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伦马特怪诞现实主义风格之映现——以《〈圣经〉如是说》为例

□吴越若华/文

《〈圣经〉如是说》是瑞士现当代文学的伟大旗手弗里德里希·迪伦马特的处女作，它讲述了一个名为再洗礼教的宗教组织在城市的兴衰过程：小说中的主角——裁缝师约翰·伯克森使用巧妙的手段顺利当上再洗礼教统治者，却最终被国王与其他教皇联合的兵队杀死。虽然这部戏剧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真正的迪伦马特式喜剧，但以如今的历史视角鉴赏这部作品，可窥见迪伦马特怪诞现实主义风格。迪伦马特怪诞现实主义风格，在此作中已初见雏形。

1 怪诞现实主义的概念

巴赫金在分析拉伯雷小说时首次提出怪诞现实主义的概念，本文所提及的怪诞现实主义特指广义上的怪诞现实主义，即“各种表现形式的民间和诙谐文化所固有的特殊类型的形象观念和种类繁多的戏仿体文学”[1]。

怪诞与现实主义应该是相违背的，怪诞现实主义也有狭义与广义之分，狭义的怪诞现实主义特指拉伯雷构建的小说世界。本文所指的怪诞现实主义为广义上的，在此对巴赫金所提出的怪诞现实主义进行如下简要概括：所谓怪诞“从美学角度看，该概念通常被视为包含夸张、降格、狂欢化（二重性）三种审美特征”[2]，主要体现在对现实和逻辑的扭曲和变形，将严肃的场景戏谑化，悲壮的场景娱乐化。“现实主义是社会写实的艺术”[3]，从所述概念可知现实主义是对实在的、真实存在的人、事物或者现象的白描，而通过借助夸张、降格、狂欢化的方式描写现实存在的事物则为怪诞现实主义。

2 狂欢式的悲剧情景与夸张的角色形象

2.1 死亡淡化

《〈圣经〉如是说》中描述的一段僧侣被执行死刑的场景，是这部作品第一次出现狂欢式的悲剧情形。“一个狂热而喜庆的游行队伍走到舞台上，其中有一位报幕员、一个刽子手和几个行刑助手，他们爬上了断头台。”迪伦马特将执行死刑这种残酷极端的场面中的人们描述为“狂热而喜庆的游行队伍”。

刽子手出场时，女人对女儿兴奋地介绍，重复道：“这是新的刽子手，这是新的刽子手”，仿佛对刽子手有无限热情。女儿也回应：“这是一个英俊的刽子手。”之后女儿一直呢喃：“太厉害了！这有力的双臂和双腿！娇嫩的皮肤！浓密的胸毛！”至于被判处死刑的僧侣，第二个士兵甚至对僧侣被处刑的仪态进行指责：“我的先生，请你注意仪态！仪态！只有这样才能讨女人欢心。”

此场景中，市民们并不敬畏刽子手和生命，市民将刽子手视若明星，间接表现人们对于“死亡”的态度是轻浮的。他们消弭“死亡”的严肃距离，把“把精神性的高尚的情趣降格到特质的肉体的层面，把关注人的思维内容转移到人的‘性’情趣方面”[4]，市民们关注“性”，关注刽子手的肌肉、外貌及性荷尔蒙。第二个士兵也只关注僧侣的仪态是否具有性吸引力，却抛却僧侣本应是戒色戒欲的。

在大主教攻破城门的那一夜，伯克森身为再洗礼教的领袖，将会被处以碎轮之刑。他本应为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感到惊恐，但文中却描绘伯克森与克尼帕多林克那一夜在满是月色的屋顶上不断地跳舞。克尼帕多林克衣衫褴褛，伯克森身穿国王的长袍，身后是一轮巨大的月亮，他们从屋顶上一直跳，并且舞到城门边，主动将城门打开让自己被抓。这一情节存在许多不合理之处。濒死之人与死敌跳舞，惊恐的处罚之夜却变成宁静美好的舞蹈之夜。《〈圣经〉如是说》以娱乐的姿态挑战社会对死亡的固有观念，当死亡这一永恒的命题被置于舞台上成为一种戏谑元素，生命和死亡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人们的认知也就被颠覆了。巴赫金认为怪诞现实主义最重要的特征是“深刻的、本质的双重性”，也就是生与死，诞生与死亡，娱乐与严肃的二位一体。本段描写的死亡，并不是死气沉沉地死去，而是一种逆向优美的新生，迪伦马特通过艺术化的表达穿越现实束缚，揭示对生、死之间微妙关系的领悟。

