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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死而生——南非戏剧 《火车司机》中的死亡书写

2023-12-06黄坚蒋攀

剧作家 2023年6期
关键词:存在主义

黄坚 蒋攀

摘 要:《火车司机》的核心主题之一是死亡。该剧以黑人女性“红头巾”携子卧轨自杀为线索展开情节,并于剧末通过白人火车司机鲁道夫命丧黑人之手的设置,升华了全剧“死亡”的基调。尽管死者的生活经历、身份地位和生死观念大相径庭,但其死亡的背后皆隐约闪现出他们对本真存在回归的尝试以及逃离与超越并存的存在主义哲学观念。剧作家富加德巧妙地将存在主义死亡观与后殖民叙事策略糅合起来,通过对死亡的直白书写披露了后种族主义时期南非的种族政治现实,立体展现了黑白种族如何实现自我觉醒、向死而生,追求本我的人生价值,从而超越“渺无希望”的现实社会。

关键词:《火车司机》;死亡书写;存在主义;向死而生;种族政治

引言

阿索尔·富加德是南非当代最富盛名的剧作家,曾获奥比奖、托尼奖戏剧终身成就奖、纽约戏剧评论家协会奖等国际权威大奖。他涉猎广泛,同时也是成功的导演、演员和小说家。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这位剧作家笔耕不息,先后创作了三十多部脍炙人口的戏剧佳品,其中多部享有国际盛誉,具有极高的社会现实意义和艺术美学价值。在长达六十多年的创作生涯里,富加德不顾自己的白人身份和来自种族隔离时期南非政府(1948—1991)的政治迫害,毫不避讳地批判南非残酷的社会现实,激励人民去审视和挑战病态的种族主义思想、法律和制度。这既是让他在南非戏剧史乃至世界戏剧史上永立潮头的重要因素,也是2005年南非政府为他颁发国家勋章奖——伊卡曼加银勋章的主要缘由。

富加德虽不属于存在主义文学流派,但存在主义对其戏剧创作的影响由来已久、举足轻重。“从布莱希特的‘间离效果、格罗托夫斯基的‘质朴戏剧到加缪、萨特的存在主义思想,富加德的创作生涯中受到了诸多人物的影响,而存在主义思想一直贯穿富加德戏剧创作的全程。”[1]P79富加德在其《笔记》中多次谈及加缪、萨特等存在主义哲学家对自己思想认知和戏剧创作的深远影响。他曾言:“见证的行为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因为必须要有人说实话”[2]。富加德一直强调的“见证”一词恰恰是他跟随萨特的“介入文学观”,对社会政治问题进行公开表态和干预的有力注脚,表明了其积极承担起作家的政治责任,从而实现文学社会功能的鲜明立场。知名学者丹尼斯·瓦德认为“就富加德的作品与不断变化的南非关系而言,它可能不仅具有‘见证的潜力,而且还提供了重新认识过去、现在和未来这种重要的新意识”[3]P346,以此证明其戏剧产生社会功能的持续动力。巧合的是,南非后种族主义时代历经的持久危机完美地符合了存在主义一直强调的“极端情况”,而富加德笔下的戏剧人物,无论是黑人抑或白人,始终处于复杂多变而又具有荒谬特质的南非现实世界中。

描绘后种族隔离时代南非社会现实的《火车司机》无疑是富加德在21世纪创作的最具影响力的作品,堪称“南非白人对种族隔离的集体罪恶感的寓言式思考”[4]P2。剧中刊登红头巾妇女死讯的报纸、日日夜夜折磨鲁道夫的痛苦回忆、掘墓人西蒙的冷静叙述、肆意被野狗刨开的无名之墓,以及与西蒙隔空对话的亡灵,无一不在指向剧中重要的主题——死亡。细品之下,该剧体现的生死观与存在主义哲学中的某些理念不谋而合。在萨特看来,死亡作为生命的取消,“只是从其否定的一面成为对我的可能性的虚无化”[5]P655。作为种族主义和父权制度下的双重他者,《火车司机》中的“红头巾”在“生”中只能感受到希望的有限性和存在的毀灭性,却在“死”的虚无中创造了一定的自由性。这种弥漫的悲观主义思想从侧面反映出南非种族政治对黑人女性的残忍加害,而这些女性只能采取加缪式近乎悲观的哲学主义态度予以应对,即对现实生活感到幻灭,从而选择通过死亡逃离荒谬的世界。相比之下,另一剧中人物鲁道夫却在这种失去希望和幻想的种族主义世界里,以主体的身份选择了马丁·海德格尔所推崇的“向死而生”哲学观。然而,这一偏于乐观的戏剧角色并未成功实现其“向死而生”中内在“生”的欲望。当存在主义潜在的悲观主义情绪再次席卷而来之时,富加德设置鲁道夫在极端的种族主义寻仇中死于非命。不过,二者的死亡早已超出其表层含义,而是产生了更加丰富的存在价值和社会意义。依上所言,这些紧密的内在联系使该剧的跨学科研究范式产生了新的可能性,因此以存在主义哲学和后殖民叙事策略来关照《火车司机》中的死亡书写,成为了本文分析的基础和意义所在。

