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树死亡之谜

2023-12-06申瑞瑾

啄木鸟 2023年12期

关键词：樟树古树

申瑞瑾

引子

上高速，一直往东。

车子左拐右拐，拐进一座小山村。还不到十点，太阳却开始晒人，好在山谷里不时吹来一阵微风。车子停在路旁一户人家前，几个村民正等候在门口。

我们一行人穿过一条羊肠小道，道边篱笆围起的菜地里，丝瓜、苦瓜和苞谷都踮起脚尖挤在篱笆墙上跟我们打招呼。矮矮的山峦在不远处绵亘，山那边不知道是哪里。

前方一座小房子影影绰绰。

“那就是关圣庙。庙前那棵树，就是要带你来看的。”浏阳市森林公安局办公室张华强主任讲明来意，显然，他不是第一次来了。

站在树下，再也没有婆娑“绿伞”替我们遮挡骄阳，几只干瘪的塑料吊瓶挂在树干上，有些不知所措地盯着我们。树干上部，攀附着活泼泼的藤蔓，我一时间产生幻觉，脱口而出：“树还活着？”

张主任笑着解释：“这是薜荔，果子用来揉凉粉的呀！”哦，《楚辞·离骚》里“擥禾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蘂”的“薜荔”就是眼前的藤蔓呀！

关圣庙在羊肠小道的尽头，隐在一片寥落的树林里。宋代苏泂诗云：“樟树何年种，婆娑满寺门。”我还没弄清楚眼前的樟树何年种下，它却再也婆娑不了关圣庙门。

村民吴文菊介绍道：“这棵树有500多年了。”我没找到挂牌，好奇地问：“怎么证明？”吴文菊笑了：“祖祖辈辈口口相传，说是明朝年间先人栽下的。”杨耀也赶紧补充，他用数据证明：“这棵树应该有500多年，胸径27米，比黄家祠堂那棵500年的还高壮些。”

“吊瓶是给古树治病的？”我继续问。

吴文菊说：“是的，村里几个年轻人听说古树生了病，都很着急，自发筹集了几千元，专门从海南那边请来专家进行施救。”

他指着在场一位瘦个子年轻人说：“他叫吴小谱，是其中一个出钱出力的。”

吴小谱腼腆地笑笑：“听说古树生病，我毫不犹豫地筹钱救它。哪想到被下了毒？”

“当时，村里人都不知道树被下了毒。”吴文菊说，“树叶落得差不多的时候，上栗的欧阳友德跑到村里找组长，问组里卖不卖这棵树。还说，死了的树留着怕砸伤人。看到树上还有叶子，我们不死心，想再救一救，死活拦着不准卖。没想到，欧阳友德私下找组长签了协议，并一次性付了钱。当他们带工人来砍树时，被我们强行制止了。最终答应再等段时间，古树实在救不活了，他再来砍。”

杨耀说：“可你们没等到树活过来，却等来了我们。”

“幸亏你们及时赶来，要不然，古树肯定被砍走了！”吴文菊说后怯怯地问，“组里收了欧阳友德八万五，现在不准砍树，要不要退他们钱？”

杨耀笑道：“你们受了这么大的损失，还想着退钱？暂时不要退！”据欧阳友德落网后交代，当时要是砍走了树，他转手就能卖338万元。

一、典型的多无案发现场

听说大塘组来了警察，还围着大樟树拉起了警戒线，村民们便三三两两地凑了过来。

陈新林也来了。

薜荔攀附着大樟树的树干，一直蔓延到每个枝杈顶部。细枝条上绿叶稀疏，刚落下的叶子还是绿的。

一名五十出头的男子将陈新林拉过去，向杨耀介绍道：“杨队长，这是平湾村柏湾片区党支部书记陈新林。”

平湾村是湖南省浏阳市金刚镇下辖行政村，属镇中心区。村子分为几个片区，被警戒线围住的香樟树在大塘组，属于柏湾片。

“这是浏阳市森林公安刑侦大队队长杨耀，旁边高个子这位是副队长易修成，那位是副教导员陈景武。他们三个就不用介绍了，南区派出所的。”

杨耀与陈新林握了握手，说：“正准备听老黄两口子介绍情况，你来得正好。”

老黄是大樟树旁边民宅的男主人，五十出头的男子是镇政府农村农业办副主任老魏。

大樟树可不是普通的樟树，杨耀看清了薜荔里若隐若现的白底蓝字挂牌——

湖南省古树名木保护牌

树种名称：樟树

編号：43018101344

科属：樟科樟属

树龄：300年

保护级别：国家二级

保护规定：禁止破坏、砍伐和移植古树

对《森林法》了如指掌的杨耀知道，自2019年修订后，各省相继出台条例，对古树名木和古树后续资源实行分级管理。《湖南省古树名木保护办法》第二条明文规定：“本办法所称古树，是指树龄在100年以上的树木。”并在第十条规定：“古树名木按照下列标准实行分级保护：一、树龄500年以上的树木为一级古树，实行一级保护；二、树龄300年以上不满500年的树木为二级古树，实行二级保护；三、树龄100年以上不满300年的树木为三级古树，实行三级保护。城市规划区内的三级古树实行二级保护，二级以上古树实行一级保护。名木不受树龄限制，实行一级保护。”

“最早发现树有异常，是什么时候？”杨耀问老黄。

“是我老婆最先发现的。”

“大约十几二十天前，具体哪一天我不记得了。我一大早起来，从侧门走出屋子，习惯性地到树底下站了站。突然发现，树在不停地落绿叶子……”老黄爱人刘姐介绍道，“以往都是春天长了新叶，老叶才会落，而且颜色是红的。但那天落的全是绿叶子……”

杨耀转身问老黄：“古树以前生长情况怎么样？”

“蛮好的呀！这棵树又高又大，散开的枝丫又多，叶子密密匝匝的，像把大遮阳伞，在树底下都晒不到日头……”老黄拿出手机，翻了翻，递给杨耀看，“这是上半年我随手拍的照片，叶子还绿油油的。”

照片上的古樟树高大葳蕤，真的像把巨伞，粗粗的枝杈似伞骨，稠密的枝叶像伞面。

老黄动情说：“我从记事起便在这棵树下玩耍，我现在都变老头儿了，它还非常茂盛……前段时间我老婆讲叶子落得厉害，我担心树生病，就赶紧报告给负责农林牧的村支委。”

“我家离这里近，但平时出门走大路，不经过这里，所以没及时发现树的异常。”陈新林在一旁歉意地解释，“老黄反映情况后，我们便请护林员加强了对村里每棵古树的日常防护，很快他们又发现黄家祠堂有棵古樟树的叶子也在大量落叶……”

“黄家祠堂在哪里？”杨耀问。

“开车过去几分钟。”陈新林答。

“接到护林员汇报我们就来了，并马上向市林业局野保科报告。专家来看过，怀疑两棵树生了病，于是打吊瓶、喷杀虫剂，治了一二十天，叶子却越落越厉害。昨天刘姐说，树蔸上有几个洞，我们就赶紧报案。”老魏在一旁补充。

杨耀问刘姐：“什么样的洞？”

“每日不停地落绿叶子，总感到哪里不对劲。昨天我就把树蔸上的浮土和落叶扒开，发现了几个洞，像是钻的孔。”刘姐所说的树蔸，是湖南方言，意思是树干接近根部的部分。

“小易，你们勘查现场，把树蔸仔仔细细查查。”杨耀扭头对老魏和陈新林说，“走，你俩陪我去附近转转，走访一下。”

“最近有没有陌生人来村子？”

“好像没看到什么陌生人来呀！”

“也没有监控？”

“没有。”

……

回县城时天已黑，杨耀他们在车上讨论平湾村的案子。对能否顺利破案，易修成和陈景武心中没底。陈景武还打趣道：“这是典型的多无案发现场呀！”

陈景武说的“多无案发现场”，指无案发时间、无监控、无目击证人……

杨耀要稳定军心，神情淡定，不紧不慢：“莫急，案子怎么搞，先汇报，等领导拍板。”

星期天，浏阳市森林公安局四楼会议室里，局党组一早召开紧急会议，局长钟晨曦、副局长彭钢和黎有顺参加，刑侦大队杨耀、易修成和陈景武列席。目前情况不明朗，对本局同事暂时保密。

杨耀向三位领导详细汇报了案发现场情况，黎有顺在会上分析案情：“平湾这两棵古树，叶子照这样落下去，只怕是凶多吉少。很有可能又是一起危害国家重点保护植物案！”

“自2019年7月25日开始，全国公安系统大力推进‘昆仑等专项行动，重拳打击破坏野生动植物资源犯罪，保护生物多样性，守护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美丽家园。从‘昆仑2019、‘昆仑2020到今年的‘昆仑2021，我们森林公安一直是主力军。上个月你们刚侦破的部督‘1·19危害国家重点保护植物案，就是‘昆仑2021专项行动中的漂亮一仗，也是湖南近年来侦破的级别最高、数量最大的特大危害国家重点保护植物案件。所以说，接下来不管这个案子难度有多大，相信你们一定能打出更漂亮的一仗！”对于杨耀担忧案子可能存在的各种阻力，钟晨曦鼓舞士气后当场拍板，“你们只管办案，有什么问题我来解决！”

钟晨曦这句口头禅，大家都熟悉不过。刑警们每次办案，只要听到钟晨曦这句口头禅，斗志就更加昂扬了。杨耀知道自己该表个态：“我们刑侦大队有能力、有信心也有决心拿下此案！”

