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圈养”的孩子们
2023-12-07陈冰
陈冰
2022年9月17日,家长带领孩子在山西运城市眼健康科普馆(青少年近视防控科技馆)参观。
下课铃响了,本该热闹的学校操场却静悄悄的。课间十分钟不允许孩子到户外活动,甚至除了去洗手间不能出教室,成了很多学校目前通行的做法。以至于有学生吐槽,“课间 10 分钟,老师拖堂 2 分钟,提前上课 2 分钟,别说出去玩,上厕所都得跑着去。中小学生连上厕所的时间都快没有了”……
课间“圈养”现象越来越突出,“课间十分钟”相关话题频繁登上各平台热搜。教育专家、心理学家,怎么看待如今愈演愈烈的“课间圈养”对孩子身心健康的影响?
近些年来,中小学生体质监测数据呈现逐年下降态势,肥胖检出率持续增长,视力不良检出率居高不下,一些常见慢性病有低龄化趋势。
一位不愿具名的上海市重点中学学工部部长告诉《新民周刊》,现在孩子普遍身体素质堪忧,过重的学业负担、过长的学习时间,让青少年远离了阳光和运动场。很多学生因学习压力大,没有足够的时间,只能放弃参加体育锻炼的机会。在家长重视成绩、用人单位看重学历的社会环境下,舍体育而保成绩的做法往往被视为“最佳选择”。
“每年不到一个小时的开学典礼上,总会出现学生晕倒的情况。由于缺乏体育锻炼,导致身体很容易发生损伤。因为害怕发生损伤,更加不敢参加体育锻炼,由此形成恶性循环。一些中学生甚至患上了老年病,比如膝关节退化,这在以前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正处于生长发育中的孩子需要奔跑跳跃,需要放松双眼,需要阳光雨露。囿于教室、教学楼中,“圈养”出来的往往是温室花朵,是越來越多的“小胖墩”“小眼镜”“过敏娃”。
身体活动不足是导致我国学生身体素质较弱的重要因素,主要表现为低强度身体活动和久坐两个方面。相关研究显示,全世界共有20亿儿童及成年人属于超重或肥胖,并因体重超标而产生许多威胁健康的因素,其中印度、中国的肥胖儿童绝对数值最高,分别为1530万人和1440万人。另一项关于中日小学生的对比研究指出,除“柔韧性”指标低于中国小学生外,日本小学生的体能指标普遍优于中国小学生。
一个无奈的现状是,在中小学的教学实践中,大部分课堂难以保证学生运动负荷的达标:一方面,智育至上,以学生的应试分数为评价标准仍是我国目前人才选拔的主要途径,在整体教学氛围以考试为主题展开的教学环境中,功利教学观盛行,低应试分值让步于高应试分值学科,体育沦为边缘学科。
这种背景下,课外体育活动的开展现状乏力,课内体育课程建设流于形式盛行;其次,校园体育伤害事故纠纷致使教师对于在教学中保证运动负荷的内在驱动力降低,降低课程运动风险演化成为部分教师体育教学策略的无奈选择。
由此,无负荷、无对抗、无比赛的体育课以及课外体育锻炼开展乏力成为学生体质健康连续多年呈下降趋势的重要因素。
同济大学教育政策研究中心主任张端鸿指出,现在中小学生除了近视和肥胖,脊柱侧弯的比例也比原来高,课间不休息或者得不到适当的休息也是原因之一。
“如果小朋友坐姿不是很端正,下课以后可以调整一下,活动一下,就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但如果不下课,或者课间休息不够,坐得太久,就容易造成脊柱侧弯。脊柱侧弯已成为继近视、肥胖之后危害我国儿童青少年健康的第三大疾病。”
上海市正高级教师、上海市心理特级教师杨敏毅则进一步指出,中小学生每节课设置不同的时长,就是因为长时间保持一种坐姿。他们需要下课的时候出来舒展舒展,让肌肉、骨骼、韧带都缓解一下。
“比如近视、肥胖症,都可能是久坐在教室里造成的。而且,运动少了会影响孩子的胃口,降低抵抗力,容易过敏,更不爱运动,由此产生恶性循环。一个正常的孩子一天有那么多课,其实已经强度蛮大了,课间休息就是帮他缓解的,不可或缺。”杨敏毅说,学生只有通过课间的放松,他才能坐得住,才可能下一节课专注。如果课间不休息,孩子心里就会压抑,时间久了就觉得无趣无聊又无奈。最后就可能厌学。学习是有节奏的,孩子的情绪是有弹性的,通过课间的休息、社交和运动,才能让他更好地去学习,更好地为追逐星辰大海做好准备。
正处于生长发育中的孩子需要奔跑跳跃,需要放松双眼,需要阳光雨露。囿于教室、教学楼中,“圈养”出来的往往是温室花朵,是越来越多的“小胖墩”“小眼镜”“过敏娃”。
