扛山的女人

蔡汝平 王建春

2018年以前，她不知道她会因为一座山而站起，也不知道，她将站成一座山。

她只是一个弱女子。

一

时光回溯。

2002年，我去过一次太平寨，那是隐藏在大巴群山中的一处隐秘之地，放牛人、砍柴人踏出的小路，和时不时出现的羊群，都衬托出大山的荒蛮和古老原始。我们拨开茅草上行，茅草有半人高，撩到脸上莫名的痒，越往上走，天愈发得蓝，森林很茂密，风徐徐吹来，倒也不觉得热，汗一阵阵地流，鸟儿一声接着一声地叫。

同行是一个叫冯青礼的小伙，人长得很精神，眼神也很坚毅，脸上有一种沧桑，和我们一起的还有当时的县委梅副书记和县联社的陈理事长。

我们沿着一条沟一直往上爬，近3个小时才上到了接近山顶的一处小屋，小屋不大，有3间，是冯青礼在山上的临时住所。往远处望，县城宛若一条小龙匍匐在山脚，近处，绵延的山脉勾勒出一幅巨图，图中，到处是青的绿的，一片生机。

那时冯青礼已经在这片山上奋斗了3年，这3年中，他种下了500亩核桃，养了200只羊，近百头牛，也在山上酿酒、打豆腐，核桃树还得3年以后才挂果，所以必须得有其他的法子才能养活一家人和请来的工人。困难肯定很大，委屈也多，冯青礼不说，但那些沧桑写在脸上，我们都看见了。县上正在发展产业，梅书记肯定是带着目标来的，联社是管资金的，他们看到了这里的前景也看到了绿色产业的希望，他们都希望冯青礼把产业做大做强做成样板。支持肯定有，冯青礼也有信心，他的步子也越发有力。

到了2018年，这座他倾注全部心血的山，已是果木遍地，牛羊满山，生活正朝心中那个福地前进。

二

谁也料不到，一场灾难凭空而降。

2018年，他身体不舒服到医院检查，医生告诉他，他患上肝癌，已是晚期。仿佛晴天霹雳，一直坚强的他无法相信，也无法化解，他想咆哮。

他不甘心，一边配合治疗，一边打理山上的产业。可他不是神，意志不是所有病魔的克星，他倒下了。他把为发展产业瞒着媳妇借的账开始一笔笔记在本子上，他记得很详细，哪一笔是打过借条的，哪一笔是没有打借条的，哪一笔是银行的，要清息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把笔记本藏在枕头下，他想象着也许有一天还能站起来，他的泪水一行行浸过笔记本。当那一天来临时，他不甘心地妥协了，他叫来媳妇，交给她笔记本，告诉她，这里的每一笔欠账，我来不及还了，但做人诚为贵，只是为难你了，你得答应我，一笔笔帮我还了，下辈子，我们还做夫妻。

他走了，妻子泪流满面。

三

冯青礼的妻子叫张冬明。她不知道还有这么大一笔外债，也不知道这座山和她的生命相依。她只知道，他老公每天都在山上劳作，有欢喜，有快乐，她有时也上山，是带着1岁多的孩子的，她那时只管带孩子，只管做饭，其他的事丈夫不让她操心。她上山看看蓝蓝的天、绿绿的树，吹吹山上的风，看看流动的云，她没有想那么多，也不想去想，有丈夫在。

可把丈夫一送上山，她就站不起来了，她浑身发软，天踏了，山在转，地也在转，她发不出声，她想随丈夫而去。

所有的生活都不会一帆风顺，当你顺风顺水的时候，是因为劫难还没来。逝者已矣，生者还须坚强。当一切过后，担子还得重新扛在肩上。

对于张冬明来说，这担子太重了，重得可怕，可怕得能随时把她压垮。

她忍住泪水，打开丈夫生前记下的欠账本。她一笔笔地浏览着，心情越加沉重起来，欠账总额480万！天哪！

高额的治疗费用不仅掏空了家底，还新添了一大笔债务，产业园也在丈夫病倒后逐渐疏于管理。压抑，让她喘不过气来。有那么一瞬间，她想甩手而走，在哪个地方打工，还养不活一个人？可丈夫期盼的眼神，尚还幼小的两个孩子，那些欠下的账呢？她流泪了。她该怎么办？她该怎么才好啊，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啊！