综合死刑和攻破城门两章的书写可以得知文本中生命已不具神圣性，通过“贬低化”处理，转而化为一种娱乐方式。对“性”的着力描绘，将严肃的仪式狂醉化，所有人都处于精神危机中。作者以荒诞与幽默之笔，将历史事件、宗教信仰和人性诙谐地解构并重新诠释。

2.2 夸张餐宴

对于美味佳肴过度夸张丰富的书写在描绘场面之怪诞时发挥了重要作用。巴赫金认为“狂欢节厨房气氛”是描写怪诞性的重要举措。食欲，是生活中最普通的欲望，但经过艺术加工，过度夸张的食欲能反映人类原始的意识，通过描写个人对食欲强烈的追逐能够辛辣地讽刺社会现实。当再洗礼教已经濒临溃败，伯克森进行他最后的晚宴时，作者写道：“我赞叹果子冻和鱼子酱里的五花肉、牡蛎加香槟酒、逾越节羔羊肉串、肉里还塞了斯特拉斯堡小香肠、烤云雀和早产小牛犊的胰脏丸子，还有口味浓郁的勃艮第葡萄酒，美味的野鸡，周围一圈摆着野莴苣、紫甘蓝、绝妙的勃艮第红葡萄酒、加上肝丸子的啤酒汤……马德拉白葡萄酒汁配醋渍白花菜芽，以及用贵重的水晶杯装的齐策斯葡萄酒！祝福我刚才享受的一切！”

数量惊人的菜品，天价奢侈的食材，迪伦马特笔下的盛宴贵重而华丽，而伯克森仿佛有一个巨兽的肠胃能吞下世间万物。他的肠胃象征无尽的贪婪和对欲望的渴求，对美食的狂热追逐则体现了他对物质享受的沉溺，临终时刻用过度的食欲来麻痹自己的理智，也更印证他对于权力的不舍，对现实生活中的绝望和荒诞的逃避。同时，他也批判统治阶级对人民的控制和剥削。伯克森临终之时的奢华筵席与穷人为金钱相互挤兑的现象形成对比，反窥作者对现实社会中的权力和意识形态的见解。迪伦马特以巧妙的手法将死亡、食欲与欲望相结合，用精妙的笔触展现了一个欢娱化的世界，抨击金玉其外，实则败絮其中的专制阶级。

吃，是肉欲与物质性世界的一个重要表现，肯定肉欲与生理需求的合理性，具有象征意义。这与拉伯雷的“降格”的观点相契合，“把一切高级的、精神性的、理想的和抽象的东西转移到整个不可分割的物质——肉体层面、大地和身体的层面。”在迪伦马特描绘的将人的物欲、肉欲放大的降格世界中，伯克森将所有的情绪，害怕、恐慌、焦虑全部都融于“吃”这一行为中。肉欲的狂欢加深精神的空虚无助，看似欢愉无度，实际是一场残酷的凌迟，是一种“带血”的微笑，传达现实的荒诞与残忍，呈现权力结构下人性的扭曲。

2.3 怪诞形象

人物塑造方面，迪伦马特偏向打造极端化的人物形象。怪诞元素可以打破观众的常规思维，将现实之中的事物变形、荒唐化，可以带来一些幽默和滑稽的效果，在这个基础上也能加深观众对于角色与现实的认知。

主人公伯克森的形象是固定的，靠着莫名其妙的运气追求到了越来越高的职位。他的出场几乎是“无厘头”的，他一开始躺在小推车里睡觉，周边的人认为他是喝醉的酒鬼并且要给他施刑。但是伯克森解释自己并没有喝醉，甚至扬言他将占有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克尼帕多林克的财产，并且将他的妻女也占为己有，最终将成为再洗礼教统治者。这听上去十分荒诞，谁会把自己的财产平白无故地拱手送人？但伯克森竟然真让克尼帕多林克放弃了自己的一切。而伯克森最后也的确如他所扬言的那样，当上了再洗礼教的领袖。

