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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云

2023-12-06张运涛

啄木鸟 2023年12期
关键词:馆长县长

张运涛

英语教师的创作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从一所师范学院毕业。隐约有两个愿望,低一点儿的是留到城市,再好一点儿是转行。为什么说隐约?两个愿望都不切实际,一个农村孩子,与城市没什么关系,想留城或转行,几同做梦。

我上高一那年恰逢第一个教师节,街上满眼的标语、集会、锣鼓。我听到老师们的嘀咕:“越是设立节日,越是说明地位低,比如护士节,怎么没有医生节、干部节?”但我觉得老师有点儿矫情,吃上商品粮了,还想怎样?

那时候,到处都缺英语教师,我们外语系的都留城了,除了我。我去拿派遣证,人事股的负责人告诉我,你的再等等,还得研究。我不明就里,一肚子怨言,还得再跑一趟,来回车费又得两块钱。进了沿淮一高我才知道,我要是不去,学校两个班的英语课就没人上。

我有個小叔(年龄比我小),我们在同一城市上了五年学——县城三年市里两年,来往多,关系像兄弟。他毕业分到乡政府,没两年就成了股长,过年回老家都是小车送,米面不用说,还有猪腿、羊、鸡……我妈讲起来,一脸的艳羡。也不光我妈,全村的人都艳羡。但没有谁愤愤不平,似乎那是公理,人家是官。

我的同学也有转行做行政的,后来做到乡长书记的都有,但也有还是县城局委一般工作人员的。上世纪九十年代,教师工资老是欠发,最多的积了半年,不断有教师应聘到南方。县城还好,但也有几个走的。我们学校打印室一个职工就转到了乡政府,十几年工夫,成了乡党委书记。都说这个打印室出人才,因为后来又出去过两个人,一个因为小舅子是某单位副局长,被调到县城一中,副主任、主任、副校长,一直升到校长;另一个借调到教育局,现在是副局长。他父亲倒腾烟,家里不差钱。

我开始写作,纯粹是出于对学校枯燥生活的一种补偿。有天晚上睡不着觉,心想,我总不能整天被圈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中,从一年级教到三年级,循环往复,周而复始,一直到老吧?我不甘心。做生意?没钱。转行?没关系。好吧,我会写字,就写文章吧——这听起来有点儿像走投无路的良家妇女,只剩下卖身这条路。

第一篇就被《青年文摘》转载了,一千多字,稿费挣了一千多。那两年我不停地写,不停地发,报刊亭里的杂志我几乎都上过,每年能挣两三万块钱。后来我被吸收为省作家协会会员。多荣光啊,生活在小县城的我,是省作家协会会员。

有一天,一个编辑在QQ里问我,任老师,你既然文笔这么好,为什么不写小说?我说,不一直在写吗?她说,我说的是那种纯文学的东西。咱们现在做的这些,差远了。

我很震惊,之前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后来反复琢磨那个编辑的话,还真对,我写的那些鸡汤、爱情故事,根本称不上文学,看完就扔了,谁记得住,更别提保存。

我开始转型。最大的挑战是时间。我教三个班英语,还当班主任。因为是个小领导,学校给了一间单独的办公室。没课的时候我就钻进那个办公室,构思,写作,经常一坐就是一上午、一下午。

政协会

我特别想到外面看看。这个外面,不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的。学校是座象牙塔,相对比较封闭,所以外界给了教师这个群体太多定义化的东西,寒酸、小气,似乎都与收入、地位有关;狭隘呢,跟视野有关,由不得教师自己。

有一次,我那个在乡政府工作的小叔拉我去参加一个饭局,认识了县里统战部一位副部长。副部长说:“作家也算成功人士,进政协吧,为全县的建设出点儿力。”

第一次去开会,老远就听到锣鼓喧天。近了,看清是县一小的学生军乐队。我有些惭愧,因为我们开会,他们不但不能上课,还得来为我们助兴表演。

县电视台的记者找到我,要采访。我说我是新委员,不会说,不知道该咋说。对方拿出一张纸,让我照上面说。我看了看,觉得太难为情,说不出口。旁边有人说,他是作家,让他自己说。晚上看本地电视新闻,果然有我的镜头,但只有第一句话:“作为一个新委员,参加这样的盛会确实很激动。”其余的,不合规矩,剪掉了。

选政协主席、秘书长,领导提前讲:“要保证全票当选。你也阻挡不了(这话倒是事实),何必惹人家不高兴呢?”

每排座位旁边站着工作人员,捧着精致的计票箱……选票发下来,等额选举,如果同意,只需要把选票原封不动地交上去即可;不同意,找工作人员要笔,划叉。结果当然是全票,报纸电台上说:“这是一次圆满、胜利的大会。”我笑,不理解他们是怎么想的,如果有几票反对,反而更像那么回事。

旁边的委员也笑,还给我讲了他们单位开会的事。两个新调来的副局长,一个姓牛,一个姓毛。主席台上左边靠近局长的不用说是老副局长了,右边呢?按惯例,谁先提拔,谁靠近局长。可是,牛和毛是同一个文件任命的。办公室主任请示局长,局长反问,股级也是同一年提的?主任醍醐灌顶,回去查档案,居然也是同一年同一批。不敢再劳烦局长,主任悄悄给组织部的哥们儿打电话,人家说,按惯例,以姓氏笔画。挂了电话,主任才想起牛和毛都是四画。主任也不傻,又数名字的第二个字,培和清,都是十一画。主任为难了,再次给组织部的哥们儿打电话。对方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找上一级组织部请教。很快反馈过来解决方案,哪个姓氏的笔画先拐弯,哪个排在后面。

这个故事我后来写成了讽刺小说《排位》——写作者视野的开阔多么重要。

县长

县里新来了一位县长。我不关心政治,县委书记、县长都离我很遥远。后来看县志,说他是本县多少任县长。但这个县长对文化特别关注,想编一本本县文学作品集。作协主席找到我,让我具体来做这项工作。

其间,忘了谁给了我一本新县长的书,《无限接近》。我礼貌地接过来,随手扔在办公室里。一个官僚,还不是附庸风雅?一次监考无聊,找不到书,顺手带了它,一翻,大吃一惊,还真没见过周围谁的文笔这么好过。其中一篇《回家》这样结尾:“我们一次次回家,是为了一次次出发。我们一次次出发,是为了一次次回家。”我找来县长的手机号,发了一条长短信,讲了我的阅读体会。

我那时候很虚荣,和县长的关系早传遍了学校。新校长要我创办校报,撺掇我请县长给校报起个名字。我其實已有想法,想叫《一高视界》,拗不过校长,去找县长,他说:“我们。”我不解其意,过了好久才明白:学生正青春,就应该任性一点儿、恣意一点儿。我们——舍我其谁?

和县长第一次见面因为大雨,县城严重水涝,县长带几个人下来查看。他后来跟我讲,当时没打通校长的电话,又不知道副校长,就打给了我。我傻乎乎的,竟然在办公室等他,连门都没出,更不用说到大门口迎接了。

后来县里步行街开业,我被老婆拉去逛过,里面有个小广场,以本地一千多年前的一个历史人物命名。县长来上任之前就在百度上查过,那是本县唯一拿得出手的文化名人。

那一年,我的中篇小说被《中篇小说选刊》转载,受到省市文学界的关注。县长很直接地问过市作协主席:“任阳光和我,谁写得好?”

借调

暑假补课,我带两个复读班。儿子高考接近二本线,想复读,进了其中一个班。

宣传部打电话让我过去。副部长开门见山,说是领导想调我到文化局。我一惊,知道他说的“领导”肯定是县长。当然,更多的是喜。

传统文化强调“学而优则仕”,价值观也是。以前判断一个人是否成功的唯一标准就是官职,后来又加了财富。惊喜组成一个词,喜是中心。但我毕竟四十岁了,不是二三十岁。见我犹豫,副部长劝我:“别傻了,你也知道,你们学校一个老师借到计生委多少年了关系还没转,领导说你来明天就转关系,文化局正好还有一个创作编。”我说我总得回去跟家人商量一下吧,这是大事。

从县委楼上出来,我就给小叔打电话,语气里掩饰不住兴奋,说县长想调我到文化局,你觉得如何?说是征询意见,其实也有显摆的意思。

小叔很冷静,帮我分析:“你今年四十岁了,如果朝仕途上发展,没有年龄优势。况且,县里缺官员吗?人家看重你,是因为写作,不是想让你去文化局当官。还有工资,你好好算一下,你在学校里拿高级教师的工资,到了文化局,要少五六百块钱。”

小叔是我们这个户族里最聪明的,他的认知冷静、客观,我一向看中他的意见。比如,我们有个共同的朋友,从县委办公室下乡主持工作。小叔说他不适宜在基层主政,政策敏感度不高。果然,没过一年,就因为没有及时给群众发还退耕还林款被免职。我相信小叔的权衡,不同意调动,但可以借调。借调是脱离学校繁忙教学任务的一个机会,可以专心创作。

过了十几天,副部长才回复我,说领导同意我借调过来。县长短信骂我:“做不成大事!”

离开学校,我怕儿子不自律,没让他再复读,上了广州的一所三本院校。去大学报到也是他自己去的。按说我到了文化局,也没什么事儿,完全可以送他。但我一直希望儿子能独立,他是男生,如果我们现在放手,他吃的是小亏,等到他大了、离开我们了再放手,那时候吃亏就不是小亏了。

中县与沿淮

有必要向大家介绍一下我们县的基本情况。地处中原,农业县,人口八十万,总面积接近两千平方公里,下辖乡镇不到二十个。名字也贴切,沿淮,淮河岸边。

一步裙、影碟机、卡拉OK、传销、高楼、融资……外面大城市有的,小县城一样也不少,只不过要迟一些,像海潮,到岸边时力量减小了。

后来在网上看到《中县调查》,是一个北大博士在中原地区某县挂职后写的一篇论文,说是“披露了县乡政治生态,为中国未来的改革路径选择提供了一个真实而残酷的考察样本”。《中县调查》中说,县里的官员,说话、穿着、饭局等行为都有着约定俗成的规则。

“沿淮县也是中县,”小叔跟我说。他还告诫我,“任何一部官场小说也没有穷尽真正的官场。”

乒乓外交

以前我每天七点半前到学校,七点四十上课。第一天去文化局上班,我特意晚了一会儿,八点半才出发。路上碰到两个熟人,第一个问我,为什么要去文化局?话里的意思是文化局清汤寡水的,傻啊。第二个人问,学校多好啊,老师收入高,又安静,怎么想到文化局?

我那时痴迷写作,真的不是为了钱,我甚至连自己的工资有多少都不清楚。花钱也不多,不喝酒不抽烟,应酬也少。我跟老婆开玩笑说,我很好养活,每月花费五百左右,成本低,比养一头猪强。后来才明白过来,人家的意思是学校是一片净土,无忧无虑的,多好。

所谓县委,其实只是一栋四层的办公小楼,坐北朝南。院子很小,几辆公车就停得满满当当。楼上有县委、人大、政协、组织部、宣传部、政法委、纪检委、文化局,出入都是体面人,穿着得体,气宇轩昂,任谁都不敢小觑。老实说,其中几个人甚至决定着全县的大情小事。我呢,出进之间腰板也硬了许多。

文化局在四楼,四楼多是群团组织,工会、团委、妇联、党史办,另一个就是跟文化局差不多地位的机要局……我后来去过几个别的县的县委大楼,布局大同小异,一楼政协人大,二楼县委,书记副书记纪委书记县委办主任也都在这一层,三楼是组织部宣传部纪检委政法委。

文化局两间办公室,一大一小都在北面,终年不见太阳。据说原来有一间是向阳的,被工会要走了。文化局主持文化馆工作的是一位姓武的副职,没有正馆长。武副馆长也已经退居二线,因为没有科级干部愿意来这里,二线的武副馆长仍然代管。办公室主任姓欧,不到五十岁,好酒好茶。禁酒令严时,他将酒倒进茶杯里,馋了就抿一口。文化局没人来,他不顾忌。茶也喜酽,大半杯都是茶叶。

武副馆长说,你写作得有台电脑,过两天打个报告。还没见俞局长吧?第一天来,不能漫领导的门槛。

武副馆长也是好心,怕我怠慢了局领导。俞局长问我有什么要求——我后来才明白,这其实只是领导礼节性的问候,表示对下属的关心——我竟然当了真,说缺台电脑。俞局长说:“恐怕难,现在要求各单位都紧缩开支……”

有天下午,我正在办公室看书,县长打电话给我:“在干吗?”

