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周易》的“生生为易”之生态审美智慧
2023-12-06曾繁仁
《周易》是中国古代哲学与美学的源头之一,包含着我国古代先民特有的以“生生为易”为内涵的诗性思维,是一种东方式的生态审美智慧,影响了整个中国古代的审美观念与艺术形态。
一、作为《周易》核心内容的“生生为易”之生态智慧
《周易·系辞上》指出:“生生之为‘易’,成象之谓乾,效法之为坤。”《周易·系辞下》也指出:“天地之大德曰生。”可见,“生生”或“生”,也就是阐述万物生长、生命力量与人的生存,这是《周易》的核心内涵。《周易》在很大程度上是阐述中国古代的生存论和生命论的生态智慧。
第一,万物生命之源是乾坤、阴阳、太极。所谓“周易”顾名思义是周人对于“易”的秘密的揭示,而“易”在甲骨文中从日从勿,日下一横,下有三划,寓意为“日在天上,光芒四射”。日为阳,为乾也,表明乾坤阴阳运行中乾阳之上升,故曰“开也”。也就是说《周易》阐述的是阴阳运行中乾阳之上升,成为生命万物之源。《周易·乾·彖》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将乾、阳看作是世界之“元”、万物的起始。对于与“乾”对应的“坤”,《周易》也认为它是万物的根源之一。《周易·坤·彖》曰:“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乘天。”也将其作为万物“资生”之源。但万物与生命产生的最后根源还是阴阳乾坤混沌的“太极”。这就是著名的“太极化生”的思想。
第二,万物生命的产生是乾坤、阴阳与天地之相交。《周易》对万物与生命的产生过程进行了具体的描述,那是一幅乾坤、阴阳与天地相交的图画。《周易·泰·彖》曰:“天地交而万物通也。”也就是说,天地阴阳之气相交,生成万物,所以叫“泰”。相反,“天地不交而万物不通也”,这就是与之相反的“否”,是一种阻滞万物生长的卦象。
第三,宇宙万物是一个有生命的环链。《周易》本身就构建了一个天人、乾坤、阴阳、刚柔、仁义循环往复的宇宙环链,而且这种环链是一种具有生命力的无尽的循环往复。《周易·乾》曰:“用九:见群龙无首,吉。”就用“乾”的卦象比喻自然界的有机相联循环往复。因为,“乾卦”是六爻皆阳,象征着群龙飞舞盘旋,循环往复,不见其首。这才合于天之德,即合于自然界环环相联的情状与规律。
二、“生生为易”所包含的生态美学智慧
《周易》的“生生为易”作为一种古代智慧本身就是一种“诗性的思维”,包含丰富的美学内涵。
第一,描述了艺术与审美作为中国古代先民的生存方式之一。《周易》是中国古代的一部卜筮之书,主要讲古人的占卜生活,但古人的占卜生活是人的一种最基本的生存方式,包括巫、舞、诗等各种活动,也就是说这种占卜生活是与艺术和审美活动相伴而存在的。《周易·系辞上》借用孔子的话说:“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言,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这里的“鼓之舞之以尽神”就是我国先民诗、舞、乐、巫结合的基本生存方式。甲骨文的“舞”字就是一个巫者手里拿着两根牛尾在翩翩起舞,说明艺术与审美活动是古代先民的与生命生存紧密相联的生活方式。
第二,表述了中国古典的“保合大和”“阴柔之美”的基本美学形态。《周易·乾·彖》提出了“保合大和,乃利贞”的论断。所谓“大和”是中国古代最基本的哲学与美学形态,是一种乾坤、阴阳、仁义各得其位的“天人之和”“致中和”的状态。这里的“中和”是中国古代特有的美的形态,是以“天人之和”为核心的整体之美、生命之美、柔顺之美、阴性之美。《周易·坤》“六五:黄裳元吉”,着重阐释了这种阴性的“中和之美”。《坤·文言》在解释这种阴性之美时说:“阴虽有美,‘含’之以从王事,弗敢成也。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地道‘无成’,而代‘有终’也。”明确地阐述了这种阴性之美是一种内含之美,是一种安于輔助之位的以社会道德的传承为指归的美。接着,《坤·文言》进一步对于这种“黄裳元吉”的阴性之美作了阐释,指出“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美之至也”,意思是说君子里面穿着黄色的裙子外加罩衫,这种穿法既符合身份摆正了位置,也使美蕴含在内里,因而可以使之顺畅地渗透于四肢的每一部分,并表现于各项事业之中,从而使美达到极至。这就是《周易》所极力提倡的“中和之美”“阴柔之美”,是以大地的母性品格为其特征的生命之美、中国古代传统之美。
第三,阐述了中国古代特有的“立象以尽意”的“诗性思维”。《周易》通过象、数、辞等多种渠道来阐释“易”之理。所谓“象”即“卦象”,是一种表现易理的图象,属于中国古代特有的“诗性思维”的范畴。《周易·系辞下》云:“是故《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也就是说,所谓“易”的根本就是卦象,而卦象也就是呈现出的物之图象,借以寄寓易之道理。如“观”卦为坤下巽上,坤为地为顺,巽为风为入,表现风在地上对万物吹拂,既吹去尘埃使之干净可观,又在吹拂中遍观万物使之无一物可隐。其卦象为两阳爻高高在上被下面的四阴爻所仰视。《周易》“观”卦就以这样的卦象来寄寓深邃敏锐观察之易理。《周易》所有的卦象都是以自然之象而喻人文之象,这与中国古代文艺创作中的“比兴”手法是相通的。所谓“比”,按《说文》的解释,是“比者,双人也,密也”。这说明我国古代的“比兴”诗法,是以自然为友的,具有生态友好内涵的。但这种观念主要就是来自《周易》。《周易》“比”卦就阐述了相比双方亲密无间的内涵。《周易·比·彖》曰:“比,吉也。比,辅也。”道出了“比”的亲密无间之意。《周易·比·象》云:“地上有水,比。”也就是说,比卦为坤下坎上,坤为地坎为水,地得水而柔,水得土而流,地与水亲密无间,这就是“比”的内涵所在,与《诗经》中的“比兴”其义同也,均为亲和之意,引申为人与自然之亲和关系。
