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释梦”
2023-12-06李丹梦
关于中原文化、河南文学,我不准备再多啰嗦些什么了,那样只会暴露我言语的笨拙。从根本上讲,文学与文化的关联,实非个体思维能洞悉道尽的,而之前连续十章(含绪论)论述跋涉也让我意识到,无论语言还是方法,自己都已站在了“我”的“极境”或“边际”。
《中原文化与20世纪河南文学》断断续续写了十几年。读者直观的阅读感受估计是长。除《李季论》外,其余各章均不落两万字。绪论和姚雪垠一章各四万余言,徐玉诺一章七万多,原以为这是最长的了,孰料还有八万言的《刘震云论》等在后面。倘是别人写的,我可能会劝他“割爱”,但置于自身,不免觉得毕竟有些价值。它们真切地标记、绽现了那已然逝去的十多年岁月,包括我的生活、思索和成长。都云人生如梦,梦醒之际了无所得,可梦中的确、明明有世界啊。看一个人认真、耐心地“做梦”应该有所益处。我能保证的是,这里你不大会感觉学术的枯燥的,它也绝不止于知识的推导铺陈。事实上,在所谓的学术研究中和豫籍作家的相遇、相识,对我宛然已成命运的开示。
2017年写毕《师陀论》不久,突来一场大病,一切都停顿了。康复的时间很长,我做了最糟糕的打算……曾思忖生病的原因,一个念头突然晃过:莫非是文章写得太“透”、话讲得太“深”了?古训有云,察见渊鱼者不祥,而我自来相信病由心生……一年后,重读之前写的文章,我惊讶于其中情绪与思考的跌宕,那么熟悉,又如此陌生。可以肯定地讲,这绝非是我“一个人”(完成)的作品,其主体应该来自一个与我相连的世界、地方。作为研究者,虽免不了贪大求深的弊病,但总体而言,我属于素位而行的倾听者、理解者(这是论述的原则与自律),我“碰巧”或“幸运”地引出、记下了那个叫中原、河南的地方“心声”。我开始修改之前写的《姚雪垠论》,并着手准备《李佩甫论》《刘震云论》,写得很慢、很慢,生活的车轮就这样辘辘前行。
有朋友反映,在我的文章中能感觉到明显的对话性,这话听来颇可欣慰。毫无疑问,经过这几年与豫籍作家的特别“相处”,他们已成了我的“老朋友”,是我人生历程和生命体验里不可剥离的部分,说是里程碑也不为过。就书写的角度而言,朋友自然比所谓“文章”重要,言说的准确性肯定高于“深度”与“创意”。
时间上溯到2010年,我构思了本书的绪论部分,一些核心概念如“弃儿”“创伤”“寻根”等,都在此间渐趋成熟、清晰。具体个案的探讨则要推至2012年了,其中最大的困难、考验就是论述本身:如何在文学与文化、个体与地方、个别与历史之间建立起自然有效的联系、对接?这大抵也是整个人文社会科学体系中最让人着迷、也至为棘手的基本问题。借用王国维的话,即内与外的关联。论述既要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但谈何容易!从道理上讲,王国维所说亦不究竟,他忽略了内与外是彼此澄清、塑造的。就本书的论述而言,断不会出现一个摆在那里的现成、外部的地方文化或历史,当我们谈及文化和历史时,它们已然是理解或“文学”之物了。在这个意义上,外即是内,内亦是外。我在绪论中用粗体字强调:“河南对中原文化的领受绝非那辉煌元典的中国传统,记忆定格在传统光华渐褪、消逝的昏暗中。”原因就在此地。“昏暗”一词为后文的论述预留了空间与伏笔,它既是文化创伤的物质显形,亦指向内心的某种烙印与思维状态。
倘若认可内、外一如的道理,论述的考虑就变得相对单纯了。我以为,要呈现地方文化的迁变运行,只能从属“内”的个体、文学入手。真的把“内”讲清楚、说透彻了,那么属“外”的地方文化、历史自在其中,它们均为事后认出、识别、附加的“东西”(诸如称谓、概念等)。
在文学与地方河南之间,我的立足点是对创作主体的精神深描,这显然不能再拘于传统的文本分析,深描本身即意味着立体、综合、历史的考察。当初的设想是把创作者的文学活动(包括人际交往、访谈论争、日记信件等)统统纳入研究视野,但如何把纷繁的材料有机地组织起来或曰“文本化”,我并无明确的方法。于是,一切又回到了论述的“症结”:如何连接外与内?地方与文学、历史与个体的“通道”,在哪?
