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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徐訏《荒谬的英法海峡》中的海洋书写

2023-12-09卢月风李可欣

文教资料 2023年14期
关键词:英法海峡乌托邦

卢月风 李可欣

(1. 广东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广东 湛江 524000; 2. 中央民族大学 教育学院,北京 100081)

徐訏出生于浙江沿海地区,这种地域环境注定了他与海洋结缘,他之后又长年流转于上海、香港等地和法国,海内外漂泊的生活体验潜在地影响着其作品中海洋元素的生成。《荒谬的英法海峡》创作于上海“孤岛”时期,以“我”登上英法海峡的轮渡开始,轮渡到达彼岸结束。“我”在航程中昏沉入睡,梦中被引入乌托邦社会,作者以浪漫幻想的异域背景构筑海上理想王国,表达其超越世俗、追寻理想、思考生命等价值取向,折射出徐訏对海洋的认知与审美特质。整体上看,不仅小说展开背景与人物活动空间具有海洋性特征,而且作者编织的“梦与故事”本身充满着创新性,呼应着自由、浪漫的海洋文化精神,以独特的视角关注现实,涌现出爱国主义情怀。新世纪以来,“海洋强国”“向海发展”等战略决策的提出,推进了海洋文学研究的进程,而该书对现代文学中海洋书写的探究来说自然意义深远,具有独特价值。

一、《荒谬的英法海峡》中的海洋意象呈现

《荒谬的英法海峡》创作于抗战时期,作者依据其欧洲留学的生活经历,以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讲述了中国留学青年“徐”梦中游历奇幻海岛的故事。岛上的人们来自世界各地,这里没有组织的束缚,更没有阶级的划分,领袖由人民选举产生,一切属于人民,所有资源按需分配,人们和谐相处、友好往来,他们依靠美好的心灵维系着桃花源式的海上世界。作者借助这个美好而又充满奇幻色彩的王国来反思动荡的社会现实,表达对和谐、平等、自由生活的向往。学者史承均曾评价:“这是一本写远离现实的乌托邦世界的书,但其中有着高尚的情操,崇高的爱国主义精神,对生活的富于哲理性的思考,有着富于象征的意境,美妙的故事,机智的对话,清新的笔调。”[1]实际上,海洋意象是小说中美妙的故事与乌托邦世界的核心元素,以此传达作者的主观愿望与内在情感。

海岛意象是作为《荒谬的英法海峡》中的故事根基而存在,代表神秘与奇妙的理想国度,被海水环绕的海岛精致优美,令人神往,而跟随叙事主人公的漫游经历与内心独白,又使我们意识到海岛背后的社会问题及理想世界的虚幻性。徐訏正是借助这一远离现实的海上王国直涉现实社会的黑暗与不堪,“我是这样世界的人民,现在漂流在海盗的王国里,坐在近代的街头,寂寞地望着天边,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变化?”又或是“那么难道我真在这荒诞的孤岛上堕落在荒诞的情网里了?”[2]文中以第一人称独白的视角呈现出作者对这一美好海岛世界的建构与质疑,其背后的虚无、缥缈、荒诞正是对战时“孤岛”上海的写照,流露出作者内心深处对和平、自由的向往。作者通过诗化的语言展现海边生活的慵懒舒缓,“我爱一个人坐在白石上,晒着太阳,听那海潮的声音,拾一点贝壳,或者拿一块石头抛进海里,看它自然地淹没,有时候我躺在海边,望那天上的云,幻想那海尽头的世界”[3]。这一自然、舒适的海边景象何尝不是作者理想生存状态的象征,想在这冷僻而又和平的世界里做个简单的人。