我说:“没事,看闲书。”

“你过来陪我打乒乓球,我记得你说过你也会打的。”

财政局一间大办公室中间搁了一张球案,就我们俩。我先拿出买电脑的报告,县长看都没看,刷刷签了同意。开打。

打了四局,每局我都没超过三分,根本不是县长的对手。他又打电话,叫来几个球友。夏末秋初,很快就大汗淋漓,县长干脆甩了上衣,赤膊上阵。

一局结束,竟然有人拿着热毛巾上去给县长擦背。我大骇,一个大男人,怎么好意思去给另一个男人擦背啊?不是他爹他大爷,更不是在澡堂子里。

这种情况不可能发生在学校,老师们可能也会巴结校长,但绝不会以这种直接得让旁人无法直视的方式。我观察了一会儿,似乎每一局下来都有人上去给县长擦汗。在场的人应该早习惯了。除了我。

按说我最应该上去——调到文化局岂是小事?再说刚签给我电脑。但我实在没有勇气去给一个同龄的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擦汗。

后来县里有乒乓球赛,我是个闲人,被请去做裁判。快结束时,县长也过去了,想跟冠军比试比试。县长有个球明显出案了,其他人却都说好球,县长转向我:“擦边了吗?”

我正想再次确认出案,看客一齐喊:“擦边擦边!”

一场友谊赛,至于吗?

听说各单位都陆续添置了乒乓球案,吸引县长过去打球。有的单位甚至还在乒乓球室旁边搞了间沐浴室,方便县长运动后洗澡。

有人戏称这叫“乒乓外交”。我格局小,没能联想到中美外交,倒是记起上学时老师讲过的法国国王的肛瘘与英国国歌之间的关系。当时法国对肛瘘还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患者们因为与国王得了同样的病而自豪,志愿让医生在他们身上进行各种治疗试验。最后,外科医生荣幸地解除了国王的痛苦,名利双收。肛瘘一时成了时髦病,每个人都认为或者希望自己得这种病,有些大臣竟然自告奋勇地去挨一刀,渴望因此引起国王的注意,被召去询问动手术时的情况。国王病愈后,法国举国欢庆,修女们高声唱出赞美歌。赞美歌由修道院院长作词,宫廷作曲家谱曲,曲调低沉柔和,传到英国,英国国王也很喜欢,成了国歌。

文化馆和文化局

很多人根本就不知道文化馆是做什么的,不说普通市民知道得少,我们学校好多老师都不清楚。问的人多了,我就说,文化局知道不?文化局下属的一个部门。

其实还是没有讲清。又有多少人知道文化局呢?文化馆没设账户,账挂在局里。我答文化局也是拉虎皮扯大旗,一是怕人家不明白,二也怀有虚荣心。潜意识里,我还是很享受身处行政序列的优越感的。

有趣的是,老家的亲朋好友与我不谋而合,他们到处传我不当教师了,调到了县委——也没错,文化局在县委楼上——当官了。母亲更是掩饰不住自己的骄傲,有一次坐公共汽车,人家问她上城干啥,她说看我儿。人家还没问她儿在哪儿呢,县委两个字就从她嘴里蹦出来了。

贵一,贵二

办公室经常有人来串门,聊的都是昨晚跟谁在一起喝酒,在座的还有谁谁谁,谁快动地方了,谁谁谁可能要下去当乡长了,某某副县长要晋常委……初始还觉得新鲜,到底不同于学校,大家聚在一起不是聊哪个学生捣蛋了就是感慨哪个学生突然一飞冲天,考进了前十。但时间长了也无趣,跟谁在一起吃饭那么重要吗?

没过几天,县长打电话,要请我们校长。我当然高兴,这是给我长面子。本来我走的时候校长略有不快,三年级的课没人上,还想让我再带一个班,特许我不坐班。我想了想,觉得不好,好像有一种“离了我学校就不行”的感觉。县长请校长吃饭,也算替我抚慰学校吧。

来的除了县长和校长,还有文化局长。饭前,县长照例讲了几句话,这顿饭一是表示感谢,感谢校长的理解与支持,县里不缺好老师,但出个作家不容易;二呢,也算欢迎我到文化馆工作。

县长很能说,中文系毕业的。席间又聊到我们县唯一的历史名人,说他最初被选拔为孝廉,后又被召到公府。友人劝他到任,他到京师后,很快又回来了,长期居家,过着不与浊世同流合污、闭门谢客的生活……

县长对这个人的评价是:“实在太遥远了,也太模糊,无法成为现代人的一个精神向度。为什么?因为那个时代尊崇学问,宣扬美德,而我们当下的价值观则是做官、做大官,那是人成功的标准之一。另一个标准是财富。比如今天,要按学问,任阳光肯定应该坐上席,他不坐,说明他潜意识里并不以自己的文化为傲。我们呢,上席坐得很坦然,也说明我们骨子里有着强烈的官本位意识。”

我对县长的尊敬,就是这样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的,他在一个被前呼后拥的环境里还知道反省,难得。

饭局设在招待所,贵二。招待所只有两个贵宾间,贵一是书记的,贵二是县长的。

有人八卦说,贵一贵二也有讲究,不能乱坐。即便书记不在家,县长也不能在贵一招待客人。我不信,哪有那么森严?那人急了,为了证明,说某次调整干部会,县长作为副书记却借故不参加。我问那么机密的会,他怎么知道。他又给我讲了一个公开的会,县长在会上讲话,大家要多读书——县长的意思是干部要多学习。书记最后总结时专门唱反调,没有实践,读书再多也没有用……

我不信:“他们可是书记县长啊,哪能那样?”

对方笑:“老师啊老师,您还得开发开发您的想象力啊……”

干部调整

大家最关心的就是干部调整。县里连续七八年没动人了,到处怨声载道。听说副科、正科都有年龄限制,年龄一过,就失去了提拔的机会。

有人不解,调整干部不是某些人发财的好时机吗,为什么不调整?

然后就有人分析,調整干部动静大,涉及面广,出事概率大。现在的领导随便发包一个工程就能挣得盆满钵满。

县委、组织部都在这栋楼上,大家好像都有一些小道消息。但没到下文件的那一天,谁都吃不准。传说有一次组织部下去考核,车到半路上,突然接到电话,考核对象换人了。还有一次,头天定好的人事,办公室也打印好了,县里又突然收回……

但最近确实要调整干部了,“憋得实在没办法了”。有说年后有说年前,还有人说要考试。

考试我不信,很少人信。怎么可能?那可是2009年,县里还没有考试的先例。

无风不起浪,还真要考试。一百二十多人,最后十名落选。后来下了文件,提拔多为虚职,副主任科员、主任科员。

又一个月,市里公开选拔乡镇长,面试在县委礼堂进行,三人有资格参与,一80后女孩儿胜出。

后来我才意识到,2009年小小沿淮县的这两次干部选拔,是我们现在习已为常的“进人必考”的一次信号,是国家新的体制改革的端倪。

2012年8月,沿淮县面向社会招聘二百四十名教师。

……

逼问

有人直接跟我说:“你们文化馆,三个人,七条心。”

我没听明白。他又解释:“对外,团结一致。内部,各想各的。有时候,两两结对。”

我觉得太严重了,小小的文化馆,又没有多少利益,哪来那么多心?

所谓“三个人”是我去之前。武副馆长,办公室欧主任,另一个借调。巧的是,借调的也来自教育系统。后来又借调来一个女生,还是教师,某乡镇小学的。女老师很快正式调过来,我全程见证,很传奇。某日市文化局局长来视察,女老师敬了几杯酒,相谈甚欢,局长给做过自己部下的县委书记打电话,说自己的亲戚在文化馆,希望得到关照。不过一年,还真被关照了。

大多时候,我是晚上去上班。说上班也不对,文化馆本来就是个务虚的地方,除了县里的中心工作,几乎每天无所事事。我当然不用去上班,我去办公室读书写作。白天办公室来来往往,晚上安静。家里这这那那的,多少也受影响。

某日我正在读书,欧主任推门进来,有点儿酒意。他在另一间办公室,白天办公,晚上住那儿。欧主任的老婆在省城照护女儿上学,县城的房子租出去了,他在办公室放个折叠床,权当住宿舍了。我跟他还不熟,不知道他是真喝多了还是以酒遮脸,上来就问:“任阳光,你来文化馆到底什么意图?”

这是我从没遇到过的情况,有点儿突然。我呆在那儿,看着他。

“你说,你什么意思?”他不管不顾,逼问我,“想当副馆长吧?”

“副馆长?”我嗫嚅着,“我凭什么?”

“那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说:“我是借调啊,领导要正式调我,我没同意。”

“为什么?恁好的事你不同意?”

“我的目标是读书写作,我在学校带三个班英语,太忙。”我容忍着他的冒犯,毕竟咱初来乍到。怕他不信(也有借他的口向其他人解释的意思),我细致讲了其中的波折。

“这样啊……”他的语气缓和下来,也可能酒劲儿过去了。

我这才斗胆反问一句:“你什么意思啊?”

“我喝多了。”他挥挥手,走到门口又回头,“别在意啊。”

狷介

我不生欧主任的气,他其实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不记仇,更不是小人。一年多以后,我对他的评价是,有魏晋风骨。

后来文化局缺的那个编制,被人大某领导的儿媳妇占去。欧主任开玩笑:“领导应该感谢任阳光,你要是占了这个编,还有他儿媳妇的事儿?”

