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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年”儿童文学中“童心说”论争之考察

2023-12-05周燕芬巴玉倩

关东学刊 2023年4期
关键词:儿童文学

周燕芬 巴玉倩

[摘 要]李贽所作《童心说》,以童心为切入点论及人的欲求,鼓励回归人的自然本性,具有人本主义思想。“五四”以来,伴随着个体本位社会价值观的形成,“人的文学”担负起促进人全面发展的任务,作为人发展基础阶段的儿童时期得到关注并取得相关的理论成果。相较于“五四”以来的“人的文学”的自由风气,“十七年”时期的政治生态和文学思想之间关系较为复杂,其间“童心说”这一儿童文学理论受到关注并围绕其展开了多次文学、思想大讨论。这反映出“十七年”文学复杂多变的历史样貌,体现出代表国家意志的文艺政策对思想文化的重构,对文学创作立场、题材、观点等形塑与“规范”的意图。

[关键词]童心说;“十七年”;陈伯吹;儿童文学

[基金项目]西北大学哲学社会科学重大攻关项目“社会主义文学生产机制与创作实践关系研究”(22XNZD005);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当代文艺审美共同体研究”(18ZDA277)。

[作者简介]周燕芬(1963-),女,文学博士,西北大学文学院教授;巴玉倩(1999-),女,西北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西安 710000)。

“童心说”作为儿童文学领域的重要思想,是围绕“儿童文学特殊性”所延伸的思想讨论,虽不同学者的观点各有侧重,但存在着一定的相似性,对儿童文学的理论建构和实践发展具有重要指导意义。这一观点在“十七年”儿童文学领域受到高度关注,并引发了儿童文学两条路线的论争。当前学术界众多学者在研究中涉及到对“童心说”的论述,大部分研究是对陈伯吹的“童心说”观点的介绍,缺乏对“童心说”这一理论源头的考证和对其发展变迁的梳理。本文力图从理论源头探究“童心说”思想形成的原因及其在特殊时代背景下的发展情况,思考“童心说”论争对当代儿童文学创作的影响和启发。

一、“童心说”的理论渊薮考辩

“童心说”一词由来已久,最早见于明末思想家李贽的《童心说》:

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李温陵:《李贽文集》,北京:燕山出版社,1998年,第126页。】

李贽“童心说”的诞生不仅具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也在理论层面上将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肯定人的自然本性,强调对人自然本性的回归,发展并回归了人本主义的理论。在现实层面上,是反对明末僵化的教条主义对童心的遮蔽和湮没,及由此而引发的事假风气。希望人能够保持这种“童心”,即“真心”。在此层面上,真并非初、本之意,而是与虚假相对立的真诚,是一种重要的人格特征。“真心”是人在未受到一切干扰时所具有的赤诚的本心,是自然无伪的,是真实自我的袒露,人性的恶正是其“虚伪”的表象。在理论层面上,“童心说”是儒释道思想融合后的一种创造性转化,摒弃了僵化的政治儒学及教条主义对个体欲望的钳制,回归到人的本性,以人本性的充分发展作为最终的归宿,鼓励对个体欲望和情感的追逐。童心更多指向自然本性,而非一种简单的儿童心理,重在对人的自然本性的回归,对人格价值的讨论,深刻地批判了道学和僵化儒家经典对人性的戕害,希望回归人的真心,展示出人的真实感受和自然本性,以达到去伪存真的目的。

“童心说”虽涉及对儿童发展的探讨,关注儿童在发展过程中随着道理和闻见的增多而出现的童心的消失,主体的消极,却不涉及具体的儿童文学理论,但其中存在的人本主义思想与“五四”以来“人的文学”相交融,对儿童本位主义观念的诞生具有重大影响。“五四”以来,周作人在西方文化思潮的影响下,主张个体本位价值观,并试图建立起以个人主义和人道主义为核心的文艺思想体系,肯定那种抒发与表达人合理欲望的“人的文学”。而他本人对儿童和儿童文学的关心,则是“人的文学”在儿童文学领域的一种隐性显现,其《童话略论》与《童话研究》被视为现代中国最早具有学科标志特征的儿童文学理论,对中国儿童文学理论的发生与发展具有重要意义。儿童文学理论的诞生深受儿童社会地位低下、儿童需求被漠视的社会现状及近代以来西方儿童文学思想的冲击。周作人先对中国儿童文学的起源进行了溯源,并将中国古代童话与西方童话进行比较分析,引发了关于儿童文学若干重要问题的讨论与理论建构,逐渐发展出一套“儿童本位主义”的文学理论。