“一下子有20多个债主催债，最严重的时候，电话都被打爆了，那段时间听到电话铃声她就紧张。债主担心，人死账烂；产业园工人怕她付不起工资，陆续辞职。几个月的时间，她愁得大把大把脱发，人也瘦了不少。那时我们提心吊胆，真怕她会垮掉。”张冬明的姐姐告诉记者，大家劝她把产业园卖掉，一来可以还清债务，二来还能维持正常生活，可她就是拗，坚持要继续经营。

为了能将产业园经营下去，张冬明先把产业园里可以出栏的猪、牛卖掉，保证工人工资。对于债主，张冬明则一家家上门说明情况，并用自己的名字重新写下借条，请求债主先宽限一段时日，并承诺在一定期限内将钱还上。将债主稳定后，张冬明便带着刚满1岁的孩子住进了山上的产业园，一边照顾孩子，一边学习园区管理经营技能。

经历磨难的人总是坚强的。张冬明差点被巨大的苦痛压垮，她在丈夫上山当天被追债要父债子尝。她们欠私人钱款230多万，欠银行250多万，她每个月在银行清息从18000多元到因过期支付涨到24000多元。她失望过，放弃过，也绝望过，但最终，她站起来了。

四

成功从来不会一蹴而就，只会在苦痛磨砺之后。很难想象，她对丈夫生前在山上的产业丝毫不懂，只因了丈夫的呵护，她不用操心。

现在，她必须站起来，她必须懂，为了孩子，她得站起来；为了还账，她也得站起来。她的字典里，就没有“欠账不还”四个字。而产业，是她能还账的依靠和支撑。

“那时候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连死的心都有。但冷静下来后，我想清楚了，别人能把血汗钱借给我丈夫，咱就得守信用。我在丈夫病床前许下了两个承诺：一是我要替他还清所有债务，二是把产业园管理经营好，那是他10多年的心血，也是我的精神寄托！”张冬明坚定地说。

从这天开始，她已经成了一座山。

她开始骑着新买来的电动车上山，为了登上又陡又險的高山，她买的是8块电池的“电动王”。最开始，她也带着孩子上山，后来，实在顾不过来，她请了一个人看孩子，自己上山。

这个时候，山上的核桃树已经挂果成林，但张冬明不懂技术，不懂管护，两年下来，树让虫蛀得快死了，树叶枯黄，眼看不保。

张冬明急得不行，连夜找到她的大姐刘源平。刘源平以前在乡上工作，对她两口子一直很支持，私下里经常照顾她们，张冬明两口子也一直亲切地叫她大姐。

刘大姐一看情况，也急了眼，带上张冬明就找上了农业局、林业局。部门领导听说后，县农业农村局派了专业技术人员长期到产业园给她做技术指导，她这才意识到，果树种植除了基本的施肥、病虫害防治外，还需要做好果树的修剪整形和肥料配比等。为缓解张冬明的经济压力，县农业农村局根据鼓励支持市级园区建设政策，帮她将银行的207万元贷款转为政府贴息贷款。有了政府的帮助，张冬明对产业园的发展更有信心了。有了农业技术人员的长期指导，加上自己通过看书、上网、参加培训等方式的不断学习，经过1年时间，她基本可以将产业园各项事宜处理得妥妥当当。

稳住林果后，张冬明开始利用山地发展养殖。有了前期的教训，她更加注重养殖技术和管护，她请了附近的农民在山上打工，按高于同行的价格开给工资，不方便出门的群众便在她那打工，农忙季节，她用工30多个，长期用工十几个。到了2023年，她把核桃林发展到了1200亩，其中挂果的就有600余亩，套种魔芋500余亩，复合种植玉米和大豆400余亩，种植豌豆、菜籽、燕麦等小杂粮300多亩，建起厂房3000多平米。几年来，她每年养殖山羊200多只，牛100余头，每年烤酒两三万斤。

5年来，她省吃俭用，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产业园建设中，除了保证园区建设经费、工人工资和基本生活开支，剩下的钱全部用于还债。如今，产业园的经营逐渐步入正轨，成功申报市级林业园区，并顺利通过省级龙头企业验收，不仅效益节节提升，每年还能带动60户困难群众增收。对于还清债务，张冬明不再感到遥遥无期，而是信心满满。