第四,歌颂了“泰”“大壮”等生命健康之美。《周易》所代表的中国古代以生命为基本内涵的生态审美观还歌颂了生命健康之美。《周易》“乾”卦就是阳上阳下,象征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歌颂了一种富有生命力的健康的阳刚之美。“泰”卦对这种阳刚之美进行了更加深入的论述,所谓“泰,小往而大来,吉,亨”。“泰卦”为乾下坤上,乾阳在上而下降,坤阴在下而上行,阴阳之气相交成合,使天地间万物畅达、顺遂,生命旺盛。《周易》“大壮”卦是对健康强健生命力的又一次歌颂。《周易·大壮·彖》曰:“大壮,大者壮也。刚以动,故壮。《大壮》‘利贞’,大者正也。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见矣。”这就是说,“大壮”卦是乾下震上,乾为刚震为动,所以刚以动,并且强盛;而且,乾上震下阴阳复位,因为是正常途径,反映了天地宇宙本有的情状。
第五,阐释了中国古代先民素朴的对于美好生存的追求。《周易》六十四卦基本上涵盖了先民们最基本的生存生活的各个方面,包括作物生产、饮食起居、社会交往、婚姻家庭、进退得失、生存际遇以及悲欢离合等。先民们在这些基本生存与生活中所追求的则是一种美好的生存与诗意的栖居。即所谓“元、亨、利、贞”。正如《周易·乾·文言》所说“‘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在这里善、嘉、和与干都是对于事情的成功与人的美好生存的表述,是一种对于人与自然社会和谐相处的生态审美状态的诉求。特别是《周易》对于家庭的安居生活给予了充分的期许。在“家人”卦中寄托了希望家长明于治家之道而实现家庭和爱的良好愿望,所谓“‘主假有家’,交相爱也”。而在“剥卦,象传”中提出“上以厚下安宅”,要求处于上位的人有仁爱之心使得人民得以安居。说明,“休复”“安宅”等美好的生存正是我国先民们所追求的审美的生存目标。
三、《周易》“生生为易”之古典生态审美
智慧对后世的影响
《周易》“生生为易”之古典生态审美智慧对我国后世有着深远的重要的影响,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我国在审美与艺术上不同于西方的基本形态与面貌,使之呈现出一种人与自然友好和谐的整体的具有蓬勃生命力的美。
首先,从直接影响来说,《文心雕龙》在很大程度上继承了《周易》的“生生为易”之生态审美智慧。先看其《原道》篇,作为全书的首篇,该篇论述了全书的理论基础,而其所原之“道”就包括《周易》的基本思想。即《周易》的“自然之道”与“文之道”。宗白华先生在《中国美学史中重要问题的初步探索》一文中提到了《文心雕龙》涉及两个卦象。首先是《情采》篇里提到的“贲卦”:“贲象穷白,贵乎反本。”倡导一种素朴的无任何装饰的返本之美,即“白贲”。再就是《征圣》篇中提出的“文章昭晰以象离”。这里认为文章的明丽晓畅取象于《周易》的“离卦”。所谓“离”即为明丽、照亮之意。刘勰要求文章应该达到“离”卦的以上要求。宗先生由此申发,得出了附丽美丽、内外通透、对偶对称、通透如网等四种美学内涵。《文心雕龙》是我国第一部系统的文学理论与美学论著,对后世的影响的巨大是众所周知的。
更为重要的是,《周易》的“生生为易”的生态美学智慧的重要影响渗透于整个中国美学与艺术的发展过程之中,对于形成中国特有的不同于西方的美学与艺术面貌具有极大的作用。不仅中国古代诗论中“原道”与“诗言志”的文学思想深受《周易》的“生生为易”思想影响,而且中国画论中“气韵生动”的艺术理念也具有古代生态与生命论美学的理论印迹。同时,《诗经》中的“风、雅、颂”诗体与“赋、比、兴”诗法都留有《周易》美学的影子。至于中国美学与艺术中特有的与自然友好、整体协调、充满生命张力与意韵感兴的特点,更是与《周易》的“生生为易”的古典生态审美智慧密切相关。这样的美学特点与西方古代静穆和谐、符合透视规律的雕塑之美是迥异的。认识到这种区别是非常重要的。目前。我们常常以西方的“和谐、比例与对称”以及“感性认识的完善”的古典美学观念来套中国古典美学思想,可以说符合这一标准的不多。因为,中国古代美学是一种在“天人之际”哲学背景下的更为宏阔的由“天人之交”而形成的“中和之美”、大地之美与生命之美。甲骨文“美”字就是“象人首上加羽毛或羊首等饰物之形,古人以此为美”。也就是说,古人之所谓“美”乃是戴着羽毛欢庆歌舞之时或者是戴着羊头祭祀之时,均有祈求上天降福得以安康吉祥之意,与具体的和谐、比例与对称无关。当然,中西古代美学之间也是有主体美好感受的通約性的,但其区别却是不容忽视的。因此,进一步发掘作为中国古代美学源头之一的《周易》美学内涵并加以当代的改造与发扬就显得特别重要,并应该成为我们的责任所在。
(曾繁仁,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