一般而言,西方文学中的海多是被征服的对象,如雨果《海上劳工》、海明威《老人与海》等作品无不彰显着人与海的搏斗,主客体对立,界限分明。而中国文学中的海指向主客交融的“无我之境”,像《荒谬的英法海峡》中“近年来我觉得海,是象征寂寞的”[4]与“海象征着博爱”[5],从中不难发现海被赋予了丰富意蕴。海的变化取决于人的主观情绪,当小说主人公培因斯孤独寂寞时,海映射出其内心的孤独与寂寥,当他生活幸福时海又象征着其内心的平静与恬淡,平和与博爱,体现出“诗尚言志”的中国传统诗学形态。汹涌澎湃的大海常常被作家视为表达自由观念的载体,如笛福《鲁滨逊漂流记》中的鲁滨逊厌倦陆地生活到海上冒险寻求自由的行动就是很好的诠释。同样《荒谬的英法海峡》中“天是空旷的,海是浩渺的”,“海博大,海鸟与白云都非常悠闲”,[6]海寄寓着一种逃离凡俗、无拘无束的生命形态。海鸟在作者笔下也是自由的表征,“这里的海鸟,你看,他们飞得多么自由,哪里都可以去”[7]。小说中的培因斯三岁以前在摇篮里游遍了欧美澳非的各地,如今长年生活在海上,任凭内心如何渴望世界的另一头,却依旧不能像海鸟一样自由穿梭,海鸟的自由即她的梦想,她渴望像海鸟一样自由翱翔、自在生活。整体上看,《荒谬的英法海峡》主要借助人们丰富的感官体验来呈现多样的海洋意象,如海岛的神秘与宽广、海水的通透、海鸟飞翔的姿态等,不仅增强了小说的审美性,也体现了作者独特的艺术构思、丰富的精神世界、深邃的现实思考。

二、《荒谬的英法海峡》中的海洋精神表达

海洋精神的表达离不开小说故事情节的发展与环境氛围的烘托。《荒谬的英法海峡》以海岛为叙事基点,建构了自由的理想王国,讲述了唯美的爱情故事,可以说海洋是故事展开的主要场域,叙事背后又有海洋精神的彰显。

第一个是有关“金童玉女跳海身亡”的故事,传说船中被大鱼吞入腹中的一个四岁男孩遇到了跟他具有相似命运的同岁女孩,他们在鱼腹内靠残食生活,二十年后大鱼被培因斯祖父捕获,当男孩和女孩重回鱼腹外后,他们对新的世界感到陌生,因而郁郁寡欢,最终跳海结束生命。当海洋成为爱情的障碍时,随之会演变为殉情的场所,以此捍卫生命的独立。第二个故事是留学法国的“我”在乘坐轮渡穿越英法海峡前往英国的航程中,做了一个荒诞不经的梦,梦境的展开背景是“我”遭遇海盗史密斯,被胁迫到岛上理想国。这里的“海盗”打破了我们的传统认知——粗俗、凶横、残暴,给“徐”带来了一段奇幻的游历经历。“我”一度被这里的环境深深吸引,并结识了新的伙伴,而“我”与培因斯、羽宁与史密斯的情感纠葛推动着情节发展,其中包括彭点对培因斯的爱慕,鲁茜斯对“徐”萌生的好感,史密斯对羽宁的挽留。值得一提的是“我”与培因斯产生的情愫,他们的对话场域多在海边,作者巧妙地以“海洋”来侧面烘托这段感情的起伏,比如“我虽然爱海,可是海的印象总像沉重的铅块似的压在我的心头”[8];“她笑得不像平时的顽皮,或者说还有点勉强,声音还没有发完,眼睛已经望到窗外的海了”[9]等。借助海洋抒发主人公在爱情面前的矛盾、犹疑、期待等复杂的心理活动,海洋充当了爱情见证者的角色。同时,同为中国女子的羽宁内心虽爱史密斯,但她被婚约束缚。作为传统中国女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宿命,纵然这种婚姻可能只是维系家族关系的手段。羽宁也认为中国爱情的可贵即在于其家族之间的深厚情谊,所以她相信她一定会爱她的未婚夫。实际上,这段感情背后隐藏着作者对中国传统婚姻习俗的否定,而“我”帮助史密斯挽留羽宁的举动,恰好是对建立在个体独立基础上的现代自由爱情的隐喻。徐訏还有意为海上岛国设计了“露露节”,“那一天男子都邀请所爱的女子同玩,满街狂饮狂舞。如果一个女子愿意嫁给请她玩的男子,她有一种特权,只要在集会中宣布一下,就可以得到公认,而且男子是无法拒绝的”[10]。在这一节日中,每个人都可以依照自己的主体性自由选择意中人,以实现两情相悦的爱情,尤其赋予女子更多特权,这些无不是对封建纲常与男尊女卑等传统礼俗的突破,抛开国别与种族、社会与家庭的桎梏,传递出岛国民众自由追求爱情的理念,也是包容、开放、不落俗套的海洋精神之表达。

