裂一样,正在承受古代那种割耳朵或者割鼻子的酷刑。头发散开乱飞,一小绺溜进嘴,空气压力让我没法伸手拨开。张开双臂,想象自己是蝙蝠,黑暗中跋扈乱窜。但以什么姿势坠地是不可预估的,就算我在天台提前演练过。
还有8秒。
四肢皆若空游无所依,开始害怕,极度后悔,嫉妒每一个双脚平稳着地的人。胸腔像被巨石砸穿,痛到流泪,泪水又被失重逼回眼眶。已经没有回头路,地面生出一只大手拖拽我下地。想不到,人生中最后一个痛恨的人是牛顿。
觉得身体不太平衡,头掉得快,头重脚轻。转念想想,头先着地的话,脑先死亡也不失为干脆利索的死法,遂放弃在半空中调整身体姿势。
还有6秒。
膀胱一阵肿胀,感到尿急,脑袋听到扑一声,担心是膀胱爆裂。再忍一忍,就快好了。怎么说,还是希望能优雅着地,不想带上一身尿液坠落。不过等清洁工人发现我,最早也要等到凌晨五点。就算全膀胱尿液都喷溅出体外,那时也该干了,做人还是要乐观,多想想积极的事情。水向上逃变成云,李丽云向下逃变成一摊血,大家都功德圆满。
还有3秒。我一生中浪费许多个9.6秒,唯独这次会记忆最深刻。
喉咙紧张,舌头卡在下颚拔不出来,口腔要从头盖骨里翻出。试试张嘴发声——啊——啊——啊,发不出,吃进一嘴凉风,食管和胃发冷。小腿肌肉抽筋,痛感传递到天灵盖。全身骨头都张开,预备在触地一刻刺穿皮肤。身体内的圆舞曲预备奏响,旋转木马即将跃起。
剩最后1秒,视力变清晰,能看见地砖纹路像旋涡,清洁难度极大的地砖缝隙如同白雪一样干净,不愧中央商务区。
即将触地,总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李丽云,你怎么会在这儿,不是让你今天准点下班?我刚跟总经理通完电话,顺便把他的意思告诉你,你继续留在我们公司做写手。总经理说人工智能毕竟不能完全取代你,它又不能做场控助理。你只要提高脚本的产出效率,再保证别在直播间出岔子就行,明天照常上班。总监手里的烟即将燃尽,火星子熄灭之际,她说一同下楼吧,是时候回家。
我如在梦中,畏畏缩缩跟上。走到楼梯间,看见一小堆壳和肉混合的物体。总监说,加班做月度总结,头晕又眼花,刚才没留神踩死一只螺,黏液黏在鞋跟上,晦气晦气。你说我们南塔怎会有这东西?
第二天回到工位,我打开电脑又写直播脚本。福寿螺大人的声音从各个方向飘至:早上好呀,李丽云,我在这里。摇摇头我警告自己,其实福寿螺大人从未存在过,过往种种都是幻想。写手们的键盘敲击声、主播们的吆喝充斥四周,房地产公司和美妆公司的晨会环节已经开始,南塔又迎来全新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