经济慢慢好转，张冬明也慢慢看到了希望，脸上渐渐有了笑容。

五

稳住了山林，张冬明开始盘账。

她把丈夫留下的小本子拿出来，一笔笔记算，计划着一步步把账还掉。

她把那些急用钱的归一起，把不急用钱的归一起，把有欠条的归一起，把没欠条也没催账的归一起。她用每年卖牛卖羊的钱先还一部分账，把老人的、孩子上大学的和要住院治病的先还一部分，年底了也有好心人象征性地牵一两只牛羊说抵账销账的。慢慢几年间，她竟然还了200多万元的欠款。对于她来说，这是一笔天大的巨款，可她，竟然做到了。

今年，政府陈县长听说她的事迹后，专程上山看望她和她的产业，并安排乡村振兴局和交通局筹资130万打通了6公里产业路。

她心里慢慢稳了。按这个状况发展下去，再过几年，还有300多万的欠款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了。

好日子慢慢地来了！

六

心情渐渐好起来的张冬明已经看到了产业的未来，她不再恐惧巨额欠账。她知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因为她知道，这世上，关注她的人很多，帮助她的人也很多，她懂得感恩，懂得报恩。那几年，哪怕一句温馨的话，也会让她感动得落泪。

她说，她们欠账的有两个朋友，不仅借的钱没打过欠条，还从来没催要过。过年的时候，她通过欠账本找到他们的联系方式，发过去一句话：感谢你们，你们的欠账我一定会慢慢还上的。没想到他们第一时间回话：你别急着还账，孩子还小，先把孩子带大。温馨的话语一度让她心情破防。她想发展魔芋时，因没钱买种子，又不好开口借钱，想借他们的家乐卡用，利息自己承担。没想到他们主动说，差钱了？我们一人先给你找10万先把苗子种上。采访时，她眼里是含着泪水的。

她是懂得感恩的人，钱可以慢慢还，但人得长期做。她把村里十多个经济困难户请到自己的产业园里务工创收，不管再困难，也不拖欠他们一分钱的工资。村里两个五保户在养老院呆不习惯，求张冬明把他们接出来在山上一块生活，她像待亲爹亲娘一样奉养。过年时，她不回家陪家人，也要和他们一起吃个团年饭，那几年她没给孩子买几件新衣和礼物，每年过年倒给他们每人买一身新衣服和其他年货。

去年，她加入了平利的城关商会。要求交会费时，她第一个转账交费，感动得负责人到处宣传：这么困难的一个人，在大局上这么支持，我们还能说啥呢，看看张冬明吧！

七

张冬明的事迹开始慢慢传播。她渐渐有了名气。2021年12月，她入选陕西好人榜；2022年11月，她获得了陕西省道德模范诚实守信奖。这对她来说，名副其实！

有了名气的张冬明知道自己姓甚名谁：我知道我怎么起来的，我得还账，我得感恩，我得把丈夫一生的心血保住，我得把孩子抚养大。

张冬明是一个厚道的人，是一个诚信的人，也是一个纯粹的人。

“我真没想到，她能一分不少地把欠我的8万元还清。说实话，起初我还真担心这会成为一笔坏账。”当初借钱给张冬明丈夫的汪立坤说，“就冲她的信誉，今后她要是有需要，我还敢再借钱给她。”

“我真没想到，一年时间，她就将欠我的30万元全部还清，说实话，当初还真担心她一时半会儿还不了。”当初借钱给张冬明丈夫的余光荣在電话里告诉记者。

张冬明处处践行着诚实守信的传统美德，感动了无数人。“别人信任我，我就不能让他们失望”，这是张冬明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目前，张冬明已还债170万元，每逢丈夫忌日，她总会拿着还债收回的欠条到丈夫坟前烧掉，让长眠地下的丈夫安心。

在众多好人的关心下，张冬明的事业一路看好。她站在太平寨山顶的核桃树下对我们说，太平寨海拔1400米，空气好，植被好，粮食作物生长期长，产品很受欢迎。现在1200亩的核桃也到采摘期了，她要搞一个采摘节，设计一些诸如篝火晚会、买5斤送1斤之类的游戏和节目，吸引游客上来游玩。她目前有3000多平的厂房、工作房，改造后可打造民宿，离城近，风景美，有独特的享受体验。

看着她坚毅的脸庞，我仿佛看见了一座山，这座山带给了她无数磨难，又带给她无数成长。

微风里，她不知道，她已经扛起了一座山，自己已经成长为一座山！

作者简介：

王建春，陕西省平利县文联主席，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蔡汝平，陕西省平利县文旅局四级调研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魏建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