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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尘埃落定》“最后一个”的书写

2023-12-03冉腾

雨露风 2023年10期
关键词:尘埃落定阿来傻子

“现在,我知道自己不是傻子,也不是聪明人,不过是土司制度将要完结的时候到这片奇异的土地上来走一遭。”[1]故事最后麦其土司的时代落幕,作者通过主人公傻子二少爷道出本书的写作意图,即以傻子的视角带领读者了解最后一个土司统治下的藏族阿坝地区。作家在新旧之交的特殊时代语境中敏感地捕捉了因历史的变更而生成的权力焦虑、身份焦虑、文化焦虑等诸种情绪所塑造的具有历史墓碑价值的人物形象,其中有傻子二少爷、麦其土司、大少爷、土司太太、卓玛、塔娜等。从“最后一个”书写的角度, 可以观察新旧之交这一特定时间上观察这些人物的生命活动中展现的社会制度、民族性格、文化形态、生命现象等诸多方面的变革信息和历史特征,并从中寻找作者针对这一特殊时期书写的心态及意义。

一、最后一个土司的选择

回顾众多文学作品可以发现许多作家不约而同地书写了某一类职业或制度或地区的历史终结者。例如高建群《最后一个匈奴》、降边嘉措《最后一个女土司》、刘玉堂《最后一个生产队》、王安忆《长恨歌》中最后的选美小姐、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中最后一位酋长的女人等等。这些作品直接将主要人物设定为最后一个。作家在描写这些人物时往往包含着复杂的情感,是作家在面对历史选择时的纠结。

《尘埃落定》写了一段历史终结时刻的景况,即最后一个土司统治下土司制度存在的最后岁月。最后的岁月是通过描写最后一个土司的统治来展现的,而非描写百姓生活或其他一些社会现象等方式来展现。老舍在《断魂枪》中描写的最后一个耍枪人——沙子龙,是一个市井小人物。作家通过市井小人物的深沉文化情结来反映自己的文化情结,是一种不同于《尘埃落定》史诗般的“最后一个”书写方式。不同作家选择不同的“最后一个”作为书写对象所要表达内容一定是不同的。

这些作品共同形成最后一个书写模式。这种模式所描写的是过去,所叙述的在逻辑上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是一个人或一件事或一种生活生产方式的完结。因此最后一个主题容易唤起读者的悲伤心理。尤其是对传统有深沉情结的读者阅读这类作品时容易缅怀过去。在这种模式下,作家不论是在个人书写还是书写历史中都会表现出本人面对时间、历史、身份时的焦虑。《尘埃落定》讲述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地理和文化的过渡地带,这是一个独特的地理空间,也是一个多元文化的混合交融地带。阿来作为西藏与四川交汇地带的藏族,实际上是一个边缘人,身份上能否代表藏族来书写他们的历史?实际的藏族历史书写中,可以注意到有些藏族作家写的藏族历史不被认同。阿来在小说中也思考了其他问题,例如如何评判“最后一个”在历史上的价值,如何对待如今传统与现代性的矛盾,如何在现代化进程中保持理性发展等等。

二、土司制度的历史性书写

对于当今的小说创作,丁帆认为作家创作开始脱离生活与历史,逐渐成为个人的无病呻吟,甚至开始追逐商业利益。“在现实生活题材作品中看不到历史必然性的走向,而在历史题材作品中也看不到历史必然性的走向,历史被无情的遮蔽也已经称为一种作家消解生活的常态。”[2]但回顾“最后一个”书写类型的作品仍可以看到作家在刻画个人、历史上做出的努力。作家在书写“最后一个时”主要聚焦在时代更替洪流下的个人选择以及历史选择。

历史性书写的“最后一个”即是社会历史形象上的“最后一个”,是一个绝对概念,是指即将消失或已经消失、世上仅存的或在某个地域范围内仅存的一类人或物。这些形象是实实在在的实体,是基于社会历史意义下的“最后一个”,[3]在作者所描述的世界中可以找到具体的记载。例如莫言在《生死疲劳》中塑造的重要人物“蓝脸”,代表着坚持传统的最后一个单干户。这是对国家发展有重大意义的生活生产方式的转变,是一个重要节点,有重要的历史意义。高建群《最后一个匈奴》通过对最后的匈奴的书写展现了三个家族的两代人的人生传奇以及陕北这块匈奴曾留下深深足迹的特殊地域的世纪史。