2012年,我在摸索中写出了本书的第六章《现代中原“化石”——乔典运论》。从书写顺序上看,它是本书九则个案中最早完成的比较符合我理想的关于地方文化与文学关系的研究论文。该文当年获得了第二届唐弢文学研究奖第一名,有论者说,此文写出了“一代人的文化”。这对我实属意外的鼓励,但我依旧说不出地方与文学间的论述方法。
我很感谢乔典运——这是笔者事后能道出的最切实的体会——感谢这位善良聪慧又有些自卑窝囊的老人!是他把我引入了中原河南的精神内部。此文最终的解释(包括結论及阐述路径)跟我最初的构想存在不小的参差。如果说论述开始阶段还只是属于趋近对象的试探、搭话,那么到后来,我所能做的就是倾听并尽可能准确地呈现。我的的确确感受到来自研究对象老乔的“声音”,它不断地引导我、纠正我。不仅如此,老乔的左近、背后,还绽现了无数与之相连交错的卑微庄严的生命——那也是老乔启发我“看见”的吧?——他们自有其不可侮的扎实的存在逻辑与道理。当我为解释老乔的“公心”强迫,把他和焦裕禄、赵春娥等河南劳模类比,并联想到“大跃进”中当地勒紧裤带、不留退路的“放卫星”时,我朦胧地意识到:这可能就是叫作“中原”或“河南”的文化与历史吧。什么是地方文化?说白了,就是一方人群的特有活法与思维。自然,它是历史形成的。
文化本身原无所谓先进、落后,是人类对“现代”的执着顶真,才让文化之间有了高下区分、优劣评价的“必要”。我在个案研究中也试图做出评价,甚至批判,这是本书至为敏感的部分。敏感的觉知,不单是从研究对象一面说的,亦不止于读者一方,更多是就我自身而言的。坦白讲,评判让我疼痛,这可能是因为在论述中我跟“老乔们”、跟豫籍作家已不自觉地结成了某种同盟或共同体吧,所有指向他们的评判都让我“感同身受”。愈是理解他们,评判便愈是艰难,疼痛感也愈发强烈。读者在书中会看到一些比较犀利的语句,可写下这些句子,对我亦是煎熬与打击。我必须说服我自己……
笔者一向认为,真正的批判是应该和“出路”联系在一起的,否则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可确切的河南现代“前途”或“答案”在哪里呢?本书的相当一部分工作是在梳理中原河南的集体活法、思维脉络,特别是呈现其中的矛盾纠葛与运作,这也算是“批判”吧。换言之,“出路”就在当下。任何文化都有自我协调、补偿的机制,像中原这般极具消化力的悠久的文化肌体,尤其如此。无论多么艰难的处境,中原都不会坐以待毙。只要你用心,在在处处,都可感受到“中原出路”的酝酿、阵痛与种子。诸如徐玉诺的“怪异”求真,师陀的“荒野”徜徉,李季的生存“信天游”,姚雪垠在寻求历史“公正”中的史官构建与英雄自裁,李佩甫的卑贱寻根,阎连科凭借“误读”之桥的世界远征,等等。尽管它们并不彻底,甚至有些出格扭曲,但也正是于此,中原河南的面目清晰起来:那源源不断的挣扎、涌动与力量,把河南的形象打入你的心底。
一般说来,现代强调的是断裂、新异与变化,所有现代文学史的叙述都建立在“断裂有理”的基础上,包括列举呼应断裂的例子、发掘断裂的原因等,而文化对个体的意义则在“常与变”的错综感知上。一方面,我们需要“变”的刺激与激励,同时又企盼“常”的支持与抚慰。我在文中指出,“传统德行与流民意志(尤指生存至上的理念)一道,构成了河南精神内部矛盾互补的基础两翼”,此即“常与变”的组合博弈。鉴于本书的体例,对“常与变”的论述,笔者写得相对含蓄;我希望通过具体个案的分析来暗示出“常与变”的共通性,而不是经由面面俱到的点破与指示。譬如,乔典运自苦行为里折射的中原文化的现代包容与弹性,就是一个常变错综的例子。他对“良心”的呼吁及对“傻子”“劳模”的人性标举(其中隐含着个我救赎统一的希冀与设计),在豫籍作家里颇具代表性,由此可见乡土执着坚韧的“人情—务实”思维。这既可视为传统德行“退而求其次”的“衰变”征兆,亦可看作德行挣扎、“常驻”的创意表达。另外,刘震云的作品让我们充分见识了流民意志具有的价值削平的潜能与现代感,但迥非虚无一片。在他笔下反复出现的“喊丧”以及“无头父亲”的造型里,分明蠕动着对“常”(包含亲情、德性等)的希冀:即使死去了,依然要喊话、跟进;即便看不清头颅,可依旧是矗立的父亲。这和张宇《活鬼》中人鬼分裂的迷惘,就本质上讲属同一性质的文化症候,我在书里统称为“失中”。中原文化的自我修复与“趋中”势能,由此显现。