一、他者的绝望自杀——种族政治之痛

“除了没用的肉体自杀和精神逃避,第三种自杀的态度是坚持奋斗,对抗人生的荒谬。”在这句为后世熟知的名言中,加缪以简洁而发人深省的话语阐明了他对自杀的看法。他将自杀看作是一种抵制荒谬世界的有效策略,从而改变了人们长期以来将这一行为等同懦弱的偏见。剧中的“红头巾”抱着自己的小孩决然选择卧轨自杀时,“那双大眼睛里毫无希望……就像外面的坟墓一样绝望。那双眼睛已经准备好迎接进入外面坟墓的宿命了”[6]P19。她的自杀是单纯的逃避现实还是可以被归类于加缪所认为的“第三种自杀”?这种自我决策的自由行为是走向了意识的“虚无性”还是产生了另一种存在意义的可能性?同时,她的死亡在南非社会中的根本缘由是什么?书写该剧情节的现实意义又在何处?对这些问题进行思考并加以回答,正是为了以存在主义之思,探讨富加德书写“红头巾”死亡背后意欲呈现的种族政治之痛。

“红头巾”的自杀行为可以归因于其“他者”身份下的存在性焦虑。在《存在与虚无》中,萨特将“他者”看作任何被认为是与自己分离的有意识的实体。“他者”的主要特征是具有自己的主观性、思想性和情感欲望,因而“构成为一个具体而不可认识的对象,一个不可达到的表象系统”[5]P273。一方面,“自我”和“他者”之间是矛盾的关系,因为后者代表着对前者的主体性和自我意识的挑战。另一方面,“他者”是“自我”的先决条件。“自我”永远不是完全独立存在的,它总是在与“他者”的矛盾关系中定义自己。只有“他者”意识出现时,“自我”意识才能得以显现。后殖民话语中的“他者”被牢牢打上了西方殖民者意识形态的烙印,与“主体”构成了形而上的二元对立结构。西方殖民者将“自我”以外的被殖民者划分为“他者”,以某些固有的种族偏见扭曲“他者”的身份和形象,蛊惑被殖民者臣服于帝国主义强权话语下的统治。同样,这个二元对立的关系结构也并非是绝对的,“第一世界对第三世界的他者化从来都不可能是单方面的、同质化的直线性的历史过程,而是一个总是被差异化、遇到反抗的、被延搁的时间状态”[7]P19。种族主义和父权话语的双重叠加将“红头巾”的社会身份牢牢锁定于“他者中的他者”,并使其长期处在“隐身”和“失声”的状态,进而无限放大该人物的存在性焦虑,最终导致她只能走上卧轨自杀的绝路。

事实上,“红头巾”之死并非虚构,而是2000年在南非被新闻报道的真实事件。因此,将其个人经历放置于南非的政治社会现实中去观察,才能对该人物身上的存在性焦虑进行历史唯物性的客观把握。历经漫长持久的西方殖民和种族隔离后,后种族隔离时代的新南非在恢复与重建中仍然面临着许多悬而未决的社会问题,例如依旧严峻的种族矛盾、混乱不堪的社会治安、居高不下的黑人失业率、持续拉大的贫富差距及泛滥的艾滋病等。在如此错综复杂的社会背景下,作为黑人妇女身份下的双重“他者”,“红头巾”既无法找到工作补贴家用,亦没有安身之所,只能在贫困和饥饿的绝望中浑噩度日;作为独自抚养孩子的黑人母亲,她无法给予孩子稳定安全的生活,甚至无力抚养他,无法回避的生活重压无疑给这位弱女子带来了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存在性焦虑。这些如影随形的焦虑带给她最本质的感受便是“恐惧”,即对生存的恐惧,这促使她在不断的抉择过程中选择了唯一能依照个人自由意志完成的动作——自杀。

