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大地隆重的庆典
2023-12-03沈顺英
沈顺英
棉花暖白,绵软慈悲济苍生
“银光点染兆年丰,万顷星摇似雪融。”在乡村秋野,棉花总是发出洁白的笑声,像冬天翩跹的雪花,像深秋飞舞的芦花,像母亲纷扬的白发,温润心灵,通身明亮。
母亲总是在那块棉田里拾棉花。她佝偻着背,纷扬着白发,沐浴着绯红的夕阳,捡拾着棉花,捡拾着曾经逝去的美好岁月。
棉花就像母亲待嫁的小女儿,整天和母亲嘻嘻闹闹,那份亲热,令人心里漾满温情。一有空儿,母亲就在棉花地里薅草、培土、捉虫、打枝。棉花们懂得感恩,在母亲的张望里,一天天丰满起来。在我们殷切的目光中,棉花们扭动着腰肢,温暖着乡村,温暖着我们纯净的心灵。
现在,母亲的棉花首次绽放了。水红、米黄的花,衬着墨绿的叶、褐色的枝,色彩绚丽。那些粉白花朵,挤挤挨挨,仿若一群稚童,好奇地打量着周遭,清澈的双眸映照着蓝天白云。夕阳下,母亲扎着印花头巾,穿着水蓝对褂,点缀在棉田里,周身镶了一层锦,成为棉田里最精彩的章节。
等到第一场秋风穿过田野,拐过村庄,扑进竹林,棉花第二次绽放了。棉田里一片雪白,如芦花,似飞絮。棉花叶子褐黄、枯焦,先前青碧的秆子变成赭黄、黝黑。棉花是骨子里热烈的花朵,像热情奔放的人,自带光芒,又隐含一种淡雅的婉约之美。纯洁的白,浓得化不开,像西塘的夜,像低沉的情歌。远远望去,一片片棉田,就像飘浮于海上的冰山,又似游弋的白云,栖息于浩瀚的平原上,极像北方草原上懒散的羊群。
秋阳下,我们在母亲的带领下来到棉田里拾棉花。母亲腰里扎着蛇皮袋,娴熟地采摘着咧开嘴咯咯笑的棉花。我们站在比自身还高的棉花丛中,瘦硬的棉花秸秆不时戳着我们的肌肤,有时划伤面颊,但我们心里是欢喜的,因为我们的小袋子里也是鼓鼓的。
采摘棉花是天地间最美的舞蹈,与村姑们采桑、采菱、采茶一样,弥漫着古典的诗意。天空蓝得高远纯净,彰显着一份深秋的明澈。秋风,吹出一份清明和凉爽。秋阳下的光晕,有一种蛋糕般的柔软和绵香。朵朵棉花神态安详,是颁给自己辛勤一生的勋章,又像是镌刻的墓志铭,昭告自己恢宏的一生。瞧,母亲头上插了一朵洁白幽香的野菊花,显得简洁而秀美。她亮开如杜鹃鸟般的嗓子,唱起了流传久远的《杨柳青》。歌声如澄亮的春雨,洗濯着我们年少的心。
棉花拾回来后,母亲就摊在箔子上、竹匾里、席子上曝晒。我家院子里、草垛上、倒扣的木船上都晒着洁白的棉花,像冬天下了一场大雪。我们便有了堆雪人、打雪仗的冲动。
母亲会把积攒的棉花加工成棉花胎。弹棉花的汉子,戴着鸭舌帽、围着口罩,手持黧黄的大弓,挥着锃亮的檀木榔头敲击在栎木大弓的驴皮弦上,“嘭嘭——笃笃”, 随着有节奏的一声声弦响,棉絮起身、跳舞、腾飞。再拉线、压平,棉花胎便弹好了,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最后再用绣有龙凤呈祥、喜上眉梢图案的丝绸锦缎缝好。弹花匠怀抱着简单的琴弦在大雪中狂舞,棉花成了漫天雪花、风中梨花,他也成了一个雪人儿。清代文人韩荣光在《竹枝词》中写道:“棉花街里白漫漫,谁把孤弦竟日弹?弹到落花流水处,满身风雪不知寒。”这是对弹花匠的最高礼遇和褒奖。
