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文艺对“自然”美的追求
2023-12-05李慧杰
李 慧 杰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鲁迅在《而已集》中曾说:“用近代的文学眼光看来,曹丕的一个时代可说是‘文学的自觉时代’,或如近代所说是为艺术而艺术的一派。”[1]119意思是说,魏晋时期以来,文艺作品自身的价值和意义逐渐被人们所发现和重视。文艺作品作为人类的精神产品应该是特定时期人们的精神面貌、审美趣味与价值观念的集中表达。在魏晋时期,人们追求“自然”之美,这在这一时期的文艺领域就有着集中、深刻的表达。魏晋文艺推崇“自然”之美,这不仅表现在把作为实体的“自然”,即自然界,广泛地引入文艺作品之中,作为独立的艺术表现对象来加以表现,还进一步表现在追求文艺创作本身合乎“自然”。纵览以往的学术界,学者们对相关问题的研究大多局限于探讨作为文艺品评标准的“自然”,即探讨魏晋文艺自然观时,较少有学者将魏晋文艺推崇“自然”之美的这两个方面放在一起进行论述。实际上,这两个方面都是魏晋文艺推崇“自然”之美的重要呈现。
一、表现自然风物之美
魏晋时期,人们欣赏“自然”之美,追求自然而然、如其所是的状态,而纵观宇宙间,最能呈现出这种状态的莫过于自然界中的山林草木、花鸟虫鱼等,因此这一时期的文人广泛地投入自然界中,欣赏自然风物之美。自然风物以其美的形质激荡着文人的审美心胸,进而激发了他们的文艺创作冲动。在这一背景下,以自然风物为独立表现对象的文艺创作逐渐兴盛,这是魏晋文艺领域推崇“自然”之美的一个重要方面。这一时期以自然风物为独立表现对象的文艺类型主要有山水画、山水田园诗、山水园林等。
(一)山水画
山林草木、花鸟鱼虫等自然风物在汉代前后就已经在画家的作品中不断出现,然而在这一时期的绘画作品中,它们往往还是为衬托人物形象、表现人物情感而服务的。也即是说,自然风物并不是这一时期画家作画的核心,人物形象才是。然而到了魏晋时期,自然风物就逐渐摆脱了为人物形象塑造的附庸地位,逐渐成为文人绘画作品中独立的艺术表现对象。
自然风物开始成为独立的艺术表现对象在魏晋时期很多画家的作品中都能看出端倪,比如东晋时期顾恺之的《洛神赋图》(见图1)。
图1 顾恺之《洛神赋图》(部分)
《洛神赋图》是顾恺之以曹植的《洛神赋》一诗为题材创作的一幅插图性质的绘画。在这幅图画中就能看出顾恺之对自然风物刻画与表现的重视:自然山水占据了绝大部分的纸张。很显然,顾恺之在这里并没有把自然风物仅仅作为人物活动的背景处理。不仅如此,顾恺之对其中山峰、草木的描绘颇为灵气生动,从中我们能感受到顾恺之对自然风物审美价值的肯定以及表现这种审美价值的自觉。
除了在具体的画作中自觉地表现自然风物之美,顾恺之还曾专门写文章对山水画的绘制进行理论探讨,比如他在《画云台山记》中详细地论述了云台山自然景色的绘制方法。他在第一段中说:“山有面则背向有影。可令庆云西而吐于东方。清天中,凡天及水色尽用空青,竟素上下以映日西去。山别详其远近,发迹东基,转上未半,作紫石如坚云者五六枚。夹冈乘其间而上,使势蜿蟺如龙,因抱峰直顿而上。下作积冈,使望之蓬蓬然凝而上。次复一峰,是石。东邻向者,峙峭峰。西连西向之丹崖,下据绝磵。画丹崖临涧上,当使赫巘隆崇,画险绝之势。”[2]281在这里,顾恺之先是详细论述绘画水流、山石时色彩的运用,紧接着又详细论述了险峻的山势绘制方法。顾恺之还详细地论述了画幅中段山峰等物体阴影的处理方法,鸟兽、石涧等物象的布局方法与艺术处理的细节等,这些都从侧面显示出顾恺之对自然风物的审美态度以及表现自然风物之美的自觉。
在魏晋时期,中国的山水画逐渐走向独立,而顾恺之则为此作出了重要贡献,然而总体来说,这一时期独立的山水画创作还处于草创阶段。在进入南朝以后,中国就出现了两位著名的山水画家——宗炳和王微。他们在顾恺之等人的基础上将山水画的创作逐渐推向了成熟。
