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甚甚不顺”的母亲成了作家
2023-12-09
只上过一年半学的秦秀英,65 岁开始重新识字,画画,学写作、上网,眼下,她正在老家搜集第四本书的素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秦秀英的小儿子吕永林、儿媳芮东莉都是70 后,都是博士生,在上海安定下来后把她接到身边。儿子儿媳发现一辈子忙碌的母亲,依然困在久远的时空里,反复诉说的,还是几十年前的苦难,听得他们揪心、无措、沮丧。
最终,夫妻俩找到写作这样一种方式,让母子、婆媳之间,也有了更加舒展、亲密的相处……
困在时间里的母亲
“有时我们3 个人除了是亲人,还像同道中人。”吕永林这样评论彼此之间的关系。但时间倒退十多年,他们不是这样相处的。吕永林至今记得,母亲65 岁那年来上海,留给他的背影。
那时,吕永林调到上海大学中文系担任副教授没几年,妻子芮东莉还在出版社工作,他们租住在上大附近一栋高层公寓的25 楼。
然而很多个傍晚,吕永林下班回家,却看到秦秀英总是独自一人,微驼着坐在宽大的落地窗前沉默不语。远处是万家灯火,舍不得开灯的她在暮色的反衬下,显得格外苍老、孤独。吕永林忍不住问她:“孤独吗?”她平静地说:“习惯了。”秦秀英的回答,让性格细腻温和的吕永林心如刀割,觉得母亲有种被世界抛弃的感觉。
白天,秦秀英同样这样把自己和屋外世界尽量隔离。62 岁时,秦秀英的丈夫去世后,她被接来上海的次数变多了。刚开始,她在公园里看到别人跳广场舞,也跟在后面跳。一旦有人过来攀谈,既听不懂上海话也不会说普通话的她就往后退,结果来上海好多次了,一个朋友都没有。那时,夫妻俩还没孩子,大多数时候,秦秀英就靠做家务、针线活打发时光,要么就是长时间默默坐着。
儿子和儿媳在,家里才热闹些。但秦秀英只上过一年半小学,吕永林和芮东莉是大学同学,双双读到文学博士,两代人除了日常生活,没法真正交谈。何况她一开口,还忍不住像以前一样诉苦。
“那时假期里刚回家坐下,还没等喘口气儿,婆婆就一边抹眼泪,一边絮叨个没完。”芮东莉皱着眉头回忆。秦秀英一倾诉,全家人情绪就跟着受影响。大女儿容易共情,听得表情凝重,偶尔还陪着掉泪;二女儿觉得有点尴尬,会紧皱眉头,劝她不要讲;大儿子表现得豁达些,微笑着打趣她又在翻陈年旧账;吕永林则神色复杂,只好继续翻手上的书,也不知道在母亲的啜泣声中,他究竟看进去多少。芮东莉说,听不懂方言的她“最惨”,不好离开,只能“或者假装同情,或者假装悲伤,百般无奈地陪着”。后来才知道,每次老人说的内容都大同小异。
吕永林原以为,把母亲从生活了一辈子的内蒙古小城接到更发达的上海,她会开心起来。夫妻俩也全力陪伴,有空就带她逛公园、去外地旅行,但是一旦某种情绪被触动,她立马又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后来他才明白,就像一棵树的根、茎、枝、叶是密切连接的,如果境遇没发生根本性变化,母亲眉间的哀愁不会真正散去。
大半生“干甚甚不顺”
后来,秦秀英在《世上的果子,世上的人》这本书里这样总结自己,“前半辈子命运特别不好,干甚甚不顺,动不动就遇上坏事情,躲也躲不开。”