喜欢白石老人的画作,浓墨画棉花的枝叶,留白处是一朵朵绽放的棉花。棉桃黑白分明,饱满丰盈,如银似雪,溢满尘世的温暖。画上题诗:花开天下暖,花落天下寒。花开秋野,冲淡寂寥,大地如披上洁白婚纱,神圣庄严,现世安稳。
“甘着素色清白秀,不羡群芳七彩台。”这诗性而温暖的棉花带着母亲的体温和美德,雪花一样飘向吉祥的村庄,飘向纯洁的心灵。
稻谷金黄,菽香秫熟覆秋野
秋风淡淡,流水悠悠,奏响着与金风和鸣的素商之歌。秋阳如一杯醇醪,稻花轻飏,不期吟起“秋来凫雁下方塘,系马朝台步夕阳。村径绕山松叶暗,野门临水稻花香。”
我喜欢站在老家的稻田边,听水稻田里田水声。那是水稻的灌浆声和河鲜的泼剌声,有苍凉古意。一汪田水,波瀲渺渺,天光水影,映在山墙屋脊。裹挟着日月天地的水土精华,待到秋天渐渐风干,成为一粒凝固的记忆,一滴汗珠的化石。
放眼望去,稻田就像一幅巨大的鹅黄色的绒地毯呈现眼前,满眼金黄。南风徐来,翻起层层稻浪,好像金山滑波。“一沐南风万顷黄,映带斜阳金满银”的画卷呈现在眼前。密密匝匝的稻穗,从稻叶鞘中钻出,不经意间就挂满了稻花。那些稻花,小得像婴儿的指甲,泛着微微的鹅黄,没有一丝杂色,纯粹得令人怜爱。
田野是位印象派绘画大师,善于调制、涂抹各种色彩,以点状、线状的细描,块状、片状的涂抹等等不同的方式呈现。精细时,可以是一花一叶的浅描慢画;大胆时,则是整个田野的肆意泼洒。
似乎是秋风的逡巡、秋雨的浸润,亦或是秋阳的濡染,水稻抽穗了,继而垂下谦逊的头颅,给人一种沉甸甸的愉悦感和踏实感。庄稼人一年的期盼,都浸润在那沉甸甸的稻子里。
秋天的光辉闪耀在稻穗上,稻谷的清香淹没了吉祥的村庄,乡亲们脸上洋溢着喜气,爽朗的笑声里饱含着对土地的膜拜与感恩。秋风飒飒,稻菽飘香。乡亲们银镰挥动,稻子便温顺地躺在脚边,含情脉脉地望着主人作天地间的动人之舞。灼热的阳光和热风炙烤着胸膛和脊背,黄浊的汗滴顺着皮肤潺潺而下。农人躬下的脊背如桥,劳作的身影被夕阳涂满成熟的釉彩,成为暖色的风景。那割好的稻子平铺在田地里,享受着稻田里的最后阳光。
待到稻把挑上场,乡民们又在打谷场上演奏一首掼稻晒稻的恢宏之曲。抡起稻把就是挥动一面旗帜,掼稻的动作是力和美的凝聚。现在,割稻和脱粒多为机器取代,稻秸身轻似燕地躺在地上,金灿灿的稻谷活蹦乱跳,笑呵呵地打闹着。以前古朴而粗犷的抡臂掼稻场景像古船一般湮没在历史的长河里。
谷粒脱下来之后,乡间的秋便在谷场上显示出其闲适和恬静来。谷场轧平后,赤脚踩上去挺凉爽,谷场上呈现出一派平静和悠然。乡亲们挥动着木杈、木锨、扫把,扬起的谷粒在风中划过一道弧线,发出咯咯的脆笑,欢畅淋漓,快然自足。
金黄的稻谷铺展开来,谷场就像一面古老的黄铜镜。看上去阳光般健康的稻谷,每一寸肌肤都泛着铜一样的光芒,满肚子洁白如霜,毫无瑕疵,任乡民们亲吻抚摸。收割后的稻田显出女儿家的宁静、安详,此刻,又把黝黝的脊背晾晒在秋阳下,孕育着下宿庄稼的成熟!