周作人在西方进化论思想和儿童本位主义的指导下,主张让儿童回归原始状态,自然发展,尊重儿童独立性,用专门的儿童文学作品来填补其精神上的虚空。反对将儿童当作缩小的成人,以“圣经贤传”对儿童进行生硬的灌输,忽视儿童在生理与心理上与成人存在的差别及独立的生活意见。在此基础上,儿童文学的创作和供给需要注重儿童主体的特殊性,根据不同年龄段的儿童的成长状态与思想接受能力,为其提供具有特色的儿童文学样式,提高作品对儿童的吸引力。学校教育要顺应、发展、培养儿童本能的趣味,同时注意避免两种错误倾向:一是太过艺术,偏重于虚幻玄妙,内容晦涩超出儿童的接受能力;一是過于偏重教育,偏于对儿童进行教训,过度强调教育的实用主义,扼杀儿童趣味。儿童文学应充分撄激心灵,带来艺术享受,培养儿童的想象力和感受力,使之具备欣赏文艺的能力。1930年以后周作人将儿童文学重点转移到文体研究,将儿童本位主义的指导思想渗入具体的文体之中,细化了儿童本位主义的具体创作实践。这一理论虽以儿童本身为创作的基点,强调儿童身份的特殊性,关注儿童本身的特点和兴趣,但是也存在着将儿童地位过分拔高的问题,忽略了儿童文学与成人创作者和外部环境的互动融合,将儿童囿于学校、家庭之中,抹杀儿童社会性,落入了儿童本质化的陷阱。

自“五四”到“十七年”以降,中国的儿童文学发展存在两大显著问题:一没有专门的儿童文学创作队伍,二缺乏专门的儿童文学作品,这是制约儿童文学发展的阻力。“十七年”时期,得益于国家政权的建立和稳定的社会环境,为儿童文学发展提供了良好的发展条件。以毛泽东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高度重视儿童文学的发展,将儿童视为社会主义的接班人。1955年8月2日《情况简报》第334号刊载文件《儿童读物奇缺,有关部门重视不够》,指出儿童文学存在需求大、书少、无人编、书贵等问题。针对于此,1955年9月《人民日报》发表了《大量创作、出版、发行少年儿童读物》的社论,大力号召中国作家协会、各地文联、少年儿童出版社在保证儿童文学作品质量的基础上,扩大儿童文学的出版和发行量。因此,儿童文学的创作和儿童读物的出版得到恢复和发展,儿童文学的作家队伍也不断扩大。同时这一时期专业的儿童文学编辑队伍、儿童文学理论也都逐步形成,儿童文学在与成人的纠结中逐渐形成了独立的系统。“直到20世纪50年代中期,中国儿童文学才作为一个相对独立的分支真正在文学领域中形成了。这在中国儿童文学史上是极为重要的一步。”【蒋风:《中国儿童文学史》,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95页。】这一时期文艺政策的变化及儿童文学的创作和发展实践带来了儿童文学理论和作品的繁荣,并促成了对“童心”的关注和对“儿童文学特殊性”的讨论,但是在讨论中也存在着行政权力对文学的干预。这一现象的发生有必然的前因与后果,共同构成了“十七年”时期儿童文学领域多层次、多维度沟通,对“十七年”时期“童心说”的深入研究有助于厘清社会历史语境下文学思想的变迁及存在合理性。

