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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豚者

2023-12-03肖德林

雪莲 2023年10期
关键词:吴军江豚江城

【作者简介】肖德林,曾在《清明》《雨花》《朔方》《山东文学》《福建文学》《鸭绿江》《芒种》等发表作品。有小说被《小说选刊》等选载。中国作协会员,扬州市作协副主席。《扬州晚报》副总编。

芋头是下午赶到七闸桥的。他没有惊动吴军。多年来,他们的友谊像打摆子一样时冷时热,彼此习惯于不过多啰嗦。

今早,芋头在睡意朦胧中揿了电话键,吴军的声音像炸弹,芋头很后悔点燃了这只火药桶。“我们江城的人都咬牙切齿地诅咒,凭什么水上开船就可以喝酒?应该把水上的驾驶员也管起来!”他的愤懑芋头感觉到了,但是不知道从何说起。终于在他怒吼式通话里芋头听明白了:七闸桥被撞坏了。前几天,一艘运煤船的驾驶员,夜间酒后作业惹下了大禍。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这是陆路上的铁规,水上驾驶员,这个要求不明确。吴军的母校是七闸桥西边的江城电大,桥一撞,他如丧考妣,到处打电话给熟人报丧。

芋头安慰说:“别担心,桥也许还可以用的,它被撞也不是一次了,那桥墩上伤痕累累。”

吴军焦虑地说:“这次撞凶了,是艘百吨大驳船,满船的煤,整座桥恐怕废了——”他的心疼,隔着电话线传导给芋头,芋头的心也揪了一下。

“桥一撞,哪儿哪儿都不舒服……他怎能撞七闸桥呀——”吴军恨铁不成钢地叫起来,好像芋头是那个醉鬼的同谋。

醉鬼撞了桥,还想逃,可是往哪逃,两岸的人都从床上爬了起来,“一百多个电话打给110,可是没有人打给我们航道。”吴军说,芋头听出了他语气里的遗憾。他虽是下岗职工,但原工作单位是航道站,并终身以此为骄傲。

“你得给这种人好好曝下光!”吴军命令芋头道。

芋头是一个记者。

接了吴军的电话,芋头心神不宁,驱车30里,下午到了七闸桥。桥被围挡起来,红蓝相间的塑料布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站在岸边,沉默的七闸桥,此时看上去颤颤巍巍,似乎一阵风吹来,就可以吹倒。几十年来,江城没有人相信七闸桥会被撞坏,如今像个强壮的男人一下子病得生活不能自理了。不少人凭吊着桥的遗骸,边看边咂嘴,目光里充满无奈与惋惜,心情像是参加一场葬礼。此时七闸桥下打牌的、下棋的、逛闲的对那个醉鬼的诅咒排山倒海,因为他们几乎有一半“搭子”被挡在桥西,牌摊子冷落了不少。这桥对河两岸的人来说,也许是某种妥协,与桥西散发浓浓书香味的学校群相比,桥东是熙攘的商业区,散发着庸俗气息,两岸人们阶层不一,目标各异,但有了桥,似乎又达到了某种平衡,他们会在桥上相遇的一刻,彼此看上一眼,甚至会手扶自行车龙头交谈半天。

“桥一撞,我们看江猪的地方没了。”电话里吴军异常愤懑地说,并就此把这趟报丧电话打完。

在江城,最激动人心的事情,是看江猪。谁看到江猪,准会给谁带来好运气。江猪不是猪,是江豚。

看江猪最好的地方在七闸桥。七闸桥附近是一个大水湾,水面宽阔,与长江相连,也是运河的入江处,这里最大的好处是容易看到“江猪拜风”。桥顶凸台是最好的观测地点。

七闸桥是江城人的骄傲,他们吹起七闸桥唾沫星乱喷,从不脸红。他们说,北京有天安门,我们江城有七闸桥。这么多年,县城都变了,田野变成了宽阔的大马路;垃圾遍地的郊区变成一畦挨着一畦的绿地,七闸桥作为县城的标志,屹立着,一点没有变。江城的历史记载,清雍正十三年(1735年),在河上建桥,桥墩由八座高大的石矶组成,石矶间相距六米,共有七个闸门,所以叫“七闸桥”。现在的桥是在原址翻建,机动车上不去,当年翻建这座桥时,汽车还很稀罕,几乎没有考虑以后走汽车,满桥的自行车声叮叮当当。

