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而获,得泰山“那抹灵气”
2023-12-08逄春阶
□ 逄春阶
黎 青/图
10 月14 日下午2 点,在送爽的秋风里,我与文友相约登泰山。上山途径有三:全程坐索道,登半程到中天门再坐索道,全程爬至岱顶。高而可攀,拾级力登;雄而可敬,昂头天外。不假思索,我选择了最后一项。
到晚上10 点多,我才气喘吁吁地站在了天街上。盯着牌坊,我默默背诵了山水诗人孔孚的《天街遐想》:“天河很近/听得见鱼跳//挽挽腿/去摸一条。”夜幕下,灯影里,不见诗人说的鱼,天地泼墨。我找不见了我的两条腿,只觉眼在眨,头在晃。
36 年前的一个深秋,我与大学同学相约第一次登泰山。夜里10 点开始,我们一路小跑,两个小时登顶。我们蜷缩在天街的一角,等着看日出,结果没看上,那天雾大。我们又用三个小时跑下山。第一次爬泰山,我就一个感觉——“我到了”。就像刚上大学进图书馆,热衷于背名著的名字,其实对名著的奥妙,一点儿也不懂,或者是一知半解。之所以要牢记名著的名字,是虚荣心作祟。我第一次爬泰山,也是这样的心态,到此一游,打卡了。至于游后有没有收获,年轻时没顾得上考虑。
那时,我已经知道孔孚先生,读过他写泰山的诗句,但是没读出味道。比如他的《天街印象》,直到十年后,我第二次登泰山前,搜到了他的创作谈,才琢磨出了一点点玄机,他说:“对于泰山南天门之上的一段‘天街’,我有特殊兴趣。主要是那名字使我神往,引人产生幻想。在泰山沉思的前额上,眉宇之间,我仿佛看到有一抹灵气在飘荡。说看到,其实欠确,不过那么一点感觉而已……我习惯地闭上眼睛,让灵视活跃起来,以便创建我的‘太虚幻境’。因为是天上的街市,云很自然地就跑来了,多谢它帮忙,很快完成了一章:楼不见顶/街悬在半空//云和人/在一起行走。”“写实易,出虚难。正当我皱着眉头捻断髭须的时候,清代画家钱杜跑来了。他老先生笑着向我说:‘阁下怎么忘了?丘壑实,不是可以间以瀑布吗?仍不足,再间以云烟呵!’我豁然开朗,这时情兴和灵视都生机勃勃,很快写出下面的一章:我追一片云/跑进一家商店里去了//躲在墙上一幅泼墨山水的半腰/还动呢。”当我再一次站在天街上的时候,真的就有了诗人的感觉。我也闭上眼睛,打开心扉,我感觉云在绕着我跑,腾云驾雾,飘飘欲仙。昨日醉酒,今日是醉云了。对,是醉云,云醉!泰山是诗的泰山,以泰山为师,学其诗性,得点儿灵气。
这次登山,很悠闲,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累了就歇,歇够了再爬。慢悠悠的,也就多看了几眼石街边上古人的刻石。有的还蛮有意思,比如“果然”“虫二”“仰答神庥”“若登天然”“名言莫罄”,似懂非懂,我们借助手机互相猜测,给枯燥的登山增添了趣味。这些词句,不迂腐,不直白,没有说教味,甚至有点儿调皮的味道,我喜欢。加上书写者的字,没有当代书法家的躁气,法度严谨,笔力遒劲,就更加耐看,觉得一笔一画都那么妥帖,就应该刻在那里。盯着那石刻,遥想着书写者正襟危坐、焚香沐手而书的敬畏与静穆,还有那山间刻石者身上沾满了飞溅的石末和那叮叮当当不绝于耳的斧凿之声,他们怎么吃?怎么睡?啥时开工?啥时收工?有没有受伤?皆不可知。只有一行行脚印蜿蜒而去,树丛间一定闪着野物的眼睛。这一个个鲜活的细节,寂寞地尘封在历史的隧道里。