二、“百花时代”“童心说”及其讨论

伴随着儿童文学的繁荣发展,陈伯吹发表了《谈儿童文学创作上的几个问题》(1956)与《谈儿童文学工作中的几个问题》(1958)两篇文章,指出了1955年《人民日报》在发表《大量创作、出版、发行少年儿童读物》社论后儿童文学领域在创作实践和工作中存在的问题,并提出了建议和改正方向。在《谈儿童文学创作上的几个问题》(1956)中,他对“儿童文学的特殊性”问题进行了讨论,之所以这个问题引起作家高度关注,是因为部分作家对其缺乏正确的认识,将“儿童文学特殊性”简单化、庸俗化,犯了追求形式主义的错误。针对这一问题,陈伯吹认为,“儿童文学的特殊性”在于具有教育的方向性,要以此为基础了解儿童的心理、思想和行为,并根据共产主义教育的内容和目的,选择恰当的题材和艺术形式,创作出与儿童主观条件相符合的客观儿童文学作品。“一个有成就的作家,能够和儿童站在一起,善于从儿童的角度出发,以儿童的耳朵去听,以儿童的眼睛去看,特别以儿童的心灵去体会,就必然会写出儿童所看得懂、喜欢看的作品来。”【陈伯吹:《谈儿童文学创作上的几个问题》,《文艺月报》1956年第6期。】在《谈儿童文学工作中的几个问题》(1958)中,他在“培养编辑也是当前的急务”中指出了“童心”对于编辑工作的益处,并希望广大编辑同志能够具有“儿童本位主义”观点,重视儿童观点和儿童情趣,怀抱童心去审视和鉴赏儿童文学作品,将成人文学和儿童文学进行区别,拣选出符合儿童审美倾向并具有高度艺术性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引起儿童情感共鸣。这就明晰了以往儿童文学创作和发展中模糊的“童心”概念,将“童心”作为一种工作方法,而不是一种原则性的标杆,不要求作者和编辑在任何时候都以“童心”为主宰,作为思考问题,处理工作的原则。“童心”只是一种工具,用来辅助理解儿童的思想情感和行为方式,利于创作者从基本概念、内容、形式、特点等多方面了解儿童文学的本质,从而创作和发展出符合儿童趣味的作品。陈伯吹对“童心”的关注,对“儿童文学特殊性”强调的观点构成了他独特的儿童文学立场,不断推动着儿童文学的发展。

在儿童文学的“百花时代”,除陈伯吹以外,其他儿童文学家也就“童心”和“儿童文学的特殊性”进行了广泛的讨论。在坚持共产主义方向的前提下,对“儿童文学的特殊性”的讨论离不开思想性、教育性和趣味性三个方面,作家开始关注儿童文学创作领域出现的成人化、幻想性、教条主义等问题,对儿童文学创作提出了题材、内容、主题、趣味、语言文字等方面的建议和改正方向。贺宜在1959年所发表的《儿童文学创作的一个关键问题——儿童化》一文中指出了儿童文学领域存在成人化倾向,忽视儿童的特点和要求,损害了儿童文学的纯洁性,使儿童文学成为成人文学的翻版。他认为真正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品应该做到内容与形式两方面“儿童化”,但是“儿童化”不等于削弱思想性和教育性,浅显直白迎合世俗的“通俗化”;不等于把儿童视为小大人的“简单化”;不等同于故意模仿、不符合实际、出尽洋相的“小儿腔”;“儿童化”也绝不仅仅等同于“写儿童”,将儿童文学局限于对儿童生活的反映,忽略了儿童与社会和广阔世界的密切联系。“‘儿童化’只是要求作者们能够设身处地,多为孩子们着想,使自己的作品充分做到:孩子们看得懂,喜欢看,看了确实有好处。”【贺宜:《儿童文学创作的一个关键问题——儿童化》,《火花》1959年第6期。】这不是强调“儿童化”存在特殊含义,“儿童文学的特殊性”只是在突出儿童文学的特点。贺宜的“儿童化”关注作为儿童文学接受者的儿童的真实文化需要,这是对陈伯吹所提出的编辑、作者要与儿童站在同一战线,用“童心”去拥抱儿童世界的一种补充和完善,为儿童文学的创作实践提供了理论指导。