“好，要的就是这句话！”钟晨曦微微一笑，转向易修成，“小易，你跟着杨队他们立即投入排查工作。现在办案子光靠传统侦查手段远远不够，一旦发现线索，你就要拿出看家本领了！”

易修成心领神会：“领导放心，我会全力以赴！”

“那就好，马上成立工作专班！”钟晨曦作出部署，“我们要举全局之力侦办此案！”

二、不明白色物质

300年的古树下，刚下过大雨的地面湿漉漉的。易修成和陈景武几人正在对古树进行勘查。

“树径23米。”

易修成蹲下身，扒开树蔸部的枯叶及浮土，赫然发现，长满苔藓的树蔸上，真有一圈差不多大小的钻孔。每个孔都很深，有些还蛮隐蔽，需要扒拉半天才发现孔口。

易修成心想，显然这是人为的孔，还是用钻子钻的孔。钻孔的人目的何在？易修成一时半会儿没理清头绪。

易修成定了定神，开始清点钻孔的数目。“钻孔7个。”他边扯钢卷尺测量，边轻声报数，“直径2厘米，深度10厘米。”陈景武在旁边做着记录。每个钻孔的直径与深度基本一致，每个钻孔里都有少量白色不明物质。怕是有人對古树动了手脚！

围观村民看到树蔸周围被扒拉出一个个钻孔，无不惊讶，有人问：“泥土和枯叶把孔掩盖得这么严实，没想到有这么多孔，孔是怎么来的？”

另一边，杨耀的现场调查刚结束，就把易修成拉到一旁：“现场勘查到什么情况？”听易修成低声汇报后，推断道，“有人投毒？我们马上去黄家祠堂！”

黄家祠堂在两公里外的中心组，穿过小广场才能抵达。广场两侧有两棵古樟树，车还没有完全停稳，杨耀便透过车窗看到了右侧那棵香樟，它紧挨在一户村民家的偏舍旁，枝丫几乎光秃。

“这棵树没有三四个人抱不住。”

树皮是斑驳的黄褐色，没有藤蔓攀附，几只“大树抑菌营养液”的空袋子，像受了委屈才哭过的孩子，怯怯地趴在树干上。树干挂牌处写着：香樟，树龄500年，一级古树，编号43018101292，2017年7月由浏阳市人民政府挂牌。

易修成轻车熟路地蹲到树蔸附近，一看，13个深孔，直径、深度和白色不明物质，与大塘组的一模一样。

“两棵树钻孔大小一致，孔内有相同的白色物质，两棵古树遭的应该是同一双毒手！”

树蔸四周为何出现这些孔？是谁钻的孔？为何要钻孔？钻了孔为何要掩盖？白色不明物到底为何物？孔洞里是否投入了药物？具体是什么药物？古树的死亡是否与这些白色不明物有关？

专案组发动案发现场周边热心群众协助摸排线索

他们都敏锐地意识到，古樟树的离奇死亡，与这些孔、与这些白色不明物脱不了干系。

回到大塘组，杨耀对陈新林说：“你去约几个靠得住的热心村民，一起到老黄家里座谈。”

不一会儿，老黄家堂屋内便围坐着陈新林刚喊来的几个村民。杨耀示意老黄把门关上，压低声音开始提问：“村里到底装了监控没有？”

村民都摇头：“没有。”

杨耀眉头紧皱：“没有监控，相当棘手。”

有人像是突然想起，接话道：“路口小卖部好像有一个摄像头。”

“小卖部摄像头只能管一个路口，村里好多路口呢。”

“最近村里有什么跟平常不一样的地方？”

“好像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呀！”

“这几年，有没有人来问过村里的古树卖不卖？”

“不记得了……”

年轻人大都出去打工，中年劳动力有的在田间地头忙活，有的还在花炮厂上班。白天，村里一般只有老人和学龄前儿童。

天全黑了，千头万绪仍不知从何找起。

散会前，杨耀不忘提醒村民：“我们来查案子的事，大家千万不要走漏风声。”

提取物得尽快送去鉴定，可杨耀他们几个尚不清楚应该送到何处，他们都是第一次接触这类案件。杨耀挠了挠头，有了主意：“我打电话咨询下浏阳市公安局刑侦大队。”

对方的回复是：“要送到长沙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物证鉴定所才能鉴定。”

周一刚上班，杨耀便安排易修成马上带提取物跑一趟长沙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物证鉴定所。

浏阳离长沙城区80多公里，是长沙市代管的省辖县级市，也是中国发展改革试点城市、国家生态示范县（市）。面对提取物，物证鉴定所的人面露难色：“这里从来没有做过这种鉴定呀！”

易修成急了：“那怎么办？”

“要做鉴定，至少要给我们指明一个鉴定方向，也就是说，这些白色物质到底是强酸，还是强碱，或者是农药？”

对易修成来说，强酸、强碱，都是化学专业术语；农药，倒是耳熟能详。他当即返回浏阳市林业局野保科，请专技人员帮忙分析。

“强酸和强碱可以排除。如果是这两种物质，树木必定遭到腐蚀。两棵古树没有被腐蚀的现象，就只剩一种可能，白色物质有可能是农药！”

得到意见的易修成如获至宝，再赴长沙。

有了“可能是农药”的方向，一周后，鉴定结果出炉：白色物质是草甘膦！

草甘膦，化学名称为N-（磷酸甲基）甘氨酸，是一种非选择性、无残留灭生性除草剂，对多年生根杂草非常有效。

突然大量掉叶的两棵古树，原来是被下了草甘膦！对此，大家想不明白，直犯疑惑：为何选择草甘膦？它只是一种除草剂呀！

古树是村民眼里的“神木”，庇护着一方人畜平安，按说不会有本村人伤害它们。当民警为他们分析案情时，村民有些不寒而栗：钻孔注药！明摆着是蓄意“谋杀”嘛。

是谁要毒死它们？为何要毒害它们？致命毒孔的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不可告人的秘密？

杨耀等人觉得，到该寻求答案的时候了。

画面闪回到2021年6月26日上午，暴雨如注。浏阳市森林公安局三楼，刑侦大队几间办公室的门都敞开着，局长办公室也开着门。

周末加班，是局领导与刑警们的常态。院子里驶进一辆小轿车，手里攥着纸质材料的老魏从驾驶座钻出，只见他撑开伞，快速跑进办公楼。

他径直去了局长办公室，着急把一份打印材料送到钟晨曦手上。钟晨曦一眼扫到材料标题——《金刚镇人民政府关于金刚镇破坏古树名木工作线索移交的函》，立刻起身给老魏倒了杯水，说：“你坐！不要着急，我先看看材料。等下我把杨队长喊过来，你再细讲。”

看完材料，钟晨曦给杨耀打电话：“你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杨耀旋风般小跑过来，一进门，钟晨曦便把材料递给他，再对老魏示意，“你现在讲一讲是什么情况。”

老魏将前因后果具体讲述了一遍。

杨耀一边听，一边看汇报函。他的第一感觉是蹊跷！哪有这么巧，一个村子，两棵好好的古树，在同一时间段表现出同样的“病状”，且都濒临死亡。他扭头望向窗外，大雨依旧瓢泼，雨点轻佻地打在窗户玻璃上，丝毫没有告诉答案的意思。

“等雨停一停，吃了午饭你就带两个人去平湾村！”钟晨曦看了看杨耀，嘱咐道。

杨耀边从办公室走出来，立刻通知市森林公安局南区派出所民警，约好下午两点在金刚镇政府停车场会合。接着，他跟易修成、陈景武匆忙去单位食堂吃午餐，吃完出来，雨竟然停了。

一场大雨逼退了不少暑气。警车一路往南，直奔金刚镇政府。

说起浏阳，很多人会哼唱红色经典歌曲《浏阳河》，“弯过了几道湾”的浏阳河，起源于浏阳市北部罗霄山脉大围山北麓。金刚镇属于浏阳南乡，距离浏阳市区20多公里。西北邻大瑶镇，南通瓷都醴陵南桥，东与江西省萍乡市上栗县接壤，属于两省三市交会要地。

发源于萍乡杨岐山的萍水，自北向南流过金刚镇时，名字换成南川河，入醴陵始称渌水，意为“清澈的水”，跟浏阳河一样，都是湘江一级支流。南川河两岸是肥沃的、盛产水稻的冲积平原。金刚镇村民早些年“在花炮厂上班，一天收入有两三百元，相当于两担稻谷”，便都不愿意种田，导致大批农田荒芜。新冠肺炎疫情发生后，镇政府担心粮食安全出问题，大力督促村民回家种田，田园才再次丰盈。

一路上，古树成了杨耀、易修成、陈景武三人交流的话题。

陳景武挑起话题：“有没有发现，不管走到国内哪个村庄，村口总有标志性的一两棵大树。”

“电影电视里也有好多这样的场景。南北方大树品种不一样，北方多为柳、槐，南方大都是榕、樟。”杨耀干脆科普起来，“南方樟树基本指的是香樟。香樟喜欢温暖湿润的气候、向阳的山坡，所以，南方丘陵和谷地遍地可见。在‘无樟不成村的南方，有些大家族可能在一棵古樟旁一住千年，族人往往随了香樟的心性，开枝散叶，种子遍撒天涯。树与人，自然地结成命运共同体……”