自杀是“红头巾”在内在主观意识和外界客观因素综合作用下的选择,是一种辩证性的黑人女性防御实践。从存在主义哲学逻辑框架来看,“红头巾”的自杀行为除了逃避现实困局之外还有更深层次的含义。“自杀”是加缪在《西西弗斯的神话》中关注的焦点。他认为自杀正是逃避荒谬甚至解决荒谬的方法之一。加缪的态度表明,“自杀的人已经对生命的重要性或价值做出了陈述性的判断,经历了一场‘危机,其中存在的价值受到质疑,并且在得出结论认为它不具有价值或意义时,以自杀作为回应”[8]P8。“红头巾”虽然被白人殖民者划分为“他者”角色,但是就本质而言,她属于体验荒谬世界的实在“主体”。面对极不平等的社会关系,她无力改善周遭环境,也不能改变自身的生活状态。而卧轨自杀的行为是其进行陈述性判断后的主体选择,标志着她内心深处反抗意识的觉醒与爆发,体现出她对白人殖民者霸权的一次有力回击。站在“红头巾”的个体角度去思考,这是对其自我存在价值的判断。抹杀掉体验荒谬世界的主体,也就等同于摧毁荒谬。这种自杀并非是非理性的,而恰恰是理性的极限,展现出她“具有独特人性和深刻挑战性的努力,以理解生活中的挣扎和悲伤”[8]P11,以摆脱极度痛苦的流散和异化状态。从外部影响来看,这是该人物对南非社会现实的竭力反击,最能体现出其反抗意识的证据便是她选择的自杀方式。正如鲁道夫声嘶力竭所控诉的:“如果她这么想自杀,为什么不直接带着孩子跳河呢?”[6]P22“红头巾”既没有选择在僻静之处悄然死去,也没有在白人规划的“黑人区”内自寻短见,而是在呼啸前行的火车前迎接死亡。作为现代工业化的一个重要标志,火车自然是白人掌管和聚集的地方。选择让火车碾压致死,无疑给在场的白人带来了极大的视觉和心理冲击,继而通过报纸等传播媒介引发更多白人的关注和思考。客观上说,如此选择不失为一种迂回的劝诫和隐秘的报复,而鲁道夫的创伤反应和越界之旅绝佳诠释了“红头巾”的死亡意义。“每个血淋淋的夜晚她的那张脸都在我梦里挥之不去”[6]P18的道白鲜活地勾勒出了他的惶恐,从此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并促使他踏上了寻找“红头巾”尸首的越界之旅。由于卧轨自杀事件触发了这一系列情节,可见“红头巾”之死虽抹杀了她作为人存在的事实,却成为她摆脱生存困境的出路,并且还引发了强烈的社会反响。她以血肉模糊之躯将南非不合理的种族政治问题暴露在剧中白人面前,迫使他们直面自己给南非黑人带来的种族灾难,试图唤醒他们中部分人的良知,至少让他们看到类似的新闻报道时不免感到面红耳赤。

富加德虽不提倡“红头巾”的这类自杀行为,但他对此抱以同情和理解的态度。南非种族隔离制度结束近十年后,南非黑人本以为南非新政府会带领他们摆脱过往非人道的悲惨生活,重建幸福美好的黑人家园,然而后种族隔离时代的社会现实让黑人群体感到幻灭,始终“看不到一丝希望”。富加德笔下游离主体之外的“他者”的自杀是对荒谬世界和痛苦人生的弃绝,是对南非种族政治的有力控诉,亦是存在主义视域下的一曲慷慨悲歌。诚然,剧作家借红头巾的死亡书写将南非的社会现实呈现在戏剧受众面前,意在引发他们在身临其境的场景中思考其死亡背后社会制度的不合理性及种族主义的非正义性。