同样值得关注的是严文井的《1954-1955儿童文学选》序言,以及冰心的《1959-1961儿童文学选》序言。文章指出,在儿童文学一些具体问题上依然存在着对“儿童文学特殊性”的错误理解,将成人与儿童对立起来,过分排斥成人和成人社会,损害了儿童文学的发展。他们认为正确把握“儿童文学的特殊性”,应当从儿童角度出发,热爱儿童,在思想情感上与儿童保持一致。“善于以他们的眼睛,他们的耳朵,尤其是他们的心灵,來观察和认识他们所能接触到的,以及他们虽然没有普遍接触但渴望更多知道的那个完整统一而又丰富多样的世界。同他们在一起。但又要比他们站得高。比他们站得高又要尊重他们。”【贺宜:《儿童文学创作的一个关键问题——儿童化》,《火花》1959年第6期。】这一观点在肯定儿童特点的同时,将儿童与成人有机结合起来,关注儿童文学本身所具有的教育引导功能,将儿童文学的教育功能看作儿童文学的光荣任务,帮助小读者在建设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道路上,不向资本主义妥协,成为光荣的社会主义建设者和接班人。冰心在其作品中也诠释了这一观点:“由早期所追求的超阶级、超自然的童心转向尽力歌颂那些在社会主义制度下成长起来的,勇于面对困难、敢于将自己的雄心壮志付诸实践的新一代。”【蒋风:《中国儿童文学史》,第212页。】冰心在《再寄小读者》中写道:“你们要好好地照他们的话去做,并且要做得很好,你们是我们的接班人,后人总比前人强,我相信你们在建设社会主义的事业上,一定会比我们做得好。”【冰心:《再寄小读者》,《寄小读者》,北京:新华出版社,2016年,第150页。】表现出作者对社会主义事业的美好憧憬,也为“童心”注入了新的内容和情感。

总体来说,“百花时代”儿童文学关于“童心”的讨论不再是强调“五四”以来的儿童本位主义,将儿童视为独立的个体,完全抹杀儿童的社会性,否认儿童文学对儿童的引导作用,而是转向对儿童特点的关注,关注儿童世界的广延性、丰富性和多样性,鼓励作者贴近儿童,具有儿童趣味,以儿童视角书写儿童,充分发挥儿童文学的教育功能,更好地满足儿童文化需要,为社会主义发展服务。儿童文学的趣味性和教育性相互交织与融合的良好态势进一步推动了作家、编辑、理论家对儿童文学童心与趣味性的理解,不断深化对儿童的认识,不断靠近儿童,以儿童立场进行儿童文学实践,构成了这一时期独特的儿童文学创作与发展生态,实现了对“五四”以降儿童文学的部分超越与突破。

三、1960年代初对“童心说”的批驳与修正

庐山会议后,随着反右运动的扩大化,“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文艺方针遭到破坏,文学领域自由创作的空间被压缩,文学创作的艺术规律也被一定的政治标准取代。儿童文学领域受到的冲击虽然不如成人文学领域强烈,但是也受到一定的创伤,“20世纪50年代儿童文学赖以繁荣的精神土壤就这样被侵蚀和破坏了。”【蒋风:《中国儿童文学史》,第203页。】大量儿童文学作家遭到批判,对儿童文学创作的内容和题材感到迷茫,部分作家甚至停止了文学创作,呈现出一种迷茫与失落的精神状态。茅盾在《六〇年少年儿童文学漫谈》中认为这一时期既是儿童文学领域理论斗争最热烈的一年,也是儿童文学创作歉收的一年。这一时期儿童文学创作在内容上以革命题材和少年儿童支援工业、农业为主,题材过窄,内容生硬粗糙,故事公式化与人物概念化严重。在思想上,政治挂帅,说教过多,文采不足,以“填鸭”式的灌输为主,缺乏趣味性和生动性,没有考虑儿童的特殊性,破坏了“百花时代”所形成的儿童立场、儿童趣味,逐步忽视“儿童的特殊性”和“童心”,将陈伯吹在五十年代所提出的“儿童文学特殊性”及童心观点视为资产阶级的“童心说”,引起了一场关于“儿童文学的两条道路的斗争”的辩论。

1960年代中央级和省级的各大文学刊物都加入了对“童心说”这一儿童文学理论的批判。其中较为著名的是宋爽于《文艺报》发表的《“儿童本位论”的实质——评陈伯吹的〈儿童文学简论〉》(1960),何思、左林于《人民文学》分别发表的《什么样的翅膀,往哪飞——破陈伯吹童话之“谜”》(1960)与《坚持儿童文学的共产主义方向》(1960),杨如能于《上海文学》发表的《驳陈伯吹的“童心论”》(1960),茅盾的《六〇年少年儿童文学漫谈》(1961)等。这场文学辩论与当时文艺政策是密不可分的,其受到“阶级论”文学标准的影响,并以此为标尺展开了文艺界的思想斗争。