欧主任是书法家,大学毕业时在报纸上看到边疆招人,执意报名。两年后回来进了文化馆,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县委楼上唯一一个做了二十多年股级干部的人。某年他实名给县领导写信,说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从招待所到会堂,不到一千米,却弄了几辆大巴接送,劳民伤财。

我来文化馆后,多次亲身领教过他的狷介。有一次一起吃饭,领导敬完酒,走了。我趁人不注意,把杯子里的酒泼了。欧主任看到了,指着我说:“阳光,你不能泼酒,不喝可以。”当着那么多人,我简直下不来台。

有一年麦茬防火前,他手里没钱了,想到头一年下乡防火的补助还没发,就想给分管此事的白姓副县长打电话问什么时候发。我觉得不合适,劝他:“还是别打好。”

欧主任问:“怎么了,你是怕他给我小鞋穿?不会的,人家常务副县长,哪能像你想的那样小气。”

翻出电话本,还是打了。

白副县长沉吟一下,说:“马上开会定。”

果然,麦茬防火动员会很快召开,总结头一年工作的文件领回办公室,文化馆不在补助名册中。欧主任要去找白副县长,文化馆包的村没有起火,为什么没有我们的补助?武副馆长劝,我也劝,方才作罢。

在县委楼上浸润二十多年,欧主任其实也有变化。我去第二年,他老说他四十九岁半了。我不明就里,武副馆长解释说,县里有规定,五十岁以上不再考虑提科级。还剩半年就过线了,欧主任明显急了,这是提醒上级,自己还符合条件。

我为欧主任遗憾,不是因为他没被提拔到科级,而是因为像他这种思想上特立独行的人,放弃了书法创作。

罪状

农历庚寅年前,我突然接到一文友的电话,问我怎么得罪朱馆长了。我说没有啊,文友让我看QQ。朱馆长是老馆长,退休后被县作协请去当名誉主席,他写了一篇文章,题目为《关于任阳光利用网络发表有损我馆形象甚至进行个人人身攻击的通报》:

各位领导:

2006年以来,我县文化馆的创作工作在市、县领导的关怀厚爱下,经过全馆人员的共同努力,迎来了一个个百花争艳、硕果累累的丰收年,发稿量、出书数、改编量等均居全市各区县之首,对我县的文化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已成为我县文明建设的一个亮点。

正当我馆成绩如日中天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令人震惊、痛心且不可思议的事。

最近,文化馆借调人员任阳光在他个人博客上发表了几篇有损我馆形象甚至进行个人人身攻击之嫌的博文。任阳光在他的《关于本地文化》和《生活》等博文中(搜索“个人中心任阳光新浪博客”,即可见到此文)信口雌黄,在《关于本地文化》一文中说什么“文化馆圈子现象严重”、“领导目光短浅”、“很多馆里的作品还处在自我娱乐阶段”、“掌门人小气”、“官僚作风严重,很多人在潛意识里就把官场的东西与文化联系到一起”;在《生活》一文中写道,“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单位那么复杂。有的人,那么小气,真的没有一点儿男子汉气概。还有的人,表面上总是说你好,背地里却尽拣坏的说。以前,我只是怀疑他的人品,如今,终于得到了证实”,还有诸如“两个人,竟然都被一小部分不太熟识的人说成正直。也许,在他们眼里,行政机构里的人能这样就已经算正直了吧”……

我们认为,任阳光的这些言论危害有三……

这份所谓的“通报”很长,差不多三千字。

看完,我傻了,难以置信,这文风怎么那么熟悉?

我承认我写过那两篇博文,可后面罗列的我的罪状,纯属无中生有。比如,说我急于篡权(又是熟悉的字眼)想当馆长(就因为我带了几个朋友去了邻县文化馆),馆长就那么有诱惑力?有一项倒是真的,说我某次去绍兴采风,在酒店偷拍邻座美女,朱馆长给我定性为“心理阴暗道德败坏”,不知道他把家里的保姆搞大了肚子算不算“心理阴暗道德败坏”?幸亏我只是个普通老师,没机会做什么“大坏事”,要不然,还不被他一一挖出来置我于死地?

气是气,我也反省过,很认真地反省: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能找到的唯一“错误”,就是没有承认到文化馆是因为朱馆长的提醒,没向他表示感谢。

陆续有人跟我讲了一些朱馆长的旧事。他对每一任文化局长都怀恨在心,为了拍到某局长离任之前吃喝的照片,他垫着砖块倚窗偷拍,摔伤了腿。还有一任局长下去当乡党委书记,他抱着自己印的揭发材料到那个乡镇散发……这些事县里的官员们都知道,对他敬而远之。

我最气愤的时候想过到法院告他,但又着实不想连累县长,不能让人家因为我受各方责难。况且,他列举的那些罪状说出去不都是笑料?

还真有人相信。市文化馆从此把我列为不受欢迎的人物,市里的各种奖励都与我无缘。也罢,我想,如此胸怀,少跟他们打交道也省了好多麻烦。

况且,我大概的确是伤害了一些人的自尊。县也好市也好,文化馆长都算官场中人。退了休,官没了,照样容不得人半点儿轻慢——你不上赶着去巴结,那就是轻慢。

这事的后遗症很快显现出来。哪怕文化局的普通干部,明知我是无辜的,也不敢跟我走近。有个朋友请我吃饭,生怕外人知道了传进朱的耳中,搞得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我理解他们怕什么。一旦被朱这种人缠上,就像老话说的,癞蛤蟆跳脚面——不咬你,但恶心你。

人间清醒

山雨欲来,到处都是调整干部的小道消息,有人要去教育局,某某党委书记要去某高中当校长,想去财政局的某某找的是省里某个领导……

竟然有人找到我,想通过我给县长送礼,提拔为副乡长。这个礼不会轻,我担心出事,拒绝了。怕他不高兴,解释说送给县长不行,书记当家,还把传说中县长和书记不和的事转述给他。他再没找过我,但副乡长还是当上了,不知道走了哪条路。

也有人找我打听消息,说我在县委楼上听得多。我把我听到的那些小道消息一五一十都转述给他,看到对方一脸的惊讶,我有点儿小骄傲,在县委楼里上班到底还是不一样。

有一次我跟小叔讲,楼上有人将书记办公桌上的东西全扫到地上了。小叔并不惊讶:“人家敢这么干,肯定是捏着书记的把柄了。”

小叔那时候已经从乡下回县城几年了,在一个无关紧要的部门当头儿。我问他为什么不想调到厉害的部门,我可以帮忙的。他直言我帮不上他,现在是书记当家,不想蹚这个浑水。

后来的事实证明,小叔简直是人间清醒啊。

新馆长

我喜欢听县长聊天,他应该是我见过的最有文化品位的官员。当然,我见过的官员不多,尤其是他这个级别的。

有一次聊到知识分子,县长说:“有些人可能读书很多,但并不一定能称为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是那种有反观自我、反省精神的人。只是获取特定知识并没有反思的人,只能叫‘知道分子。”

他向一个新调来的常委介绍我时说:“这就是那个敢跟我顶嘴的作家。”

我在长沙参加一个采风活动,祝某打电话给我,说他想调到文化馆。祝某在宣传部工作,我跟他交往并不多,觉得这个电话不正常,他想当馆长,用得着跟我说?我只能敷衍,欢迎欢迎。他说县长关注文化馆,怕县长不同意,打电话给我,是想让我替他说点儿好话,比如“他这人不错,我们是哥们儿”之类。

我最大的缺点就是不会拒绝。挂了电话,我给县长发了条短信,县长回复:“知道了。”

没几天,乡镇局委大调整,祝改任文化馆长。

我有个朋友,原在乡里任乡长,这次拟升党委书记。没有提拔的乡长得到消息,联合到市委组织部告状。接着剧情反转,朋友依旧当乡长,告状者获得提拔。

也有告状不成的。一个主任科员想下去当乡长,其他实职正科级干部不服,准备到市里闹,中途被劝返。后来县委书记出事,传出该主任科员送了三十六万——先送二十万,没回音,又续了十六万方成。

祝馆长也有手段,第一把火就是解决欧主任睡在办公室的问题。祝馆长建议欧主任出去找个兼职,不用再来文化馆坐班,上面要是来检查,文化馆替他打掩護。兼职当然容易,提拔不成,正好可以出去挣点儿外快。而文化馆这边也解决了办公室问题,皆大欢喜。祝馆长不愧“老”干部。

办公室第一次卖报纸,好像卖了四十几块钱,祝馆长将钱朝我抽屉里一塞,让买卫生纸买办公用品。之前有人讲,他以前在宣传部工作时,卖报纸的钱都塞自己腰包了,讲他的坏话吧?

一个月不到,祝馆长又把钱拿走了,说是买两盒烟抽。

那两年,我们处得还不错。祝馆长撺掇我找县长批钱,开研讨会。我不热心研讨会,大家请不起,普通读者又讲不出新意,无非互相吹捧一番之后大吃一顿。祝馆长说:“不开也可以,把钱要过来,咱们出去采风。”

我说好,打报告要了两万块钱。

俞局长不喜欢我,我后来总结,可能是因为我没眼色。有一次她带队去邻市某县文化交流,没带秘书,办公室主任嘱咐我,照顾好局长。我心想,局长这么大的官,还要我照顾?人家那边肯定安排得很周到。结果当天晚上就有人批评我,让你来干什么?不替局长喝酒,也不替局长掂包……我心里好委屈,我一个大男人,替她掂那个小包?她又不是掂不动。

好在俞局长不久就调到更要紧的部门去了,算是重用。局里有人开始讲她的笑话,说有一次市文化局召集各区县文化馆馆长副馆长开会,局长带队。回来之后,馆长副馆长填出差补助单,俞局长看了,将午餐补助十二块钱划掉,说午餐是市文化局招待的。

俞局长调任第二年就出了一件事,有人在网上举报她公车私用,有图有真相。更确切的消息说,跟踪拍照的是她的下属。我有很多疑问,她刚过去还不到一年,怎么会跟自己的下属结下那么大的仇呢?再一想,也难怪,那么小气的一个人。

迎来送往

每次干部调整,县里的酒店餐馆都要红火一阵。新领导就任要迎,老领导走了要送,迎来送往,前后要热闹一两个月。

我有个大学同学,从乡里副书记调任县城某部门副职,那一段经常微醺。我也参加过几次那样的场合,一大桌人,主人满脸红光,觉得自己有人捧场有面子,到场的人更是对自己的前景充满希望——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人家了。贺礼一百元自然拿不出手,一般二百元,重要人物五百、一千的都有。我不送,我是被他們拉过去凑热闹的。吃喝都是公款,主人也不避嫌,单位小,没钱,大家包涵。那个时候其实已经禁止迎来送往了,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酒是老字号,好一点儿的可以喝剑南春。

县委楼上的吃喝开支统一管理,各单位先到县委办报单,单子上写着来客是谁、事由、级别、陪客者几人等,一个姓李的主任加了章才算落实。我也去办过几次,祝馆长说你跟他们不熟,不会为难你。

我特别想知道,如果这些迎来送往的饭局让他们自己出钱,不知道还会不会这样。

县土管局局长出事了。未经证实的传言很多,诸如办案人员从他家里没收了一皮卡茅台酒,搜出十几万元作废的购物券……有两个传言得到了佐证。有一年春节,班子成员集体去局长家拜年。那时候小县城还很传统,过年期间酒店不营业,只找到一家小饭馆。最后结账两百多元,真不算多。局长夫人非要发票,小饭馆哪来发票?好一阵吵闹。另一个是局长连襟自己讲出来的,说是去局长家要酒,不给,连襟跟闹着玩似的在大衣里夹了一瓶茅台,没出门就被局长夫人夺了下来。

局长被判十年,大家唏嘘不已。茅台要是多送出去几瓶,用不完的购物券分给亲朋一些,也能减少点儿刑期。

称呼

我来文化局之后多次听他们聊过行政级别与职称的对应关系,说是中学高级教师相当于副处。“相当于”是个很可笑的说法,那个年月县城副处级以上领导基本不用考虑吃住行,教师有这个特权?