将《尘埃落定》进行归类,毫无疑问它是一种历史性书写。它从傻子的视角讲述阿坝地区封建落后的土司制度的消亡,即最后一个土司消亡的故事。作品主要展现麦其土司的统治下社会的转换过程以及社会的命运走向。在这个过程中麦其土司家族主要人物全部死亡。麦其土司是阿坝地区的最后一个土司,是历史意义上的“最后一个”,因此《尘埃落定》是聚焦于土司阶级进行的历史性书写。

不同于个人书写中微观情感的表现,《尘埃落定》在最后一个土司灭亡的过程中展现了阿坝地区的独特风景、社会制度、历史人文、宗教文化等等,是一部宏观的作品。该作品中作为生命意识存在的个人没有受到过分关注。可以说《尘埃落定》是一部民族史的历史传奇。在民族史的书写中,阿来还用大量藏族词汇,并运用汉语解释。例如运用“根子”“尼”“辖日”对“骨头”进行解释。

在人物设置上,阿来将主角设为最后一个土司即麦其土司,这里“最后一个”既指向人,又指向史。他是历史的亲历者、见证者。对于历史,阿来有这样的解释:“而在过去我总是认为,对一个写作者,历史总会以某种方式,向我转过脸来,让我看见,让我触摸,让我对过去的时代,过去的生活建立一种真实的感觉”。[4]因此《尘埃落定》中充满了历史、命运、孤独与抗争的纠缠。围绕对最后一个土司家族命运的叙述来完成历史叙述,并在对这种背景和环境变化描写中展示现实与历史的交汇,从历史的纵深处寻找突破。

《尘埃落定》主要书写了这样一段历史:权力导致土司家族内部的明争暗斗,领地内土司与活佛、喇嘛、书记官之间的勾心斗角,土司与土司的残酷杀戮,进而导致土司制度的衰败。制度演变层面的政权易代直接导致了土司制度的消亡。阿来认识到落后封建的土司制度已经不符合時代、历史的要求,而“极端的权力”之争又进一步加速了土司制度的消亡。麦其土司成为历史的终结者有自身的必然原因。而终结之后,作家又给予新的希望,开出新境,利用罂粟这一事物完成新境的开辟。

《尘埃落定》中最后一个历史性书写的切入点是罂粟。这和阿坝地区的真实历史有直接联系。阿来接受采访时说:“藏区的东北部,罂粟在二十世纪上半叶对当地的政治经济都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与之邻近的四川的商人、军阀等确实靠这个东西打开了通往这个地区的大门,找到了介入当地政治与经济的有效的方式。”罂粟在最后一个土司统治的每个转折点即权力变化时都起到了重要作用。麦其土司种植罂粟后和汉地交换得到大量银子,大大增强经济实力。此后买进新式武器,使得军事实力也超过其他所有土司。饥荒来临后,傻子放弃种植罂粟,改种粮食,使得其他土司纷纷向自己求救。也正是罂粟给麦其土司带来的巨大财富积累使得傻子能够在边境拆除围墙,建立一个边境贸易市场,代表现代的重要因素在这个地区自发生长。现代性正是阿来认为这个地区发生彻底改变的重要一环。阿坝地区的历史从此改变。

三、边缘藏族社会与文化的记录

“从小说叙事模式转变中探求文化背景变迁的某种折射,或者说探求小说叙事模式中某些变化着的‘意识形态要素。”[5]小说叙事模式在一定的社会背景中出现必然与当时的社会文化背景有联系,因此可以从中探求作者选择这种模式书写故事的意图。“最后一个”书写模式主要出现在90年代 ,提供给作家一个总结过去、反思历史的写作氛围,是被作家选择的主要原因。