关于“童心说”的讨论主要围绕着作家的创作立场、创作内容、创作宗旨所展开,以点带面地指出“童心说”存在的问题和改进方向。首先,作家的创作宗旨决定了作品创作面向和目的,也是作家进行创作的依据。文学界对“童心说”的批判,是两种不同的创作宗旨之间的斗争,也就是儿童文学领域的两条线路之间的斗争,即资本主义儿童文学观与无产阶级儿童文学观的斗争。“童心说”理论部分吸收了杜威的“儿童本位主义”观点,肯定儿童的特殊性,关注儿童心理、儿童兴趣,希望作者和编辑能够了解儿童在不同阶段的生理和心理特点,创作出多种形式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同时,也强调儿童文学的娱乐性和趣味性,反对儿童文学创作中的庸俗功利主义倾向。批判者指出:“既然出身于不同的阶级,也就必然带有不同阶级的烙印,怎么可能有同一的儿童立场、观点和情趣呢?”【杨如能:《驳陈伯吹的“童心论”》,《上海文学》1960年第7期。】世界上不存在超功利主义,任何主张都有一定的阶级性,资产阶级批判社会主义文学功利性的观点本身也具有强烈的政治倾向,“童心说”吸收了资产阶级的思想,取消无产阶级的政治内容,阻止共产主义教育,妨碍儿童文学为社会主义服务和培养社会主义接班人,割裂了儿童与共产主义的联系。陈伯吹之所以过分强调“儿童文学的特殊性”和超阶级性,原因就在于他没有明确的阶级立场,没有深刻认识到儿童不是一种抽象的、超阶级的存在,儿童立场也存在一定的阶级性,处于阶级社会中的儿童也有阶级立场和阶級观点,资产阶级社会与共产主义社会中的儿童体会到的儿童情趣是完全不同的,所以在儿童文学领域只能以阶级来划分立场,而不能将年龄作为划分儿童的标准,这样才能确保儿童接受正确的阶级教育。因此杨如能认为儿童文学创作的前提就是:“必须用共产主义精神教育儿童,使他们长大后成为有共产主义觉悟、有文化的劳动者,则是永不动摇的。”【杨如能:《驳陈伯吹的“童心论”》,《上海文学》1960年第7期。】必须坚持无产阶级的创作立场,用马克思主义观点和理论武装头脑指导创作实践,用鲜明的阶级立场创作,去为无产阶级服务。

其次,创作内容的选择也与作家本人的艺术标准有关。陈伯吹所主张的是一种“艺术至上论”,强调文学作品应该具有独立的写作空间,不应该成为政治的武器和附庸。在他看来,具有高度艺术性的作品能够反映出政治性,不必苛求作品的政治性,否则会导致一种庸俗的功利主义。因此在创作内容上,“童心说”主张为儿童而写作,以儿童的年龄来划分儿童,遵循儿童身心发展特点。儿童文学作品中尽量是以少年儿童为主人公,以其校园生活、家庭生活以及日常琐事为主要创作内容,贴近儿童生活,反对在作品中描写过多社会重大政治事件和成人生活,夸大作品的规训和教育作用,弱化儿童文学的趣味性。反对者认为:“这种理论的实质就是企图使儿童文学和当前的重大政治斗争和具有伟大社会意义的题材相脱离,使儿童离开无产阶级的政治思想教育,离开共产主义的方向性,用这种‘理论’去指导创作实践,儿童文学的题材将被人为地狭隘化和庸俗化,儿童的精神食粮将会贫乏化和低劣化。”【杨如能:《驳陈伯吹的“童心论”》,《上海文学》1960年第7期。】“童心说”将作品的艺术性与政治性分离,甚至将政治性消融到艺术性之中,将无产阶级的世界观排除在具体的社会生活之外的观点违背了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明确指出的“政治第一,艺术第二”的标准。《人民文学》1960年第五期发表文章《新时代的新童话——评严文井同志三篇作品》,将严文井的童话与陈伯吹的童话进行了对比,认为严文井的作品之所以受到大人和儿童的喜爱,是因为作者树立了正确的写作目的和态度,具有较高的思想水平和丰厚的生活基础,以无产阶级世界观来教育、影响和启发孩子们,使他们懂得怎样做一个共产主义接班人。【沈澄:《新时代的童话——评严文井同志三篇作品》,《人民文学》1960年第5期。】严文井正确的世界观指导着他准确运用幻想与夸张的表现手法,对所描绘的事物持有正确的理解和态度;而陈伯吹过于强调童话的“幻想性”,将其视为童话的唯一特征,这种观点脱离生活实际,完全根据作者主观臆想胡编乱造,这不利于儿童文学的发展。因此,杨如能、左林认为不能因为“儿童文学的特殊性”就盲目夸大艺术性在儿童文学中的地位和作用,从而否认儿童文学的党性原则。“我们讲究的是政治和艺术的统一,内容和形式的统一,革命的政治内容和尽可能完美的艺术形式的统一。把艺术标准放在第二的地位,儿童文学作品也不能例外。”【左林:《坚持儿童文学的共产主义方向》,《人民文学》1960年第5期。】儿童文学作家必须用共产主义精神教育儿童,使他们成长为有共产主义觉悟、有文化的劳动者,破除儿童文学领域的资产阶级思想。