农村长大的90后易修成听得入神，他也回想起来，说：“我们村子也有棵好大的香樟，小时候我常在树下玩。不过，我不太明白，为什么浏阳村村落落都有古香樟？”

“浏阳与江西搭界，山水相连。江西古有‘豫章之称，现有古樟6万棵，占据江西古树名木半壁江山。樟树是江西省树，江西有个县级市叫樟树市，安福县前几年被评为中国樟树之乡，有棵汉代遗物‘五爪樟，树干分出粗大的五杈，树高30多米，胸围13米，据说要9个人才能勉强围抱住。”

陈景武又迷糊了：“杨队，‘豫章是什么意思？”

杨耀继续侃侃而谈：“汉高帝初年，当时的南昌城有好多樟树，就设了豫章郡。秦汉时期，樟树的‘樟通文章的‘章，所以叫‘豫章，是樟树繁盛的意思。”

易修成对杨耀的专业素养深为佩服：“杨队，你不光办案厉害，还这么懂树！你是林学专业出身？”

杨耀没正面回答：“森林公安民警，不光要熟谙《森林法》，还得是个林业行家。不然办起案子临时去查资料？”聊起浏阳的古树，杨耀如数家珍，“长沙市的市树也是香樟。浏阳早在2016年就进行过为期7个月的古树名木普查。除自然保护地及深山老林外，普查到古树2127棵、名木3棵。自2017年起，市政府为古树一一挂牌，纳入统一保护。为保护救护古树名木，近三年来，浏阳全市先后投入240万元，抢救复壮100多棵古树；五年里新增植树造林面积23000余亩，森林覆盖率提升至662%……金刚镇南岳村的一棵香樟高达43米，古港镇新元村一棵香樟胸径都有4米多。”

易修成若有所思：“习总书记不是早就提出，‘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吗？”

杨耀说：“是，我国现有森林覆盖率2402%，仅湖南省森林覆盖率就达5997%，绿水青山已经是‘湖南靓丽新名片。保护古树名木，事实上就是保护绿水青山呀！”

车子驶入金刚镇政府，南区派出所三名民警，还有老魏等两个林业工作人员，都等在办公楼前的停车场。

杨耀拉下车窗，冲他们喊道：“带路，去现场！”易修成掉转车头，跟着南区民警的车，到达两公里外的平湾村。

谁也没有料到，一个大案要案的序幕即将拉开。

三、一级古树接连遇害

专案组成立之初，杨耀差不多每天带着易修成和陈景武在金刚镇各村转悠。

“敌暗我明，极易打草惊蛇，侦查必须小心翼翼。”每次出去查案，他们都是轻车简从，就是希望能尽快找出线索。可是，毫无头绪，还得小心翼翼，破案进度自然慢如蜗牛。为此，年轻民警易修成有些着急了：“这样下去，案子要拖到什么时候？”

欲速则不达，深谙此理的杨耀显得不急不躁：“目前，除了晓得有人用草甘膦下毒，其他什么线索都没有，得慢慢来，细细查。”

7月中旬的一天，杨耀几人例行转悠到离大塘组六公里之遥的山虎村。他们远远就看到，一户村民家门口有棵大樟树，枝丫上的叶子都落光了！杨耀心头一紧：“走，我们往树那边去，要装作不经意的样子。”

于是，三人装扮成到乡里来一日游的城里人，不紧不慢地靠近那幢民宅。到了才发现，民宅另外一侧还有棵大樟树。走近细看，两棵树上都有挂牌，都是一级古树！

又是香樟树！又是一级古树！三个人面面相觑，杨耀顿觉难受：“你俩去看看树蔸周围有没有钻孔，我在这里给你俩望风。”

易修成蹲下来，靠近树蔸。果然，两棵古樟都被钻了五六个深孔，孔里都有白色不明物质！才多久的工夫，金刚镇一下子损失这么多古树——2棵二级古树，3棵一级古树！估计是一伙人作的案！

于是，杨耀一行人又来到平湾村，发现那两棵古树只剩一点儿枯叶了，风一吹就掉。地上的枯叶层叠着，与泥土颜色相近。

古树被“毒死”的消息，在平湾村隐隐传开。

村民再也不淡定了，陈新林伤心地表示：“我家祖孙三代在古树下长大，都把它们当亲人。”

马上，引来一个村民接话：“我们哪个不是把树当长辈，当亲人？”

“当年村小就在这棵大树旁边不远，课余时间，我和小伙伴们都喜欢跑到大树底下奔跑嬉戏。”陈新林想起了小时候，“奶奶怕我和弟弟调皮，经常嘱咐我们莫到古树上刻字，莫在古树附近玩弹弓，免得弹子射到古树上……她还告诉我们，古树有灵，一定要把古树当神供着，当老人尊重。”

晚些时候，杨耀又召集几个热心村民到老黄家，大家还在七嘴八舌地痛骂毒树的人。陈新林很是激动：“哪个毒树哪个就是我的仇人！我希望能帮公安机关做事，早日将犯罪分子绳之以法！”

杨耀一直凝神聆听，他感谢大家积极协助警方破案，一再强调：“接下来要请大家行动起来，积极提供破案线索。但还是那句老话，任何人不能声张，千万不要惊动犯罪嫌疑人……”

老魏反映，不断有村民到他办公室打听案子的进展情况。为防办案不被干扰，杨耀交代老魏：“要是再有人问，你就说森林公安手头案子太多，这案子没有任何线索，办不了……”

明面上，村子里风平浪静，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私底下，热心村民都忙着走访周边群众，有意无意地帮助警方打听各种线索。短短一周，杨耀设的“迷魂阵”，使案情取得了重大进展。

这天，杨耀带着易修成几人再次来到大塘组。老黄主动迎上来，告诉他：“我问到了，花炮厂旁边前不久也死了棵大树。”

“哪个花炮厂？”

“金刚镇花炮厂。”老黄说的这家花炮厂，位于大塘组往南三公里处的金声村洲上组。

“花炮厂有个管理人员是我的朋友，听他讲，去年有人到洲上组买了一棵枯死的樟树，就是花炮厂旁边的那棵。”

“什么人？”

“听说姓何，具体情况你要到花炮厂去问我朋友。”老黄想起另外一个情况，“还有两个人到我家向我老婆打听卖树的事。”

“哪两个人？”

“一个姓吴，一个姓杨，都是做木材生意的。他们说这棵古树枯死了，问我们组里卖不卖……”老黄爱人刘姐证实，“老黄让我碰到外人要留个心眼，趁他们不注意，我用手机拍了他们的样子。”

她翻出手机里的两张照片。

之前在老黄家做群众工作时，杨耀确实反复交代：“对古树被毒死的事，大家不要表现得太气愤。要是有人来打听，要学会周旋，故意说树死了反正要卖，要买就去问组里和村里；有人来打听古树的事，不要显得警惕性很高，可以让他们留下联系方式，或者悄悄记下他们的车牌号码；方便时还可以偷偷拍下他们的照片。”

没想到，刘姐这么快就学会了。

杨耀决定先去一趟花炮厂。他们找到老黄的朋友，听说金刚镇几棵古树被害，这位朋友表现得十分气愤，他说：“这些不法分子！为了钱真是什么都敢做！”

当杨耀问起姓何的老板要买古树的事时，老黄朋友爽快地说道：“我认得这个木材老板，他叫何有长。去年年底，何有长买走了花炮厂旁边一棵枯死的古树。不过具体情况，得去问组长。”

“何有长是谁？哪里人？”

“是澄潭江人。”

澄潭江镇隶属浏阳南乡，与金刚镇相距二三十里。杨耀他们经常下乡办案，熟悉浏阳的山山水水、角角落落。临走前，老黄朋友突然冒出一句：“我觉得，平湾那两棵树，可能都与何老板有关……”

“走，去洲上组！”

杨耀一行人立即找到洲上组组长做了询问笔录，组长配合地翻出手机里与何有长有关的聊天、转账记录——2020年12月，何有长的确到洲上组，花1万多元买了棵枯死的古樟树。

组长解释说：“组里有一棵死了蛮久的古樟树，何有长听说了就来找我们买。我们到林业部门办了采伐证后，他就把树砍走了。砍后才发现树是空心的，听说树至今还在他家木场坪堆着，没卖出去。他早前还跟我讲，这棵树买上当了。”

空心古树一般是自然死亡，不在追究之列。但何有长专门收购枯死古树，再拿出去倒卖，是否跟那几棵被毒死的古树有关呢？

艰难走访个把月后，专案组终于理清了三条线索，也就是三个嫌疑人：何有长、吴小伟和杨长林。吴小伟和杨长林，就是向刘姐打听过古树卖不卖的两个木材老板。

四、大数据研判显成效

2021年7月底，易修成受命担任这起危害国家重点保护植物案的主办民警。

易修成是2018年调入刑侦大队的。他毕业于中南林业科技大学电子信息工程专业，2014年参加工作，担任过大学生村官，2015年8月通过公务员考试进入浏阳市森林公安局，被分到偏远的大围山派出所。他爱动脑筋、肯钻研、做事扎实，三年的基层锻炼让他脱颖而出，逐渐成长为领导们眼中的“好苗子”。

早年的森林公安，是不少老百姓、地方公安同行眼里的“杂牌军”。这些年，警察学院毕业的学生大都直接考进地方公安，森林公安局通过公务员考试招录的新警，基本都是非公安专业的本科生，都得从头“恶补”公安专业知识。