关于宗炳,《宋书·宗炳传》记载道:“好山水,爱远游,西陟荆、巫,南登衡岳,因而结宇衡山,欲怀尚平之志。有疾还江陵,叹曰:‘老疾俱至,名山恐难遍睹,唯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凡所游履,皆图之于室。”[3]2279宗炳一生痴迷于自然山水,并且热衷于将所见自然美景绘制于墙壁之上,然而由于年代久远,他的画作并没有留存下来。实际上,相较于山水画的创作,宗炳对后世影响更为深远的是其山水画论。宗炳与顾恺之一样,在具体的山水画创作之余,还积极对山水画的创作技法进行理论总结,而他对后世影响最大的山水画论当属《画山水序》一文。在这篇文章中,宗炳不仅指出了自然山水的“畅神”作用,而且还强调运用透视规律进行山水画创作等。
此外,关于王微,《宋书·王微传》记载道:“王微字景玄,琅邪临沂人,太保弘弟子也。父孺,光禄大夫。微少好学,无不通览,善属文,能书画。”[3]1664王微和宗炳一样,不仅热衷于山水画的创作,还致力于山水画的理论总结。王微关于山水画的理论总结集中体现在他的《叙画》一文中。在这篇文章中,王微认为将山水绘制出来的过程是融入了“神灵”的,如果神明的灵气不能显现,自然界中山水的外在形貌就不会使人感动。他还认为,绘画复杂的山水景色首先要做到心中有规矩准绳,只有这样才能很好地画出自然山水的外在形貌。
(二)山水田园诗
除了山水画,魏晋时期的文人更广泛地将自然风物引入他们的诗歌作品中,创作了大量的山水田园诗。
首先,从山水诗的创作来看,魏晋时期最早具有山水诗性质的诗歌当属曹操的《观沧海》一诗: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4]632—633
在诗歌中,曹操用“以观沧海”一句总领下文,引出对自然景物的描写。紧接着,他就对眼前自然美景进行了详细描写:海水表面波光粼粼,一座山岛在海中矗立,树木和各种草类植物十分繁茂。接下来,秋风狂作,卷起了层层巨浪,作者由此联想到日月星辰都在其中运行。曹操的这首诗不仅表现出了他对自然风光的审美态度,也表现出他在诗歌中表现自然美景的自觉。
在曹操之后,曹丕也创作了一首具有山水诗性质的诗歌《十五》:
登山而远望,溪谷多所有。楩楠千余尺,百草之盛茂。华叶耀人目,五色难可纪。雉雊山鸡鸣,虎啸谷风起。号罴当我道,狂顾动牙齿。[4]681
在这首诗歌中,曹丕同样把自然风物作为独立的艺术表现对象:楩树和楠树长得特别高大,各种草类铺满地面,花叶在阳光下五彩斑斓。野鸡、猛虎、熊罴等飞禽走兽在嚎叫,一只熊盯着自己磨牙。在这里,曹丕正写出了大自然生机盎然又骇人心魄的美。
在曹操、曹丕之后,陆机也创作有山水诗性质的诗歌,比如他的《赴洛道中作诗二首》其中的一首:
远游越山川,山川修且广。振策陟崇丘,安辔遵平莽。夕息抱影寐,朝徂衔思往。顿辔倚嵩岩,侧听悲风响。清露坠素辉,明月一何朗。抚枕不能寐,振衣独长想。[5]684
在这首诗歌中,陆机写自己穿过万水千山,有时骑马登山,有时在草地上缓慢行走。赶路过程中,在山崖旁边休息,听到风声呼啸,看到了夜晚的露水晶莹剔透,月光明亮皎洁。显然同样是将自然风物作为了独立表现对象。
当然,除了以上的诗歌之外,魏晋时期的山水诗性质的诗歌还有很多,比如应玚的《报赵淑丽诗》、曹植的《公燕诗》、谢混的《游西池》等,在这些诗歌中,诗人都表现出了对自然界的审美态度,并且都开始自觉地将自然界作为独立的艺术表现对象。
其次,田园诗的创作。除了在诗歌中把自然山水作为独立的表现对象,魏晋时期的文人还将乡野田园引入自己的诗文中,作为独立的艺术表现对象。这类诗人中,陶渊明最具有代表性。
弃官归隐之后,乡野田园清新淳朴的气质召唤着陶渊明的审美心胸,同时也激发了他的艺术创作冲动,于是他创作了大量以乡野田园为题材的诗歌。陶渊明的田园诗主要可以分为以下几类:一是在描绘乡间自然美景过程中表达回归自然界、回归自然本性后心情的愉悦畅快,比如《归园田居》其一:“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5]991二是在写景中表达躬耕生活乐趣,比如《归园田居》其三:“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5]992另外,在写景中怀古、抒情,比如《归园田居》其四:“久去山泽游,浪莽林野娱。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徘徊丘垄间,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朽株。借问采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没无复余。一世异朝市,此语真不虚。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5]992