我和比我还低一个级别的祝馆长还是有一段蜜月期的。文化局的工作他尽量不让我做,偶尔会带我去应酬一下。我看出来了,向大家介绍我时他有点儿为难,叫我老师明显拉低了他的身份,叫主席也不合适,作协那边没有我的位置,也怕朱馆长来找他的麻烦。几次推让之后,我就听任他叫我“任作家”了。

无论是作家还是主席,都是无权无势的空帽子,一般人都不待见。最典型的是每年夏初的“禁烧”,文化局负责某乡的一个村。人家其他单位包村的工作人员都是乡政府招待,再不济也有村委招待,文化局没人管,爱去不去。我们在地里守一天,完事还得自己去街上要碗烩面填肚子。

鲁院

QQ里遇一东北文友,问我报没报这一届鲁院学习班。我说轮不上我,咱还没到那程度。这话并不是谦虚。记得我刚开始写作时去北京,有一天正好经过鲁迅文学院,就跟陪同我的朋友说:“哪天我能来这儿学习就好了。”鲁院不教新手写作,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

东北文友告诉我,这届学习班鲁院要求作家学员必须英语过六级。我暗喜,英语专业本科毕业,应该相当于六级吧。网上查消息,果然,要求英语达到六级并具有一定写作基础的作家报名。但一看报名日期,一个月前已经截止。想办法联系上省作协主席,答复说我们省没人符合条件。我毛遂自荐,主席说好啊,就怕人家已经招满了。我又辗转找到鲁院的电话,对方说还可以报名。

先跟祝馆长透信。他看着我:“任老师,你也知道,咱文化馆是小单位,一年办公经费也就那么一点点,你一去三四个月,文化馆可负担不起。”

我说:“不花钱,住是鲁院负责,也就来回路费,我自己负担得起。”

祝馆长一听我这么说,又有点儿不好意思:“那这样吧,我们以馆里的名义给县里打个报告,帮你要点儿经费。找县长批,你得自己去。”

我问:“合适吗?那边说是吃饭有补贴,住宿免费。”

“咋不合适,单位正好也紧张。这样,你要来多少钱,带走一半,另一半留馆里用。”

县长当然支持,支了个饭局给我饯行,还介绍了几个在北京工作的沿淮朋友,让我有空和他们联络。

不久即收到录取通知书,学员名单上有我早就仰慕的一些名家。因为是首届青年作家英语班,教室设在北京语言大学,留学生住宿楼专门给我们腾出两层。

第二天去中国文史出版社,见到了自己的第一本书《温暖的棉花》。这是北京市新闻出版局“原创推新工程”扶持的项目,很厚,426页。出版人说,厚好,厚重。我笑,也厚,也重,但不厚重。我拿了二十本样书,但直到结业,谁也没敢送——人家都写那么好,我怕人家笑。

同学们聚一起就聊书,聊文学,这是完全不同于小县城的话题——昨晚跟谁一起喝酒,谁喝多了。我喜欢这样的聊天,给我打开了一扇窗户。

学习期间,祝馆长要来探班。我说没必要,文人不拘形式。他非要来,说已经订好车票了。我问要不要提前订好宾馆,他说不用,方某某安排。

祝馆长说的方某某我也认识,跟我邻村,现在中央某部委工作,副处级干部。每次回老家,都是祝馆长帮他安排食宿。我觉得不靠谱,人家什么身份,下去让你接待,那是单位花钱接待,又不是你自己掏腰包。也许当时信口说了几句客气话,比如去北京找我。真来了,人家不一定就买账。

果然,方某某到得很晚,说是在外面学习。吃完饭我要买单,祝馆长拦住,方某某笑,让馆长买,他回去能报销。

外面下雨了,方某某径自回去了,连虚让一下给祝馆长开房都没有。

也许是受了打击,祝馆长取消了原定顺游北京的计划,隔天就打道回府。

福有双至

三个月后回到县城,街头的人行道上突然有了红绿灯。很突兀。我站在那儿观察了一会儿,基本上形同虚设,没人理睬。过了两年,过马路的人们才习惯停下来等绿灯。

还有一个变化,县委楼入口大厅处多了一块牌子,2012-2014年省级卫生先进单位。刚进入2012年的第二个月啊,怎么会是2012-2014年卫生先进单位呢?

周一,我正要去宣传部做一个讲座,手机响了,显示是北京的区号。

“你是不是任阳光?”对方问。

“请问你是……”

“我是中国作协外联部。我们决定派你去美国,可能下半年,你方便不?”

骗子。我挂了电话。

隔一会儿又打过来,还是那个号码。

我接通:“你哪位?”

“任老师,我是中国作协外联部,我们……”

“你再不说名字就挂了啊。”可能是在鲁院时的北京同學,恶作剧。

“别挂,任老师,我们真是中国作协外联部……”

下午两点半,中国作协发来《关于请任阳光参加中美青年作家交流事》的传真。

根据我会与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达成的合作意向,应我会邀请,美国作家代表团一行五人,将于6月27日至7月8日对我进行交流访问。10月初,中国作家对美进行回访。经研究,拟请贵单位任阳光参加此次活动,其在国内费用和访美国际旅费由我会负担,在美期间费用由爱荷华大学负担。请速研处,并将意见函告我会……

有一个问题我很困惑,就是为什么选中我?我写的离好还差太多啊,这是实话,那么多高手在前面。我代表最基层的作家?还是鲁院青年作家英语班的代表?

谁说福无双至?5月,我的作品《黑暗中的告别》获得了2011年度《广西文学》金嗓子文学奖散文奖,奖金五千元。这可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大奖。

通知中没说报销往返路费,但我还是决定去现场,顺便参加他们的广西作家节。遗憾的是,火车票没了。

宣传部新任王部长听说了,让我乘飞机。我有点儿为难,机票那么贵。王部长看出我的心思,说别担心,部里给你报销。

县委办公室邵主任也听说了,老早联系了他南宁的朋友、著名编剧,请他接机。

那是我第二次乘飞机,第一次是鲁院的社会实践活动,当时乘的是红眼航班。天气晴好,飞机升到万米高空,白云在脚下隐隐约约。大地呈网格状,河流像白色的练带,随意抛在大地上。眼前的白云像棉花山,蓬松,堆得老高。远处的,像高原,后面仿佛藏着天兵天将,神秘莫测。有一绺淡蓝色的云,像水面,把白云从中间折成倒影。

那天晚上,《广西文学》请吃饭,主编、副主编以及我的责编都在场。主编介绍说,金嗓子文学奖是杂志全年刊发的各种文体中的最优秀者,评委八人,获奖作品必须半数以上通过。责编私下透露,散文竞争最激烈的有三篇,有一篇的作者很有名。那位作者我当然知道,我读过他很多优秀作品。评委认为我这篇更及物,在场感强,最终胜出。

《文化沿淮》

8月,《文化沿淮》创刊。

据说是县纪委书记在常委会上的提议。他喜欢写东西,回忆乡村生活的散文、打油诗。任纪委书记之前,他在邻县做宣传部长,审批了邻县刊物的创办文件。

《文化沿淮》是季刊,一年四期,纳入县财政预算,五万还是六万,记不清了。祝馆长也挺热心。

办刊是一个特别复杂的工作,封面设计、版面设置、征稿、改稿、校对……他们都插不上手,我也乐在其中。编后记中说,这个时代,人文精神急剧衰落,知识分子们重科技轻人文,写作者也一样,作文里常常缺少为文的魂灵——思想。

有人问及我们这本杂志的选稿标准,我嘴拙,一时表达不出。现在想来,好的作品,思想性应该放在第一位。如果还要再具体,那就是:要厚重,也要轻盈;紧贴大地,但又能飞翔。不能像羽毛,没有根。最好像鸟。

怀胎十月,终于生产,当然先拿到宣传部让领导看。外宣办通讯员发现了问题,刊名配套的拼音有误,少了一个字母。祝馆长主动去找王部长,说都是任阳光干的,与他无关。王部长轻笑:“你这馆长当得好轻巧啊。不要紧,没有下发,没造成什么影响。销毁重印吧。”

6月,宣传部、文明办联合推出电视专题栏目“沿淮文化”。我受邀拍了两部片子,一个主讲“中国文脉”,另一个拍的是我创作的文化根基——老家及县城。

殊途同归

晚上和县长小聚。他很兴奋,说刚刚得到消息,老拘留所地皮拍卖创下纪录,每亩二百二十二万元。众人皆随喜,我泼了一点儿冷水:对县财政是个好事,对老百姓不好,最后买单的还是老百姓——成本都会转嫁到房价上。

有人向我使眼色,说县长考虑的是全县的发展大局。有人玩笑似的说,任老师得跳出学校的思维……

县长说:“作家心怀众生,考虑的是老百姓。县里发展好了,得利的终归是老百姓。我们殊途同归。”

公派护照

市外事办外面的墙上贴着护照办理流程,期限为五个工作日。

第一关就卡住了我。考核报告一般都是由组织部门出具,但县委组织部不愿出,我既不是党员又不是领导干部,不归人家管。是不是应该归劳动人事局?我的档案就在劳动人事局。外事办的工作人员说,他们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打电话请示上级,省里也不清楚。

我催了几次,结果还是模棱两可,外事办最后自己定了调子,组织部出,组织部不是有个知识分子工作办公室吗?老师肯定是知识分子啊。外事办管不了组织部,我托了一个同学去说情,仍然不行。同学给我出点子,让我直接找县长。我想想,不好,什么事都找人家哪能行。

中国作协也在催,说你如果真办不下来,我们就换人。我急了,直接闯进组织部长办公室,自我介绍。部长让我坐下,说知道我。我放下心,拿出我以组织部的名义准备好的考核报告,以及同学帮忙做好的文件签。部长看了看,说是好事,拿去加章吧。我没敢坚持让部长签字,将信将疑到了隔壁办公室,说部长让我来找你。那主任问都没问,就加了章。

出来我问同学,也没见部长给他打电话,怎么就签了呢?同学笑,他知道你不会撒谎——门挨门,谁敢假传领导的话?

我其实理解主任,人家不给我办是有章可循的。我不理解的是,既然有规章制度,怎么领导一句话又成了废纸?

考核报告盖了章并不算完,还要担保。县政府担保,担保我不留在美国。外事办跟我解释,这个担保,出国人员都得出,县里给市里出,市里再给省里出。我心里暗笑,我要是真想留在美国,这种担保有意义吗?像小学生的保证书,太形式了。

笑是笑,不办还是过不了关。跑到政府办,拿章的工作人员说不行,根据合同法,政府不能出这样的担保。组织部是规章制度,政府办用的是法,依法办事,我能说什么?

但有了先前的经验,这次不担心了,只要找对人,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我跟政府办主任一起吃过几次饭,还算熟。他说这样吧,让文化局出。我说人家要的是政府这一级担保。主任说他知道,文化局写了担保,即便你不回来我们也没责任了。

哦,我明白了,他们都不是有意为难我,只是怕担责任,撇清了责任,一切都OK!

我后来才弄清楚,组织部的考核和县政府的担保也是一种自我保护,并不在外事办公开的材料清单中。

外事办同情我——平时出去的都是领导,自己不用跑来跑去的,都是秘书帮着走程序——需要去省外事办时,他们提前通知我蹭车。我蹭了两次,当然是感激不尽。

中国作协那边着急,催我6月底之前必须办好,不能影响行程。最后一次去省外事办时没车可蹭,我鼓起勇气跟县长要了一次车。

车刚进入驻马店市区,司机接到一个电话。我坐在副驾座位,把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对方应该是办公室王副主任,县长之前的司机。他问司机我是不是在旁边,司机说是。他让司机避开我。司机靠边停车,下去接完电话回来说:“任老师,不好意思,车有毛病了,得去修理厂,一时半会儿修不好,修好了我再联系你。”

我知道没有修好的时候了,尽管是县长分派的。我不是官场序列的人,一个普通教师,派不上用场。只得改乘大巴,原定市外事办陪我去省里的工作人员没有成行。

上海

中美青年作家文化交流活动的第一站在上海。

那是我第一次去上海。环顾左右,身后是老式窗户、铁架,做工像上海人一样精细。楼梯也是老式的,弧形,黑铁的扶手。一切都是我在王安忆的小说中早已熟悉的景物。

我们都给美国作家带了小礼物。我带的是泥塑,本县一个朋友的作品。有点儿拙,但颇有艺术感。遗憾的是,四个美国作家,只有多拉回赠了我们礼品。

美方领队是内特,国际写作计划的写作老师。丹尼弗,剧作家,大胡子,典型西方人身型。多拉年轻漂亮,电影制作人,诗人。艾米莉丰腴,喜欢笑,很开朗,不修边幅。夸夷年龄稍大,来自夏威夷,素食主义者。晚饭时,我说喜欢玛丽亚·凯莉,同时哼她的Without you,几位美国作家跟着我一齐哼起来。