芋头最早知道这座桥,是初中老师米不初的惊叹。初中校园的两面墙上,各有一行大字,这面写着“发展体育运动”,那一面是“增强人民体质”,龙飞凤舞的大红字,不知写在墙上多少年了,每年都要用广告色描一遍,有老师说,那是米老师写的。芋头确实亲眼看他描过一次。“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是他的口头禅。因为姓米,他们直接叫他“米不初”。那时候,他们会给任何一个喜欢或者厌恶的人起绰号,并以此为乐。

芋头刚开始是喜欢米不初的。

他鼓励他们到县城生活,用来诱惑他们的就是七闸桥,于是七闸桥就像个悬念一样,挂在他们的脑门子上,得经常用舌头舔一舔。他说,暑假他到县城仰头看七闸桥,把头上的草帽都仰掉了。你们知道我看到了什么?米不初停下来,舔了舔嘴边的唾沫,瞪着眼看着他们,嘴角两抹即将喷薄而出的笑纹,换成得意洋洋的大笑:我看到了江猪!江猪拜风!它们在戏水时成群结队,嘴角上翘,永远微笑着。风浪越大,越容易看到,江猪也是人来疯,闹得欢。

那天米不初说完以后,他们定定地看着他,他笑了:“看我干嘛,老师的额头上写着字吗?”白光中,芋头看到他的两个鼻孔是通的,那里一定曾经戴过鼻环。他特别瘦黑,在一堆白白净净的老师里,很显眼。米不初摸摸芋头的后脑勺,瘦削的手按疼了芋头,芋头躲着,他“嗤”了一下鼻子,笑着说:“果然后脑勺长着反骨。”芋头躲他,是因为有人告诉他,这个清瘦的老头曾同时有两个老婆。芋头眼睛里揉不得一粒砂子,米不初娶过小老婆这件事就是一粒砂子,揉瞎了芋头的眼睛,芋头对他所有的关心,盲瞽不见,久而久之,芋头除了厌恶之外,几乎没有别的,被他那只藏污纳垢的手摸过的后脑勺,芋头洗了半天。尽管这双手写的字可以当书法成年累月挂在墙上。

不幸的是,上了高中,芋头和米不初传说中的私生子吴军成了同桌。按当时政策,米不初必须选择一个老婆,驱逐一个老婆,他驱逐的是小老婆。但小老婆离婚不离家,只在自家院子砌了一道墙,一分为二,最终竟然生下了吴军,吴军不仅是小娘养的,还是私生子。没脸姓米,随母,姓吴。

米不初教给芋头的书,几乎忘光了,但是他讲的七闸桥,一下子记住了。

每次走在七闸桥上,米不初清瘦的身影、亮晶晶的水花眼,总在芋头面前晃动,仿佛是个魔咒。

那年,芋头之所以常在七闸桥行走,是因为两次高考落榜,到县城补习班上学。补习班在河西,来来去去,必须走过七闸桥。桥真长呀,有时候手里提着东西,累得不得不倚在桥栏上休息。芋头是倚在桥中间的凸台上,这座桥最大的好处是桥的两边各有两个从天而降的凸台,不知是为维修方便还是为了观景,看上去像桥的眼睛或者耳朵,既可以倚在桥上休息,又可以看风景,后来成了观豚的最佳位置。