二、主体的暴力他杀——种族报复之殇

当“红头巾”死亡的既定事实成为戏剧发展的主要线索时,火车司机鲁道夫在剧末迎来了死亡这一场景着实让人有些出乎意料。萨特认为:“人的实在到处都碰到并不是他创造的抵抗和障碍;但是,这些抵抗和障碍只有在人的实在所是的自由选择中并通过这种选择才有意义。”[5]P594客观来说,鲁道夫的越界之旅是基于其自由意志的选择,而死亡却是荒谬世界赋予他的悲剧结局。当“红头巾”作为“他者”自由选择了死亡时,鲁道夫作为白人“主体”却没能拥有继续生存的权利,反而遭到暴力杀害,从而沦为种族复仇的受害者和种族隔离制度反噬的牺牲品。剧作家通过两者截然不同的死亡方式,将戏剧的反讽效果发挥到了极致。这种期待视野和现实叙事之间的强烈反差使戏剧冲突更具张力,在引发戏剧受众将两者死亡联系起来的同时,又不由自主地思考造成两者死亡的不同动因,洞悉相同社会政治因素下不同种族身份给两者带来的心理和行为上的显著影响。无论从死亡成因、死亡过程、构成的社会意义抑或是戏剧效果来看,鲁道夫之死同样耐人寻味。

“对死亡的恐惧是普遍存在的,而且这种恐惧是如此巨大,以至于人将生命的大部分能量都消耗在对死亡的否认上。”[9]P44~45人类本就对“必有一死”的宿命感抱有天生的畏惧,而亲眼见证的死亡场景会激发这份潜在恐惧并将其无限放大。鲁道夫的死亡焦虑始终贯穿整部戏剧,在他对“红头巾”死亡事件的惊恐、回避与随之而来的罪恶感和直面中不断发生改变。从剧中其他人物的视角或观众读者的全知视角来看,是象征现代性的“火车”让“紅头巾”殒命当场。但是鲁道夫却不这么以为,他始终觉得自己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哪怕他已然尽力制动去阻止这一悲剧的发生。血淋淋的事实表明,他的努力在高速发展的资本主义经济和根深蒂固的种族矛盾冲突面前是徒劳无功的。内疚和自责极大地威胁和动摇了鲁道夫内心的伦理道德秩序,进而引发其创伤经历后持续性的死亡焦虑。亲眼目睹“红头巾”的死亡使鲁道夫不免产生本体论意义上的自我否认,以至于他在这种情绪的笼罩下罔顾工作、家庭和生活的意义,并全面否定自身的生命价值。显然,刻意回避内心死亡焦虑将让鲁道夫长期处于“受到严重创伤”和“无助观望”的精神困境,在恐惧与焦虑中等待毁灭的降临,直到在自杀或其他形式的死亡中获得解脱。令人庆幸的是,鲁道夫并非冷漠无情的白人殖民者,他内心充斥着人性的柔软与善良,使他无法选择漠视、遗忘或逃避责任。

意识到家人的安慰与专业的心理治疗并无效果后,鲁道夫没有继续等待,而是离开舒适温馨的白人家庭,前往破败肮脏的黑人区去寻找“红头巾”的墓地,以求内心的安定宁和。这一系列经历加深了他对死亡的体验和认知,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他的死亡焦虑。到达黑人墓园不久后,鲁道夫向掘墓人西蒙抱怨:“只有我和上帝看到了它是怎样发生的……上帝愚蠢到在七天里造出这个血腥的世界……上帝在看到那双毫无希望的眼睛后也会每晚做噩梦吗?”[6]P19对上帝的质疑中蕴含着他对现实世界意义和生命存在价值的怀疑态度。一如尼采曾经宣告“上帝已死”,加缪指出“上帝不在场”,认为“上帝的存在将意味着它是冷漠的、凶恶的、残暴的”[10]P413那样,鲁道夫将南非黑人苦难的源头归咎于造物的上帝。那一刻,他显然还没有充分意识到正是白人殖民者的统治、歧视和压迫造成了这一系列社会惨状。在与西蒙深入交流与亲眼见证黑人现实生活之后,鲁道夫逐渐对黑人苦难的真正源头有了新的认知,他对“红头巾”卧轨自杀的态度也由最初的怨恨和恐惧逐渐转向了理解和同情。当鲁道夫在偌大的墓场寻找“红头巾”的墓地时,西蒙劝诫他在黄昏之前必须回去,因为“歹徒们就像灌木丛里的野狗,总是在寻找新的猎物,然后挖出来吃掉”[6]P32。对此鲁道夫毫不在意。他只想像家人般认领“红头巾”的尸首,再将她好好安葬,以减轻自己的负罪感,实现内心救赎。此刻,鲁道夫以积极的行为介入荒谬的现实生活,尝试克服生命存在的虚无与痛苦,从而有效地缓解了其自身对死亡的焦虑。尽管剧末鲁道夫失去了生存的权利,但是他的生命已然产生了新的意义。在此过程中,该人物通过了解死亡、直面死亡,甚至将自我主体的生命暴露在死亡的可能性面前,来审视和反思白人殖民者给黑人群体带来的极端痛苦,公正地给作为利益既得者的自身定罪,由此打破了原本等级森严的种族壁垒,以白人的身份为黑人发出了反抗的声音。