从1948年东北林区建立林业公安机构，到1984年组建林业部公安局，再到2019年12月30日，国家林草局森林公安局转隶公安部，森林公安每年办理森林和野生动物刑事案件几万起，行政案件几十万起；严厉打击野外非法用火行为，遏制和减少了森林火灾的发生；积极创建“平安林区”，维护了林区社会稳定，为我国森林资源保护和林区经济社会发展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森林公安转隶后职能不变，业务上接受林业和草原部门指导，继续承担森林和草原防火工作，负责火场警戒、交通疏导、治安维护、火案侦破等，查处森林和草原领域其他违法犯罪行为，协同林草部门开展防火宣传、火灾隐患排查、重点区域巡护、违规用火处罚等工作。同时，充分发挥在林业、草原和生态领域的专业特长，继续与各级林草部门共同维护森林生态安全，淬炼成一支崭新的“生态铁军”。

易修成从来不因为自己非警校科班出身而自卑，他刻苦钻研着公安专业知识，也深信大学所学的专业知识，總有一天能够在办案时派上用场。

随着信息技术的迅速发展，大数据在公安侦查破案方面的作用日渐凸显。大数据，或称巨量资料，指的是所涉及的资料量规模巨大到无法通过主流软件工具，在合理时间内达到撷取、管理、处理，并整理成为帮助企业经营决策更积极目的的资讯。通俗说来，大数据指的就是现有机器设备无法迅速处理的数据信息。它有海量性、多样性、产生速度快等特征，包括各种使用社交软件、浏览网页等行为产生的痕迹。

公安大数据，是以维护国家安全、维护社会治安秩序为目的，且能被公安利用的一切数据。公安机关应用大数据建立信息化系统，不但可以丰富公安机关的数据信息，而且可以提高公安情报分析的准确度，使得公安警务精准地做出相应决策。

2019年5月7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公安工作会议上强调：“要把大数据作为推动公安工作创新发展的大引擎、培育战斗力生成新的增长点，全面助推公安工作质量变革、效率变革、动力变革。”

“大数据”这一概念的提出，带动了侦查模式的变革。侦查模式开始由传统的“从案到人”的被动式侦查向“从人到案”的主动式侦查转变。

虚拟空间产生的海量数据，可以用来服务侦查人员——情报主导侦查由此应运而生。

情报导侦，是以刑事情报引导刑事侦查工作。针对以通过各种合法有效的手段和方法获取的，供侦查部门及其他有关部门打击犯罪、预防犯罪使用，具有侦查价值的线索和情况，进行收集、整理、研析、存储、检索、传递、使用和管理等一系列的工作，引导整个侦查活动的运行。

电子信息工程专业出身的易修成，顺理成章地成为浏阳森林公安情报导侦方面的骨干，也是杨耀看好的得力干将。

杨耀自身业务能力强，善于并乐于“传帮带”，这些年，局里好些派出所所长都是从刑侦大队走出去的。易修成在杨耀的悉心培养下飞速成长，很快被提拔为副大队长。

查案初期，易修成天天跟着杨耀搞地毯式排查；担任主办民警后，他快马加鞭地对接浏阳市公安局相关部门，围绕三条有价值的线索，通过大数据情报平台全面研判三个犯罪嫌疑人的背景信息、活动轨迹、通话详单及资金流水等。一旦发现了新线索，为确认无误，易修成还要去现场核实查证。

从此，易修成的时间表里，再也没有休息日，他知道自己肩负的重任。每天6点，年幼的孩子们都还在睡梦中，他就来到单位；等他深更半夜回到家，孩子们又早早进入梦乡了。这样一来，他发现自己与两个儿子，竟一天到晚都打不着照面。

两个孩子在妈妈面前哭闹，说好久没见到爸爸了，爸爸是不是不要他们了？妈妈不得不哄着孩子：“爸爸是警察，天天要抓坏人。等把坏人都抓到了，就回来陪你们玩。”孩子们到底年幼，容易相信大人的话，马上停止哭闹，安心等爸爸破案归来。

有一次，易修成又半夜到家，妻子就故意跟他说起这事逗他：“再这样下去，你两个崽都不认得你这个爸爸咯！”

易修成有些懊恼：“唉，我一天到晚跟他俩不打照面，我也一样想他们。只是我现在实在太忙了，每天守在情报研判室，真是一动都不敢动，满脑子的数据。一有新发现，有时还得去现场……等这个案子破了我就弥补，以后抽时间多陪陪他们，多带他们去游乐场……”

妻子安慰道：“没事的，等你忙完这个案子。他们小，不懂事，哄哄就好了。”性格温柔的妻子跟父母一起开着个南杂店，白天守店，晚上哄孩子。幸好有父母的帮衬，妻子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才得以让易修成没有后顾之忧，一心扑在工作上。

易修成的信息研判，是“5+2”、“白+黑”。“5+2”指五天工作日加两天周末，“白+黑”就是白天加黑夜地连轴转，通俗地说，就是没日没夜。

在日复一日、枯燥而紧张的大数据研判中，时间又过去一个多月。那天，易修成猛然发现，何有长的活动轨迹，不止一次在太子湖村出现。

太子湖村在平湾村大塘组再往南两三公里处。何有长几次到太子湖村做什么？难道那里也有古树被毒害？这些古树都是何有长下的毒？

细思极恐，易修成决定去太子湖村实地查看。

太子湖村不大，要找一棵古树并不难。去之前易修成还在想，但愿何有才几次出现太子湖村跟古树无关。但当他找到何家祠堂，看到祠堂门口那棵大樟树时，他几乎是在瞬间就能确定，这些古树跟何有长脱不了干系——很明显，古树死了，树冠早已没有影踪，只剩光秃秃的枝丫……

古树保护挂牌显示，这是一棵树龄达300年的香樟。树蔸处一圈有五六个钻孔，作案手法与平湾村和山虎村的如出一辙。5棵古樟遇害，毫无疑问，与何有长有很大的关系。但毒树这么大的工作量，显然不可能由何有长一人完成，他肯定还有同伙。他的同伙是吴小伟和杨长林吗？

这边，易修成继续用大数据进行信息研判；那边，所有专案民警“两班倒”，保持24小时不间断地隐蔽侦查何有长、吴小伟及杨长林等三个嫌疑人的动向。

情报导侦与传统侦查齐头并进，杨耀他们又奋战一周。易修成逐渐发现蛛丝马迹：平素朋友不多、一到晚上10点就会休息的何有长，连续两个时间段有异常举动：2021年4月28日凌晨两三点，何有长在给人打电话，通话对象是李顺江；6月6日凌晨两三点，何有长又在打电话，通话对象还是李顺江！

李顺江肯定跟何有长是一伙的！

又一个月时间过去，专案组终于查清了离6月26日报案日最近的一个作案时间是6月6日。

杨耀提议，案件不妨以这一天为记，定名为“6·06”危害国家重点保护植物案。

五、“6·06”大案前奏

“606”案件侦查进入长达三个多月的静默模式。

所谓静默模式，原本泛指计算机程序发生特定情况时自行处理而不惊动用户的模式（如一些杀毒软件发现病毒不弹出窗口），以不影响用户工作或游戏。进入静默模式的警方不会停止分析侦查，且这种方式嫌疑人浑然不觉，不会打草惊蛇。

犯罪嫌疑人何有长委实不知道，警方正对他进行着全方位、全覆盖、全时空的分析调查。而他还在上蹿下跳，到處转悠，做着靠卖古树发财的黄粱美梦。

警方查明，2021年下半年，何有长的银行账户里共入账两笔大额现金，一笔7万余元，一笔10万元。信息研判还显示，何有长与多名关系人、多次且同时出现在案发现场！

在错综复杂的海量信息中，通过不断抽丝剥茧，吴小伟和杨长林的嫌疑被解除，何有长、欧阳友德、李顺江、陶又民、欧阳海贵、宋利民和何贵来等七人之间的复杂关系浮出水面，毒害古树的犯罪网络渐渐露出真容。

通过大数据再三分析与研判，易修成给专案组提供出一张清晰的犯罪团伙组织结构图：组织者浏阳人何有长、上栗人欧阳友德和欧阳海贵，施毒者安福人李顺江，协助者上栗人陶又民，掩护者浏阳人何贵来和宋利民。

紧接着落地侦控，涉案人员的工作地点、家庭住址、活动轨迹和主要社会关系等全面查实。

南宋词人汪元量《泰山》诗云：“山灵护得神祠在，苔蚀秦碑古树阴。”从古至今，民间素喜在祠堂及寺庙周围种植有灵性且长寿的树，如樟、柏、菩提或者银杏。在老百姓心里，树有树神，能活上几百上千年的树，定然吸收了成百上千年的天地精华。“禅庭古树秋，宿雨清沈沈”的意境，便常能在千年古刹或者家族祠堂边寻得。

太子湖村那棵香樟护佑了何家祠堂300余年。

民警在湖南株洲攸县黄丰桥镇遭毒害古树（树龄910年）现场开展勘查

香樟虽为常绿乔木，一年四季也偶尔落落叶子，特别是春天新老叶子交替时节。但凡落叶，祠堂门口就需要清扫，这在何贵来看来，是件麻烦事！他就住在祠堂附近，又是族长，打扫落叶的工作自然落在他头上，长此以往，他有点儿厌烦，继而觉得那棵树“讨嫌、碍事”！当时，村里刚建了祠堂，有部分资金缺口，何贵来正愁着从哪里筹措。思前想后，就打起了古樟树的歪主意。他心想，修祠堂还欠着一屁股债，要是能把这棵“讨嫌”的香樟树卖了，祠堂门口不用再经常清扫，还能赚钱贴补祠堂，不是皆大欢喜吗？

