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失的灵魂

☉〔波兰〕奥尔加·托卡尔丘克

◎龚泠兮 译

曾经有这样一个人，他总是忙碌而辛劳地工作着。

从很久以前开始，他的灵魂就被远远地丢在了身后。

没了灵魂，他还是过得很好——他睡觉、吃饭、工作、开车，甚至还打网球。

然而有时候，他会觉得四周空空如也，自己就像行走在数学笔记本里的一张光滑的纸上，四周满是纵横交错、无处不在的网格线。

在某一次出差途中，这个人半夜突然在酒店的房间里惊醒，觉得自己无法呼吸。

他看着窗外，却不太记得自己在哪座城市。毕竟从酒店的窗户向外望去，城市与城市并无不同。他也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又为什么来到这里。

而更不幸的是，他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这种感觉很奇怪，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自己，只能沉默。

有那么一刻，他想他是叫安杰伊，但下一秒他又确信，他叫玛丽安。

最后，他惊慌失措地从行李箱底翻出护照，看到了他的名字——杨。

第二天，他去见了一位年迈而睿智的女医生。医生说：“如果有人能从高处俯瞰我们，他会看到，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行色匆匆、汗流浃背、疲惫不堪的人，以及这些人姗姗来迟、不翼而飞的灵魂。它们追不上自己的主人，巨大的混乱由此而生——灵魂失去了头脑，而人没有了心。灵魂知道它们跟丢了主人，人们却时常意识不到，他们遗失了自己的灵魂。”

这样的诊断令杨大惊失色。他问：“这怎么可能呢，我也弄丢了自己的灵魂吗？”

睿智的医生回答：“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灵魂的移动速度远落后于身体的移动速度。在宇宙大爆炸后的那些遥远的时光里，灵魂出世。当这宇宙还未如此步履匆匆时，它总是能够在镜中清晰地看见自己。你必须找一个地方，心平气和地坐在那里，等待你的灵魂。它一定还停留在两三年前你所在的地方，所以这份等待或许会历久经年，但这是唯一的办法。”

这个名叫杨的男子照做了。他在城市的边缘为自己寻了一间小屋，每天坐在椅子上等待着，其他什么事也不做。就这样持续了很多天、很多个星期、很多个月。他的头发长长了，胡子甚至长到了腰间。直到很久之后的某个下午，门被敲开了。他丢失的灵魂站在那里，疲惫不堪，风尘仆仆，伤痕累累。

“终于——”它气喘吁吁地说。

从那以后，杨真正过上了快乐的生活，为了让灵魂跟上他的身体，他有意识地放慢了生活的节奏。

他还做了一件事——把手表和行李箱都埋在后院。手表里长出了美丽的花朵，仿若五彩缤纷的铃铛。行李箱里则有个巨大的南瓜在生长，那是在此之后的每一个宁静冬日里，他赖以饱腹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