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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年间的奉先殿用乐

2023-12-06张咏春

人民音乐 2023年9期
关键词:陵寝家庙教坊

“宫廷礼乐”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作为明王朝深宫内苑之乐,嘉靖年间的奉先殿用乐是个什么样子?重大历史事件“大礼议”与明代陵(皇室陵寝)、庙(皇室家庙)用乐之间有何关系?奉先殿用乐为何出现在远离京城的湖广省?改朝换代之后,在前朝皇室陵寢,被“发明”的新民俗仪式与前朝礼乐之间有何关联?为廓清上述疑问,需要在史籍直接记载非常有限的情况下,接通国家级文献和地方志文献,接通古籍文献记载和田野调研,还原历史语境,查考、辨析嘉靖年间的奉先殿用乐。

一、史籍记载的嘉靖年间奉先殿用乐

明代的奉先殿是设置于内廷的皇室家庙,洪武年间建于南京,永乐年间又建于北京。①明代北京奉先殿的原址位于今北京故宫博物院内,西北与乾清宫相邻。

庚戌,钟鼓司太监虎儿奏:大善殿、奉先殿供用乐器缺少,南京工部见有补造乐器四百余事,及南京钟鼓司收宁新乐器二百余事,乞令取用。从之。②

明英宗天顺二年(1458年),钟鼓司的奏报表明,承应奉先殿用乐是其分内职责,明代的奉先殿用乐在嘉靖年间之前已存在。不过,真正使奉先殿用乐从森严的宫禁下发至地方者,却是自1521年开始的“大礼议”。

正德十六年(1521年),明武宗暴亡,由同属明宪宗一系的兴王朱厚熜继承皇位。第二年,改元“嘉靖”。朱厚熜以小宗的藩国亲王身份登上皇位,按守礼派大臣意见,应尊明孝宗(明武宗生父)为父,尊朱厚熜生父为叔父。朱厚熜反对此议,继而与守礼派大臣发生政治争论,是为“大礼议”。嘉靖三年(1524年)七月,皇帝弹压伏阙抗争的守礼派大臣,皇权得到强化,“大礼议”以明世宗获胜而告终。

明世宗执政之初的“大礼议”是明史研究的热点问题之一,学界已取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③史籍记载中,“大礼议”的结束只是事件本身告一段落,皇权加强后,“大礼议”事件之余波还远远没有停息。受此影响,明代国家用乐发生了新的变化,奉先殿用乐也相应有所调整。以下仅拣择部分与奉先殿用乐相关的文献,列表附备注(见后表)。

显然,“大礼议”过程中遭到百般阻挠的明世宗,在“大礼议”获胜后愈发放开手脚,在内廷、外朝祭礼及用乐方面,随己意而行。嘉靖十八年,此前先后营建的观德殿、崇先殿之节序忌辰等祭,终归于奉先殿。

从有限的史籍直接记载知,奉先殿用乐是宫中皇室家庙使用的礼乐,按管理机构,属内廷用乐。嘉靖年间的奉先殿用乐,包括钟鼓司内监承应的宴乐和雅乐。这内廷的皇室家庙用乐,分别与外朝的教坊司、太常神乐观之乐相通。

二、“大礼议”与明代皇室陵寝专用乐之设置

认知嘉靖年间内廷的奉先殿用乐,离不开对同时期皇室陵寝专用乐之查考。又恰是“大礼议”,促使明代皇室陵寝专用乐揭开神秘的面纱。嘉靖二十四年(1545 年)十二月,“给显陵教坊司乐户七十二户月米人五斗”⑨。在编的显陵供祀乐户,竟达七十二户之多。嘉靖二十七年(1548 年),湖广省承天府(前安陆州)钟祥县显陵设置“供祀教坊司”。

二十七年六月,增承天府儒学乐舞。 ……增设显陵供祀乐官。照长陵制,设左司乐一员、右司乐三员、俳长四名、色长十四名、教师十六名供祀,铸给显陵供祀教坊司印信。⑩

嘉靖年间,明代皇室陵寝“供祀教坊司”的设置是承袭旧例,还是首创之举?对此史籍未曾明言,通过辨析文献不难找到答案。明武宗在位时,确定于各皇陵设置神宫监、祠祭署和明军“卫”,由这些机构共同承担皇陵日常事务。不过,正德年间设置的机构中并没有陵寝的供祀教坊司。11按《钦定续文献通考》,“陵园之祭无乐”。如此,明代皇室陵寝专用乐以及“供祀教坊司”的设置,与“大礼议”有何关系?是否始自嘉靖年间呢?