(三)山水园林
魏晋时期,在表现自然风物的诗、画创作兴起之余,山水园林的兴起也不可忽视。园林作为一种独特的艺术形式,在中国有着悠久的发展历史。早在秦汉时期,中国就已经出现了大量的皇家园林,然而在这一时期,帝王们筑造园林主要看重的是园林的实用价值和物质价值,园林中自然山水的审美价值还未得到重视,这在这一时期的辞赋作品中就可以看出。这一时期很多的辞赋都是以皇室贵族的游园活动为主要内容的,比如司马相如的《子虚赋》和《上林赋》以及扬雄的《羽猎赋》和《长杨赋》等。在这些赋作中,作者往往都是在表现物产的丰富、地域的辽阔、国力的强盛等。而从魏晋开始,伴随着山水美学思想的发展,园林的建造开始重视自然山水的审美价值,自觉地将自然山水作为艺术表现的主体,这在这一时期的皇家园林、士人私人园林、寺庙园林中都能看出。
第一,皇家园林。在皇家园林中,曹操所修建的铜雀园就是一座有着极高审美价值的山水园林。曹氏父子与“建安七子”经常在铜雀园集会,在这里欣赏自然风景,获得身心之娱,这在他们的诗篇中多有体现,比如曹丕的《芙蓉池作》:
乘辇夜行游,逍遥步西园。双渠相溉灌,嘉木绕通川。卑枝拂羽盖,修条摩苍天。惊风扶轮毂,飞鸟翔我前。丹霞夹明月,华星出云间。上天垂光彩,五色一何鲜。寿命非松乔,谁能得神仙。遨游快心意,保己终百年。[5]400
这首诗歌便是写曹丕游览铜雀园其中一处美景时的见闻,其中从诗歌中的“双渠”“嘉木”“通川”“修条”“丹霞”“明月”“华星”“松乔”等物象都可以看出曹氏父子在修建园林时对自然风物的自觉引入。
第二,士人私家园林。魏晋时期,世家大族文人山水审美意识觉醒,隐逸山林的愿望日益强烈,而为了满足自己隐逸山林、回归自然之需,他们便凭借自己的经济实力和土地资源修建私家园林。在他们的私家园林中,同样自觉地引入了大量自然风物,往往充满着山林野趣,比如石崇所修建的金谷园。关于金谷园,《晋书》中曾记载道:“崇有别馆在河阳之金谷,一名梓泽,送者倾都,帐饮于此焉。”[6]1006而关于园林内部的具体情状,在石崇的《金谷诗序》中则有着详细的描写:“有别庐在河南县界金谷涧中,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众果竹柏、药草之属,莫不毕备。又有水碓、鱼池、土窑,其为娱目欢心之物备矣。”[7]463园内生机在此一览无余,充满着审美趣味。
除了金谷园,魏晋时期相似的私家园林还有很多,比如潘岳在洛水之旁修建的潘岳园、孙绰在会稽东山修建的孙绰园、谢灵运在会稽始宁县所修建的始宁别业等。这些园林都是这一时期典型的山水园林,从中都能看出这一时期士人对自然风物的审美关注和艺术表现的自觉。
第三,寺庙园林。除了皇家园林和士人私家园林,魏晋时期的寺庙园林也自觉地将自然风物作为艺术表现主体,比如这一时期所修建的景明寺。杨衒之在《洛阳伽蓝记》中曾对景明寺环境描述道:“青林垂影,绿水为文。形胜之地,爽垲独美。……房檐之外,皆是山池,竹松兰芷,垂列阶墀,含风团露,流香吐馥。”[8]97—98“或黄甲紫鳞,出没于繁藻,或青凫白雁,浮沉于绿水。”[8]98由此可见,这里自然环境十分幽雅,自然景观有着极高的审美价值。
二、追求文艺创作合乎“自然”
除了将自然风物引入文艺作品中,作为独立的艺术表现对象来加以表现,魏晋时期文艺领域对“自然”之美的追求还进一步表现为将“自然”作为文艺审美品评标准,追求文艺创作合乎“自然”之道,呈现“自然”之美。这主要体现为以下几个维度:崇尚自然天真,反对文艺作品中的雕琢伪饰;强调文艺作品中真情的自然流露;强调文艺创作过程心境的虚静自然等几个方面。
(一)崇尚自然,反对雕琢
强调文艺作品合乎“自然”之道,呈现“自然”之美,实际上就意味着文艺作品和天地万物一样,是顺应“自然”规律而如其所是地存在与发展的,因此有着拒绝人为力量干预的特征。在此背景下,崇尚自然天成,反对人为雕琢就逐渐成了魏晋时期一个重要的文艺审美观念。