大海是自由、博大的象征,更被赋予了浪漫激情的意义,如在《荒谬的英法海峡》中作者主要以“我”在梦境中的海上奇遇为故事开端,又通过一场奇妙梦幻的邂逅营造出美好而又神秘的海岛世界,寄托自我理想,从多个侧面彰显浪漫主义精神。首先在小说的故事构造上,主要以“我”在横渡英法海峡轮渡上的奇异之梦为中心,讲述了“我”在梦中遭遇海盗劫持,游历了这一奇异之乡,被这里民众自由的生活所吸引的活动。关于本书,学者王璞认为:“试图借梦境来讲述一个《格列佛游记》式的世外桃源故事。”[11]司马长风指出,其“反映了海外留学生的心态”[12],不难发现小说中梦与醒的结合、英法海峡、传奇式的人物等意象无不传递出一种富有异域格调的浪漫情怀和神秘色彩,而奇妙梦幻的海岛王国是作者对理想社会的遐想与憧憬,增添了文本的浪漫色彩。此外小说中的一些抒情描写也营造出浪漫的氛围,比如“假如说世界上最值得我留恋的,是今天这一刹那,在温和的天气中,天象征着和平,海象征着博爱,云象征着诗,太阳象征着热情,你象征着真善美,假如日子可以永远这么过,我愿意老死在这里,我没有到别的世界去的念头”[13]。“我觉得天晴朗,海博大,海鸟与白云都非常悠闲,海潮的声音象征着洁净与自在,跨过那些水围着的石块,她回过头来,遥指那面的海滩。”[14]可以说,这种饱含诗意的海景描写在小说中比比皆是,既是人物内心的一种感情抒发,亦表现了一种柔情的、美好的生活状态,景后的寓意也耐人寻味。徐訏曾说过:“我是一个企慕于美,企慕于真,企慕于善的人,在艺术与人生上,我有同样的企慕;但是在工作与生活上,我能有的并不能如我所想有。”[15]作者对于真善美的追求始终如一,若在现实中遇挫便会借助梦幻的未知世界寄托自己内心深处的向往。《荒谬的英法海峡》中,引子与尾声部分以糟糕挤攘的轮渡环境喻指抗战时期上海“孤岛”的现实处境,文中对和平、自然、舒适的海上乌托邦社会的勾画正是在作者于现实遇挫后,以虚幻世界隐现理想,从陆地到海上的空间迁移自然流露着令人向往的浪漫居所。

面对抗战的现实,不同作家会有不同的书写策略,徐訏较为擅长的是转入幻想,他自己曾谈到:“在三十年中国文学写实主义的巨流中,我始终是一个不想遵循写实路线的人。”[16]这一创作理念成就了其小说的浪漫主义风格,似乎只有面对现实中不曾想象到或目睹到的一切时,故事、情节、人物方能活跃起来。而《荒谬的英法海峡》就提供了一种别有风味的文本,以轻盈的幻想为基调,以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表达自己的思想、情感、见解,编织富有异域特征的浪漫故事。而小说中的人物同样不落俗套,如史密斯偶尔会扮演海盗的角色,但又不是我们想象中面目狰狞的恶人,而是平易近人的领导者、和蔼可亲的兄长;有着海盗血统的培因斯对岛外世界充满遐想,对浪漫的爱情充满渴望等。这些人物的性格无不具有海洋性人格的丰富性,他们情感关系的构造,以及光怪陆离的生活模式更是增加了文本的浪漫抒情格调。总之,海洋不仅是《荒谬的英法海峡》的叙事背景,文本中别样的爱情故事、乌托邦社会的勾勒、不同凡响的人物形象背后同样有自由、浪漫、开放的海洋精神的表达,这与徐訏所秉持的个人主义文学观念相一致。