次重要人物克尼帕多林克人物角色与命运也呈现出漫画式的夸张。原本他是富可敌国的富翁，一声令下便有无数人趋之若鹜。他本是一个伟人形象，性格本应理性沉着，但在伯克森影响之下他竟放弃自己所有的财产，一步步主动走向社会最底层，并且享受“贫穷的滋味”，不相容的因素在他的身上集合，从而加深剧作的怪诞因子。

不成体统的设定——贫穷和财富的巨大反转让观者为之迷惑、震撼，对常规思维和期望的挑战，加强了小说的荒谬之感。反转与荒谬交织出一种对正常和理性世界的反叛，探讨追问人类内心深处的幽暗面和复杂情感，产生出戏剧艺术美学与思想深度合二为一的张力。

《〈圣经〉如是说》的配角人物也十分耐人寻味，值得读者反复思考。国王在剧作中一开始出场便介绍自己害怕典礼官，没有典礼官的提醒，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自己在召开帝国会议，更为荒唐的是他不记得伯克森无视皇权的挑衅信。

3 怪诞现实主义之延续

迪伦马特的首部作品《〈圣经〉如是说》以重大历史事件为题材，运用狂欢和怪诞手法，将现实与虚幻相融合，再现再洗礼教的诞生、发展和终结。

在其后续作品中，仍延续了怪诞现实主义风格。迪伦马特创造了一系列自相矛盾且独具特色的人物形象。其中，《老妇还乡》中的克莱尔经历多次婚姻，身体残缺却有巨额财富；《罗慕路斯大帝》中的皇帝着迷于饲养家禽，却将国家推向危机的边缘；《物理学家》中的物理学家掌握了世间终极公式，最终被泄露……迪伦马特善于运用情节的反转来吸引观众的目光。《〈圣经〉如是说》中的小裁缝竟成为再洗礼教领袖并最终自杀；《老妇还乡》中最初坚决拒绝诱惑的小镇居民，最终为了财富不知不觉地杀害伊尔；《物理学家》中，聪明睿智的物理学家尽力防止外敌窃取他的成果，却最终无法战胜邪恶势力。在迪伦马特创造的剧本世界，似乎汇聚了世间各种独特的人物形象，而这些人物和情节的独特和怪诞之处则蕴含着深刻的现实意义。

在这种非理性的状态下，迪伦马特创造了最原始、最真实的欲望表达。克莱尔虽然在肢体上存在虚构，却是小镇上最真实的存在。她承受身体与灵魂上的戕害，之后运用金钱为自己寻求复仇。从道德伦理角度而言，克莱尔的初心并非无理，她的经历反而更显现出她坚韧顽强、追求正义的品格。拥有绝对权力的罗慕路斯大帝一心将自己的国家置于险境，反映强权政治的弊端与荒唐。但罗慕路斯大帝也并不是完全可笑，他不爱自己的国家，但是深深爱着女儿的一切。在与女儿的对话中，他化身成为慈父，支持女儿的灵魂与心愿。在《抛锚》中，作者创作了一场出于理性思考下的完美谋杀案，谋杀被伪装成突发自然死亡，由偶然事件堆砌下看似合理的情节，却又荒谬唐突。迪伦马特在作品中描绘一个既怪诞又真实的世界，通过对人物和情节的精心塑造，深入探索了人性和社会的复杂性，勾勒出众生百态的画卷。

4 结语

《〈圣经〉如是说》运用夸张手法，通过对死亡、食欲和人性的降格处理，将娱乐化态度与严肃的命题相结合，展现现实生活中的荒诞和残酷。作为迪伦马特的处女作，其怪诞现实主义风格已经十分突出。怪诞元素在之后其创作最成功的作品《老妇还乡》中也同样发挥重要的作用。至此，怪诞现实主义在他的作品中基本定型。他的作品突破常规，反叛传统，具有创新性，反映了他对于人的命运及社会现实的思考，至今仍然具有极大影响力。■

引用

[1] 陈素娥.巴赫金论怪诞现实主义[J].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3):58-61.

[2] 聂成军,程旭冉.现实主义的二律背反:论怪诞现实主义的四个层级[J].中国图书评论,2022,(2):94-106.

[3] 高旭东.恩格斯对现实主义文学规范的建构及其影响[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60(2):74-83.

[4] 陈素娥.巴赫金论怪诞现实主义[J].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3):58-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