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海吃海,澳门寻鲜
2023-12-07袁绍珊
袁绍珊
说起澳门伴手礼,今人必言杏仁饼。往昔香港老饕来澳门,则钟情海鲜,买一箩青洲黄油蟹、奄仔蟹回港自用或送礼,寻常不过。
诗词中风头最劲的海鲜
若论澳门诗词中风头最劲的海鲜,青洲黄油蟹确实风光无两。青洲山下海水淤浅,盛产黄油蟹,極肥美。据《香山县乡土志》记载:“黄油蟹,产澳门青洲,岁维六月一出,不可多得,邑人多移船携酒,傍青洲擘之,醉以酒,熟而后解之,其油深入内里,黄白杂糅,跪末螯尖皆满,味至浓郁,不能致远,耐久则味变,近出产渐稀。”
清代诗人吴亮珽在《澳门二首》中有云:“卖鱼浪白船双桨,擘蟹洲青酒一樽。”卖鱼之船在白浪间悠然行进,划到澳门西之青洲岛,一啖蟹肉一啖酒,尽得风流。
清咸丰四年,广东商人、学海堂学长(主持书院事务的人)谭莹获“澳人馈赠青洲蟹”,赋诗称赞“岛中珍味冠熊鱼”,认为青洲蟹更胜熊掌和鱼。可惜1889年英国人跑到青洲开设水泥厂,常将灰渣倾倒河中,引致河水污染,影响膏蟹繁殖,佳种遂绝。“只惜佳蟹绝,持螯空流涎。”清末民初的诗人汪兆镛只好在《咏青洲》中为青洲蟹咽下口水一行。
南来文人以诗咏蟹,旅居澳门的外国人对澳门海味的钟情也不遑多让。
英人马礼逊1828年在澳门出版《广东省土话字汇》,“饮食类全”的词条中,提及的烧山鸡、铁耙牛肉、猪脚冻、牛骨髓布甸、烩兔子、烧白鸽、黄姜鸡等琳琅美馔,全是硬邦邦的直译。编者似与美食苦大仇深,可谓万绿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谈及海之味,却突然画风一转,收入“欲食海上鲜,不计腰头钱”“水上鱼虾,任我采鲜”等俏皮谚语。
翻到“鱼虫类全”的部分,青睐和偏心更是明目张胆地流露出来。此章节收录了40个词条,蟹类傲视群雄,独占7种,包括膏蟹、水蟹、白蟹、蟛蟹、老虎蟹、蟛蜞等。马礼逊作为外国来华的首名基督新教传教士,对海鲜的解释大部分一语带过,唯独对“膏蟹”一词多添几笔——“Fat crab,thebest sort of crabs”。言下之意,丰腴的膏蟹最棒啦。
受马礼逊偏爱的还有鳊鱼,他对石斑鱼、鲈鱼的定义,不过是“鱼的一种”,唯独把鳊鱼标示为“a very good anddear kind”。就连“第一 (鲳鱼),第二芒(罔鱼),第三第四马鲛郎(马鲛鱼)”的顺口溜他都了如指掌,内行得无所遁形。
英国的新教徒追求自律与节欲,认为过度丰盛、美味的食物是魔鬼诱人堕落的陷阱,粗糙、难吃又乏味的食物对灵魂最好,但有时文字比身体更诚实。马礼逊对海珍的偏爱和研究的机缘,使一部正经八百、充斥警句和歇后语的土话字汇,活脱脱变成了一部隐藏版的美食指南,带人渡过有浓浓海鲜味的茫茫辞海。
但这也是一个世纪前的陈年往事了。自从英国人破坏海洋环境后,没几个厨师勇于摆脱浓汁厚酱的羁绊,以脱俗之姿带出食材原味道。及至现在,到路环岛挖蚝已然被禁止,再回想往昔的饕客能坐船去青洲吃个原汁原味,此等美事,真是羡煞今人。
明末清初,从南京迁居杭州的戏剧家李渔嗜蟹如命,未入秋已努力攒银子,把买蟹钱称为“买命钱”。他认为,吃蟹,就要吃原汁原味,反对“和以他味”。李渔认为食材够好,就不用乱七杂八的其他酱汁——“从来至美之物,皆利于孤行。”李渔岂止道出美食的奥义,还悟出了人生至理。
清朝诗人袁枚也说蟹宜独食,不宜搭配他物,最好以淡盐汤煮熟,自剥自食为妙。这法子已成吃蟹天条。但厦门煎蟹、潮州冻蟹会表示不服,谁说“无肠公子”经不起变化万千?
