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借书

奕森

“书非借不能读也”，读书人借书是常事。

90年代是文学的繁荣时期，纸质媒体的黄金时代，不仅是刚走出校门的年轻人，就是一些中年人，对阅读也是怀着饱满真诚的热情。陈忠实的《白鹿原》出版后，反响很大，新华书店将这本书摆在最醒目的位置，脱销了几次。在我工作的学校，老师们只要有机会聚在一起，谈论的必是这部作品。那时候，大家的工资不高，肯花十几元买一本纯文学书籍，而不是必需的工具书，是一件非常有面子的事情，学校有三个老师买了这本书，可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此刻书在谁的手里，因为关系好的同事们朋友们谁有时间谁抢着看。

我那时工资只有百元，毫不犹豫买了一本，在买书上我向来是大方得不切实际。我不敢让大家知道我有这本书，因为怕借的人太多让我无法招架。每天下班后我就骑着自行车飞奔回家，躲在家里看，从不带到单位。

一天，对门邻居到我这来串门，看到了那本书，双眼放光：“《白鹿原》，哪来的？”

我迟疑了一会儿，撒了个谎：“借的。”

“看完没？”

“没有，这么厚一本书，需要时间看的。”

过了几天，他又来了，目标直奔《白鹿原》：“看完了借我看一下。”

不到一个星期，他敲开我的门，我不忍，对他撒了个谎，我没有看完，别人催得太紧，我就自己买了一本，现在看的这本书是我自己的，他欢天喜地地回家。几天后我把书送给他，叮嘱他看完后就还给我，这是一本值得多次阅读的书，暑假我还要看一遍的。

我又有了新的书籍阅读，加上繁忙的工作，时间一长，也就忘了问他看完没有。临近暑假，想起这事，准备到他家小坐一会儿，聊聊天，顺便取回书。正好，那本《白鹿原》就摆在茶几上。我很自然地顺口问他看完没有，我准备拿回去暑假看。

“这是我的书，怎么会是借的你的呢？”

我大感意外，没想到竟然听到这样的回答。我看着他，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了。过了一会儿，我把他借书的场景回忆了一番，描述给他听。可他连连摇头：

“你一定记错了，你的书我没看完就还给你了，早就还了！跟你一样，我也觉得这本书很好，值得收藏，自己到新华书店买了一本，我看的是我自己买的《白鹿原》。我看完了，又让小莲看。”他指了指爱人又说，“她看得慢，反正又不是借的，就慢慢看吧，所以这书就放在茶几上。”

我不知道再说什么，悻悻然回到家里，努力回想，怎么也想不起他还书给我。

不久，對门邻居家装修房子，问可不可以把一些东西暂时放在我家阳台上，我爽快地答应了。他说的东西里面包括几捆书，有一捆最上面一本就是《白鹿原》。好多次我盯着封面上白嘉轩的头像，忍不住想把书抽出来，回归于我，但终究没有。慢慢地我释怀了，“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抵对门”，权当送他一本喜欢的好书，又怎样？值得自己每日对着这本书心怀戚戚吗？不过，从那以后，我再买书，都会写上姓名。

有段时间，我迷上了画画。知道自己没有功底，也缺乏天赋，老古话云：人过三十不学艺。不可能学出个什么名堂来，只想业余当作一种放松和休息。于是，选择了铅笔画，在网上买了一批书画方面的书，还专门拜了一位老师，不时请他指点一下。哪知这些闲书颇受欢迎，朋友们来了，都爱翻看，有的也提出借阅，连老师有一次也带了两本回去看，说是拓宽思维。

有一天我要用到几本书，怎么也寻不到。为此，我甚至把书柜重新清理了一遍，还是没有。它们到哪儿去了呢？我也没搬家，外出我都是带的文学书看，丢失是万万不可能的，只能是别人借了。是谁呢？我搜肠刮肚地想，也想不出是哪一个借书人。这样的书，一般也就是翻翻看看，难不成还像我一样拿画笔实践起来了？只有老师对这样的绘画书有真正的兴趣，可他书柜里比这有价值的书多多了，人家操练的是大手笔的国画，哪会在意我这小玩意呢？也许是他年纪大了，忘性大，拿回去看完了顺手一放就忘了呢？算了算了，还是别问了吧，万一不是，那多伤他老人家的自尊呀。

可网上没得卖的啦！看来，还真要较真了。凡来我这儿的朋友，我一个一个必问，问他们借了我的那几本书没有，回答都是没有。最后，小心翼翼地问老师，他十分肯定地回答没有借过。

一年多后，我给一位姐送东西。一进她家，柜子上赫然摆放着与我丢失的两本一模一样的书。我赶紧走过去看，书封里下角写着我的名字和购买日期。我抑制不住狂喜的心情，几乎是大叫一般脱口而出：“这不是我的书吗？”

她白了我一眼：“是你的书呀，谁说不是你的啦？叫那么大声干什么？”想起这一年多来的寻觅，我狠狠在她桌子上捶了一拳头：“我的书你怎么这么久不还我，你知道我找它们多辛苦吗？”

“不就是两本书吗，要了你的命呀！”

“要了我的半条命！管你看完没看完，我今天要带走！”

“拿走，快拿走，拿回来就一次也没看过！放在那儿就是长了灰，我怕也是没工夫看的！”

这话才真叫是要了我的命！你不看，把这书借回来干什么呢？害得我这一年多为它们失魂落魄的。

“干什么？装模作样，附庸风雅呗，还有，讨你欢心呗！”

我无语了。除了庆幸我的书回来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不过她的话倒给了我一种启示，朋友中出于这样原因借书的人，应该不止她一个吧，那我要好好清理我的书了。对久不还书的人，遂一一电话询问。

一人答：“书拿回来，还真的没看。在你那儿，想看，可一回来，怎么就没这份看书的心了。”

一人答：“说实话，看不进，看不懂，只好不看了。”没关系，大实话中听。只要没丢就行。

一人答：“好长时间没翻了，我找找看。”找的结果是，找不到了，丢了。第二天，她特意来表歉意，送我一大盒子面膜，自己代理的。我知道它们价格不菲，付了全款，声明以后不会再借书给她。

她笑盈盈地说：“我现在忙得很，哪有时间看书呢？”说完兴高采烈地走了。

一天，我正在讲课，一个孩子又迟到了，已经批评过他几次了，

我不想再对他说些什么，念了一篇台湾作家琦君描写自己迟到的文章。

下课了，一个女同学走到我跟前，问我可不可以把刚才读过的书借给她看。面对这样一个十来岁孩子无邪眼神中流露的恳切，我不忍拒绝，让她在假期慢慢看，开学还给我。

她说到做到，开学第一天就把书带来还我了，书上还多了一层塑料书皮。这个塑料书皮，我一直没有取下来，保留着，让它给我一个关于借书的美好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