美国人对火锅(Chafing Dish)很好奇,不停拍照。我拿出最后的甜点,让内特像刚才那样朝火锅里放,被他识破,大笑。

美國人对中国人争着请客似乎很惊讶,他们更习惯AA制。

相较于传统的北京,上海更西化,更国际化。

晚上我们去了一个小酒吧,育音堂,据说是上海最早的摇滚乐酒吧。我在网上搜了一下,育音堂成立于2004年10月,是一个策划摇滚演出的组织。起初在龙槽路做现场演出,2007年4月搬到现在的位置。如今是上海原创乐队演出的主要阵地,也是外地甚至外国乐队来沪的首选。有人无端钟情里面又黑又小人挤人的气氛,听听别人吼出自己内心的憋闷愤怒,然后离座出门,重新汇入形形色色的人流中。

育音堂门脸很小,像一个局促的人。对,就像来到大都市的我。那天表演的乐队叫暴走的蜗牛,鼓敲起,震耳欲聋,超分贝的震击,给我们的听觉带来前所未有的体验。乐手几乎全部长发,唯有鼓手稍显清秀,但看他那疯狂劲,大有要把它敲碎不可的决心。键盘手穿着背心,发型也中规中矩,似乎有点儿过气,但一顶草帽又使他不伦不类起来。贝斯手是个女孩子,身子一直在扭动,很high的样子。

会议结束,多拉跟我交流了自己此次上海之行的感受。她说她特别喜欢中国以及中国文化,喜欢中国菜。还拿出一个小本让我看她记的汉字,卫生间、很好吃、谢谢、你好……她本来做好了这次交流的发言准备,其他美国作家似乎都不愿讲了,她也只好放弃。

陪县长散步

某日晚饭后,县长突然打电话问我有空不,过去一起散步。

县委领导们集中住在武装部封闭的院子——我不明白我们的政府机构为什么都是戒备森严,外人不得入内。我们在里边转圈,碰到宣传部王部长,也加入进来。

县长喜欢讲故事,而且讲得绘声绘色。他讲隋炀帝杨广,说杨广自恋,揽镜自照,我这颗大好的头颅,将来会被谁砍掉呢?还讲到战争年代邻县某某某如何闹革命,以及他晚年的生活。突然话锋一转:“你出国也不打报告要钱?”

我说:“不用,费用都是美方负担。”

“你办签证跑手续也要钱啊。”

回去蹭王部长的车。她问:“县长说给你批钱,你怎么不答应啊?”

我叹气:“要过来也是徒增烦恼。去年祝馆长让我以开研讨会的名义打报告要了两万块,说是大家一起出去采风。钱到手快一年了,上个月我问他什么时候去采风,他说钱花完了,还说不花白不花。”

没想到,第二天王部长就把祝馆长叫去批评了一顿。这下子我算彻底得罪他了。

8月,县长调走,到市里任职。走的那天,招待所院子里站满了人——我说得有点儿夸张,满肯定没满,但上百肯定有。即便如此,也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大家也不上前,散落在院子里。县长跟主要领导握过手,钻进车里,绝尘而去。他后来向我解释过,说实在不忍挨个儿告别,在这里太久了,都把这里当家了,留恋故人,舍不得沿淮县……

回忆我们之间的交往,大多在酒局中,大多与文化有关,有两次在他沿淮县的亲戚家。为什么一个官员会喜欢与我这样的平头百姓交往?人家是县长,统管全县的大情小事,可谓日理万机。可能与文化有关吧——文化于他应该是一种放松。长期在工作中绷着,总有倦的时候。我记不住他在每年政协会上提到的GDP增长率,只知道在他的任期内修建了以沿淮文化名人命名的路和广场……

县里几个文化界的朋友相约一起去看县长,其间谈到朱馆长。县长说:“没有对手,任阳光也强大不起来。”

我不赞同。说实话,我根本没把他当成对手,我们方向不同。朱馆长是想让人知道他虽退了,余威还在;我是希望在文学方面有大于县、市甚至省的建树。

辞行

去北京面签前,我回老家住了几天,没提前跟我妈说,更没说要住几天。

返回县城时我问她:“要油不?”

“不要。”

“要钱不?”

“不要。”

我问:“那你要什么?”

我妈没看我:“要你。”

我心里好惭愧。我爸走得早,我妈好孤单,我很少回去陪她。

有一种人就是这样相爱的,从不拥抱,从不示好,从不言语。他们各站一边,隔着冻土般的空气,在心底费力地拥抱。突然想起我与儿子,我们这一代的父子关系其实也影响了他的表达。我立即拿起电话,跟儿子通话……

有经验的朋友反复叮嘱我准备好身份证、工作证、房产证、银行存折、结婚证、户口本、工资单,还有自己的书。

面签的那个美国人,有点儿像中年版的多拉。她知道我们这个团总共五个人,就问我写什么。我说小说。她没再问什么,就这样通过了。连签证费都免了,说是对方付了。

太意外了。

回到县城,就是一场接一场的饯行酒,我的胃都快受不了了。

10月底,我们如期出发。

那时候,沿淮县到京港澳的高速公路引线刚刚通车,一路畅通。半路上,我才发现脚上还穿着拖鞋。没时间折回去,只好路上买双皮鞋。

不承想,下了汽车赶火车,根本没有买鞋的时间。到了北京,作协领导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问我到哪儿了,一屋人都等我呢。

匆匆忙忙赶到酒店,他们都笑,我脚上还是耀眼的蓝色拖鞋。有人开玩笑:“这是我们这个代表团的第一个花絮。”

说是吃饭,其实领导们一直在跟我们讲一些外交礼节,包括答记者问的技巧。领导提醒我们:“不要只看到北京上海的繁华,北京上海毕竟是个例。要说真正的中国,任阳光所在的县城才是。”

饭局快结束时,有人问我:“我听说过一个县城的笑话,说是有个领导,除夕晚上就是不走,搞得办公室的秘书和工作人员都不敢走,原因是他总觉得少一个乡镇没到他办公室汇报工作。想了半天才想明白,有两个乡合并了。这事有没有可能?”

我刚想说完全有可能,话头却被另一个人抢走了。

芝加哥

飞机落地芝加哥,手机自动跟踪了当地时间,五点十分。接机的司机乔普雯是个韩国姑娘,七年前来美国。她说她也写诗,只不过没写出名气。

天空很蓝,很高,也很远。

车牌上标着“Offical”字样,相当于中国的大街上常见的“公务用车”。那是辆商務车,九座。我们坐好后,乔普雯却不开车。吴老师见多识广,要我们都系上安全带。在美国,无论你坐在哪一排都得系安全带,如果不系,司机会以为我们还没有做好出发的准备。

天近黄昏,路灯渐次跳亮,和汽车尾灯映成一片,我们仿佛又飞向了繁星闪烁的夜空。汽车车窗犹如相机的长镜头,缓缓将芝加哥的街景拉近,拉近。原先还远得没有轮廓的美国像是突然被推到近前,曾经的阅读体验和眼前实实在在的景致重合了。我比同行的作家感慨更多,我在高中教英语,每天都在课堂上讲英美国家,现在才算真正看到了美国。

晚餐就在酒店二楼。乔普雯提醒我们,人均不能超过三十三美元,不能点酒水。这是他们公务招待的标准。那是我在美国吃的第一顿饭,点餐费了点儿劲。一人一份,不像中国一桌菜。乔普雯很热情,时不时问我们是不是喜欢面前的食物。我喜欢那一坨白色糊糊,异常可口。吴老师体贴地说,你要喜欢,可以再上一份。还说不用客气,也不贵,土豆泥。我极力抑制住内心的惊讶,安慰自己一个小县城人,没见过世面也属正常。

酒店房间很大。时差原因,我睡不着。不久接到省城电话,通知下周二(30号)下午2点到省城参加河南省文学院作家签约仪式。

我更睡不着了。签约就像上鲁院、来美国一样,都是我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文学真好,给了我太多意外的东西。

看了几页床头上的圣经,天就亮了。

声音触手可及,音乐像仙境下午3点参观芝加哥艺术博物馆。进了博物馆,我们竟然不约而同地直奔二楼。一楼是文物,美国只有几百年的历史,最古老的文物也无法跟我们一个县级博物馆的陈列品相比。二楼展厅有很多大师的作品,毕加索、莫奈、凡高、高更……让人目不暇接。但最令我震撼的,还是迎着楼梯展出的一幅十五世纪欧洲农民的画像,人的比例很大,栩栩如生。我见识浅,总以为中国画注重山水,可能是言有所忌,只能寄情山水。偶有人物,也多为宫廷贵人;而西方绘画则侧重于人体,但大多是神的身体或宫廷人物的身体,没想到还有凡夫俗子。

晚上去听蓝调音乐。头天晚上我在酒店房间的小册子上已经了解到,芝加哥是蓝调音乐的发源地,这里集中了比世界上任何其他城市都多的蓝调音乐人。如果说蓝调是根的话,那么其他流行音乐则是它结出的果实。

“巴迪传奇”是芝加哥市最有名气的一家蓝调音乐酒吧。酒吧用乐器做装饰,既突出艺术主题又简洁潮流,连通往卫生间的过道都挂满了著名歌手来这儿演出的剧照。除了巴迪本人之外,来这儿演出过的明星还有埃尔顿等。

我们来得不巧,巴迪只有每年元月才在这儿驻唱。不过,那天演出的歌手罗勃·布雷恩也很厉害,曾在第二十七届国际布鲁斯音乐节上获得最佳吉他手称号。罗勃自弹自唱,他擅长这种现场表演,演唱从容平和,像是融入了伴奏的乐器中。手中的吉他恰到好处地只在布鲁斯特有的颤音和转折时才突然提升一下音色,颇有醒神的感觉。但他一点儿也没有炫技的嫌疑,随着他的手指轻挑,我们的忧郁也升起、降落。声音触手可及,音乐像仙境。闭上眼睛,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蓝调音乐带给人的精神抚慰。而这一切,都是源于现场感。

声音触手可及,音乐像仙境

唱到第三首歌时,罗勃的琴弦断了一根。趁换弦的工夫,我环顾四周。酒吧内早已经座无虚席,能站的地方都站满了人。是啊,在这个R&B(即节奏布鲁斯,周杰伦的部分音乐可以归为此类风格)越来越泛滥、却越来越没R&B味道的年代,还是有很多人和我们一样喜欢追根溯源地听这种最原始、最纯净的原声布鲁斯,并在那些孤独的歌声中洗净乐声中最后一粒杂质。

多拉可能意识到美国不比我们中国的待客热情,过意不去,自己掏钱买了瓶酒,给我们中国代表团一一斟上。她没有请同桌的美国作家阿什莉小姐和司机乔普雯,这在国内是很尴尬的事,但她们毫不在意。出来的时候,吴老师问多拉,要不要把红酒钱付给她。多拉拿出自己的小本本,翻了翻,找到三个汉字:没关系。

多拉对汉语的量词很感兴趣,一条路、一头牛、一个人、一只鸡,汉语真是奇怪……

爱荷华

跟繁华的芝加哥相比,爱荷华更像一个被现代文明遗忘了的小镇。这里没有摩天大楼,没有川流不息的车流。从南到北,步行只需十几分钟,还没有我们县城大。

爱荷华是个大学城,城市与大学融为一体,分不出彼此。美国州与州的法律不同,爱荷华就不像伊利诺伊州(芝加哥就在这个州),这里禁止抽烟,禁止流浪。

第一场朗诵会在Shambaugh house进行。那是国际写作计划的办公楼,很小,甚至还没有中国富裕人家的私宅大。善邦大厦是我们行程单上的汉译,也难怪,谁让我们是一个喜欢“大”的民族呢。不说大城市,我们那么偏僻的小县城就有不下十个“国际酒店”。

第二場朗诵会在著名的“草原之灯”书店。这个书店很有名气,很多美国作家都以能到这儿朗诵为傲。我们去得早,想顺便逛逛书店。正是美国大选时期,收银台上方挂着的电视屏幕上一直在播奥巴马来买书的画面。奥巴马选了几本书,在收银台结账的时候,可以看到他身后的安保人员。这跟中国大同小异。让我意外的是奥巴马从兜里掏钱包的动作,我见过的那些县长县委书记,有几个身上带钱包的?