得知黑人墓园即将运来另一位“红头巾”妇女的尸首时,鲁道夫连夜掘墓,打算第二天亲手将她安葬。正当戏剧受众被其真心所感动,满心期待他能够完成内心救赎并回归正常的白人生活时,西蒙却娓娓道出了他被黑人歹徒团伙杀害的消息。可以说,他的死既是存在主义强调的荒谬世界中人生的悲剧与厄运,亦是南非黑人民族精神和种族仇恨共同作用下暴力复仇之恶果。后种族主义时期的南非正处于新旧政权交替之时,按理来说,黑人的种族地位和生存情况应当得到很大改善,但事实上,南非黑人的权利话语和真相与和解委员会所担保的正义公平之间发生了严重的脱节。“如果说和解是新国家中央计划的关键范畴,那么复仇则是多元化正义概念围绕其凝聚的主要概念。”[11]P78部分黑人意识到南非政府所提倡的“宽恕与和解”犹如隔靴搔痒,没有让白人为其残忍罪恶的种族迫害行迹遭受应有的惩罚。当这个群体内心积压多年的仇恨与愤懑得不到平息的时候,诉诸暴力似乎是他们唯一的选择。剧中作为“边缘人”的黑人歹徒,通过自主选择和自由行动,走向了另一条不同于“红头巾”自杀的激进复仇之路。他们毫不留情地侮辱、抢劫和杀害踏足黑人聚居地的白人,甚至迁怒于与白人产生些许关系的黑人同胞。他们通过这种“以罪恶对抗罪恶”的方式来缓解黑人群体面临的生存焦虑与死亡恐惧,适应这荒谬而无序的真实世界,从而达到摆脱现实和心灵的双重困境,实现自我拯救的目的。诚然,真相与和解委员会作为新南非过渡司法中最具特色的机制,在南非的种族和解和社会重建进程中发挥了良好作用。尽管该机制并不完善,也没有完全将对种族主义作恶者和施暴者的惩戒落到实处,但客观上,它为种族隔离制度和种族主义暴行下的受害者提供了一个控诉的平台,让曾经的施暴者承认自己的罪行并承担一定的后果,从而在很大程度上抚平了南非人心中的创伤和怨恨,为实现种族和解的“彩虹之邦”发挥了最为关键性的作用。总之,黑人歹徒的暴力复仇行为是其在绝望处境中的自主选择,是其逃离荒诞并追求自身存在价值的路径。当然,这种做法存在着历史局限性和主观理解上的偏差。倘若他们选择宽恕与和解,显然更有助于南非“彩虹之梦”的实现。

三、亡灵的自由异界——向死而生之观

生存与死亡具有同构性。死亡不是生命的结束,而是另一种存在的可能。富加德在剧中书写了一个亡灵世界,将痛苦的生存转化为“自由”的灵魂,赋予了“死亡”全新的超越意义,并在其中体现出一种向死而生的存在主义哲学观念。