那时,吴军常去桥顶。

那年初秋特别热,热得人无处躲藏。吴军喊芋头陪他睡在桥上,说有话要说。芋头本来没有时间,尽管补习班教室里满是人肉味,宿舍里都是尿骚味,但这是他的战场,芋头必须坚守阵地,随他躺到桥上,就成了逃兵,但想到他刚给自己洗过臭脚,芋头不忍拒绝。前几天,芋头游泳时,碎石头划破了脚,流了许多血,一时走不了路。当时,倦鸟归林,天黑下来,江水也黑了,路边的灯光,在水面上投下长长的孤独的影子。芋头周边一个同学都没有了,他们已经没有耐心等他止住血,当然芋头也竭力让他们走,他不能因为自己的意外耽误了别人的功课。他赤着脚,一手拎一只鞋,大汗淋漓,游泳的清凉已经被满身的汗漬取代。脚很疼,芋头蜷曲着脚趾头,害怕一用力,血会流得更多,脚掌完全是黑的,尘土与黑煤渣搅合在一起,好像穿了一双厚厚的用尘土做的鞋。走上七闸桥突然感受脚下好受多了,有一些隐隐的暖意。下了桥,走过电大门口的时候,芋头突然很想看看吴军,现在他是唯一能倾听他说话的熟人。

吴军看到芋头,很震惊,连声问怎么弄成这副德行。吴军让他坐在挂着雪白蚊帐一丝不乱的床上,与芋头补习班的狗窝相比这床是宫殿比之于茅屋,平时芋头肯定是舍不得坐的,芋头的脸皮还没有足够厚,吴军很快转身从床底下拖出白色的瓷盆,急着去水龙头边等水。水打来,芋头乌黑的脚放进去,瞬间染黑了白瓷盆,分不清血水和煤渣。吴军蹲下来,给芋头洗脚。芋头一瞬间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他们早早到桥上扔席占地。桥上有河风,蚊虫少,每一个缝隙都有人争抢。吴军加重语气像个算命先生似的说:“不是让你白陪我,我们今天一定能看到江豚,你明年能考个重点大学。”说完,笃定地拍拍他。芋头对他的话表示怀疑。江城已经许多年没人看见江豚了。躺在桥上,自行车铃声由西向东再由东向西喧闹着,芋头耳朵贴着桥面,听到江水轻轻拍打着桥墩。后来站起来,睁着眼睛逡巡水面,这时候,只要能给芋头带来好运气,啥事都愿意做。芋头看得眼睛酸胀,突然明白过来,对吴军冲冠眦裂道:“这是胡扯呢,哪有夜晚看江豚的?”吴军也不怪芋头,沉定地笑着说:“不喊你看江豚,哪能叫得动你?我是害怕你学傻了,绷不住压力——”

这时候一条轮船从暗影里驶来,一声长长的汽笛声,似乎在向周边的人们致歉。

吴军笑起来说:“这一声汽笛,早把江豚吓得跑了。”

芋头盯着水面,吴军盯着行人,但不影响他们说话。江风潮湿,浑身舒泰,一瞬间芋头忘了考试的烦恼。

梦一样的拖鞋踏地的声音,让芋头昏昏欲睡,微弱的路灯下他的脚指头不断被人踢到,踢碎他的梦。芋头太累了,瞌睡如同张开了一个兜子,把他牢牢捆在其中。迷迷糊糊中,吴军踢了芋头一脚,芋头以为他看见了什么,赶忙看水面,可是除了水波寂寞的暗影,什么也没有。他说:“有个女孩是旁边卫校的,家住江城。我们什么时候到卫校去找她!”事实上,他今天睡在桥上,就是想守株待兔,桥东有一家电影院,今天周末,那女孩也许会去看电影,回学校一定会路过七闸桥,“哪怕听听她走路的声音”,吴军神往地笑了,笑完他说,“你能帮我写封信吗?你的字写得好。”

尽管睁不开眼,芋头还是努力瞪了他一眼。“你真是一个俗人!”芋头睡意很重地骂了他一句。

吴军的成绩在中学是非常好的,他们这所学校,几年也考不上一个大学生,吴军能上电大,是佼佼者,但是电大不转城市户口,不吃商品粮,要想在县城找一份工作,比登天难。为了留在城市,他想攀龙附凤,芋头对他的爱情嗤之以鼻。

吴军用鼻子笑,“你不俗,拼老命补习干嘛?还不是为了转户口。”

准确地说,吴军刚开始没忘记他老子虚张声势的讲述,一到江城就到七闸桥看江豚,可是从来没有看到过,后来看起女孩来,先是一群,后是一个。那夜,他没有看到那女孩,芋头没有看到江豚,他们一样无耻。吴军请芋头写信,最终得到两个字:休想!