会场就设在书店中央,两个书架被挪到一边,中间空出一片场地,摆上几十个座位。我问旁边的中国留学生,为什么人这么少?他说,这里跟国内不一样,国内会组织很多人来充数,但美国人不要面子,只要是真正热爱,人再少也是有意义的。

我突然想到我自己,一个从象牙塔走出来的教师,走进文学,走进官场,走进城市,现在竟然走到美国,走到密西西比河的游轮上。多么阔大、新奇的世界啊。

当晚,我在“QQ说说”里用了我在飞机上拍摄的一片云的照片,下面缀着两句话:闲如空中一停云,静若人间一栖鹰。

爱荷华有位农场主,每年感恩节都会请城里的文化名人去他家聚会,harvest lunch。今年因为作家们很快就要离开了,聚餐提前进行。农场很大,只有两座孤零零的房子,但很精致。屋里设施算不上豪华,倒是屋门比较特别,装了充气阀门,通过气体的压缩与释放开关。二楼靠窗放着把椅子,有些寒碜,细看才认出是汽车上的座椅。坐在上面像秋千,轻轻摇晃。旁边有个小的简易书架。一切都那么朴实,又很舒适。

到了午餐时间,我们才发现东边的偏房是餐厅。向着院子的整面墙都是活动的,打开后,里外融为一体。餐桌很简陋,两排凳子围着一排桌子,大家端着托盘面对面坐下。

作家们吃了近两个小时,边吃边聊。这也是西方人就餐的特点,准备的时间短,用餐时间长。与我们相反。克里斯托弗见我们早早丢下餐盘在外面晃荡,赶紧把无线话筒递过来,让我们给大家做个自我介绍,还打趣说,中国作家刚刚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不能怠慢。

回市区后,多拉带我们去她工作的教室。她利用业余时间给学生做课后辅导,专门帮助家庭困难的孩子。多拉精力充沛,特别认真负责,引导孩子们提问,耐心、慈爱。

多拉建议一起吃饭,我们以为是她请客。其实不是,点餐的时候,同行的作家说多拉的钱他付吧。她没有拒绝。这可能就是美国人的作风吧。

我想体验一下美国人的课堂,我是教师。正好阿什莉小姐下午有课。她拎着饭盒,还没顾上吃午饭呢。见到学生就不饿了。上课之前,阿什莉小姐非常严肃地提醒我们,课堂上不能说话,不能发出任何响动。

我数了数,环形课桌旁一共坐了十三个学生,有两个像是中国人——后来证实,一个来自沈阳,另一个来自上海。一个头上扎满了小辫的黑人学生拿出自己的食物请同学分享。正式上课,阿什莉小姐先跟学生们介绍了我们。他们似乎并不稀罕,瞅两眼,就收回目光。整节课,除了那两个国内来的学生,再没有人向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

这节课的内容是讨论阿什莉小姐头天发给学生们的本地作家的一篇文章。学生们几乎都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有的学生受到同学发言的启发,甚至二次三次发言。只有两个中国学生没有发言,直到老师叫到其中的一个。阿什莉小姐没有总结谁对谁错,她只做两件事,鼓励学生讲出自己的理解,引导学生注意一些细节。课堂气氛轻松随意,甚至有学生一直在吃桌上的点心。

我回忆我的课堂,学生不准交头接耳,不准不举手发言,不准顶撞老师……我们的课堂就像一个生产车间,标准答案犹如模具,出厂产品千人同心。而美国课堂,无论对错,老师鼓励学生发表自己的看法,而不是给一个标准答案了事。对于我来说,这是全新的体验。

离开美国之前,国际写作计划搞了次小小的告别会,地点在市立图书馆。会议室有点儿小,克里斯托弗讲完之后下面没座位了,他只好撑着胳膊坐在窗台上,腿在空中悬着,像个不良少年。

自由发言。陆续有作家上台,有人带着讲稿,也有不用稿的。他们英语说得都不怎么样,但还能表达清楚。没有既定主题,但大家谈的都是对美国之行的感受。

回去仍是美联航。一个罗姓华裔空乘很有意思,发入境卡时,说资本主义的填,社会主义的不填。坐久了,我到后舱活动活动。罗说:“你们多好啊,还不满足,资本主义让我们工作到六十七岁,女人得六十二。你们呢,五十多就退了,男人六十就可以了。还可以包二奶三奶,还可以报销。”

我笑:“你后悔了?回来吧。”

罗今年五十二岁,1979年来美国。这个岁数还当空乘,让我着实吃惊。在我的认知里,空乘不都应该是年轻的帅哥美女吗?他顺手从手推车里拿了一小瓶红酒给我:“尝尝资本主义的。”

此前,我也见他给过其他乘客小东西。他让我看那些女空乘:“你看,空奶们多累啊,还得干下去。干不动了,转去做地勤。”

“空奶”我可是第一次听,问他:“你不怕她们听了生气?”

他笑:“你不去报告,她们生什么气?”笑够了,又说,“社会主义都是年轻漂亮的空乘吧?你们人多,资源多。”

美国之行最大的感受是,形式主义少(比如开会不设庞大的主席台,不求人多)。我们对形式主义都习以为常了,就像何伟在《寻路中国》中描述驾驶员培训的场景——

“这样拉开。”他一边讲解,学生一边挨个练习把车门打开,再关上……一个小时之后,练习一至五挡的换挡动作。发动机没有发动,但他们就这样练习使用离合器,扳动变速挡杆……

接下来的步骤,是固定制动踏板,发动汽车,挂上一挡,一边踩下油门一边松开离合器,在制动踏板的阻力作用下,发动机发出低沉的轰鸣声,引擎盖上下颤动。一个接着一个,学员们坐进驾驶座,踩下油门踏板,发动机不断轰鸣着,可就是不让车子挪动半步。那天的课程结束时,桑塔纳轿车的引擎盖上已经可以用来煎鸡蛋了……

北京,小雪。中国作家代表团就地宣布解散,大家各奔东西。

我订了第二天的车票,当晚约了一个在京城的学生。学生很忙,她所在的报社正在做采访十八大的前期准备工作。我当时还不以为然,没有意识到这个国家将有大事发生,这些大事将大大影响甚至改变我们的工作与生活。

编辑部主任

月底,我去邻县参加朋友儿子的婚礼,见到省城某杂志社社长。社长力邀我加盟,许以三千五百元工资;稿费另计,千字百元。那是一本時政新闻类刊物,我去过他们办公室。想到祝馆长也不待见我,现在又可以网络办公,到省城也不耽误编辑《沿淮文学》,让社长又加了五百元工资,就答应了。

杂志社根本不是我想象的样子。选题还算正规,请了一个报纸的编审把关,每月开一次编审会,定选题。所有稿子几乎都是从网上拼凑下来,综合一下,变成自己的。有的甚至直接“借”用过来,不通知作者。办公室经常有电话询问稿费事宜,次数多了,我都不敢接了。

说实话,我在那儿挺舒适的,选题、编稿都是编辑们的工作,我只负责与社长沟通,以及办公室的日常工作,相当于办公室主任。最关键的是工资。省城工资普遍偏低,但我没想到编辑们的工资还不到两千块钱,他们大多还是研究生学历。可我并不见得多骄傲,甚至觉得很没意思:刊物没有自己的风格,像一个大杂烩。

隔月,杂志社中层领导去登封永泰寺放松两天,说是商讨发展大计。

据说,魏元帝之女明练公主曾在这里研习佛法,后来,永泰公主也来到这里,寺由此得名。又称,女少林寺。

寺内一日三餐素食,个个做得形似荤菜,唯一真正接近荤菜的是鸡蛋。鸡蛋到底算不算荤菜,各有各的说法,反正在这里不算。

杂志社的骨干成员都是记者,大多还是社长老家的人,文化程度不高,却很有门路,看病不排号,还能买台机器放医院里,按月收钱。参会编辑就我自己。从他们的言谈中得知,他们是哪儿有线索朝哪儿跑——线索就是钱。生活不用自己操心,花天酒地,钞票不断。社长会管理,记者抓住线索后,不让记者敲吃敲喝,回来杂志社报销吃喝。风险转嫁,让经营部门去谈合作,这样就显出杂志社的正规了。

社里还有一个记者名额,社长问我要不要,因为我在管编辑部,费用减去大半,交社里十五万就可以了。我这才知道,记者们之前每年向社里交四十八万,中层领导交三十六万。今年风声紧了,降到三十万。看样子他们对这个数目并不担心。据我所知,去年好多记者没有完成任务,为什么?看他们一点儿也不急的样子,我猜里面肯定有猫儿腻。

后来我听说,记者和社里是四六分,完不成任务罚得少,他们宁愿受罚。

有个北京转来的记者,人脉很广,负责杂志社的特别报道。他想做市县长专题,每期一篇。这可是个大项目,可持续性强,后续还可结集出书,想与我合作,我负责写稿——我几乎没见过社里任何一个记者写的稿子。

我在会上提出编辑工资太低,他们可都是研究生毕业啊。记者们一致反对,研究生怎么了,没能力也不行,他们的工资对得起他们,不思进取,不与社会接轨。比如某某,稿子写不好,没力度;某某自负清高,无法合作;某某还可以,看问题比较尖锐,就是不知道通融……

还没回省城,我就决定辞职。

给鲁院同学打电话,讲了我现在的状况。他让我不要急:“我们是把文学当作一辈子的事业的人,急什么。一年两年出一个中篇不算什么,只要每天有收获就行,阅读,做笔记。好多作家出名是早,但现在有什么?出名早,活动多,心态也不好。慢慢写,写到五六十岁,终会有经典出现。”

我说他像魏晋人物,他也不谦虚:“我喜欢那个时代的文人。”

腊月二十二,我跟社长辞行,他不相信:“四千你还嫌少?”