就在设置显陵“供祀教坊司”几年之前,即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礼部的议覆,证明坐落于北京(天寿山)的明代诸皇陵,以往“岁祀皆不用乐”。面对礼部先后驳回顾磷、傅霖之请,明世宗下诏接受礼部的意见。

二十一年,工部尚书顾璘请以帝所上显陵圣制歌诗,制为乐章,享献陵庙。礼部言:“天寿山诸陵,岁祀皆不用乐。”已而承天府守备太监傅霖乞增显陵岁暮之祭。部议言:“诸陵皆无岁暮祀典。”诏并从部议。

《万历野获编》“园陵设教坊”条,讥刺显陵“供祀教坊司”之设。其中表达的明人对“供祀教坊司”之抵触情绪,恰恰旁证了这一特立独行者,确为新生事物。

世宗入绍,报恩所生,如尊兴邸旧园为显陵。此情也,亦礼也。至推恩蒋氏,命为世都督佥事,令专典祀事。以比魏国公徐氏,世奉孝陵故事,已为滥典。至嘉靖二十七年,增设伶官左、右司乐,以及俳长、色长,铸给显陵供祀教坊司印,独异天寿山诸陵。不特祀丰于祢庙傅岩犹以为渎。且教坊何职?可与陵祀接称!不几于皇帝梨园子弟,贻讥后世乎?

明代皇室陵寝用乐管理机构“供祀教坊司”的设置,始于嘉靖年间。其实,嘉靖六年(1527年),出于对朝中“大礼议”所遭遇种种阻力的“矫枉过正”,明世宗不顾皇陵“岁祀皆不用乐”的旧制,特旨为当时的湖广省安陆州显陵祠祭署配备“供祀乐户”。由于“供祀教坊司”尚未设置,此时“供祀乐户”的日常管属显陵神宫监守备太监“提调差拨”,并由显陵祠祭署奉祀官“管辖演习”。可以说,早在嘉靖六年,“显陵御乐”就已颇具规模。

七月……癸卯,命湖广安陆祠祭署奉祀蒋华,致祭显陵,如凤阳皇陵事例。其供祀乐户即令其管辖演习,仍听守备太监提调差拨。

嘉靖年间,明王朝打破旧制,配置供祀乐户,专设显陵“供祀教坊司”,与“大礼议”事件密不可分。显陵“供祀教坊司”的设置并非孤例。由《礼部志稿》载“照长陵制”知,嘉靖年间,在显陵设皇室陵寝用乐管理机构之前,北京的皇陵可能已先有类似设置。

嘉靖三十四年十月,太常寺丞王守一祭祀长陵至顺天府昌平州。由于知州卫钿没有按规定差派当地“鼓乐夫役”鼓吹迎送,“又责械其乐舞生”,皇帝下诏将卫钿押解入京治罪,反遣官致祭皇陵,乐工由昌平州地方官府差派,说明当时京城皇陵用乐可能仅设管理层,却未专配乐工。

三、显陵御乐与嘉靖年间的奉先殿用乐

借助于接通《明实录》《明史》等国家级文献和地方志文献,接通古籍文献记载和田野调研,我们发现远在湖广省兼具皇室陵寝用乐、皇室家庙用乐性质的“显陵御乐”,是进一步了解嘉靖年间奉先殿用樂的关键所在。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礼部议覆:“一正庙祀之乐章。谓陵、庙乐工奏神欢之典,考其辞义殊为鄙俚。……我皇上前大狩上陵圣制歌诗,皆孝思所发,二圣神灵之所歆鉴也。乞即按诸音节,制为乐章,令乐官肄习,奏以享献陵、庙。但显陵与天寿山诸陵事体相同,而诸陵岁祀原不用乐。隆庆殿与奉先殿事体相同,而奉先殿特享亦不用乐。所请撰述陵、庙乐章,似难创议。”