信最终还是写了。

吴军不断屈贵降尊地求芋头,说“七闸桥上风越来越冷,快站不住了。”吴军在补习班门口徘徊,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芋头写完英语作业上厕所的时候,他突然从黑暗中探出头来:“写好了吗?”他笑着问。他错以为芋头是给他交卷的,一路跟芋头上厕所,厕所里的味道也没能熏走他。

“上次好不容易遇到她,由于慌乱,一句话也没有说上,写信这个办法最稳妥。”他说。

“我给你写封英文信,够意思吧?”实际上,芋头不是一个写情书的老手,他就没有写过情书。

吴军羞涩地笑起来,“我中文还没有弄明白。”

“你老子明明是教语文的,他写那一手好字,你连他的一粒芝麻也没有捡到啊?”

吴军变了脸,默不作声。

芋头转身准备逃进教室,“她叫扈丽,约她到七闸桥上看江豚。”吴军追着芋头的背影急促而低声说。

这是一封中英文夹杂着的信,芋头的英文不足以表达复杂情感,像“Love”这些读起来让人心惊肉跳的词,都用英文,好像它们是一件衣服,穿上它,这些词就隐秘起来似的。

情书有没有发挥作用,芋头不知道,此后,从来没有再谈这个话题,芋头的心都在越来越糟糕的考试成绩上,芋头在困苦中睡去,困苦中醒来,做的梦也与愁苦有关,不像他,虽然语文拖了后腿,仍然比芋头多考了几十分,堂而皇之地上广播电视大学了。

补习班的生活真是活着不如一头驴,只有周末可以放松一下,比如上街洗个澡、剃个头,芋头最大的享受是在七闸桥下的面店吃一碗饺面,饺面喷香,蒜花青枝绿叶,总让人怦然心动。在一个周末黄昏,芋头坐在面店里看一本杂志(这是芋头偷闲在七闸桥下的邮亭刚买的),一抬头看到了吴军,还有一位穿白裙子的姑娘。他们也在吃面,桌上不仅有几只大鹅头,还有豆腐皮,鹅肠子。他看她,眼睛里青烟袅袅,芋头想她应该就是扈丽。芋头严重怀疑她收了他写的情书,感到自己和她有了某种隐秘的联系,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吴军只是远远瞟了他一眼,没有理睬他,就像陌路人一样。

不理我拉倒!芋头心下很委屈,一个人在模糊的灯影下,几乎含着酸泪,吃完了那碗面。最后,芋头得出的结论:在扈丽面前,吴军心智迷失了。

芋头一口气爬上了七闸桥凸台。

与吴军站在桥顶凸台等待扈丽不一样,芋头站在凸台上,是因为此处是最好的逃避之所。在陌生的县城,再没有一处比这更合适逃避了。站在这里,芋头就不是一个无所事事前途昏暗的补习生,而是一个看江豚的人。看江豚是芋头一个坚硬的保护壳,吹着风,即使流出眼泪,也会瞬间风干。芋头决心和一切与学习无关的事,一刀两断,包括吴军。吴军骄傲了,骄傲得看不到芋头的存在,好像他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存在,这种感觉会让他在光鲜的扈丽面前,抬不起头来。芋头赌气地想,我自觉皮肉下还有几根傲骨,你老子在我上初中时就检验过。

芋头本来有一头扎下河的愿望,但是桥面上自行车穿梭忙碌,车铃声此起彼伏,与不远处商业大厦钟楼上传来的钟声相互应答,这些寻常的声音像抚慰剂一样,渐渐让芋头的心情从阴霾中走了出来。