邪念一旦产生，什么保护古树、严禁砍伐古树的“紧箍咒”，对何贵来而言，再也起不到任何作用。或者他压根儿就是个法盲，不管什么古树不古树的，“碍事”就要想法子除掉。他自我安慰道，卖了树的钱反正不是落入个人腰包，是用来贴补祠堂，族人们肯定还会夸自己一心为了家族，自己在家族的威信也会更高……

人口稠密的金刚镇，宅基地十分紧俏。山虎村那两棵500年香樟，却不偏不倚地长在宋利民家屋场坪，一棵在房屋右侧，一棵在屋前。宋利民总觉着两棵古树占了自家宅基地，一直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他总以为，长在自家宅基地的香樟，等同于自家私有财产。如今两个儿子到了该娶媳妇的年纪，要是能把树砍掉，既能腾出宅基地给家里多盖几间新房，还能卖不少钱，何乐而不为？

两个法盲不约而同地打起古樟树的主意，都一门心思想把“碍眼”的古樟树砍掉。最可笑的是，他们竟分头跑到镇政府咨询怎么办理砍树手续，农村农业办副主任老魏及时喝住他俩：“这是古树，可砍不得！”他俩的异想天开，才被暂时压了下去。

风声很快传到何有长的耳朵里，他早就开始打起了活树的主意，一直在私下物色合适的古树。收了棵空心古树的事，让他始终如鲠在喉。他痛下决心，以后收树，只考虑存活的古树。

可活古树是受法律保护的，怎么打主意？何有长心里早有盘算。

听说了何贵来与宋利民的“心思”，何有长觉得机会来了！他家离山虎村和太子湖村都只隔十几公里，他早早物色到这三棵古树，一直没敢轻举妄动，始终在寻找合适的机会。

何贵来和宋利民既然有心砍树，那就拉拢他们入伙！想到这儿，何有长先去找何贵来，他们是本家，早就认识。

“听说你想把祠堂门口那棵古树卖掉？”

“嗯，那棵树太讨嫌了，总喜欢落叶子，祠堂门口经常要扫。”

“想办法把它砍了。”

“我到镇政府问过，说活古树不能砍伐，砍了是要坐牢的。”

“可以想法子弄死它。”

“啊，怎么弄？”

“用草甘膦，一般人看不出来，只会以为是病死的。”

“要把树毒死？我不敢！”

“你装聋作哑就行了，万一出事你说不晓得，我们绝不会出卖你。这样就跟你无关了。”

“那好！只要能把树搞死，我就装作不晓得。”

“古树死了，你就可以去办采伐许可证了。”

“修祠堂欠了好多钱，树卖了钱正好用来贴补祠堂。”

搞定了何贵来，何有才又去找宋利民。

“听说你想砍掉屋场那两棵古树？”

“是啊！占我屋场，讨嫌死了！要是砍了它们，我就可以多建几间房子。”

“我负责帮你处理掉那两棵树。”

“怎么处理？”

“活古樹不能砍，但是死古树可以。”

“活的古树哪会说死就死。”

“下药！给树下药的时候，你装作不知道就好。”

“下药？”

“是啊，下草甘膦，它就死得慢，村民还看不出来，只会以为树是生了病死的。”

“万一以后被发现，要坐牢的。”

“不会的。退一万步讲，出事了，我们也不会出卖你。”

“那就好。”

何、宋二人起初多少有些畏惧心理，并不想参与毒树。但最终被何有长洗了脑，加之又是法盲，便鬼迷心窍，“脑壳包了铁”，将林业工作人员的忠告抛到了九霄云外。

何贵来和宋利民只想尽快弄死古树，都没想到要先跟何有长谈妥价钱。他们认为，钱反正是组里的，事成后再谈不迟。

两三次下药后，何贵来、宋利民果然做到了睁只眼闭只眼，他们二人一路开的“绿灯”，让何有长等人顺利地给三棵古树下药，且下了不止一次。案发后，民警在宋利民家中搜出了钻孔工具和草甘膦。

4月28日凌晨，何有长带着李顺江、陶又民、欧阳海贵等人在浏阳境内第一次对古树伸出毒手。头一天，何有才带了礼物，专门开车到江西安福接李顺江，然后去江西上栗接欧阳海贵和陶又民，晚上八九点窜回浏阳，到了太子湖村附近。

他们计划先从太子湖那棵树下手，于是万籁俱寂时，几人潜至何家祠堂。住在祠堂附近的何贵来，也许早就睡着了，也可能装作睡着了。李顺江准备钻孔前，年近古稀的欧阳海贵还煞有介事地做了一通法事。

据何有长归案后交代：“听说樟树有邪气，我们都有点儿怕，于是要欧阳海贵帮忙挑日子，毒树前施法辟邪，同时也保佑我们的罪恶行径不要被人发现……”

做完法事，何有长和欧阳海贵负责放哨，李顺江围着树蔸熟练地钻孔，陶又民帮着打下手。因为用的不是电钻，钻孔时没发出什么声音。钻了五六个孔后，李顺江开始下药。他小心地往钻孔里倒草甘膦，边倒边教陶又民：“一次性不能下猛，过个把星期，我们再来倒。”

下毒者的心理往往矛盾，既希望古树快点儿被毒死，又不敢让古树死得太快。快点儿毒死，能尽快找村民买“死树”变现；但好好的树，如果说没就没，又担心露了马脚。为了不使村民起疑心，他们选择用草甘膦毒树，匀速地、不紧不慢地毒死古树，意图造成古树自然死亡的假象。

早在2006年，李顺江曾因非法采伐、毁坏国家重点保护植物罪，被安福警方抓获。照理说，经过劳动改造，他应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哪知道，66岁的他重蹈覆辙，铤而走险，一次又一次“走夜路”，充当毒树的刽子手。李顺江毒树，一概采用钻孔下毒的方法。除了负责毒树，他也负责事后砍树，干的都是打工仔的活儿。他一个人不好操作，每次都带上陶又民当助手。

花了半个多小时，这棵古树的药就下好了。四个人随即赶往山虎村。快到村口，何有才联系宋利民：“我们快到村口了。”宋利民发现家门口有犬吠声，就提醒何有才：“有狗叫，你们等等再来。”

等安静下来，何有才几人溜到宋利民家门口，宋利民出来接应。做法事、钻孔、下药，一气呵成。宋利民在旁边看着李顺江打孔下药，觉得蛮容易，何有才便说，过一两个星期，你也试着下一次药，我们就不来了。

一个多月里，他们返回村里补了一两次药，看着这两棵树慢慢失去生气，又开始对早已物色好的另外3棵古树动手。

6月6日凌晨，何有长、欧阳海贵、李顺江、陶又民4人先去平湾村，再去江西宜春。4个毒树现场，始终是他们4人。其中3个来自江西，李顺江还来自“中国樟树之乡”安福。案情分析会上，有人提出，施毒方式恐怕是从安福传入的。安福现有散生成材樟12万棵，400年以上古树1万余棵，千年以上古樟200多棵。

“要是不尽快将该团伙一网打尽，恐怕会有更多的古树遭殃！”

金刚镇接连发现5棵古树被害，镇政府迅速为205棵挂牌古树加装了红色保护牌，每块牌子都写有相关负责人的手机号码。其中50棵重点古树（含被毒死的5棵）全部被安上摄像头。自此，枯死古树的周边情况以及7名嫌疑人的行踪，尽在浏阳森林公安的掌控之中。

专案组一边展开主动出击的雷霆行动，一边布下“口袋阵”，坐等犯罪嫌疑人落网。“口袋阵”类似于口袋的包围阵势，像口袋一样，迎敌处似口袋一样窄小，引诱犯罪嫌疑人深入，即“请君入瓮”。待犯罪嫌疑人全部进入，警方便在迎敌处封住入口，扎紧口袋，使其上不入天，下不着地，只能坐以待毙。

六、一网打尽

时针指向2022年。

警方侦查虽然隐蔽，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做了亏心事的犯罪嫌疑人，如惊弓之鸟，终日惶惶不安。但他们仍然心存侥幸，自以为每次作案都天衣无缝，不会留下什么把柄，深信警方怀疑不到自己头上。

“风口浪尖上，还是小心为妙。”当他们知道金刚镇5棵古树均被毒死，就没敢轻举妄动，连明目张胆的打听都不敢进行。

情报导侦这边，易修成又有新发现：何有长4人于2022年1月1日凌晨1点多钟，曾同框出现在江西宜春一村落的“龙冲”，在那儿逗留了一两个钟头。深更半夜，他们在“龙冲”干什么呢？

易修成熬夜加班，想把定位弄得更精准、资料做得更扎实。天刚亮，估计专案组几位领导醒了，易修成便开始给每位领导打电话：“何有长那4个人，半夜一起到了宜春的一个村子……”