三、《荒谬的英法海峡》中海洋书写的现实意义

有关徐訏的浪漫传奇小说,吴义勤曾说过:“徐訏小说主要描写的是‘爱与人性’,表现人物的精神生活。徐訏笔下的‘理想的人性模态’和‘理想爱情的模态’都是作者‘希望有或可能有的东西,都是利用假想的形式表现对于生活的理想’。”[17]实际上,《荒谬的英法海峡》就是以假想中的海岛为舞台,通过人物的生活日常呈现理想的爱情与人性模态,营造出远离现实的乌托邦世界,在宏大主题与日常生活现实之间讲述国家、个人的梦想,流露出知识分子的国家责任、民族意识。

“乌托邦”出自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一书,指向人类难以企及的理想社会。徐訏在《荒谬的英法海峡》中就围绕“我”的梦境建构起一个与现实相对立的理想国,这里没有阶级,没有政府,一切按需分配,没有偷盗,没有特权,人人平等。这一带有强烈主观色彩的想象展现了作者对现实的不满与批判,“所有别的世界都是龌龊的,你不知那面多么不自在,多么不平等,穷人们每天皱着眉,阔人们卑鄙的享乐;杀人,放火,宣传,造谣,诽谤,咒骂,毒刑,惨死……没有自由,没有爱,人与人之间都是仇人……”[18]现实的黑暗阴森与岛国的光明美好相互映衬,寄寓了作者对世界大同的期盼。实际上,尽管徐訏惯以浪漫主义、自由主义为创作基调,但仍然无法遮蔽其热情爱国者的身份,正如他在《徐訏全集·后记》中所述:因抗战当头,学业未竟而归国,舞笔上阵也是对国家的责任与义务。而《荒谬的英法海峡》是徐訏以自己独有的方式来观照现实,文中虚拟的海上岛国同样是其家国情怀的映现。结合小说内容可以看出,没有隔阂、劫掠、压迫的世界固然美好,但那毕竟是“我”的梦境,梦醒之后要面对的依然是拥挤不堪的轮渡和纷争的世界,难以寻得落脚之地与精神归属。因此作者又借“我”之口宣告“宁使生活上苦痛,悲惨,潦倒,而放弃这个乐园”,是因为“我也要在我的祖国创造出这样的乐园”。另外,标题中的“荒谬”也暗示了作者对这一虚拟社会形态的否定,以理想的乌托邦世界为媒介,提出自己对现实的感受与态度,又以海洋的包容、平和、宁静慰藉民众在战争中受到的苦楚与悲痛。可以说小说中海上乌托邦的建构与解构背后是作者对国家命运的关心,对社会、人生的理想,也承载着其反抗压迫的意识,自由无拘、自主独立的生活的向往,以及对在自己祖国创造更大乐园的无限期许。其实,徐訏同时期还出版了一系列以童话、寓言形式揭露社会问题的小品文,同样以虚幻的形式针砭现实,与《荒谬的英法海峡》形成对照,体现出作者以自己独特的视角与方式观照民族国家命运的努力。

整体上看,《荒谬的英法海峡》是徐訏抗战时期的力作,小说通过丰富多元的海洋意象,增强了文本的审美性,又以海上理想国的建构与解构,在梦与醒之间凸显作者的现实关怀与爱国主义情感。而借助虚构的海上乌托邦世界反衬不安定现实的叙事策略可以追溯到陈天华的《狮子吼》、巴金的《海的梦》等,这些作品无不是作者民族忧患意识的映射与时代主题的另类表达,在浪漫主义风格背后交织着现实主义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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