有一天,芋头站在七闸桥凸台上,他竟然看到了米不初,芋头一阵慌乱,最后决定不理他。米不初穿着灰色的对襟衣,头发尖削,越发黑瘦,举着手帕不断揩着水花眼,左手吃力地提着一只白蛇皮袋,看得出那是大米。显然这是给吴军送米的。电大学生没有定销粮吃,米是从家里带来交给食堂加工的。因为怕丢人,吴军不允许米不初到学校,米不初就把米提到七闸桥顶,然后他们在桥顶上交接,各自分开,几乎不说一句话,吴军回学校,米不初向桥东走,他要赶回乡下的汽车。

吴军有了扈丽,连米不初的面都不想见了。远远看个影子,米不初就像只兔子似的迅速逃离。

芋头扭过身子,芋头装作没看见他,转身躲在凸台上看江豚。芋头就是不想看见他,怕他再捏他的后脑勺还是觉得他很脏呢,芋头说不清楚。好在他在桥左边,而芋头在右边,远远隔着。后来,芋头落荒而逃,在桥尽头扭头偷看一眼米不初,他还在那等着,似乎是个灰色的影子,稀薄得随时会被风吹去。米不初一定也在寻找江豚,并为此发呆,芋头想。

大学毕业后,芋头在另一座城市做记者,有时到江城采访,还会到七闸桥上走走,在凸台上站站,希望能看到江豚,但是一次也没有,有次却和吴军迎面相撞。他们热情击掌拥抱,仿佛昨天才从桥上分手,然后在面店坐定,要了一碗阳春面,吴军喊来碗鹅头、一盘素鸡,芋头撒了许多青蒜叶,拌了红色的辣椒酱。吴军说:“你口味重了嘛。”芋头笑笑,“口味不重,在北方得饿死。”

一时语塞。一会儿,吴军跟芋头谈起江豚,一谈江豚,仿佛一条船驶入宽阔的水面,话题一下子敞亮起来。

“这么多年来,江豚从没有出现,但是我们坚信,一定会找到它们,我的运气向来不差。”

芋头担忧,江豚正在走向灭亡,“长江里也看不到,七闸桥下哪里会有?”

吴军不语,徐徐吐出一圈烟雾,笑了:“我们见过几条从江上飘来的死江豚,七闸桥附近是江豚的坟场,我们准备在七闸桥码头为江豚立一座碑——江豚安息碑。”

芋头感到这有点荒唐。

芋头说,“你在航道处找到工作,是那个白裙女孩家的功劳吧——”

吴军一愣,苦笑,迅速转移了话题:“你知道吗?世界上有白色的江豚,不是黑的,不是灰的,是白的……”

“白色的江豚?”

“白色的。没有人能看到它们。”

芋头又说:“我很好奇,你能留在县城真的不容易,还能在航道工作,虽然每天只是和水獭作斗争。”

吴军躲避这个话题,芋头却充满兴趣,并且恶作剧地咬住不放。吴军笑了一下,叹口气说:“不瞒你说,那是我老子的功劳。”

“米老师?”

芋头眼前浮现米老师吃力拎着米袋的形象,现在想来很后悔,那次再怎么說,也应该帮他一把。当时为什么要逃呢?芋头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他总会在慌乱中做一些自己也说不清的事。有一点很清楚,当时他很羞愧。

吴军点点头:“他为了我,一直在求他的学生,你知道这对他来说,等于要了他的命,他那脸皮薄得跟纸一样……他现在已经不在了……我只能在鬼节给他磕头,每磕一个头,罪愆就减轻了一分。”

一个雪天后的黄昏,吴军和扈丽在七闸桥凸台上看江豚,他们看到江水里一个黑色的影子在浮动,和所有人一样,以为一只江豚正浮出水面,心情激动,哪知道——竟然是一个人的脑袋!除了几个胆大的,大部分人一溃而散,吴军说扈丽花容失色,惊叫着逃走,从此不愿再见他。“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吴军说,那天他竟忘了桥上给他送米的米不初,他又冷又饿,加上大雪,一不小心,一脚滑下了七闸桥……