“今天你把所有工作做扎实，明天一早你跟陈景武去宜春！”领导吩咐道。

1月2日，天麻麻亮，易修成与陈景武身着便装从花炮大道上刘洪高速，再向东折进昌栗高速，一路奔赴江西宜春，目的地在六十多公里外的袁州区慈化镇山楚村。

他们飞快找到了山楚村反背组，找到了“龙冲”的关圣庙。寒风凛冽，沿路人家大门紧闭，田间地头不见一个人影。还没走到关圣庙，他俩看到了一棵特别的樟树，散开的枝杈呈雕塑状伸向天空，枝杈上细密的枝条上没剩几片叶子，显得萧瑟凄凉。易修成思忖片刻，作出判断：“这棵古树可能是那7人团伙下手的第6棵！”

陈景武点头道：“我們这半年光顾着排查金刚镇，没料到还牵扯到江西！幸亏你每天用大数据研判，高科技就是不一样！”果不其然，树蔸一圈也有八九个钻孔，直径和孔深与浏阳那5棵古树一样，孔里白色霉变物质更多。

原来，元旦凌晨，他们去山楚村的目的是给古树下最后一次草甘膦。后期讯问中，何有长哭丧着脸交代：“那棵古树的生命力太强了，自6月6日第一次下药起，我们陆陆续续去那儿下了四五次药，它却还有活着的迹象。于是，我们只好元旦那天再去。李顺江说，下了这回药，树应该被彻底毒死了。”

李顺江不得不加快施毒频率。他后来的交代与何有长的一致：“就反背组那棵树，生命力太强，我们前后去了六七次，才总算把它给毒死……”

新的案发现场，引起专案组高度重视，他们迅速安排部署，制定好各项方案，决定即日收网。

收网行动准备就绪，大家各就各位：钟晨曦担任总指挥，严海宏负责湖南省内抓捕，黎有顺负责省外抓捕，彭钢负责后方保障，易修成留守刑侦大队进行情报导侦，负责定位嫌疑人所在位置……

1月2日，久病卧床的钟父过世。钟晨曦不得不放下手头工作，回到老家浏阳市北盛镇马占村（开国上将王震的家乡）。钟父去世前一年，差不多有半年时间都住在医院，自“6·06”专案组成立以来，经常陪专案组民警加班加点的钟晨曦，跑医院陪父亲的时间越来越少。

有泪不轻弹的钟晨曦，终于在灵堂内哭得稀里哗啦。作为孝子，他必须在家忙父亲的丧事。他人在孝堂，却从头到尾盯着案子——他知道，三天以后是第一次收网行动，他是总指挥，不盯着案子行吗？草草办完父亲丧事，上午刚把父亲送上山，下午钟晨曦就赶回局里。

1月5日下午，浏阳市森林公安局几乎倾全局警力，刑侦大队、治安大队及各派出所外勤民警全副武装，分成7组，每组4人，随带队领导分赴湖南浏阳、江西上栗和安福等地。

7名犯罪嫌疑人有的在工地，有的在家里……面对从天而降的浏阳森林民警，都只能乖乖地束手就擒，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何有长藏在澄潭江镇渠城村货场的古樟树，涉案总价值超过200万元。

1月6日，何有长等人被押到平湾村指认现场，村民们闻讯赶来，群情激愤。在大塘组，几位农妇一看到他们，当场情绪失控，几次要扑上去打人：“从小到大，我们都把古树当成慈祥的长辈、长生不老的长辈。”试想，小辈们如何接受“长辈”惨死在几个不法之徒手上的事实？

一个村民想扑上去打何有长的耳光，被民警及时劝止。他着急了：“你们不要拦着我，这样的事他都干得出来，我扇他两个耳光算什么……”何有长几人始终勾着头。

冬日的酷寒挡不住村民的怒火，在黄家祠堂前，村民们倾诉着对犯罪嫌疑人的痛恨：“这棵古树存活几百年了，都有灵气，这些人怎么下得了手……”

何有长团伙一共毒死6棵古树，每毒死一棵古树的报酬是2000元，李顺江全部拿到的，不过12000元，还包括要分给陶又民的。

69岁的欧阳友德，始终没参与4人行动组，他和何有长早有分工：何有长负责前期物色古树，物色好后，他俩凑一起合谋如何下手，再请出专业“刽子手”李顺江——这个时期，欧阳友德始终躲在幕后，一直等到古树被毒死他才会粉墨登场。

因为这之前，警方的注意力都在湖南浏阳，欧阳友德才敢在2022年10月30日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江西，跑到山楚村“买树”。按市场行情，一棵古樟树根据大小、“成色”，能卖到10多万元至60多万元不等。如果平湾没有案发，被毒死的6棵古树，迟早都会被欧阳友德“合理合法”地转卖至浙江、湖南等地。

专案组民警决定顺藤摸瓜。

再次提审何有长。预审民警对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于，从他的嘴里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杜胜军。

杜胜军，与何有长同龄，浙江绍兴诸暨人，从事倒卖枯死古树生意长达30年。有一回，杜胜军到金刚镇看树，经人介绍认识了何有长，两个臭味相投的家伙一拍即合。

多年前，“古树进城”现象一度风起云涌，直至2009年才被叫停。尽管国家明文规定禁止破坏古树名木，但从中牟利的“蛀虫”并没有真正绝迹。

楠木和樟木同属于“江南四大名木”，楠木（金丝楠木最为昂贵）易遭病虫害困扰，存世不多且濒临灭绝；樟树则因不易遭虫蛀，存世甚多，因此被2021年9月最新版《国家重点保护植物名录》除名（四川油樟和云南大理茶果樟仍在名录中）。

办案民警在郴州安仁一处遭毒害古树现场开展勘查

1999年8月至2021年9月，野生香樟尚属国家二级保护植物，严禁采伐。人工栽种香樟也得20年才能成材。因此，尽管香樟是制作雕刻和家具的上佳木材，在市面上流通的还是较少。

近年来，闽、浙一带盛行加工佛像或高档工艺品，杜胜军从中看到了商机。他知道粗壮的古樟树最适合雕刻佛像，但只有活古樟才能保证木材不空心、不腐朽，让利益最大化。

有一天，杜胜军忽然灵光一闪：活古树不能砍，干脆想方设法弄死！于是，他开始游走各地，找“志同道合”者帮他物色和毒害古树，何有长、欧阳友德等人先后上了他的贼船。

专案组民警再也坐不住了，全国各地可能还有不少所谓的“聪明人”！若不争分夺秒地斩断伸向古树名木的“毒手”，迅速切断追逐短期利益的黑色链条，被“聪明人”用毒钻谋害的古树恐怕会越来越多。

何有才那边才供出杜胜军，欧阳友德这边又拔萝卜带出泥，查到了谢新明。从欧阳友德家里，警方搜到一张购树协议：欧阳友德欲将山楚村那棵古树作价338万元，转手卖给一个叫谢新明的买家。

下线的上线一般不止一个，上线的下线可能更多。谢新明，58岁，江西安福人，与杜胜军干着同样的勾当，是欧阳友德的另一个上线。若山楚村的古树不被易修成查到，那棵树迟早会被高价倒卖给谢新明，然后被谢新明以更高价格卖到浙、闽一带去加工成佛像！

2021年10月30日，山楚村的古树还没有“气绝”，欧阳友德就怂恿组里去办采伐许可证，并跟组长等人偷偷签好了卖树协议，还爽快地将85000元先付给组里。

上级领导：

我们是慈化镇山楚村反背组关帝庙理事成员。因庙前一棵樟树枯死一年之久，树下是一条出路和住房，时刻有断枝断丫的事情发生。为了人身安全防范，我们申请上级前来核实，并批准采伐。

慈化山楚反背关帝庙理事会2021年10月28日

冠冕堂皇的理由，白纸黑字，盖了公章。欧阳友德怂恿蒙在鼓里的村民为他办理采伐手续的报告中，只字不提这是一棵500年的古树。

因平湾案发，欧阳友德虽然到山楚村谈好了买卖，且签好协议付了买树全款，但村民试图把“树坚强”救活，一直阻止他砍伐，所以，直至东窗事发，树都没来得及砍。

首战告捷后，浏阳市森林公安局向湖南省森林公安局、长沙市森林公安局、浏阳市公安局、浏阳市检察院、浏阳市法院分别且多次做了口头和书面专案汇报。钟晨曦在汇报时沉重提及：“该案造成的生态损失不可估量，令人心痛。”

七、“昆仑2022”

犯罪嫌疑人作案手法特殊，被毒害的一级古树4棵，二级古树2棵，性质极其恶劣。案情逐级上报，迅速引起公安部、湖南省公安厅、省森林公安局、长沙市公安局及浏阳市公安局的高度关注，各级领导对案件侦查工作都给予了充分肯定与支持。

2022年2月28日，公安部有关领导作出“深挖细查、依法打击”的重要批示。3月18日，该案被公安部列为“昆仑2022”专项行动第一批挂牌督办案件。

对多数人来说，“公安部督办案件”并非一个陌生的词组。与该词组同时出现的，往往是成功破案的消息。“公安部督办”，意味着破案如神，也意味着快、狠、准。

2022年，是“昆仑”行动的第四年，“6·06”专案被列入“昆仑2022”专项行动的首批部督案，长沙市公安局迅速提级侦办此案——在浏陽市森林公安局“6·06”专案组的基础上，从长沙市公安局、长沙市森林公安局、浏阳市公安局等单位抽调精兵强将，成立了长沙市公安局“6·06”专案组，成立情报、讯问、外调等7个专班，火速发起新一轮攻势，对案件进行循线深挖。