无名之墓中埋葬的黑人肉体虽已消亡,但其精神仍在荒诞中长存。当鲁道夫询问掘墓人西蒙是否相信有鬼魂存在的时候,后者以自己多年来在墓地工作的亲身经历给出了肯定的答案:“我在晚上能听到它们。当野狗刨坟的时候我能听到它们……就像风一样,鲁道夫。它们的声音很悲伤。野狗把它们吵醒了,它们对此很不开心。”[6]P34在无名墓地这片异界场域之中,生与死的界限缓缓消失,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有了对话的介质与途径,而亡灵世界成为了对现实世界的有效投射。从西蒙的话语中可以想象得到,那些被现实苦难折磨至死且被家人朋友抛弃的黑人们在死后并没有寻到天堂般的庇护所,他们的亡灵没有前往极乐之地,反而在原地面临着新的存在危机。它们深夜在墓地上空盘旋,但是野狗的惊扰使得它们无法自由肆意地活动。如此一来,尽管亡灵们抵达了死亡的异界,逃离了荒谬的现实生活,但是来自现实世界的威胁仍然制约和阻碍着他们的自由存在。可以推测,不断骚扰它们的“野狗”指涉的便是南非现实社会中某些残余的白人殖民势力。面对黑人亡灵夜半时分的悲伤呜咽,西蒙無法坐视不理,于是以自己熟知的儿时歌谣哄它们入睡。那些用科萨语传唱的传统非洲歌谣承载着共同的民族记忆,能够让亡灵们安稳入睡,让墓地迅速重归平静。由活着受难的掘墓人去安抚黑人亡灵,无疑是剧作家对南非荒谬现实最辛辣的讽刺。看似懦弱无能的小人物西蒙,实则是一位大智若愚之人。抱着一种对死亡的适应与恐惧、对生存的渴望与焦虑并存的复杂心理,他深知与其在受白人高度管制的空间中生存,不如天天面对一座座破败不堪的黑人坟墓。与亡灵进行对话,缓解了他作为“他者”遭到异化与疏离时的孤独感,同时也使他意识到亡灵世界和现实世界皆如地狱变相一般黑暗残酷。可见,这一异质场的设置深刻地体现了剧作家的悲剧审美意蕴。死亡后的乌托邦幻想不复存在,亡灵的异界不过是荒诞现实世界的另一层体验空间。

尽管黑人死后的世界仍被黑暗笼罩,但是鲁道夫死后能否找到“红头巾”,以及能否将他生前功亏一篑的赎罪愿望继续进行到底等问题不禁让人遐想连篇。不言而喻,鲁道夫在埋葬黑人无名尸体的墓园里失去性命,是其死后内心赎罪的延续,为他消除自身的白人罪恶感提供了新的可能。可以说,海德格尔提倡的“向死而生”观念恰如其分地解释了鲁道夫这种能动的、持续的可能性。在海德格尔的死亡本体论中,人是向死的存在,恰恰是对“死”的洞察调动了人们对“生”的欲望,以此激发人们的内在活力和实现其人生价值的积极性。比起“亡”的结果,向“死”的过程才是个体“此在”的真正内涵所在。这种生命意义上的倒计时法,让鲁道夫在其生命实践中“知道确定可知的死亡,但却并不本真地对自己的死亡是确知的”[12]P235。在逐渐通往死亡的过程中,他得以自由选择、筹划和运用自身的可能性,将自身的生命价值最大化。拥有白人身份的鲁道夫本可以继续享受富足美满的生活,但是他选择了不辞辛劳前往黑人聚居区寻找“红头巾”的墓地。然而,他的举动既得不到包括他妻子小孩在内的白人群体的理解,又让他沦为了黑人歹徒群体欺辱和报复的对象。尽管饱受存在的孤独和异化之苦,鲁道夫秉承着向死而生的生死观,跟随内在良知的呼唤,为自己乃至白人种族的罪恶进行赎罪和补偿,最终得以回归存在的本真。鲁道夫的生命实践最终的朝向是他自身的死亡,但是他采取了一種真实的、非逃避性的方式面对这一可能性,将死亡看作存在的必要部分,摆脱存在的不安感和死亡的焦虑感,在与内心罪感作斗争的过程中竭力实现生命的意义。

尽管鲁道夫在目睹“红头巾”的自杀惨剧后对死亡这一概念有了更深刻的认知,但是在海德格尔看来,“我们没有办法了解垂死之人所遭受的‘存在的丧失”[13]P282。换言之,鲁道夫虽然通过见证“他者”的死亡逐步减轻了其自身的死亡焦虑,并对死亡的意义有了新的思考,但是对于作为特殊存在的“本体”而言,只有本体自身的死亡才能把握此在的真实性和整体性。由此可见,剧作家在剧末设置鲁道夫的死亡场景,除了点明南非黑人的种族仇恨和报复心理之外,还有关乎存在与死亡的另一重深层含义。鲁道夫的死亡不是此在的终结,而是其存在的一种新方式,也就意味着新的开始。海德格尔拒绝将死亡作为目标实现的阻碍物或终止符,但是他也不认同死亡是摘得“成熟果实”的实现特征。他强调:“正如果实在成熟的时候带着它的‘尚未成熟一样,此在在它存在的时候也带着它的‘尚未结束。”[14]P203这一辩证法观点所带来的启示是,鲁道夫的死亡并不意味着他赎罪愿望的失败,而是再度赋予他实现与“红头巾”达成和解的可能性。一方面,既然剧作家描绘了一个亡灵存在的异界,那么鲁道夫死后就极有可能在此找到“红头巾”的灵魂,将其在第五幕中的全部独白亲口说给后者听,求得她的谅解,在亡灵的自由异度中摘得“成熟果实”。另一方面,鲁道夫的死亡无疑敲响了南非现实社会的警钟。这是对白人殖民者的一次强有力的警告,劝诫他们应当及时认识到曾经犯下的种族主义罪行,竭力争取黑人受害者的原谅。对黑人而言,鲁道夫的善举无疑会触动他们的内心,激发他们应该以向死而生的态度珍视自身生命和实现自我价值,并打动他们逐渐认识和接受白人的反省与赎罪。