米不初落水而亡,吴军承认一瞬间他竟然感到了某种解脱,像搬开了心头一块沉重的石头。这瞬间的解脱却像一粒不经意落在心上的尘埃,这粒尘埃极具扩张性,在岁月里沉淀、纠缠,越来越沉重、尖锐,像匕首一样插在他心上。

米不初意外死亡,那位学生动了恻隐之心,破例想办法给吴军找了一份航道上的工作,留在了县城,算完成了米不初的遗愿。

“那个……扈丽在哪里?”半天,芋头低声问。

“后来,我们在护豚队里重逢了,这中间20多年过去了……为江豚建安息碑的主意就是她出的。”

“怪不得你热衷于观豚!”芋头笃定地拍了一下他的肩,就像他当年拍他,“白白浪费了我一封情书。”芋头又说,兀自笑起来。

芋头采访了那个撞坏七闸桥的人,他被扣押在派出所里。他说他宁愿呆在派出所里,不然会给江城人的拳头砸死唾沫淹死。他一再要求芋头不要泄露他的名字,否则他拒绝采访,派出所所长命令也不行。

刚出了派出所,吴军打来电话,有气无力地说,“你采访肇事者了?别采访了,唉唉……别采访了……”芋头不解,吴军声音大起来:“他是我哥,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哥,我知道他一直在水上玩船,不想惹出这等大祸。不说了不说了,活丢人……我不想再提过去的事……”

吴军到处打报丧电话的时候,有人告诉他肇事者是他哥,他一下子没有明白过来,最终想起来他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哥,他们一辈子几乎没有什么往来。采访本上那人的名字是米民,那时候有句话叫“军民团结如一人”。芋头不敢相信会这么巧。

米民不是喝醉了酒,他没有喝酒,他颤抖着告诉芋头,他看到了一个浑身白色的东西,在船头飞起来,有两人高,他想一定是传说中的白江豚,浪声惊飞两岸的宿鸟,江水飘落在他脸上,他闻到奇怪的腥味,他立即调整方向,想让它落在船上——这对于他来说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可是冥冥中好像有一双手在抢夺他的轮舵,抢夺中,船加速撞向了桥墩……

“他是说我老子在七闸桥显灵了,在抢夺他的轮舵?哼,他在说鬼话呢……”吴军说。

芋头正准备挂吴军电话,他突然在电话里惊呼:“江猪拜风啊……”

江上暮雾渐浓,芋头突然看到一只黑色的背鳍,先是一黑点,后是一条黑线,最终一只庞然大物跃出了水面。芋头看到河里白浪如涛,细密的水雾毛毛雨般落在脸上。

“好大一头江豚——”

芋头看清了,是一头大江豚顶着一头小江豚,而小江豚似乎一动不动,由着大江豚顶着,顶出水面又直直地落下来。大江豚不气馁,一会儿又把小江豚顶出水面,驮在身上急急打圈,水面上波涛汹涌。两岸的人都被江豚吸引了,喧嚣声声,江豚落水的声音传得很远,溅起的浪花越来越大,一下一下地拍打着七闸桥墩。

江豚似乎已经失去了力气,小江豚浮在水上,一动不动,大江豚慢慢地围着它,一会伸出长吻亲一下它的眼睛,一会儿用尾巴掸掸它的额头。“这是一个死孩子,为啥不肯放弃呢?”周围有人说。话音未落,江豚母亲再次骚动起来,不停地撞向小江豚,在浮浮沉沉之间,几次撞向桥墩,岸上的人们发出惊叫。也许是这惊叫扰动了江豚,最终,江豚放弃了,依依不舍地离去……

吴军不知道,此时,芋头就在对岸,隔河千里远,最终他无力地说:“我明天去看看他吧……”

水面上剧烈的波纹滑向桥墩,打个旋,滑向芦苇、码头,淼漫的远处,最终水天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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