专案组力量的加强，令民警们信心倍增。大家深信，通过举一反三，还能挖出更有价值的东西。为了深挖毒害古树关联线索，在湖南省森林公安局及各地公安机关的鼎力协助下，省市县一体联动，多警种无缝对接，共同开展合成作战。100多名民辅警被分成30多个外调组，先后赴湘、赣、闽、浙4省，深挖扩线、调查取证。

办案过程中，钟晨曦顶住了来自方方面面的极大压力，两次诱发急性胰腺炎，几天几夜下不了床，吃不了东西。

杨耀连日攻坚导致结石病复发，直到痛得直不起腰，才去了趟医院。医生建议立刻进行手术，得在医院待上十天半个月。当时案子侦破到了关键时刻，刑侦大队长怎能轻易下火线？于是他决定进行保守治疗，病情稍有好转就回到工作岗位，偶尔疼痛都咬牙挺着。

终日无休、连轴转的易修成，在一年多的破案过程中，被感冒偷袭了好几回。有两次因感冒发了高烧，他都只到单位对面的小诊所打个吊瓶，打完就立马回去，继续进行他的信息研判工作。

负责外调的陈景武等民警，自进入专案组第一天起，没休息过一天。为摸排到有价值的线索，深更半夜去现场勘查成了他们的家常便饭。

一出差就是十天半个月，从没人发过牢骚、诉过苦。领导们和其他同事能搭把手的，也都全力以赴。

2022年3月上旬，新冠疫情卷土重来，跨省跨区办案极为不便，但侦查工作仍在层层推进。更为完整的毒害古树网络结构，通过易修成的情报导侦逐渐明晰：何有长负责到各地物色古树，请李顺江毒树，等树死了，由欧阳友德去村里谈收购，再出售给上线杜胜军或谢新明，最后转销闽浙。

在长沙市公安局的统一指挥下，专案组民警立即协调浙江和江西警方，分头实时监控杜胜军和谢新明，并根据欧阳友德等人的交代，连夜赶赴闽、赣两省及湖南株洲、衡阳等地进行外调。

这边正紧锣密鼓地监控杜謝二人，那边，易修成的情报导侦工作再次有了新的突破。

一张枯死的大樟树照片引起了易修成的注意，这棵大樟树与信息研判中发现的湖南衡山籍木材贩子雷生财，似乎存在某些关联。

5月24日，经领导批准，在食堂吃完午餐的易修成、专案组民警老汤与辅警小唐，开着私家车，冒着滂沱大雨，南下衡山。因为下着暴雨，车在高速上不敢开得太快，三人一路商量行动方案。易修成说：“咱们得准备三套方案。首先，我们自己查树，要是查到了，直接勘查取证；万一找不到树，就找当地派出所；如果还是查不到，我们干脆装成木材贩子，直接找雷生财！”

老汤提醒：“最后一个方案是一步险棋，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

下午4时许，三人抵达200多公里外的衡山县开云镇。因为不清楚雷生财到底住在何处，他们先从雷生财的户籍所在地开云镇找起。

雨慢慢小了。

照片上的古树紧挨着一座废弃三层楼，远处能看到山岭。在之前的信息研判中，易修成判断那棵树大概在雷生财住处附近，“骑个摩托车能到”，但具体哪个位置不太清楚。

依据以往办案经验，古树好找，枯死的古树更加显眼。于是，他们对着照片，开车到处找。在开云镇附近转悠了几圈、找了两三个小时，照片上的树与房子仍然没有出现。天完全黑下来，他们只得驱车西行到几公里外的南岳区，先找了家旅馆住下。

第二天一早，他们回到开云镇。这回他们乔装成木材老板，拿着照片向附近社区居民打听：“你们见过这棵香樟吗？听说已经死了。”

“我们想买，你们有没有听说？”被问到的居民都说没见过，也没听说有死了的香樟要卖。

“那就实施第二个方案，去开云镇派出所。”他们亮明了身份，可派出所民警也不知道开云镇上有这棵树。所幸，他们打听到雷生财是拆迁户，已经搬到南岳区衡岳大道附近的一个小区。

他们再次折回南岳区，在衡岳大道上转悠，依旧找不到图片中的樟树与房子。已经下午5点，天快要黑了，怎么办？

望着老汤熬得通红的眼睛，易修成有些不忍：“汤教，这个案子把你们老同志都请出山了，让您跟着天天熬夜，眼睛都通红了。”

57岁的汤祥清是派出所所长出身，曾任刑侦大队教导员，这两年已退居二线，在队里任普通民警。“6·06”专案工作量大、周期长、人手不够，老汤主动请缨，重新出山。

老汤笑着说道：“没事，我们虽不能跟你们年轻小伙子比，但我这把老骨头还熬得动。”

老汤的内心深处，一直为能参与“6·06”专案而激动——哪个刑警不愿意在退休前多打几场漂亮的仗？

老汤的理解与支持深深感动了易修成，他决定下一盘险棋。他把想法告诉老汤和小唐：“这样盲目找下去不是办法，我们干脆直接跟雷生财联系！”

老汤通红的眼睛闪闪发亮：“看来只有走这步险棋了。只是千万莫露出任何马脚！”

易修成说：“雷生财跟浏阳一些木材老板有生意往来，我们装作专门来买树的木材老板。”

商量妥当后，易修成拨通了雷生财的手机：“雷老板，我们是做木材生意的。从我一个朋友那里了解到，你那里有棵大樟树要卖？”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听说的。特意过来看看树。”

“要得，我等下在南岳衡山牌坊那里等你们。”

南岳衡山牌坊是南岳标志性建筑，很好找。易修成、老汤和小唐3人先到南岳衡山牌坊等候，远远看到，雷生财骑着摩托车过来了。

雷生财把摩托车停在一处角落，然后坐上易修成他们的车，带他们去现场。车上，老汤故意随口问：“这棵树怎么会死了？”

雷生财一点儿没有防备：“都是同行，就不瞒你们。树旁边那幢旧房子要拆掉盖新的，规划部门讲，有这棵古树，就只能批建三层楼；不然可以建五层六层。你们晓得，在南岳这种旅游城市，多建两三层，利益大很多。”

“原来是这样！”老汤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雷生财毫不避讳地回应：“所以，这树是被人搞死的。你们千万莫到外头讲呀！”

七拐八弯，总算到了衡山路长衡小区附近的旷家巷。易修成一眼看到照片上那座旧房子和大樟树，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老汤用专业口吻评价：“这棵香樟不算粗，好在树干特别直。”

雷生财连忙附和：“是呀，树形特别好。”

做木材生意的都知道，树形好就能卖个好价钱，特别是这种大树。老汤缠着雷生财谈树价，易修成和小唐趁机看树。

易修成此时的身份是老汤的徒弟，和小唐一起装作看树，实际上是在测量：树干估计六七米高，整棵树高过左侧那幢三层旧楼，至少十一二米，直径看上去一米左右。最显眼的是，树丫是光秃秃的。看样子，树已经枯死。

树下方有个天然孔洞，直径大概70多厘米。而树蔸周围，居然没有一个孔！雷生财不是说树是被搞死的吗？那么，树蔸周围怎么一个钻孔都没有，难不成出了新的毒树方法？

易修成不动声色地来到雷生财身边，故作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这树是不是空心？”

雷生财连连摇头：“保证不空心！你想想，被搞死的树，又不是老死的树，怎么会空心？”

“那这棵樹要卖多少钱？”

“那我还得回去跟我的伙计商量商量。”衡山话里的“伙计”，就是合伙人。

“好吧，我们回去等你的消息。”

把雷生财送回衡山牌坊，看着他骑摩托车走远后，他们才折回酒店，关起门开始研究案子。谈及没有发现钻孔的问题时，易修成表示：“先提取树蔸周围泥土与天然孔洞间的木质内壁拿回去鉴定，看看是什么情况。”

于是，他们约好半夜去取样。白天看树时，易修成早已顺便观察到附近有几个出口：“附近居民多，晚上我们走不同的路线出去。”

夜里十一二点，易修成叫醒他俩：“走，取样去！”

巷子静悄悄的，旁边一户人家的狗，可能听到了响动，不时冲着这边叫。易修成“嘘”了一声，压低嗓子：“说话声音轻点儿，动作再轻点儿。”

取样时，他才敢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取好样后，三个人迅速抄一条小路溜走。那晚，他们都睡了个安稳觉。

5月26日一早，他们直奔长沙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物证鉴定所送提取物。又是一周出鉴定结果，又是农药！但这回农药的主角，换成了环嗪酮。环嗪酮，别名“林草净”，是一种内吸选择性、芽后触杀性三嗪酮类除草剂。这种新型毒树手法，只需将环嗪酮兑水，对准树蔸泥土喷洒，即可毒死古树，比钻孔下毒更为隐蔽。

“雷生财既然知道这棵树是被搞死的，就有很大的作案嫌疑。”通过鉴定，这棵香樟的树龄达200年。专案组从雷生财身上打开了突破口，随即又发现一个6人团伙……

6月16日，专案组第二次集中收网。两支抓捕队伍，分赴浙、赣两省，将杜胜军和谢新明捉拿归案。杜胜军当时已是肝癌晚期，望着他虚弱的模样，杨耀又恨又怜，说道：“你身体这个样子，如实交代吧，争取从宽处理。”自知时日无多的杜胜军，渐渐产生了赎罪心理，最终主动配合警方，如实供述出一些重要涉案线索。谢新明也供出了江西一个下线。