前些日子,话题“开学一个多月后儿童精神科爆满”引起不少人的关注。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儿童青少年精神科副主任程文红博士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访时表示,开学一段时间以后,她的确就迎来了就诊高峰。
“中小学生的心理状况,目前还是跟他们特别容易受环境影响有关。环境压力急升,就会出现一些应激反应。比如说每次开学、有重要考试,或者是小朋友闹矛盾了,或者是被批评了,有一些情绪比较脆弱,或者本身在适应学校方面或者人际关系方面有一些困难的孩子,或者有一些容易有焦虑抑郁症的孩子,就比较容易出现情绪的一个波动,甚至于一些极端行为。”
程文红说,造成孩子心理出现问题的原因是多样化的。家庭影响、学习压力、社交问题等等,现在的课间十分钟又被剥夺,对他们的心理肯定是有影响的。“现在的确有不少孩子抱怨在学校里面没有自己可以支配的空间,时间太少了。其实,除了身体的发育,他们的心理同样需要发展。身体发育需要健康的水、健康的食物,充足的睡眠和适当的体育锻炼。心理发育也同样需要一些条件,比如说有一点时间可以做自己的事情,可以聊天,参与一些他感兴趣的活动,跟其他人一起活动等等,如果因为时间太少这些都被剥夺了,那么,他就没有学会怎么样去发展人际关系,所有的不开心的东西也没有时间去宣泄,或者通过愉快的活动来缓解,负面情绪很容易积累,然后人际技能也不容易发展起来,最后他可能只会读书,除此之外什么也不会,到一定时候心理就容易出问题。”
临床上比较典型的案例就是,从有焦虑抑郁的“情绪小感冒”发展到抑郁症、焦虑症。比如说有的家庭父母双方平常工作很忙,然后到了周末爸爸妈妈回家也感觉很累,没有时间多跟孩子交流。孩子除了周中的上课,周末又在参加各种补习班,家庭交流比较少,家长也只关心孩子的学业成绩,觉得孩子每天在正常上课,没有什么问题。孩子本身也很努力,想要正常学习。但是,开学一段时间后,有些孩子真的就没有办法去上学了,这个时候家长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得不带孩子到医院进行治疗。
“我有一个患者,平常一直成绩比较好,高中分班以后,又进入了重点班。他在班级的排名没有之前班级高,但是全年级排名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但是这个孩子一下子就崩溃了,完全没有办法集中精力上课。来到我这里,我发现他只想考一个很好的学校,至于自己喜欢什么,想选什么样的专业,从来没有思考过。他表示自己平时几乎没有什么时间玩,除了学习,也没有什么兴趣爱好,虽然成绩很好,但心里面其实已经蛮厌倦这样的生活了。”
2023年6月5日,山西太原第二外国语学校的高三学子们结束了高中生涯的“最后一课”,准备迎接2023年高考。图为学生撕碎草稿纸,释放考前压力。
程文红说,通过咨询以后,家长也意识到了整个家庭的氛围,使得孩子过度地沉溺于竞争,赶紧进行了调整,增加了家庭的一些娱乐活动,如假期旅游。更多地和孩子进行交流,关心他喜欢什么,并把孩子喜欢的东西当做礼物送给孩子。父母也尽量增加全家一起吃饭的时间,让家庭有了生活的气息。这样孩子的情绪慢慢就缓下来了。
与此同时,老师也积极跟他沟通,告诉他的强项是什么,优势在哪里。暂时目前成绩靠后并不代表他在大家眼里就是一个失败者,其实重点班里的孩子成绩都不差,鼓励他们取长补短,互相学习。“这样,他就不那么害怕,觉得自己是很糟糕的一个人了,然后脸上笑容也增加了,也开始思考起自己真正喜欢的是什么,是否能夠将自己喜欢的东西和所学的专业结合起来。慢慢地,他的学习也进入正轨了。”
在程文红看来,生活的目标不仅仅是学习,做家务、玩耍、社交、生活技能的训练,同样重要。只有这样,才能度过眼下的这种“学习浩劫”。“北大妈妈炫耀将幼儿园孩子的学习生活时间精确控制到分钟的极端案例,恰好说明了这是很典型的妈妈的焦虑,她把这种焦虑的解读延伸到了孩子身上,然后利用这个阶段的孩子是听话的,吸收能力很强,过度灌输大量的知识,还误以为这样的培养方式很成功。其实,从更长远的角度来看,孩子的创造力、想象力,乃至人际交往能力都被压缩了,导致在他人生的中高级阶段,或者是到了成人世界的时候,这块能力都会有蛮大的缺失。”