这一审美观念首先体现在文学领域,比如陆云在《与兄平原书》一文中说:“兄文章之高远绝异,不可复称言。然犹皆欲微多,但清新相接,不以此为病耳。若复令小省,恐其妙欲不见,可复称极,不审兄由以为尔不?《茂曹碑》皆自是蔡氏碑之上者,比视蔡氏数十碑,殊多不及,言亦自清美,愚以无疑不存。……云今意视文,乃好清省,欲无以尚,意之至此,乃出自然。”[9]138在这段文字中,陆云极力赞美了其兄陆机文风的清省自然,从中可以看出他崇尚自然,反对雕饰的文艺审美取向。
除了文学,崇尚自然、反对雕琢的文艺审美观念在魏晋时期的绘画和书法艺术中有着更为明显的体现。在绘画艺术中,顾恺之在《魏晋胜流画赞》一篇中就表达了这种文艺审美追求。他在文章中说道:“《小列女》:面如银,刻削为容仪,不尽生气。又插置丈夫支体,不以自然。”[2]273顾恺之认为,《小列女》一画中主人公面如银色,容貌仪度人工痕迹过于明显,因此显得呆板,没有生气。不仅如此,还违背自然规律,随意安置男人肢体在女性身上。字里行间都显示出他崇尚自然,反对雕琢的文艺审美倾向。
在书法艺术上,崇尚自然、反对雕饰的文艺审美观念在这一时期书法家索靖、王羲之等身上就有着明显体现。索靖在《草书状》中说:“损之隶草,以崇简易,百官毕修,事业并丽。”[2]88也即是说,字体简化成草书,是因为崇尚自然简易,众官都学习运用,事业都会美好。在下文中,他又说道:“盖草书之为状也,婉若银钩,漂若惊鸾,舒翼未发,若举复安。……随体散布。”[2]88字里行间流露出对草书自然流畅、不事雕琢又充满生气的审美特征的肯定。王羲之在《书论》中也表达过相似观点:“用尖笔须落锋混成,无使毫露浮怯;举新笔爽爽若神,即不求于点画瑕玷。”[2]112意思是说,用尖笔时落锋要浑然天成,不要束手束脚、怯弱漂浮。用新笔应如有神灵相助一般爽朗自然,而不苛求点画中的微小过失。由此可见,王羲之同样重视书法内在神韵和生气的传达,反对拘泥笔画的刻意雕琢。
在魏晋时期之后,很多文人都继承并发展了崇尚“自然”、反对雕琢的文艺审美观念,比如南朝文人刘勰。刘勰在《文心雕龙·隐秀》篇中就曾说:
彼波起辞间,是谓之秀。纤手丽音,宛乎逸态,若远山之浮烟霭,娈女之靓容华。然烟霭天成,不劳于妆点;容华格定,无待于裁熔;深浅而各奇,秾纤而俱妙,若挥之则有余,而揽之则不足矣。[10]358
刘勰认为,篇章中的警句就像是灵巧的手在弹奏美好的乐章,又像是远山上雾霭浮动,美女容颜焕发着光彩。紧接着又指出,烟云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人的容颜是天生的,如果顺其自然就会奇妙无穷,要是人为雕饰,反而奇妙不足了。作者在这里实际上就是在借比喻来强调篇章中的警句应该自然而然,不事人为雕琢。
(二)强调真情的自然流露
除了创作手法上反对人为雕饰,崇尚自然天成,魏晋时期强调文艺合乎“自然”还表现为强调文艺创作源于自然感情,追求文艺作品中真情的自然流露,比如陆机在《文赋》中就曾说:“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咏世德之骏烈,诵先民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喜丽藻之彬彬。慨投篇以援笔,聊宣之乎斯文。”[11]5陆机在这里认为,世间万物的变化会触发人内心的情感,进而会唤起人的艺术创作冲动,其实也强调了自然情感是文艺创作的缘起,文艺作品是情感的自然流露。
陆机的弟弟陆云也持有同样观点,比如他在《与兄平原书》一文中说:“往日论文,先辞而后情,尚契而不取悦泽。尝忆兄道张公父子论文,实自欲得。”[9]138陆云认为,以往论文时重视文辞之美而轻视自然感情,而如今他们推崇张公父子,也即张华父子的做法,重视文章中的真情流露而轻视华美的文辞。
魏晋时期重视真情的文艺观在南北朝时期得到了延续,比如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篇中说道:“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10]55意思是说:人有多种感情,当人与外物感应时便吟唱出这些情感,这一过程是自然而然的。在《文心雕龙·物色》篇中,刘勰表达了相似观点:“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10]414刘勰在这里指出,人由于四季景物的变换而产生不同的感情,而文辞借助人的自然感情便自然而然地产生了。