2013年,我开始写本书的第一章《徐玉诺论》,初稿字数近十万,几经删改,仍有七万余字。这让本书的章节布局从一开始就有些“失衡”。如此安排并非敝帚自珍,而是出于对中原现代“开端”的尊重与敬畏。徐玉诺被公认为河南新文学史上“第一人”,我是把他作为一个地方文化与个体文学感应道交的范本来论述的。写作中,我再度“听”到了中原河南的“声音”……它让笔者在激荡震惊的同时,亦备感责任与压力。我试图全面适切地引出并阐释“声音”的内涵,其间时有如履薄冰之感,计划的字数“上限”也不断被突破。也罢,就让我的“失衡”保留下来吧。
在《徐玉诺论》中,我做了一点探索,即通过分析徐玉诺的人际交往来探讨“河南”的边界轮廓与现代命运。我很早就意识到,地方的显现,除往昔历史的形塑外,共时性的各地间的比较甄别,亦作用甚大。本书开篇提到的“丑陋的河南人”现象,即为证明。正是在“别地”的丑化、歧视中,“河南人”的形象跳脱出来。这意味着论述“中原”“河南”,势必要涉及地方间的互动。但如何呈现互动的复杂样态?从文人的交往入手,应该是条可行的路径。对此,我采用了“讲故事”的方法,来说明徐玉诺的交际与存身方式。有人说这像“评传”,但在我却是不折不扣的严肃论述的“必须”:透过徐玉诺与鲁迅、叶圣陶等人的往来,能够见出河南与别地间的误解隔阂;至于他和兵匪的复杂渊源,尤其是跟冯玉祥的友谊,则显露了中原内部的传统变异与矛盾运作。去除了“故事”,我不知道地方间的互动阐释该如何展开了。这种“讲故事”的方法在后来的篇章中亦有体现。
须补充的是,地方间的互动,包含地方与国家的关联。这也是地方互动中相当关键的部分。现代国家都是在确定的领土内建立最高管辖权,并通过一套永久性机构行使政治权威的政治结合体。在这个意义上,国家亦属于地域意识,国家是地方界定的重要参照。例如,“边地”的自觉、触目,跟该地与国家政治中心的隔膜,密切相关。考察中原河南的地方性,它与“中国”的关联,是不容忽视的部分。“弃儿”的称谓,不单是河南身份的界定,亦是“中国”与“河南”关系破裂的烙记、“铭文”。这点本书讲了很多,不再赘述。国家与地方是彼此因应的。一方面,国家对地方具有规约参照性;另一方面,国家的彰显,也离不开个体对自身地方文化的感知认同,倘若抽离后者的支持、媒介,国家意识也就成了空洞之物。
虽然本书没有建构起论述地方文化与文学间的方法体系,但自始至终都贯彻了一种朴素的阐述原则,即“若见法便见缘起,若见缘起便见法”。这是《中阿含经》里的句子,原本讲出世空观的智慧,但亦可用来探討地方与文学。我以为,它也是最圆融自然的方式了,尽管看去不那么“体系”①。句中的首个“法”字,系世间各类物质与精神现象的总称。“见法便见缘起”是说一切法均为因缘起伏和合而成,用今天的话讲,此即历史观照的原则,缘起就是历史。换言之,见法便须见历史。考察中原河南,也不例外。说穿了,地方也是构成之物。至于“见缘起便见法”,这里的“法”系命名之意。那是对特定历史的命名,本书里的“弃儿”“失中”等语,便属此例。每个语词背后,都奔涌呼啸着无数历史的伤痛与记忆。它们是从历史中生长出的方便言说与概括,希望能借此点亮中原历史的荒野。
徐玉诺一章中,我重新界定了“贫穷”一词,它成为本书中仅次于“创伤”“弃儿”的关键词。在论述王实味、李佩甫、刘震云等人时,都涉及“贫穷”。重释“贫穷”,事关重大。因为河南是穷省,提及河南,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穷”,有人甚至以“穷山恶水出刁民”来解释“丑陋的河南人”现象,这让“贫穷”成了地方河南研究中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它是河南的“心狱”“心锁”,不管怎样都要解开它。我在文中写道:“‘穷’不仅是个经济学的概念,亦为历史有限性与思想(资源)匮乏的综合印象与表征。某种程度上,现代的演进也可说是人类的脱‘贫’史:从有限到部分的自由,从困境到局部的解脱,如是延展。”并把贫穷与河南作家的身体书写、求真逻辑、救赎理念联系起来。这可谓“见法便见缘起”的例子。无论“创伤”“弃儿”,还是“贫穷”,它们通体都是历史。