这场讨论的焦点在于“童心说”是否树立了正确的阶级立场——无产阶级立场,论争指出,“童心说”没有与敌对阶级划清界限,模糊了阶级的边界,无法为无产阶级革命工作服务,建设起坚实的革命文学队伍,使儿童停留在狭小的圈子之中,脱离儿童的精神需求和现实需要。但是阶级论的观点并不是将“儿童文学的特殊性”全部否定,也部分肯定了儿童智力发展的阶段论,却也不可避免地用政治成熟度来划分儿童年龄,将儿童视为缩小的成人,忽略了儿童的想象、情感和趣味,对儿童文学作品的艺术性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导致创作内容、故事结构和人物描写的简单化、固定化和边缘化,限制了作家的思想和创作实践。

这一时期,针对儿童文学创作领域所出现的弊病,茅盾在阶级论的框架中部分肯定了“童心说”的合理性,并就1960年儿童文学存在的问题提出了宝贵的意见和建议,这对儿童文学的发展具有重大意义。茅盾在《六〇年少年儿童文学漫谈》中针对“少年儿童文学作品的文字应不应该有其特殊性”这个问题进行了讨论。1960年以来的儿童文学作品存在着简单化的倾向,仅仅将儿童特点理解为年龄特征,将儿童视为缩小的成人,导致这一时期的儿童文学只是在语言、故事结构和人物描写上比一般成人文学简单、浅近,完全丧失了儿童文学的趣味性和特殊性。茅盾认为:“在这一点上,我们不能不说去年的产品不及前数年的,这也许是反‘童心论’的副作用”【茅盾:《六〇年少年儿童文学漫谈》,《上海文学》1961年第8期。】;部分肯定了“儿童文学的特殊性”在六零年代的缺失及对儿童文学的重要性。从“五四”以来,茅盾就一直致力于兒童文学的研究,在多篇文章中提及了儿童文学的发展问题,能够根据社会现实揭示出其中存在的问题,没有完全被政治文化标准所控制,没有被阶级论思想所束缚。他认为,儿童文学需要从儿童主体的特殊性出发,作品语言要生动而不呆板,词汇要丰富多彩而不堆砌,句子要优美悦耳,而不是刻意追求节奏,以此来适应少年儿童的理解力和欣赏力,这一看法与陈伯吹“童心说”中的观点具有相似性,对“童心说”的发展起到一定的促进作用。左林虽然反对“儿童文学的特殊性”,但是他也承认儿童文学作品与成人文学作品之间存在一定区别。这些“他者之音”虽能在一定程度上改善儿童文学创作概念化、模式化的倾向,纠正当时文艺界“左”的文化思潮,但在1960年代儿童文学两条线路的斗争中,它始终处于边缘位置,无法在儿童文学作品中得到行之有效的应用。但是这种反思精神十分可贵,不仅注意到文学本身,也看到了政治斗争对文学的激励、促进、审视、反思功能。自由不是脱离政治,也不能否认政治,崇高的政治理想应深植于文学自由之中。

纵观“十七年”时期“童心说”的总体发展,呈现出先起后落的发展趋势。它兴起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偶然的政治夹缝之中,在短暂的文艺政策调整时期获得了相对宽松的发展环境,而后又被阶级话语所取代,使儿童文学丧失了艺术的自由。但“童心说”自身的思想艺术价值及其对儿童文学创作的不良倾向的矫正与反拨,或许能在一定程度上为中国当代儿童文学的发展与变革提供超越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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