“最后一个”书写这种文学创作现象或者说文学书写模式被许多作家不约而同地使用,表现了中国不同地区、身份、阶级的人在时代变化潮流下的心路历程。鲁迅作品中的“离乡——归乡——离乡”的写作模式在不同作家笔下表达出对故乡的复杂感情。后来许多作家在这种模式下创作作品,说明尽管时代在不断变化,作家选择一种写作模式所要表现的情感、意义、目的具有相似性。《尘埃落定》中最后一个土司的书写也包含了许多意义。主要有以下三种:文化寻根、社会反思及民族记忆。

(一)文化寻根

现代文明通过种种方式,如军队、革命者、地质队员、旅游者,被带进古老偏僻的农村,引发了一系列心理振蕩,传统文化在与现代文明的对弈中败下阵来。面对传统文化不断丧失的局面,一些作家开始把那些已经消亡的,或即将消亡的事物记录下来,处在这样一个时期的大多事物都是最后一个。通过文字书写的方式投身于维护文化、寻找文化之根的事业中。20世纪80年代中期掀起了文化寻根的热潮,就是希望能留存住这些曾经占有一席之地的历史存在。根据阿来的采访以及文字记录可以发现,《尘埃落定》收集素材和构思创作最早起源于1985年。作者肯定也受到了这个时期文学思潮的影响。

书中探寻阿坝地区的藏族文化,主要通过两种方式来表现。首先展现这个地区的民俗风情,以及由历史文化、地理位置独特性所孕育的森严的土司社会秩序。“我独自迎风站在高处,知道自己失去了成为麦其土司的微弱希望。头上的蓝天很高,很空洞,里面什么也没有。地上,也是一望无际开阔的绿色。南边是幽深的群山,北边是空旷的草原。到处都是人,都是拉雪巴土司和茸贡土司属下的饥民在草原上游荡。”[6]203读者通过阿来的描写能够身临其境地感受到藏族地区辽阔、壮丽的风景。

作者详细地描述了这个地区土司统治下百姓的等级制度。“每个寨子都有一个级别不同的头人。头人们统辖寨子,我们土司家再节制人头,那些节制的人头就称之为百姓。这是一个人数众多的阶层。”[6]12同时也刻画了在这样森严等级下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的奴隶、侍女卓玛、塔娜以及银匠等等。这些不仅是作者的一种反思——对封建落后制度的批判,更是一种真实的记录。以这样的方式向从未接触土司制度的读者介绍藏族地区的土司制度。

其次文本介绍了藏族地区的宗教文化、制度文化以及民间文化。制度文化是独特的土司制度,例如每个土司都有世代相传的书记官和行刑人。宗教文化书中主要介绍了苯教和藏传佛教,“那是每一个教派都要遵循的佛的语录。我手捧那经卷,感到心口发烫。这样的书里据说都是智慧和慈悲。”[6]137还有不同教派的代表人物,活佛、门巴喇嘛等。民间文化有口传文学以及生活习俗等,主要通过歌谣展现以及土司日常生活展现。

(二)社会反思

“最后一个”既然是站在从现代回顾过去的角度书写历史,必然会对历史作出思考。阿来在《尘埃落定》中反思了土司制度衰亡,并从历史发展的角度表现了对现代性进入阿坝地区的态度。首先他认为土司制度违背社会发展方向,必将退出历史舞台。由于当时政府军的介入,麦其土司掌握极端权力。土司家族必然会走向衰落,而现代性的进入使得这种衰落发生得更为迅速。关于现代性,文本中作家通过不同人物呈现了面对现代性冲击的两种态度:傻子与其他人。

其他人是对现代性事物的不适应、反抗和怀疑。但作为傻子二少爷对现代性的力量却是顺应的。傻子不是一个清醒者,这种顺应既不能代表“历史的必然要求”,又不能诠释为其行为本身的“正义性”。[7]即傻子对现代事物的接受,如相机、望远镜等,不是出于他对这些事物的了解和喜欢,而是一种出于本性的自然选择。作家在傻子身上渗透的是“最后一个”的道德思考和心理深度:傻子作为作家设定的一个觉悟者,他觉悟到凭借着汉族的力量可以走向现代性,当下的土司制度对民族没有任何的助益。他又是清醒的人,只有清醒的人才能让自己成为“最后一个”。与傻子相反的是哥哥旦真贡布,“聪明人”大少爷。在许多次关键选择中他都未能领悟麦其土司的意思。这是旧时代的聪明人,因此失去与现代接轨的机会。