海德格尔的向死而生之观在后世学者的研究和反思中不免呈现出些许疏漏和不足。例如,列维纳斯认为海德格尔的死亡本体论尽管彰显出主体必要的勇气和担当,却在相当程度上忽视了他者对主体的召唤、质询与超越。但客观而言,海德格尔的死亡观虽侧重关注主体的死亡和体现主体意识的优越,但是并未刻意将他者死亡的能动性和深刻影响排除在外。事实上,其理论中凸显的主体性对研究鲁道夫这类南非白人的存在和死亡而言颇具有建设性的阐释意义。一向以主体身份矜高倨傲的南非白人,在对本我的关注中最大程度上延展自己的生命,追寻着向死而生的绽放。在他者死亡的裹挟与折磨中,他们迂回或不情愿地打开封闭的自我内在,剥离白人主体的控制欲和权威性,承担他者死亡带来的创伤与警示,进而实现一种对他者而非自我的关注。显然,这对南非宽恕与和解格局的形成起到了强有力的推动作用。

四、结语

对于历经黑暗种族隔离制度的南非而言,死亡并非禁忌之谈,而是见惯不惊的社会现象。在《火车司机》一剧中,富加德糅入了存在主义哲学中现实世界的荒谬与虚无、对死亡的焦虑与恐惧等基本观念,探讨了剧中人物死亡的相关问题,从多个维度展示了后种族主义时期南非人民的生存处境和生死观念。实际上,剧作家借此书写了南非政治转型时期的现实困境,揭露了其千疮百孔的社会现实和层见迭出的种族矛盾。从剧中的死亡书写来看,剧作家希望南非人民能够如鲁道夫般向死而生,积极追求和实现人生的价值,勇敢地对抗现实世界的荒谬,回归到存在的本真性。同时,该剧彰显了富加德对人类生存和死亡问题的终极关怀,促使人们去思考和探索超越性的生死价值追求难题。无论从学术价值或现实意义来看,这些都是值得学界持续关注和深入探讨的话题。

参考文献:

[1]许诗倩,黄晖:《阿索尔·富加德戏剧研究述评》,《外国语言文学》,2023年第2期

[2]LIU,Jason.“Witnessing and truth-telling,an approach for solving apartheid in South Africa,suggested by Athol Fugard.”The Shadow,2021,https://medium.com/the-shadow/witnessing-and-truth-telling-an-approach-for-solving-apartheid-in-south-africa-b7fac812a6c7.

[3]WALDER,Dennis.“Resituating Fugard:South African Drama as Witness.” New Theatre Quarterly,1992,vol.8,no.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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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SOLTZ,Nathan.“A New Existentialism:Rebellion vs.Suicide in the 21st Century”,Academic Excellence Showcase Schedule,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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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蒋承勇,项晓敏:《20世纪欧美文学史》,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

[11]WILSON,Richard.“Reconciliation and revenge in post-apartheid South Africa:Rethinking legal pluralism and human rights”,Current Anthropology, 2000,Vol.41,No.1

[12]海德格尔著,丁大同、沈丽妹编译:《海德格尔自述》,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

[13]HEIDEGGER,Martin.Being and Time.San Francisco: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1962

[14]BUBEN,Adam.“An Attempt at Clarifying Being-Towards-Death.”In:Pedersen,H.,Altman,M.(eds)Horizons of Authenticity in Phenomenology,Existentialism,and Moral Psychology,Contributions To Phenomenology book series(CTPH,volume 74),2015

(本文系2023年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当代南非戏剧的空间政治书写研究》的阶段性研究成果,项目编号:23BWW028。作者单位:长沙理工大学)

责任编辑 岳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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