我编了个理由,说准备写长篇,老在这儿待着没法写作。我同时准备了几点对杂志社改进工作的建议,以为临走前社长会问的,不问说明他很自满,说多了遭嫌。

他终究没问。

年终考核

回去正赶上年终考核,打电话通知我去,文化局本来人就少。

考核表有很多选项,比如财务公开情况,是非常满意、满意、不满意,我大多是居中,既没选“非常”也没选“不”。

考核组及时向祝馆长反馈了,他对我愈加不满。

春节后,县委办邵主任和宣传部王部长说要到我们家吃腊肉。县城南边几个靠近淮河的乡镇,饮食、风俗都有点儿贴近信阳,比如冬天喜欢腌腊肉。王部长让我跟祝馆长汇报一下,晚上一起去。

祝馆长说:“还是找个饭馆吧,让领导到家里去不方便。”

也有道理,大过年的,领导能空手去?再跟邵主任沟通,他说:“他去不去无所谓啊,反正我们去。”

祝馆长勉强去了,掂了一提牛奶。我正忙活,转脸,人又不见了。王部长笑:“想走就走吧,留住人也留不住心。”

程序

叔叔电话里说,我爷就像一只熟透的瓜,坐椅子上头一栽,过去了。

农村的葬礼有千年的沿袭与积淀,繁复且形式。有人来要哭,钉棺材时要哭,一边钉一边还要说话,爷,躲钉啊,爷,别害怕啊。送葬回来又禁止哭。所有的程序就像电影脚本,阴阳仙就是总导演。

传统,就像身处的体制,成了我们身体的一部分,无处不在,坚不可摧。我们都深陷其中。

水殇

5月中旬,开始动笔写长篇,取名《水殇》,计划每天三千字。其间不参加任何活动与应酬,不刮胡子(强迫自己不出门),直到小说完稿。

每天坐十几个小时,脖子痛,肩膀酸。写作真是一项体力活啊。

累了,站到二楼的阳台上休息一会儿,隐约能听到小广场上热闹的声音。像是谁在唱戏,应该是曲剧,演员可着嗓子喊,能听出其中有意的压抑,想把唱腔挤得更厚重。河南戏的唱法,总给人一种幽远苍凉的意味,也极容易让我想起小时候晚饭后,各家各户的广播7点播出的戏曲。

坚持了几天,身体吃不消,不得不强迫自己停下来,下午出去锻炼。

经常凌晨3点醒来,再也睡不着,老是想着小说里的人物。他们像现实中的人,来来回回在我面前晃,肆无忌惮地占据了我的大脑。吃饭时也不想跟现实中的人说话,仿佛还在跟他们交流。外人看起来,我像一个神经病。离群索居者。

二十天,写了五万字。

在网上淘到一本“七五八”抗洪救灾报告文学集,《力挽狂澜的人》,1976年出版。翻翻内容,大路上走來一个高大的身影,这个人就是某某。危急时分,他总是想了很多,旧社会吃过的苦,英雄人物的鼓舞……都带着鲜明的时代特征。

重读了《余震》与《朗读者》。

一个月之后,渐成规律。早晨6点起床,写到8点多钟,早餐。再写到中午,午饭后休息,下午读书。

12月,《水殇》修改接近尾声。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小手艺匠人,精敲细打,一个人埋头营造一个世界。偶尔出来转悠转悠,是为了踅摸趁手的工具,寻找适用的材料。最初只会做一些桌椅之类的小玩艺儿,时间长了,也想着做件大点儿的,跃跃欲试。也不算多大,只是比桌椅之类的稍微繁复点儿,比如柜子,有暗格、有抽屉、有门窗的那种。做做停停,左右端详打量。做完就急不可耐地想拿出来展示,暗中依然忐忑,怕人家看不上,嫌它粗糙,嫌它不好看。没想到,进门第一个顾客就看中了,非要带走。

责编下班路上等红灯时打来电话,说看了一个月的长篇,这是她最喜欢的一部。

心里稍得平复,好,柜子还有人满意。另一方面又打鼓,莫不是,客人家中什么都有了,独缺一个小柜子?无论如何,有人喜欢,我还是很欣慰。

最后一遍修改,觉得杨小水语气词太多,不符合她的性格。又把她所有的对话校对了一遍,尽量让她语气平淡,即使感慨或感叹也写得符合她的性格。

2014年1月16日,责编又打来电话,讨论了半个小时。《水殇》题目得改,他们刚发了一部报告文学,同名。《变形计》也不合适,计谋,诡计,等于把杨小水推到一个负能量的境地。再说,也不符合现在的大环境。小说中苏丹的忏悔有多深,小说的主题就有多深。如何加深小说主人公的忏悔意识,是下一步修改的方向。最后的黄叶处理得不错,但这还不是苏丹主动忏悔。被梦惊醒之后,可以挖掘一下她的忏悔意识。以前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现在轮到自己了,如何变坚强。题目是不是朝拯救这方面靠?

最终,《啄木鸟》将十六万字的《水殇》改名为《救母记》,3月、4月两期连载刊出。

儿子的选择

2013年6月,儿子大学毕业。按我的意思,还是考公务员,考不取市里考乡镇的总可以吧?县城生活成本低,也好互相照应。或者考研究生,他才二十一岁,再读两年书也不晚。儿子一一反驳,他学的是销售专业,要紧的是经验,再学意义不大。公务员无非是想当官,但必须得先给人家当十几年孙子,他不想当孙子。

也好,儿孙自有儿孙福,让他自己去折腾吧。

书记与小偷

去办公室的路上,听到卖油条的说,县委书记出事是因为小偷。

小偷的传言,一直都有,说是在县委书记的住室偷了一百万。警察抓到小偷的时候,县委书记可没说有那么多,六千多块钱……真正得到官方证实,是第二年春,具体数目是九十七万。

这事像大多数被掀翻的贪官一样,像寓言,又像传奇,颇具小说色彩。2018年,我以小偷为主角创作的中篇小说《聪明记》被《小说选刊》转载。

县委书记一案涉及面太大,专案组在县城住下。据说,几乎所有在他任上被提拔的干部都行了贿。要是都采取措施,县里的工作将瘫痪。

人心惶惶,无心工作,这种状态还不如书记倒台前。

两个月后,新书记上任。有人说新书记专程跑到市委建议豁免行贿者,要不然他的工作没法干。

全县上下都在传着前书记的糗事。有人说一个副局长的老婆在书记办公室哭哭啼啼,老公病死了,撇下她一个妇道人家……书记不耐烦,问她啥事,她说想要回之前送的礼。多少?女人翻了一倍,竟然轻松到手。

饭局上有人讲,前书记一天必须喝一斤茅台,抽烟必须是中华烟……

各局委也都表态,要肃清前书记的流毒。

县委办邵主任没有落井下石,他说他没资格批评书记,既然书记这不好那不好,他作为常委之一,应该站出来制止、反对,班子成员每个人都有责任。

我因此更加尊敬这个邵主任。我们常常把一切都归于体制,事实上,我们也是体制的一部分。

县级文友

借调到文化局后,有两个我并不熟识的文友老乡来看我。我不敢怠慢,从家里拿酒招待他们。让我不安的是,他们竟然每人给我封了一百元钱的红包。一百元并不算多,同事之间往来礼金一般都是两百。不收吧,怕人家说嫌少,更怕人家说我看不起他们。

听说有一次县里开创作会,那两个文友中的一个可能喝多了,问朱馆长,任阳光写那么好,为什么不邀请他参加。朱馆长立即变脸,指着他大吼,你再乱说,我处分你!

我有点儿不敢相信,可传话的人信誓旦旦,不由得我不信。

我被排除在县作协之外。不用说,一直想靠近组织的那两个文友也离我远了。其他文友也是,有两个关系比较好的,偶尔与我一起吃顿饭也胆战心惊的,怕朱馆长知道了找他们算账。我自觉无趣,主动离开了这个圈子。

9月,市里召开第一届文学创作研讨班。每县参加三至五人,加上市直的,一共七十多人,住宿費市文化局负责,这在历史上是第一次。听说,市委宣传部还准备拿出一百万来扶持和奖励获五个一工程奖的作品。

会不会是个信号?

去意

《文化沿淮》秋季刊的卷首我没提纪委书记,祝馆长让重写。我拖着,没写。这本刊物是祝馆长与纪委书记唯一的关联,他要紧紧地抓住这根绳子,不能让任何人割断它。我不写,他私下找人写。

某日,祝馆长给我发短信:爽快点,什么时候编冬季刊?

肯定是喝高了。祝馆长是那种“不喝酒是沿淮人,喝了酒沿淮就是他的”人,曾经因为酒后在大街上侮辱女性被人家当街揍过。我不喜欢这种口气,没理他。不久,听说他已经在另找编辑。

几乎每个写作者都有一颗敏感的心,再加上自尊,我起意回学校。早在县长调离后我就有此意图,人家或明或暗的都说我失去了靠山。我不想分辩,文化局也不是净土,还是学校清静,压力虽然有,但毕竟纯粹,不那么势利。

年底,一个周五下午,我主动找王部长汇报了自己的想法,编刊的矛盾只是表面上的,最重要的是年前考核我没打“非常满意”。同时真诚地自责,问题应该出在我自己身上,没拿捏好分寸,处不好与领导的关系。还拜托王部长,不要再找他谈了,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样的事上。

聊了一下午,王部长也讲了她自己的经历,说祝馆长还年轻,他能愿意在文化馆干一辈子?你不喜欢,不去上班也可以嘛,谁还敢赶你走?

见我去意已决,王部长说她给我们校长打个电话。我说不用,我自己能处理。

过后我又有了悔意,毕竟,文化馆不用上班。回学校的事就按了暂停键。

说真话

年后政协会,分组讨论时新书记要过来与大家见面。

我那时已经有两届政协委员的经验了。作家虽然不再是社会的热点,但因为作品的缘故,总是能多受到一点儿关注。电视台头几年的采访名单中少不了我的名字,但我不上套,不想说他们帮我写好的套话,觉得矫情,说不出口,渐渐就不再联系我了。不过,政协会毕竟是各界精英齐聚,套话听多了也烦,很多人喜欢听我发言。当然我不能多说,说多了领导烦,反正政协的领导是不希望我多发言的。

新书记是中途过来的,听了几个委员的发言,大同小异,无非是“新书记来后,全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尤其是县城,过年还挂起了红灯笼”之类。新书记也厌了,说:“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个作家,我想听听作家的发言。”

既然领导让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新书记来后县里确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说翻天覆地,我想书记也不会赞同,书记毕竟只来了三个多月。我敢说这话,是因为知道书记也是作家,喜欢写诗——听别人说的。作家都有反省意识。我想说说我们软件的不足,比如工作态度。过去乡镇干部骑着自行车整天在村里跑,谁住哪儿,家有几口人,都清清楚楚,村干部根本糊弄不了乡镇政府。现在呢,有几个乡镇干部对村里情况了如指掌……”

全场鼓掌,包括陪同的常委。政法委书记感叹:“还是作家敢说真话。”

几个月后,省政协下来调研,新书记在汇报材料中说:县委虚心听取各方面的意见,比如我们县有个作家,敢讲真话,提的建议也都很尖锐……

有人传话给我,意思是,看,县委书记在夸你。因为说真话被表扬,我觉得好惭愧。说句真话和把真话听进去,同样难。

世道

看了一期“非诚勿扰”,惊讶年轻一代的婚姻观竟如此势利。男嘉宾说喜欢长得好的,女嘉宾说喜欢富二代。

有一男嘉宾讲自己上段感情,说他患了重病,女友不离不弃。痊愈后,女友一副贵人姿态,男友精神压力过大,导致分手。

世道真是变了。

年终考核开始,组织部组织,下边局委乡镇如临大敌。口头汇报,吃一顿喝一顿,还怕考核组不言好事,另送羊,送购物券。如此劳民伤财,为什么不能通过不定期检查的形式达到考核目的呢?

一中学校长请吃饭,客人有政协副主席、法院院长。校长诚惶诚恐,让喝多少喝多少,还主动让老婆也喝。院长敬酒,校长几乎要跪下了。天啊,法院院长与你学校有什么关系呢?