正是由于文辞的产生缘于真情,因此刘勰十分重视诗文中真情的抒发,他在《文心雕龙·情采》一篇中就说:“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10]289刘勰认为,往日诗人的诗篇都是为了抒发真情,而辞赋家则是为了创作而虚构感情。为了抒情而进行创作的,语言简练;而为了创作而虚构感情的,文辞浮华雕琢,内容杂乱虚夸。言语间透露着对虚伪造作的文艺创作的贬抑态度。
在刘勰之后,钟嵘在《诗品序》中又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12]15由此可见,钟嵘同样认为外界事物影响着人的感情,而正是由于情感自然抒发的需要而形成了诗文。在此基础上,钟嵘重视文艺作品中真情的自然流露,提出了“即目”“直寻”的观点,反对文艺创作中形式主义的束缚:“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12]24由此可知,“即目”“直寻”都强调的是通过眼前之景、当下之物自然而然地抒发感情。
(三)追求创作心境的虚静自然
魏晋时期,追求文艺创作合乎“自然”之道,不可忽视的还有一个方面,那便是创作心境的虚静自然。陆机在《文赋》中曾说:“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11]5这里的“玄览”实际上是对老子语言的借用。老子在他的《道德经》中说:“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13]25王弼对“涤除玄览”的解释是:“一种排除一切物欲障碍之神秘的精神境界。”[13]26由此可见,陆机的“伫中区以玄览”一句实际上就是在强调作者在进行文艺创作之前要恢复一种虚静自然、空明澄澈的心境。他在《文赋》的下文中就说:“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11]7也即是说,在开始进行艺术创作前,神思要能够飞往八极之外,思想要能自由地游往万仞高空。只有这样才能“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观古今之须臾,抚四海于一瞬”[11]7。
陆机对虚静自然的创作心境的强调后来在很多文人那里也有着体现,比如刘勰也同样重视文艺创作时心境的虚静自然,这在《文心雕龙·神思》篇中就有着集中体现。刘勰在这篇文章中说:
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神思之谓也。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10]248
在这段文字中,刘勰对“神思”,即艺术构思过程进行了描述。他认为,文人在进行艺术构思时,可以穿越千年之外的世界,看到万里之外的事物,观览风云变换的景象等。而之所以能够如此,实际上正是由于进行艺术构思时心境的虚静自然,他在下文中就说道:“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藻雪精神。”[10]249也即是说,文思的酝酿,重点在于心境进入了一种的空明澄澈、虚以待物的状态。
三、结语
一个时代的审美趣味在这一时期的文艺领域往往有着集中而深刻的体现。在魏晋时期,文人推崇“自然”之美,这在这一时期的文艺领域就有着两重维度的呈现。首先,自然风物受到人们的审美关注,成为文艺中独立的艺术表现对象。其次,表现为追求文艺创作本身合乎“自然”之道,呈现“自然”之美。魏晋时期文艺领域对“自然”美的推崇对后世文艺有着广泛而深刻的影响。在题材内容上,“此间被高度重视和深入开掘的山水美学,以及由此引发的山水诗、山水画和山水园林创作潮流,在后世被承继和发展为华夏传统文化艺术体系中最具代表性的组成部分”[14]20。在文艺观念上,在魏晋时期以后,“自然”成了贯穿于中国文学批评史的一条亮眼的红线。探究魏晋时期文艺所推崇的“自然”美,不能局限于某一个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