得到上线的重要线索，查下线就容易多了。专案组继续横向深挖。

八、彻底摧毁犯罪网络

6月22日，长沙市公安局副局长彭迟平要求专案组“摧网断链、扩大战果”。四天后，浏阳市公安局局长刘一斌进一步充实专班力量：抽调浏阳市公安局刑侦、网安、情报中心民警，对多条线索协助开展侦查。

不久，一系列团伙陆续暴露：衡山6人团伙，以雷生财为首；衡东4人团伙，以陈长盛为首；攸县4人团伙，以阳光明为首；江西吉安5人团伙，以费小明为首。其中，阳光明同时属于衡东4人团伙的一员，还与衡山团伙有关联。

7月5日，专案组第三次集中收网，共计抓获犯罪嫌疑人11名。

雷生财被抓获后，易修成进讯问室与他见过一面。刚看到易修成的时候，雷生财只觉得面熟，不一会儿便傻了眼：这个小伙子不就是一个多月前到南岳看树的木材贩子吗？

知道瞒不住了，雷生财主动供述：所有团伙成员都在40岁以上，多数是从事多年木材生意、熟谙林业法律法规的老手。同时，近一半人员有过前科劣迹，反侦查意识强。团伙成员众多，分布在湘赣两省多县，言语不太通；各团伙采取单独作案的方式，个别流窜作案……

8月23日，潜逃两个多月的张爱民在衡东顺利归案；9月9日，谭江林在株洲攸县被抓捕归案。

张爱民落网后，讯问过程可谓一波三折。起初他只承认自己给古树钻孔，拒不承认与陈长盛结伙给古树下毒。教导员金碧山只得带领同志继续在古树周边开展走访调查，还找到所有可能知情的人进行询问，对所有可能相关的地方重新进行走访。为查证张爱民是否参与下毒，金碧山一行还远赴福建和山东调查取证，最终用完整的证据链让张爱民不得不低头认罪。

9月8日，还有两天就是中秋佳节。湖南省森林公安局及长沙市公安局下令，一定要在两天内将该案最后一名“漏网之鱼”谭江林抓获。

那天上午，杨耀带着易修成等3位民警从浏阳出发，驱车三四个钟头赶到株洲攸县新市镇回龙村谭家垅组谭江林家蹲守。谭江林的家被高高的院墙围着，里面有一幢新楼房和两幢老房子。

天没黑之前，民警们蹲在后院围墙外小山坡的灌木丛里，那里适合监听院子里的动静。天渐渐黑了，新房子亮起了灯，偶尔传来女人说话的声音，间或还有孩子的吵闹声。大家侧耳细听，怎么也听不到男人的说话声。

难道谭江林并未在家？

2022年湖南的秋天来得有点儿晚，此时大家都穿着短袖，灌木丛里的蚊子成群结对地在他们的脸上、脚上及胳膊上制造奇痒，一巴掌打下去手心黏糊糊的，放到鼻子前闻，一股子腥味儿。他们还不敢使劲拍蚊子，生怕惊动院里的人。他们屏息蹲在灌木丛里，继续监听院子里的动静。

等附近不再有人走动，他们才出来透个气，接着继续把守大门、后院等几处出口，到后半夜才进车里眯一下。

一眯到天明。

9月9日上午，严海宏副局长带着几个民警前来增援。金碧山当时正好在攸县进行外调，也放下手头的工作赶来，因为抓捕犯罪嫌疑人后，他得负责连夜突审。虽然锁定了嫌疑人活动范围，但仍有诸多不确定因素。作为一名老侦查员，金碧山的直觉告诉他，谭江林是“6·06”专案最后一名在逃嫌疑人，抓捕成功与否，与案件成败息息相关。

不知不觉，天又黑了，一整天谭家没有一个人出门。这时，新楼的灯亮了，又间或传来女人和孩子的说话声。

谭江林要是提前逃跑了怎么办？抓捕计划再周密，也赶不上现场的瞬息万变！贸然进攻，谭江林如果在家，则大功告成；若不在家，就会前功尽弃，还打草惊蛇，大大增加下次抓捕的难度。

集体商议后，众人一致决定由杨耀带队破门而入。大家将新楼房角角落落都搜了个遍，没有发现谭江林及其老婆和两个孙子。

谭江林真的不在家？他到底藏在哪里？

只剩两处旧房子没有搜了！

一处没有住人的迹象，一处虽然未开灯，但挂着湿漉漉的衣服。

有情况！杨耀带领民警直接冲了进去。屋里有张床，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抽烟，正是潜逃了两个多月的谭江林！

趁谭江林猛然抬头之际，杨耀一脚跨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与其他民警合力将他控制在床上，顺势戴上手铐。

原来，谭江林一直躲在这幢堆放杂物的废弃旧屋里，由他老婆负责送饭。旧屋夜里从不开灯，让外人以为他早已外逃。

连夜突审。谭江林起初拒不交代，跟金碧山整整对峙一个通宵，僵持到9月10日（中秋节）早晨才开始交代。

专案组民警都没有回家过节。一直忙到9月11日凌晨，金碧山等人才从讯问室里走出来，大家脸上又挂起了欣慰的笑容。

杜胜军因严重的肝腹水取保候审。2022年10月下旬，他撒手人寰的消息传来，专案组民警都不胜唏嘘。杨耀说，从唯心的角度去想，毒害古树是亵渎神灵，会有因果报应。只是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

负责毒树和后期砍树的李顺江，遭遇同样凄惨。早前因为砍树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摔断了几根肋骨。老胳膊老腿的，足足养了三个多月。李家条件不好，一儿一女都在外地打工。听说李顺江被抓，一个女骗子联系他的儿子小李：“我有相当靠谱的关系，能够帮忙营救你爸爸，不过，需要不少钱打点……”小李信以为真，东拼西凑了十几万元交给对方，拿了钱的女骗子从此人间蒸发……

这个毒害古树的犯罪网络彻底被摧毁。

截至2022年11月，该案共查明毒害古树团伙5个，抓获涉案犯罪嫌疑人22人，除了去世的杜胜军，其他人均被移送浏阳市检察院，等待法律的严惩。

“6·06”危害国家重点保护植物案涉及湘、赣2省6市9县（市、区）31处现场，查明涉案古树43棵（其中遭毒害的香樟35棵，非法收购、采伐的8棵），绝大部分树龄在300年以上，攸县黄丰桥镇那棵古树树龄900多年，可追溯至北宋年间。

“故乡多古树，落日少行人。”

35棵被毒死的古树，会是那些村庄和游子永远的痛吗？

历时一年零两个月，历经艰辛曲折，足迹踏遍湘赣浙闽四省，专案组最终给党和人民交出了一份满意的答卷。

2022年8月5日，长沙市公安局召开全市公安机关夏季治安打击整治“百日行动”新闻发布会，通报了该局近期成功侦破部督“6·06”危害国家重点保护植物案的情况。

媒体公开通报此案，全国上下一片哗然。

“这种多团伙、成批量毒害古树的犯罪案件在全国尚不多见。”钟晨曦称，该案的生态损失不可估量，损失令人心痛，案情发人深省。“案件的侦办，也让我们深刻体会到野生动植物资源是维持生态平衡的重要因素，保护野生动植物资源，是我们每个公民的责任和义务。”

2022年9月，第二次全国古树名木普查（2015-2021）结果公布：全国普查范围内的古树名木共计50819万棵，树龄在500年以上的682万棵，其中千年以上的古树10745棵，5000年以上的古树5棵。

湖南省古树名木239143棵，一级古树7956棵，其中千年以上的421棵，二级古树27628棵，三级古树203054棵，名木505棵。

浏阳现存古树名木2185棵（在2016年普查基础上增加55棵），古树后备资源482棵。

“6·06”案案发不到两个月，浏阳市率先在湖南省范围内全面实施林长制，被评为国务院2021年度真抓实干督查激励对象。

2022年9月25日，北京国家植物园举行了“保护古树名木共享绿水青山”为主题的2022年全国古树名木保护科普宣传周启动仪式。“中国古树名木保护图片展”同时开展。各地分会场活动陆续举办，古树名木保护的热潮在全国掀起，营造出全社会保护古树名木的良好氛围。举办古树名木风采展的同时，不少城市还进行濒危古树救治复壮专家会诊，组织专家进行本市一级古树现状体检和文化传承调研，开展古树名木复壮技术咨询、古树科普等系列活动，带领大家走进古树的世界。

2022年9月，公安部、住房和城乡建设部、国家林草局联合部署开展打击破坏古树名木违法犯罪活动专项整治行动。截至2023年3月，全国公安机关共侦破破坏古树名木刑事案件135起，抓获犯罪嫌疑人360余名，追回、挽救古树名木530棵。

公安部对11起危害严重、影响恶劣的涉古树名木大要案件集中挂牌督办并全部破获。其中，福建公安机关侦破“2210”案件，摧毁一个跨多省区作案的犯罪团伙，查扣古树85棵；广西公安机关侦破一起危害古树案，挽救百年以上挂牌保护古樟树8棵；云南公安机关侦破“8·08”盗伐古树案，查获合果木板材440件；贵州公安机关侦破“10·26”案件，打掉一个毒害古树的犯罪团伙，查扣古桢楠树10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