残阳如血,暮霭弥漫,谷堆又在夕晖中隆起。软绵蓬松的稻草带着秋阳的温热,诱惑你躺上去打几个滚。凉爽的晚风挟着庄禾绿草的清香和燃烧稻秸穰草的气息在平原上空悠悠飘荡。稻草垛帐篷般谦逊地伫立在田塍陌头或村庄边缘,恬淡超然,如执着的守望者,盘点着村庄的得与失。
“稻香秫熟暮秋天,阡陌纵横万亩连。”此时的乡间,阳光性情温婉,清风略显薄凉,令人感到惬意而舒坦。那朴素的稻黄,是多么让人安宁、踏实与亲切。那种黄色,有一种流淌的感觉,不是浮光掠影,而是金箔铺展,大气磅礴,仿佛有一份奶酪般的质感,正散发着阵阵香气,覆盖四野。
稻香弥漫,那骨头与血肉里蕴涵生命的琼浆,丰盈了日月的滋润,养育了人类的健壮,成就了乡亲们用汗水勾兑岁月的希冀。
稻谷,青铜一般古老、诗歌一般高贵、姐妹一般的情深。亲近稻谷,我们把美德和谦恭这样的词汇镌刻进生命的词典里,一生一世地翻阅。
山芋紫红,抚慰浩荡乡愁
汪曾祺曾说:“对于土里生长而类似果品的东西,若萝卜,若地瓜,若山芋,都极有爱好,爱好远过桃李柿杏诸果。”山芋生食脆甜,熟食甘软,既可作主食,又可当蔬菜。一经巧手烹饪,也能成为席上佳肴。
山芋长相泼辣,像霸道的村妇,争着阳光,争着雨露,争着清风明月缠绵的爱。嫩嫩的绿色潮水一样把田地淹没。叶子如一颗颗纯洁而善良的心,藏着羞涩的秘密。初始嫩绿,继而墨绿,最后绿成一片海。茎绛红色,如小鸟的喙,有筋,极韧。母亲望着迎风长的山芋,粗糙的脸上现出久违的笑意。
母亲总是在夕阳西下的黄昏,给山芋打藤,利于通风,将来才能结大山芋。打下的山芋藤,用篮子背回家,甩进猪圈,几头猪一拥而上,争相嚼食,哼哼哧哧的,嘴角綠汁四溢。母亲总要用竹竿驱赶,不然准会打在一起,把猪圈的土墙拱塌。
收山芋时,我们总是跟着母亲一起下田。母亲先用镰刀剐起山芋藤,我们一齐用劲拉,把藤拉向一边。接着,母亲用三叉稍挨着根部踩挖。挖山芋是细活,有讲究。倘若下脚过重,咔嚓,便听见泥里山芋的疼叫,挖上来,准“咧嘴”了。母亲总是很小心地踩试,怕弄伤了它们。我们在母亲身后,把挖出来的山芋拾起,搓泥,轻轻放进箩筐里。母亲就把挖断的小山芋给我们吃。我们啃着甜甜的山芋,感到特嫩特脆特粉,忙不迭地回母亲一个灿烂的笑。母亲也笑了,好看的脸成了一朵栀子花。
刚挖出的山芋,母亲总拣大的暴晒几天。细小的山芋,用铅丝篮洗净,倒进锅里烀。一起锅,热气腾腾。我们剥去皮,往嘴里一挤,不用嚼就滑进肚了。母亲会盛几碗送给邻居,让人尝尝鲜。晒好的山芋,母亲就填在里屋的地窖里,塞进稻草,等来年青黄不接的时候扒出来吃。母亲的山芋在我们的体内注入了乡村的脉搏、乡村的血液、乡村的精髓。
秋天里,母亲喜欢把山芋切成片,摆在竹箔上晒,制成山芋干。下雪天,冷风嗖嗖,我们猫在家里,喝上母亲煮的山芋干汤,额上不一会儿就汗珠涔涔了,春天爬上了我们的脸庞。有时,烧晚饭里,母亲会在灶膛里煨几个山芋。熟了,用火钳搛出来,我和妹妹急急地剥去皮,咬那黄黄的肉,啃完了,脸却成了包黑炭了。母亲就嘿嘿地笑,用毛巾帮我们擦。
山芋粥黏稠香浓,口味甘甜。粥碗里隐现着黄澄澄的山芋段,米粥晶莹绵软有谷香。山芋段,浸泡在清粥里,像是布满了彩虹的图案,闪烁着胭脂般的光泽,滋养着我们从前食物匮乏的乡村生活。
秋风飒飒吹过,山芋的清香伴随着母亲的恩德穿越我年轻而璀璨的生命。山芋蕴涵着农耕时代的精神和气质,让我们很容易走进内心的清明与平和。秋风袭人,捧碗山芋粥,一股柔软的乡愁倏忽从心底传遍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