1947 年,秦秀英出生在河套平原上一个叫“二喜民圪蛋”的村庄,七八岁开始帮家里撕棉花、搓麻绳。11 岁那年割草时,突然眼前立起一条蛇,吓得她拔腿就跑,打定主意要上学。第二天上午,她背着大人偷偷到学校报名。
秦秀英学习很好,结果到了1960 年,家里没吃的,上学也没有干粮带,她就不再去学校了。老师几次捎话叫她回去复学,母亲都瞒着她。
和家里姐妹一样,秦秀英17 岁就结婚,那时的她在家没有话语权,都是丈夫做主。丈夫心情不好就找她“闹”,“打架,吵架,不怎么说话。”经年累月,这让温和本分的秦秀英无法忍受,便想离婚,可哪有那么容易,“男方不好也不允许女的离婚,说‘好女不嫁二男’,再不好也要过下去。”最后,秦秀英只得打消念头,“我也舍不得这些娃娃。”
秦秀英开始努力好好生活。和丈夫一起盖的房子有个大院子,每当秦秀英走进院子,后面就跟着一群讨食的鸡、羊,金色的阳光洒在院子中央,晾晒的衣服随风飘扬。多年后吕永林回想起来,还觉得少年时期“拥有过最澄澈的天光”。“那时看电视,很多东西我一看就能记住。手也挺巧,孩子们的衣服都是我缝的。改革开放后我勤快,啥都做得挺好。”一贯谦卑的秦秀英这样评价年轻时的自己。
20 世纪90 年代,一辈子都想离开农村的丈夫,终于和兄弟一起在镇上开了家木材加工厂,秦秀英也跟着到了镇上,但生活并没如愿好转。很快,木材厂经营不佳,年近五旬的他们只好四处打零工。丈夫骑着三轮车给饭店送货,秦秀英去鞭炮厂做小烟花,每天做700 件才赚5 块钱……
在子女们的人生大事安排上,秦秀英也有很多遗憾,“娃娃们的命运都掌握在父母手里,父母要是谋划的不好,孩子的前途就毁了。”大女儿从小就懂事,经常帮她担水,上初一时看家里条件差,想回来帮忙干农活。到大儿子初中毕业时,秦秀英认为“种地能有甚出息,我刨了大半辈子也没弄下个甚”,有城市户口和工作才要紧,便让大儿子上技校学财会。毕业后,大儿子如愿分配到粮库上班,然而后来还是下岗了。
秦秀英最愧疚的是老三,也就是二女儿红侠。红侠本来成绩挺好,已经考上高中,但丈夫一辈子都喜欢听教书的妹妹的话,硬要让二女儿在五原县读技校,结果1988 年毕业,1992 年就下岗。随后她在鞭炮厂、饭店打工,走街串巷卖廉价化妆品,还没结婚成家,就过早体会到生活艰辛,对此,秦秀英特别自责、痛心。
吕永林是秦秀英最小的孩子,身材颀长,待人谦和,如今在上海大学工作。他在乡村小学读书,参加县里举办的数学、语文、毛笔字比赛,都能拿一等奖。吕永林像大姐一样孝顺,他看到秦秀英袜子坏了也舍不得换,就把买饼干的钱省下来,比赛结束后给她买了双丝袜。最终,吕永林考上大学,彻底离开家乡。
如今在上海工作的吕永林,看着总是郁郁寡欢的母亲,就像当年自己的命运被母亲用力扭转了一样,吕永林也萌生出“改造”她的念头。那是2011年,作为国内最早的自然笔记倡导者之一,芮东莉正在做自然笔记创作。夫妻俩觉得,种了几十年地,也喜欢花花草草的秦秀英可以学做自然笔记,“找点事做。”
一开始,秦秀英说自己文化太低,没画过画,和小两口磨了近半小时,因为担心芮东莉不高兴,才勉为其难画了一幅。后来,芮东莉“得寸进尺”,要求她写上日期、地点、天气等情况,每天下班回家还要“检查作业”。从来都宁可委屈自己也要为别人着想的秦秀英,硬着头皮认真查字典,认字,写字。她是左撇子,左手执笔画画,右手执笔写字,把一本《新华字典》都翻烂了。
让写作“报仇”