用腥气、市井气辟一辟娇气
早些年,海水污染没那么严重,澳门位处珠江口,咸淡水交界,十分适合虾蚝类、海鱼类生存。老一辈说,某些海鲜质量甚至比广东、香港还要好,譬如蚝、乌鱼、挞沙等。
有“香港食评第一人”之称、外号“特级校对”的报人陈梦因出生于澳门,他在《烹小鲜如治大国》中断言,“三鯬(音同黎)澳门胜于香港”。见多识广的陈梦因认为,活红斑鱼比不上新鲜三鯬,澳门买海鲜没有香港那么多中间商和政府统管,所以海货新鲜,买到活三鯬的概率也高些。
三鯬即鲥鱼,张爱玲在《红楼梦魇》中说过,人生三大恨事,头一件就是鲥鱼多刺。
鲥鱼在澳门餐厅和街市本就少见,加之澳门人近年全力土豪化,点菜只看价钱,大排档亦顺势大胆入手高级进口海鲜。随便吃个水煮鱼,店员都要首推东星斑。澳门许多年轻人不懂装懂,只认东洋的松叶蟹、鳕场蟹、牡丹虾,把消费力当品鉴力,以为贵等于好,甚至把进口的急冻法国银鳕鱼、日本油甘鱼、加拿大多春鱼的腥味当成极上美味,懵然不知其与澳门本土新鲜货的云泥之别。
反倒是横街窄巷的小菜馆,更推荐笋壳鱼、花锦鳝。内陆游客对鱼不在行,怕这些店家鱼目混珠宰客,干脆钟情于点一桌生猛的虾蟹贝类,尤其是水蟹、鲍鱼、濑尿虾。
这些街巷小菜馆的老板或厨师,要想买鲜货,去街市是不行的。澳门禁售活禽后,鸡鸭鹅与海鲜等食材皆为冰鲜或急冻入口,买鸡买鹅买海鲜,尤其需要有门路,要对当地市场极为了解。没门路、追求性价比和爱寻宝的,不妨往位于海边的水上街市,也称沙梨头街市里钻。
这些地方,也是澳门生活滋味最直接的地方。有时候觉得人浮躁了、生无可恋了,在海鲜区感受一下水花四贱、活蹦乱跳的生猛冲击,用腥气、市井气辟一辟娇气,保管人生顿时豁达。
文化中亦不免浓浓的海洋味
说起厨师,我还是最怀念父亲的豪华海鲜老火汤,哪个大厨师都比不了。“汤头那鲜味,是不是急冻海螺没法比?纯粹的海之味。”父亲每次做鸡煲翅,必到水上街市买新鲜大海螺,偶尔留下漂亮的巨型螺壳,放在阳台上做装饰。
可惜父母对鲥鱼兴趣缺缺,价格不菲的蟹也只是季节性的奢侈,尤其是膏香肉甜的奄仔蟹。我幼时,家里曾买来大肉蟹又来不及吃,给了它绝地反击的机会,用一整晚挣脱草绳,高举巨螯杀到客厅,与独留在家的我对峙。小人儿哪会处理呢?被巨蟹逼赶得走投无路,只好先用锅盖就地困之,听候发落,晚饭再一雪前耻。
结果父亲回家蒸的蟹也确实好吃,简单的姜、葱、油、盐,已风味绝佳。
吃蟹能见到父亲体贴的一面,譬如反复提醒我要剜掉大闸蟹极寒的蟹心,又如蟹钳的处理要把握好分寸。每次下锅蒸蟹,父亲不徐不疾,用刀背轻轻敲裂坚硬的蟹钳,力度不能太大,碎了影响蟹肉的鲜味和完好,也不能太小,不然伤牙费劲。有父亲这绝招,家里吃蟹从来不用什么蟹八件或不锈钢夹子,只需放怀,没有优雅的必要。
如今自己劏(音同汤,粤语宰杀之意)蟹,总是有一种剑拔弩张的仪式感,怕互相伤害,口中急念“阿弥陀佛”为之超度壮行。其实拖泥带水的刀法、忽重忽轻的力度,远不及父亲手起刀落的痛快。吃着这些带裂缝、碎壳片、肉沫的蟹螯,我会想起一句歌词——“万物皆有裂缝,光从中洒进”,也会想起把爱偷偷酿进蟹中的父亲。
说来奇怪,西餐那些颇有乾坤的酱汁、落英缤纷的摆盘,总像高级交际花,初见惊为天人,久了就像尘茫泡沫,只剩薄情寡义。而这口本乡本土的海鲜之味,却胜过千言万语,让人腹中有安慰、手中有余香,清鲜的气味洒满忆记。
自然,澳门文化亦不免有了浓浓的海洋味。造访澳门海事博物馆的水族馆便可略知一二,馆内展示的渔民服饰、渔民在传统节日的文化习俗,无一不打上了海洋文化的烙印。旧城区可见古旧的蚝墙、蚝壳窗。蚝壳随处可得,先人将蚝壳嵌在房屋外墙上,既防风防潮,又冬暖夏凉。赌鱼虾蟹,亦是不少北区小孩的童年游戏之一,他们在骰子上绘上鱼虾蟹等图案来代替点数。海之味就这样变成了澳门人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