不是说因为学习好,我就开心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我总是对自己不满足,总是想各方面做得更好,但是这样的人生似乎没有头。 明明物质条件优沃,家庭父母关爱,学业生活无忧,成长中没有明显创伤,但却内心空洞,找不到生命的意义和活着 的动力。
瑞恩社会工作发展研究中心理事长兼总干事陈维佳博士告诉《新民周刊》,有这样感受的优秀学子不是个例,而是千千万万学子的缩影。
最近十年,陈维佳一直是学校里的一个特殊存在,作为孩子们的“知心大朋友”,他的另外一个身份是驻校社工。陈维佳明显感到,孩子们在寒暑假,外界压力较少的时候,是开心快乐的,心理状态比较平静、放松。但是随着开学一两个月,学业压力增大,孩子们陆陆续续开始出现心理问题了。
“有些是生理性因素导致的。比方说我们熟知的多动症,这类孩子本来就有神经发育障碍,这些障碍也会影响到他们的心理发展。有些孩子本来就内心敏感,易感数值比较高 ,当外界刺激加大的时候,就容易产生抑郁、焦虑等情绪问题。通常而言,在小学阶段 ,孩子的症状并不明显,到了初中就是集中爆发期。”陈维佳说,令人遗憾的是,有相当一部分家庭、学校和社会并没有真正了解这一阶段孩子的心理变化,针对他们的一些不良情绪表现,往往采取错误的方法来应对。
比方说,来自单亲家庭的孩子,又或者父母双方或者一方情绪不稳定的家庭,很容易将自己的焦虑抑郁情绪传导给孩子;而学校在强大的升学压力面前,对孩子们的天性也是一味地压制,其中最突出的一个表现就是课间十分钟也不让出教室,不让孩子放松心情,从而导致青少年儿童的社会情感训练缺失。“社交、游戏在孩子的成长中扮演着非常关键的角色,然而现在一切向学习让位的‘内卷’,让孩子从小到大很多现实事务 都被替代了,他们只知道好好学习 。结果是产生了大量缺乏社会技能、无法有效表达自我情感、呆滞、木讷、失去灵性的人。”
2021年,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中科院心理研究所、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健康与教育研究所、南方医科大学等科研机构合作,在全国若干省份调研了三十多万中小学生后,发现了一个惊人的“四无”现象:学习无动力,厌学情绪多;对真实世界无兴趣,沉迷于游戏、社交媒体;社交无能力,宁可跟机器人动感情;对生命价值无感受,枯竭感过早到来。
陈维佳指出,物质层面充分满足,精神上供养不足,是导致心灵的枯竭感过早到来的重要原因。“一般而言,我们看到蓝天、花朵就会生发一种本能的快乐,但他们会觉得这跟自己没有关系。孩子们渐渐丧失了发现和欣赏生活美好的能力,失去了本年龄段该有的天真烂漫,取而代之的是冷漠、无趣,恍如一片荒漠。”
陈维佳进一步指出,以前我们一直以为孩子是因为成绩差而厌学,其实很多成绩优秀的孩子,也并非发自内心的想学,仅仅是为了满足家长和社会的期待。所以,当学习成绩稍有下降,就开始质疑学习的意义,逆反厌恶的心理就开始滋生。
青少年沉迷网络,其实某种程度上也是逃避繁重学业、逃避真实世界的一种心理诉求。当与现实世界的交流受到阻隔,他们当然更愿意在虚拟世界获得快感和安慰。到底是谁将这么大的压力传导给了孩子?为什么我们现在越来越热衷于“圈养”孩子?
陈维佳认为还是整个社会对于孩子的价值体系出现了偏差。大人们口口声声都是“为你好”,却恰恰没有耐心俯下身聆听来自孩子的声音。2007年在华中科技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期间,陈维佳受中国国家留学基金委的资助,作为公派留学生前往瑞典Uppsala大学从事社会福利研究工作,对瑞典社会工作服务体系进行了深入研究。他发现在瑞典儿童权益的保护中,让儿童发声,并严肃认真对待孩子的内在诉求是非常关键的环节。瑞典社会的共识认为“孩子是独立的个体,他们拥有不同于成年人的心理特征和需求,而这些需求往往会被成年人所轻视。”因此在瑞典,最重要的是倾听孩子的心声,尊重孩子,并从孩子的需求出发构建儿童权益体系,注重培养孩子丰富充盈的精神世界和社会情感技能,并拥有创造力和积极正向价值观的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