人的一生总要有那么几个“穷朋友”——这是小时候母亲对我讲的——不为别的,因为本来就该如此。它是判定人生是否健康以至是否正在通向幸福、圆满的提示与标志。鲁迅所谓的“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想必也是从“贫穷”“穷人”中生长出来的吧。
在写作过程中,我深深意识到学术研究的限度。如果承认文学都是文化中的诉说,文化系文学的“元文本”和“语法结构”,那么这种“语法結构”是人力无法穷尽、勘破的,就像个体终究不能认知自己的“业力”一样。我在阐述阎连科的某些作品时,借鉴了类似弗洛伊德的“释梦”法。在此,文学文本即如文化的梦境演示与诉说。我们要做的,就是识破、剥离文学的乔装掩饰,以揭示文化语法与记忆的运作。例如在分析《受活》时,我说“购买列宁墓的细节里潜伏着‘中国弃儿’爱恨纠葛的政治报复与现代谋略。列宁遗体的引进,如同驾崩皇帝的归来,河南由此再度显露为‘死亡’/‘逝去’的政治中心(一个地方创伤记忆的创造性复现与铭刻)……”这是笔者趋近地方文化语法的一种努力,但也到此为止。我不想自己做得过分。
从2010到2022,连头至尾,本书写了整整十三年。无论结果如何,它都注定是我学术生命中极为重要的部分。书中的各个章节大都单独发表过,在收入本书时,我尽量把它们连成一个筋脉互渗依存的整体,但也保留了它们相对独立的体式。如此有个好处,读者可从任何一章进入,阅读上不会有太多的障碍。这也是我希望达到的一种开放的论述格局。本来,我的书写顺序就不同于目前书中呈现的章次。它无疑是本学术专著,但思索、写作的过程多少有些偶然、随性:遇见了,有话说,那就谈下去。蓦地想起一个他,好像你,又不是你。有个共通的名字叫“中原”……
便利阅读的布局也带来了一点问题。在个案探讨中涉及文学地方的涌现、河南历史与当下关联的部分(这是个案论述无可回避、必须交代的内容),存在个别相似、反复的表述。这是需要说明的。如果有人从头读完,他会发现这点。希望他能理解我的“初心”。
还要特别感谢发表、转载我文章的刊物——《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文艺研究》、《小说评论》、《南方文坛》、《扬子江文学评论》、《山西大学学报》、《当代文坛》、《新华文摘》、人大复印资料、《中华文学选刊》等。这本《中原文化与20世纪河南文学》能最终完成、面世,跟他们的支持鼓励、慧目襟怀分不开。
记得叶圣陶在《藕与莼菜》一文的末尾这样写道:“所恋在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故乡了。”推及本书,至少在过去思考、书写的十三年中,河南的确是我的“故里”。然而从研究开始那天起,我便企盼着与它的“分离”。在我看来,研究地方的最终目的是要化解它。我想呈现的是,任何地方,都在我们的内部,系不同思维、记忆的产物。认识地方,亦是认识自己的过程。
对中原文化、河南文学的学术阐释(或曰“释梦”)不仅是解释,亦是放下(释)。放下并非忘却,而是包容。倘若读者真能由此感觉到“河南”是自我的一部分,它显露了我们生存的一种可能与向度,那就没必要将“河南”作为问题独立出来了。包括这本书,亦可朽去。说企盼与河南“分离”,这话还未尽意,笔者真正想表达的是,得无所离,方见故里。用白居易的诗说:“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
【注释】
①在探讨地方文化与文学时,最大的困难就是概念、名相的羁绊,诸如地方、文化、中原、河南、国家……每个词都像难以攻破的坚实堡垒,怎样才能把它们贯通、勾连起来?这里必须要有点空观的精神,否则研究极易搁浅在僵滞的概念里。
(李丹梦,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