在嘉靖六年为显陵配备“供祀乐户”后,嘉靖二十一年礼部的议覆反对另行特撰陵、庙乐章,强调北京皇陵与湖广之显陵、北京的奉先殿与湖广承天府钟祥县的皇室家庙隆庆殿之间,“事体相同”。

就皇室家庙用乐而言,显陵御乐中的隆庆殿用乐比照奉先殿。如前文所述,早在嘉靖十四年,北京内廷奉先殿“清明、圣诞、冬至、正旦”等祭“乐如宴乐”。隆庆殿(后避讳更名庆源殿)用乐不仅有借用宴乐曲目的教坊礼乐,还有采用八佾规格乐舞之太常雅乐。

旧邸宫殿……庆源殿。命守备内臣以四孟及朔望致祭。四孟如太庙之仪,朔望如奉先殿之仪。乐舞用八佾。旧用九十六人,今五十四人。

就皇室陵寝用乐而言,显陵御乐与隆庆殿的日常祭礼相通,陵、庙用乐之间也多有相通者。据《承天大志》载:

显陵祭享仪:每年清明、霜降、六月十七日睿宗献皇帝忌辰、十二月初四日慈孝献皇后忌辰,遣镇守湖广勋臣行礼。正旦、中元、万寿圣节、孟冬、冬至,遣都督佥事蒋华行礼。其清明等四祭,如勋臣有故,亦遣都督蒋华代。

由此可知,其一,明代的显陵御乐设置于嘉靖年间,用于当地皇室家庙、皇陵的国家典礼仪式,属于国家礼乐,专设显陵供祀教坊司管理。它包括用于家庙隆庆殿和皇陵明显陵之乐,兼有教坊礼乐(宴乐)、太常雅乐。其二,嘉靖年间的奉先殿用乐,与“大礼议”后设置的显陵御乐一脉相承。

嘉靖二十一年,礼部对“陵、庙乐工”所奏乐曲颇有微词,“考其辞义殊为鄙俚”。这用在钟祥县祭祀皇室先人场合、“辞义殊为鄙俚”之乐,与嘉靖年间北京奉先殿用乐中的“宴乐”正是上下相通之乐,只不过奏乐者由内廷钟鼓司内监,换成了“供祀乐户”。

可以说,“大礼议”事件直接影响到明代的皇室家庙用乐、皇室陵寝用乐。嘉靖年间,与内廷奉先殿用乐相通者,出现在远离京城的湖广省。不过,要还原历史语境、补充史籍所不载的奉先殿用乐信息,还必须把历时与共时层面的研究结合起来。

清顺治年间以来,随着显陵祭祀活动以民间信仰的身份逐渐恢复,并被纳入地方官府合法祭礼,显陵御乐得以延续。通过显陵御乐乐师朱开德采访记录和对显陵御乐传承人范正学的采访得知,每年除夕、正月十五、三月初三等日期,显陵都有庙会。这样,改朝换代之后,在前明皇室陵寝,明代的国家礼制仪式被民俗仪式所代替,显陵庙会作为被发明的传统出现在世人面前,而前朝的国家礼乐正是借助这种新的民俗载体得以继续传承。

显陵御乐的乐师以道士身份活动,依靠开垦荒地和庙会香火,乐师们的生活自给自足。显陵御乐中的前明太常雅乐,因其更明确的政治象征意义,自明末战乱后早已废去。显陵御乐中的前明教坊礼乐服务于显陵的庙会,在民间信仰的支撑下延续至20世纪20年代末。由于战乱和老一辈艺人的离去,显陵御乐一度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据朱开德老人回忆,清代的显陵御乐乐队有35人,在白天的祭祀活动中,为保证连续演奏不间断,显陵的乐师们以17人为一班,分为两班交替演奏。按范正学老师描述,至20世纪初,乐队的人数减为12—13人。

显陵御乐的乐队,主奏乐器是 F 调曲笛,其形制仍为改良之前的传统匀孔笛。箫为 F 调,常用乐调只有筒音作 s1、筒音作 do 这两个把位,即 F 调和 C 调。显陵御乐的“竽”共9管9簧,其管苗分前、后两排排列,前4后5,工尺字排列不明。显陵御乐的琴是七弦琴,常用正调。至于打击乐器,与其他民间乐队所用者没有多少区别。乐队排列如下图所示:

据朱开德老人回忆,显陵供祀乐曲共48首,传到他这一代还有三十多首。但是,因乐队已停止活动五十多年,20世纪80年代,老人能记唱的乐曲只有13首。我们看到乐谱后不难发现,其中多首都是脍炙人口的传统乐曲,例如,第一首乐曲名为【朝圣】,实际上正是传统器乐曲【浔阳曲】,而【万年欢】则是各地广为流传的曲牌。这些曲目皆与嘉靖年间礼部所谓“辞义殊为鄙俚”之乐的描述相符。在这13首乐曲。22之外,还有【朝天子】【水龙吟】等乐曲,老人只记得曲名,却无法回忆起完整旋律了。

结语

在嘉靖年间“大礼议”的直接影响下,史籍中对明代京城皇室家庙用乐有了更多描述。明代的显陵御乐不单单是皇室陵寝用乐,还包括用于当地皇室家庙之乐。明世宗对自己亲生父母和故乡皇陵的特别关照,不仅推动明代皇室陵寝专用乐登上历史舞台,更为我们认知嘉靖年间与显陵御乐相通的奉先殿用乐埋下了伏笔。

①[清]张廷玉《明史》卷52,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331—1332页。“洪武三年,太祖以太庙时享,未足以展孝思,复建奉先殿于宫门内之东。以太庙象外朝,以奉先殿象内朝。……成祖迁都北京,建如制。”

②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印《明实录·明英宗实录》卷289,据国立北平图书馆红格抄本微卷影印,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版,第6187页。

③张显清《明嘉靖“大礼议”的起因、性质和后果》,《史学集刊》1988年第4期;田澍《明代大礼议新探》,《学习与探索》1998年第6期;赵克生《明世宗祭礼改制对嘉靖政治、经济的影响》,《聊城大学学报》(社科版),2004年第2期等。代表成果众多,恕不一一列出。

④参见《明史》卷17,第216页;《明史》卷52,第1336-1337页。

⑤参见《明史》卷17,第218页;《明实录·明世宗实录》卷39,第989页;《明世宗实录》卷40,第1009-1010页;《明史》卷17,第219页。

⑥参见《明世宗实录》卷74,第1658-1659页;卷166,第3649-3650页。

⑦《明史》卷52,第1332-1333页。

⑧参见《明世宗实录》卷221,第4571页;《明史》卷52,第1332页。

⑨《明世宗实录》卷306,第5777页。

⑩[明]俞汝楫《礼部志稿》卷28“别陵”,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85页。

11《明史》卷60,第1474页。“正德间,定长陵以下诸陵,各设神宫监并卫及祠祭署。”

12《钦定续文献通考》卷55,第517页。

13《明史》卷60,第1475页。

14[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14,北京:中华書局1959年版,第361页。

15《明世宗实录》卷78,第1745页。

16《明世宗实录》卷427,第7384页。“诏械昌平州知州卫钿至京讯治。掌太常寺徐可成言:寺丞王守一祀长陵,至昌平,钿不备鼓乐夫役、送迎香帛亭,又责械其乐舞生,非朝廷重陵寝之意。上怒,故有是命。”

17《明世宗实录》卷259,第5184-5185页。

18[明]孙文龙《承天府志》卷2,第54页。

19[明]徐阶《承天大志》卷38,1937年铅印本。

20[清]孙福海《同治钟祥县志》卷5,《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北府县志辑39》,江苏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99页。“明兴献帝显陵,有司岁以春、秋二时致祭。祭日与祭历代帝王同。”

21朱开德(生卒不详),前显陵御乐传承人,自幼入显陵乐队做学徒,于20世纪80年代初,接受钟祥文化馆范正学采访,时年八十多岁。范正学(1948—2017),前显陵御乐传承人。两人均已病故。对朱开德老人的采访记录于2015年9月笔者赴钟祥调研时,由范正学老师提供。

22包括【朝圣】【御开门】及其变体(共4首)、【御盘奏】及其变体、【御五筒】及其变体、【御花调】【御板头】【万年欢】【御朝腔】,共13首。谱例1、2五线谱制谱:张咏春。

[本文为国家社科艺术学一般项目《清代闽台地方志中的音乐史料整理与研究》(项目批准号:21BD063)的阶段研究成果]

张咏春福建师范大学海峡两岸文化发展协同创新中心教授、博导

(责任编辑荣英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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