事实上,潜意识里从麦其土司到傻子都在选择现代。麦其土司和汪波土司产生矛盾时选择到省城去寻找中华民国四川省军政府的帮助,已经是对中华民国实力的认同。由此带来了罂粟,改变了阿坝地区各土司之间的实力强弱。饥荒后,麦其土司足够强大的军事、经济处于绝对地位。傻子二少爷拆除围墙,开拓出市场。可以说这也是傻子对现代的一次自主选择。

(三)民族记忆

文化记忆有多种方式。集体记忆是一种集体想象,但它只能在个人的行为和个人的叙述中证明自己。由个人书写的文学可以记录、传递和创造文化记忆。与历史只关注大人物和大事件不同,文学作品可以关注普通小人物的情感、生活等方面,表现出生活的多样方面,为读者全方位了解本民族提供直接路径。《尘埃落定》是通过个人书写和叙述,力图记住本民族历史的一次努力,对最后一个土司的记录也是完成个人的民族身份认同一个过程。

民间文学是民族记忆的重要载体,也是民族记忆的重要构建领域。阿来在接受采访时说,书中的民歌是由自己收集的真实藏族民歌,可见作者有意识借鉴藏族民间文化资源。用这种方式作为对藏族地区文化传承的一种关照。其中有颂歌《马和牦牛的故事》、卓玛唱的歌谣“罪过的姑娘呀,水一样流到我怀里了。什么样水中的鱼呀,游到人梦中去了。”等等。民间歌谣是一种口耳相传的文化,是民众对本民族历史的集体记忆。阿来通过这样的记录使得后来的读者可以在文字中寻找到藏族地区土司的历史。

阿来说:“《尘埃落定》出版以后,许多评论家从西方文学传统中,从汉语言文学传统中追溯傻子少爷这个形象的缘起。我乐于承认自己通过汉语受到的汉语文学的滋养,以及世界文学的滋养。然而一个令人遗憾的情况是,一方面的西藏的自然界和藏文化被视为世界性的话题,但在具体的研究中,真正的民族民间化却很难进入批评界的视野。《尘埃落定》从人物形象与文体两方面所受到的民间文化影响被长久地忽略了。”在民族团结的大环境下,少数民族在慢慢失去自己的民族特色。许多少数民族作家希望通过自己的创作留下本民族的独特历史,藏族作家也是如此。《尘埃落定》中在对最后一个土司书写的过程是保存民族历史的过程,也是藏族与汉族相互认同的过程。

四、结语

最后一个概念本身所包含的情感符合小说这种文体的本性特征。作家可以对最后一个叙事过程自由总结、抒发情感和寄托情思,与小说回忆状态下的叙述本质恰好相互吻合。阿来作为藏族作家,对于本民族有独特的情感,希望通过小说这种形式对该地区独特的文化制度进行个人总结并抒发独特情感。选择“最后一个”作为书写对象恰好能够给予作家这样一个总结的机会。

总的来说,在新旧时代交替之中存在许多的最后,从可以阅读到的作品来看,作家的选择也非常多样化。他们曾经是时代的辉煌,却因时代变迁而悄然落幕,以悲壯谢幕,未来可能被遗忘在时间废墟中。阿来用文学的方式记录下了其中一种,为民族记忆的留存做出一份努力。

作者简介:冉腾(1998—),女,重庆酉阳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代文学。

注释:

〔1〕阿来.尘埃落定[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21.

〔2〕丁帆.新世纪中国文学批评摭谈[J].南方文坛,2020 (6):5-11.

〔3〕连春春. 当代少数民族文学“最后一个”书写研究[D].北方民族大学,2020.

〔4〕阿来.《赞拉:过去和现在》,《大地的阶梯》[M].南海出版公司,2008.

〔5〕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6〕阿来.尘埃落定[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

〔7〕王达敏.神性原乡的终结者——阿来、迟子建、刘庆的四部长篇小说[J].南方文坛,2020(4):1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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