登山直行路要拐个弯,才能到经石峪。山坡上那片饱经风霜的石刻,已经有些模糊,观之依然怦然心动。忽然想起教育家于漪的一个访谈,她说:“中国人对自己的语言文字要有骨肉亲情。因为语言文字是我们民族的根。它凝聚着我们的民族精神、民族情结、民族思维方式、民族睿智。”我对于漪老师说的“中国人对自己的语言文字要有骨肉亲情”这句话印象深刻。我们的汉字是神圣的,不可随便。铁凝曾读到一位法国作家的散文《年轻人与死神》,其中有一小段叙述令她感触深刻,那位作家在形容汉字时写道:“在这个故事中,我们再次领略到东方人描写命运的方式:没有长篇累牍的叙述,只有一个悄悄的手势或几颗书法字。命运的警示似闪电一划而过,根本没有反应的机会。”铁凝注意到的是法国作家用几“颗”书法字来形容东方的文字,而不是几行、几段、几串、几磅。在这里,“颗”得到了强调。铁凝说:“我突然意识到这强调的宝贵——我的母语,汉字的宝贵。一颗珍珠,一颗钻石,一颗种子,一颗星星……一颗汉字。进而我想到,我们必须知道文字和语言对于一个作家的宝贵。”
文字是智慧的结晶,可是有时无字却胜过千言万语。比如泰山顶上的无字碑,顾炎武断定是汉武帝所立,相传汉武帝想写一篇气吞山河的铭文,来歌颂他的业绩。他找了很多文豪学士来写,但没有一篇称其意。他干脆一字都不用。汉武帝的想法藏着掖着,让后人去猜吧!这是无言之美,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孔孚有《无字碑前小立》诗:“我还是看到了太阳的手迹/风的刀痕//一条青虫/在读。”人不写,太阳在写;人不刻,风在刻;人不读,青虫在读。这是山水诗人眼里的无字碑。
站在无字碑下,我在想一个问题。泰山海拔1545 米,在平原上拔地而起的这一高峰,真正是一峰独秀。可是,多少万年,怎么会屹立不倒呢?因为它的根扎得深,泰山之下,还有一座泰山。如果没有地下隐藏着的泰山,那么地上的泰山是站不住的,会被吹跑的。我想到了《周易》中的“谦”卦。谦卦的卦象是艮下坤上,为地下有山之象。一笔一画,山在地中。卑下之中,蕴其崇高也。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埋在地下,是深藏。现代作家许地山,名字应该是来自“谦”卦,他有个笔名叫“落花生”,还写过落花生的随笔,他借父亲的口说:“花生的好处很多,有一样最可贵:它的果实埋在地里,不像桃子、石榴、苹果那样,把鲜红嫩绿的果实高高地挂在枝头上,使人一见就生爱慕之心。你们看它矮矮地长在地上,等到成熟了,也不能立刻分辨出来它有没有果实,必须挖起来才知道。”许地山说的,就是“谦”的寓意。他这是夫子自道。地山谦,他其实也可以叫许谦的。泰山的谦,需要细细体会。
还是回到山水诗人孔孚,收入他诗集的写泰山的诗有35 首之多。山水诗人何以对泰山情有独钟呢?后来我在他的诗论中得到了答案,原来他少年时曾在泰山脚下一个教会学校读初中,那时几乎每个星期天都要去爬一次泰山,可以说是无处不到。根据他的观察,泰山的特点是“雄浑、庄严”,有一巨石刻“岩岩”二字,他评价是“得其骨”。但还不止于此,他感到的,是泰山的灵性。他写道:“为泰山写照,就不仅要写出它的雄浑,那一抹灵气也该是有所隐现才对,那样才算得其‘神’。”
孔孚先生游而获,他以泰山为师,写出了得其神之佳作。诗人作古多年,但他的诗句还活在好多人的脑海里,诗句活着,因为诗句有灵气。
步山水诗人的后尘,我也埋头攀登,想得那抹灵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