2013 年,吕永林调到上海大学教创意写作,有一个重要环节是“写作工坊”,把选题、结构、细节等拿来讨论、分享。自然地,他和芮东莉建立了“家庭写作工坊”,引导母亲写作。“她喜欢倾诉,最不缺细节。但没有写作技巧,不知道如何衔接上下文,思路也很跳跃。”他们一点点教她如何讲故事、写结尾。
年迈的秦秀英一路走得踉踉跄跄,不时忘记儿子和儿媳妇教的各种知识,错别字也很多,也想过放弃,最终凭着一股轴劲,她写和画出了很多老家河套平原上熟悉的事物:死去的小狼,雪地里骑骆驼的年轻人……这些几百字到数千字不等的小文章,汇集成第一本书《胡麻的天空》。
自从开始写作和画画,秦秀英更加努力和吕永林他们保持精神层面的某种同频。吕永林和芮东莉都认为,归根到底是秦秀英自己有动力,想改变自己,“她一直喜欢有文化,憧憬了几十年,终于有机会能把小学时学的一些东西捡起来,变成一个有文化的人。”
到了《世上的果子,世上的人》,植物不再是主角,而是作为引子,引出秦秀英经历和见证的一个个人生。不可避免地,她又会想起以前的苦,“她回忆的套路就是首先想到不好的事。”芮东莉说,初稿也是千篇一律的“诉苦”,人物形象扁平,编辑甚至一度没有出版兴趣。他们再次耐心地引导她,“一个人不可能一辈子都是苦的,想想有没有什么高兴的事?喜欢些啥?”慢慢地,秦秀英另一扇封尘已久的记忆之门才打开,一点点洒进光亮。
吕永林他们希望通过类似引导,让秦秀英改变之前的思维定式,“她的人生当中很多人也给了她温暖,再艰难的人生都会经历些美好时刻。”
出版了两本书后,秦秀英的变化是明显的。“我也是感觉到开朗了很多。”秦秀英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以前见了人不知道该说啥好,没话说,“有时候说着过去的事,我会哭。后来写得多了,慢慢也就看开了,也敢写了。”如今,她对写作越来越自信,有了想法跟儿子他们讲讲,就开始动笔。
闲暇时,秦秀英也看书。她的两本书都是刘震云作的序,她便读了他的小说《一句顶一万句》。以前为了练习普通话,芮东莉给她买过北岛主编的《给孩子的诗》,但她没法理解孩子们的想象,不感兴趣。前段时间赶在回内蒙古之前,她花半个月时间读完了傅高义的《邓小平时代》。吕永林猜测,那个时代是她熟悉的,才愿意把这本砖头书看完。
她还接受了很多记者的采访。吕永林说,社会的广泛关注,让她的个人尊严感得到极大提升。这对一个大半辈子生活在农村,习惯了谨小慎微,每个月只有100 多元农村养老金的老人来说,非常重要。
以前,因为方言、性格、生活习惯等的不同,秦秀英和芮东莉之间多少有些疏远。通过教秦秀英做自然笔记,目睹一幅幅画、一篇篇文章的诞生,芮东莉对婆婆也有了更多了解,“她喜欢养兔子、养鸡,养猪也是一把好手,以她的勤快和善于学习,在农村当个养殖户,完全可以把一个家经营得很好,让几个子女好好读书。但是没办法,遇到那个时代,遇到那样的人。”
然而,对于人生中大多数时光都自感无限悲苦的秦秀英来说,暮年出现的这些暖光,不足以照亮她所有的过往。“苦是诉不完的,她的负能量说来就来,然后我们毫无准备,劈头盖脸又遭受她的负能量的暴力!”芮东莉快人快语,一旁的吕永林依然是微笑的眼神。“所以我们都以一种艺术性的方式来把情感宣泄出来。”芮东莉说,他们正在准备新书《婆媳之间》,讲相处的日常。婆媳关系中男人的作用甚为关键,吕永林也会写文章,这将是他们三人的联手之作。让我们一起期待这本新书早日上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