席间有人提到教育局采购一百六十万元的国学课本,县新华书店想中标,请来几个人假扮邻县新华书店来围标,最终如愿。说这叫互相帮忙。

姨哥的生意

姥姥病逝,终年九十岁。葬礼上遇到姨哥,才知他父亲一个月前走了。姨哥的儿子患尿毒症,基本好转,去年儿媳回来热闹一阵,又加重了。提起我们姥爷,说他是赶马车的好手,队里的烈马见了他无不顺从。但姥爷是土匪,抢人也抢东西,解放后判刑,坐了十多年牢。回来吃鸡卡着嗓子,吐血而死。两个舅自幼丧父,缺少家庭关爱。

姨哥也不瞒我,说他一天能挣一千多。平时卖姜,一天二百多。过年时卖老母猪肉,对半赚,大多被大酒店买走。信阳一天平均有五百头老母猪肉流入市场,平时杀了母猪肉冷冻起来,攒到过年卖。母猪的排骨才五六块钱,比好猪肉便宜一半,酒店趋之若鹜。

半夜,姨哥电话响,说是外孙在武汉同济抢救。一会儿又说,抢救无效,让他联系车辆,叫两人去。我担心他想搞事,反复提醒他,注意尺度,见好就收。一是马上过节了,二是现在管得严了。

调研

看了一个画展,作者是本市非著名画家,没受过多少教育,但画真是好,写意,艺术感强。表现牡丹的生命力,画中满园的牡丹几乎要撑破栅栏。另有一幅画,一枝牡丹,上面一把伞,还有游客举着油灯观牡丹,那种时不我待的意念表达得很足。

春杪,政协副主席打电话邀我一起搞有关土地平整的调研。

我对副主席是有好感的,在我认识的众多基层官员中,他相对务实,想做点儿事。副主席分管提案工作,专门找了一些敢说真话想做点儿事的政协委员开会商讨如何提高提案质量,他让大家畅所欲言,都是自己人,说错了也无所谓。我还真畅所欲言了,根据我自己的经验,初始积极认真写提案,后来见承办单位在敷衍,就没了积极性。还有就是每年的優秀提案,不能都是官太太或领导子女的,优秀提案最好拿出来晒晒,让委员们学习学习。这两点也由不得副主席,都不了了之。

副主席很直接,拖上我是想让我写调研报告。这两年各地都在搞美丽乡村、新农村建设,顾名思义,就是把农村搞漂亮点儿。但继承与发展有时候是矛盾的,乡村其实是一种美化的记忆,无法与日常的吃喝拉撒联系在一起。乡村建设的目标不是堪比大城市的生活,而是要为进城失败或缺少进城条件的半数农民提供生活保障。土地平整就是为美丽乡村争取来的项目扶持,简单说,就是把无人居住的空心村拆掉,宅基地恢复成耕地,大城市用资金置换建设用地,坚守十八亿亩的耕地红线不能动。

离城不到十公里的齐鸣村是全县土地平整做得比较好的,也是我们此次调研的重点。空心村的地亩数、新宅基地的划分、农民的流动趋向……这样的调研,不仅更有利于主管部门调整农村工作思路,对一个离开农村三十多年的作家也是极其必要的。

齐鸣村所在乡党委书记请我们吃饭。过后我问齐鸣村支书:“为什么没叫上乡长?”

支书说:“乡长和书记尿不到一个壶里。”

我笑:“不是一样的级别嘛。”

“差别大着哩,书记批评乡长跟批评小孩儿一样。”他还举了个例子,说去年禁烧,乡长包的村着火了,书记从县里开会回来,当着十几个村干部、群众骂乡长,你要不想好好搞,明天卷着铺盖,我送你回去!

我不信。支书说:“不亲眼见,我也不信。”

整个调研耗费了我们一个多月时间。成绩背后,也有一些阴影没有被关注。新农村的建设看似整齐统一(整齐统一似乎是我们这个民族一向看重的传统),实则失去了乡村的传统意义。比如整齐统一的新村没有树没有植被,也没有水塘……据说为了应付“美丽乡村”检查,有人在莲花下面坠上塑料盆置入污水塘中。

调研期间,我得以翻阅相关文件。平整验收过的空心村,上边每亩划拨资金十二万元,但是只给乡镇三万,乡镇给村里的更少,三千。就是这三千,也鼓励了一些村委的平整积极性,他们甚至强制推倒了一些没有条件离开老村的农民房屋,给社会带来不安定因素。

副主席看过调研报告,说不好,没有大词,得用一些震撼人心的大词。字数也不够,至少得五千字,字数多才显报告的分量。我哭笑不得。这几乎是狭隘的小官僚们共同的认知:承认你在某方面厉害,但我还是可以指导你。

我没有再改,跟他讲了两个理由。一是调研报告是给常委们看的,谁有心去看你又长又虚的五千字报告?二是调研报告必须有理有据,忌形容词,更忌大词。

副主席后来自己操刀修改,我没看他修改后的报告,只跟他提了一条:请不要说报告是我写的,常委中好多都认识我,丢不起人。

广深行

7月,我们去看儿子。

儿子刚刚毕业于广州学院,在学校门口开的正装店已近一年,又在另一所大学门口复制了一家。新买了一辆飞度,还没上牌,说是两个店来回跑着方便。

他开车很规矩,规矩得有些呆板——一切都按教练的指导。我让他多向他姨夫学习,他姨夫开了十几年车。儿子撇撇嘴,规矩都是姨夫这样的老司机坏的。

儿子租的是三室一厅的房子,每月一千五百元。一间给他姨哥住,一间借给同学住,说是人家正打拼,应该帮忙。

他姨哥说上个月情况比较好,工资领了一万多。店里利润也不错,五万多。

一个特别明显的感觉是,儿子不再是之前那个眼睛清澈见底、手始终拽着父母的衣襟、怀着好奇怯怯打量这个世界的孩子了。但同时,他似乎也离我远了,不像过去那么依靠我们了。他二十一岁,看过一些人间是非,应该也经历了一些爱恨,长大了。

趁机去看儿子在深圳的三舅,中间拐到新塘,与儿子的姨夫会合。我弟弟也在深圳打工,我其实不太想去,人太多,怕弟弟接待负担重。

晚饭在一条小吃街上,我特意选了一家粥铺。儿子的姨夫点的菜,两个粥,虾和鳝,总计二百二十元。弟媳妇放不开,不敢吃。如果我们不去,他们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来这种地方吃饭。

晚上又回到儿子三舅那儿。他本来给一个老板开车,晚上闲着,给人家工地上开夜车,每晚一百八十元。

厨房见到一辆大自行车,人力的。我纳闷,问儿子三舅母。她说,不出车时,晚上去载客,挣点儿零用钱。

好心酸啊。每年春节他们都带回去好多钱,原来都是这么挣回来的。

回到儿子姨夫所在的车队,广州永和。车队是家族式的,有几十辆车。上世纪六十年代生的隗姓人出来开车,一拖二、二拖三,形成一条食物链。南方的公司不愿养车,大多将交通这一块发包出去,以减少人工管理、汽车维修等成本。

儿子的姨夫曾经很辉煌。上世纪九十年代至新世纪初,他存款近百万。最初在老家开货车,后来转到东莞一家外资工厂。跟大多数货车司机一样,他们倒卖车上的柴油,给别人捎货,外快比工资多。再后来又转到广州开出租车,被劫过一次,差点儿要命。钱多了还想更多,又开过机械厂,卖过红酒。但不懂管理,挣来的钱大半赔进去。下班的娱乐就是打牌,还买马——家里到处都是马报。

我在永和待了半个月,仍分不清永和、永宁,感觉整个广东就是一个大城市,大得让人无助。东莞、深圳、广州,全都连在一起,没有间隔。大楼像从地里长出来的,突兀,鲁莽。

月底再次去深圳。先是一个学生接待,安排住在游轮上,会员价五百九十九元。早晨醒来,觉得不值,眼睛一合一睁,几百元就没了。

第二天,海总接待。他重感冒,让自己的弟弟开车带我们出去玩。车是新车,雷克萨斯,说是一百七十多万。看了中英街、小梅沙,还去了南澳。晚上在大梅沙附近吃海鲜。印象最深的是窑鸡,锡纸裹着,像烧窑一样烤熟,味道鲜美。

曹同学带我去他的印刷厂,三层小楼,十几个工人。办公室里的高尔夫球杆很是耀眼,曹同学说,他需要运动激活自己,这是他充满斗志的原因之一。球杆是海总转卖给他的,六万,原价十二万。好家伙,一把球杆就这么贵。曹同学说他们玩得简单,人家有钱人一年的会费就上百万。

不敢再在深圳停留,怕给人家增加负担,人家的钱花着也心疼。

形式与务实

校长打电话问我是不是去祝贺过张主任。

张主任是我以前在学校的同事,当初县委宣传部副部长找我谈话时提到的一直没法办调动关系的借调人员。这次全县科级单位人事调整,他升任某事业单位一把手(副科级)。听说他一个同学来当副县长,他的前途一片光明。

校长的话里还透露出,教育系统几乎所有的官员都先后去看过他了。

前脚去深圳,刚刚感受了一下现代化的气息(不仅是高楼大厦,更多的是观念),回来一看,还是老样子。

经常去的那家早餐店关了门,门上贴着一张A4纸:本店因事歇业两天。挨着的胖嫂早餐店,也一样。

路两边有戴红袖章的。应该是上边要下来检查卫生了。我想,把劝说、利诱早餐铺关门的时间用来搞卫生,还怕搞不好?

朋友微信留言,治标不治本。形式主义做到极致,就是不愿务实。

人走茶凉

我业余喜欢打羽毛球,县里单打得过第二名,到市里比赛拿过团体三等奖。省里下来一个挂职的副县长也喜欢打球,我们因此认识。

一次在饭局上,我问他:“到了县里,有没有感觉县官的权力不受约束?”

跟着他的司机阻止我:“任老师,不能这样说。”

挂职副县长笑:“他说的确实是实话。”

我说:“你应该感受到了,一个副县长,根本不需要考虑吃住行的问题,专职司机、专车、专职秘书,亲朋好友来吃住都不是问题。”

挂职副县长有资源,能给县里跑来项目要来扶持资金。他也给球友们做了一件好事,让县里在广场边上建了一座球馆。挂职结束,我担心人走茶凉,每次从附近经过都要绕过去看看,墙起来了,梁上好了,封顶了……

挂职副县长说:“都到这个程度了,总不会再拆了吧?再说了,我不可能走了就不回了啊。”

也是,我太小人了吧?

過了两个月,球友打电话说拆了。我以为开玩笑,还特地去看了看,果然,空荡荡的,拆了。说是与周围建筑不协调。

目标

武汉琴台音乐厅。某歌手巡回演唱会武汉站。座无虚席。

这是我第一次听现场,所见都是年轻人,很少我这个年龄的。略有不安。灯光暗下去,舞台上出现几个黑乎乎的人影,大厅立即热闹起来,尖叫声,喝彩声,鼓掌声……我旁边一女孩儿甚至喊:“我给你生个孩子吧!”

我都不敢看她,后来偷瞄了一眼,长得还真一般。

渐紧的鼓点像敲在人心上,同时也搅动了大厅里的空气。但我更喜欢灯光暗下来时,歌手孤独地站在舞台中央,抱着吉他弹唱。

这是我年初的目标,听一场现场演唱会。

下一个目标,现场看林丹比赛。

2015年初,县委书记主持召开县文艺工作者座谈会。

座谈会自上而下,中央、省、市、县,这也是我们的惯例。我去早了,顺便到宣传部看看老朋友。

寒暄毕,他们低头忙着自己手上的活,打印材料、写文件,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与我聊着。今非昔比啊,以前大家来了就是串门,约着晚上一起去哪个单位(其实就是找饭局),楼上哪个单位下去不像钦差大臣?没人敢怠慢,管不着你的升职,起码能管得着你的荣誉吧?

返校

5月,县政协发文,为出版教育和卫生方面的文史资料,要求相关单位成立工作组,积极配合。我们学校是全县的重点教育单位,政协点名让我加入工作组。

一年前我决定离开文化馆,但一直没有回去正式上班。这次正好是个机缘。

文化馆六年,我很少回学校。校园不大,变化也不大,进门那一排文化墙还在。我驻足观看,上面还存留着2014年的高考喜报:本科上线1890人,上线率81%,居全市第四。其中,过一本线400人,600分以上70人,一女生被清华大学录取;过二本线1217人。

我离开学校那年教高中三年级,还依稀记得当年的高考情况,全校过本科线700多人,一本50多人(之前十年都没有学生被清华、北大录取),二本好像300多,属全市倒数位次。六年,翻了几倍。

我错过了我们学校的起飞。但作为井底之蛙,总算跳出来看了两眼。

责任编辑/季伟

插图/纪振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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