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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里

2023-12-03秦拓夫

雪莲 2023年10期
关键词:矿长荒野工友

【作者简介】秦拓夫,原名秦顺福,土家族,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担任报刊编辑、主编30年。作品见于 《文艺报》《民族文学》 《红岩》 《鸭绿江》《作家天地》《雪莲》《时代报告》等报刊,出版纪实文集和长篇小说多部。

雷局长又在办公室骂娘,又在骂我是个饭桶。

坐在我对面的小刘面无表情地看我一眼,意思很明白:你又挨骂了。我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谁叫我摊上这事呢?

当初,县里决定开发黑龙煤矿,我一心想着把自己在大学里所学的专业用到实际工作中去,不想成天呆在办公室纸上谈兵,第一个毛遂自荐去当矿长。雷局长与我同为矿业大学采矿系毕业,是我的学长,或许因为这个缘故,雷局长向县领导力挺了我。县里决定举全县之力开发黑龙煤矿,用以解决全县的工业用煤问题,责任之大,担子之重,我们心里都清楚。可是,当我带着几百号人在大山沟里熬更守夜干了三年,结果连煤影子都没见到。那份矿山资源勘探资料把我们给害惨了,那地方根本就没有煤。开那个矿给我们县造成了不小的经济损失,作为主管全县工业的雷局长自然不好向县里交差。全县用煤单位的头头们也天天跑到工业局凑热闹,搞得局长、科长们不得安宁。好像压根就是局长、科长们欠了他们似的,不依不饶,还理直气壮。雷局长急得骂娘,把气直往我身上撒,经常在办公室大骂我是个饭桶。其实,他心里也清楚,不是我无能,而是那个地方根本没煤,就是把整个山挖空了也见不到一块煤。如果非骂娘不可,只能骂那份混账的勘探资料,骂县里的头头们饥不择食盲目决定开发黑龙煤矿,不该拿我这个一心想着为全县经济建设出力的热血青年当替罪羊、当出气筒。

倘若此时有人站出来解决全县的工业用煤问题,雷局长一定把他当救星,我也会把他当祖宗,这样我就不用天天在办公室提心吊胆地等着挨骂。

终于有一天,这个人出现了。但他不是孙猴子能从自己身上拔几根猴毛就吹出煤来,他提出的仍然是一个短时间内不能解决的办法。

“从地质资料上看,南莹山的贮煤丰富而且可靠,建议去那里开采。”

他话一出口,满座皆惊。南莹山?那个荒无人烟、遍地鬼火的地方,谁愿去那里开采?

“根据权威地质资料判断,那里的煤层离地表不远,掘进三四百米即可穿煤,投资成本不大。”

人们将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到他身上。这个从南方大学采矿系毕业分到局矿业科才一年多的愣头青,平日里默默无闻,很少有人注意他。没想到,在雷局长主持召开的全局“群策群力”大会上,他第一个站出来发言,而且语出惊人。我们都以为他是抢风头,按现在的说法刷存在感。但我却从他坚毅的目光里,看出他并不是为了出风头、刷存在感,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和做了不少功课之后才提出的这个建议。

他接着说:“如果打开那里的煤田,将是我县取之不尽的能源,可长久解决我县的工业用煤问题。”

有人接过他的话说道:“可是,我们眼下要的是煤,不是去开采,远水救不了近火,眼下有不少工厂的烟囱都不冒烟了。”

“眼下可以向外地借煤来解决,也只能这样。”

雷局长听了探出半个身子,两眼盯着他问:“你能去办这事吗?”

“能!只要局里授权给我。”

但雷局长马上改变了主意,伸手托着下巴一脸严肃地说:“借煤的事局里可以授权给你去办,还可以给你派两个助手。但不能去南莹山,谁都知道那地方凶险,去不得。”

“可是,不去南莹山开采,拿什么去还?”

“另想办法吧。”

“局长,哪还有什么办法可想?我查遍了全县所有的矿山资源勘探资料,只有南莹山有丰富的贮煤,而且没有断层、鸡窝型煤,煤层稳定,厚度都在一米二左右,是最理想的煤层。而其他几个有煤的地方,除断层、鸡窝型煤突出外,平均煤层厚度不到五十公分,开采难度和投资成本太大。”说到这里,他忽然提高嗓音大声说道:“如果局长和在座的各位领导、同事信得过我,我向你们保证,一定把南莹山的煤挖出来,若是挖不出煤来,我提头回来见!”

军令状!当着全局三十多号人立下的军令状,这可不是开玩笑,更不是儿戏。

就这样,陆平,这个二十五岁的愣头青,带着黑龙煤矿部分矿工和技术骨干朝南莹山那片神秘的荒野走去。

我们都是年轻人,对未来总是充满幻想。我们把那片荒野想象成宽阔的草原,有美丽的鲜花,潺潺的流水、迷人的森林……在我們这支年轻的开拓者队伍中,我的年龄最大,三十挂一,因之前当过矿长,雷局长特意派我去给陆平当助手。我心里明白,让我去给陆平当助手只是表面文章,实际上等同于把我发配到那个荒野里充军了。

六辆东风大货车载着我们在通往南莹镇的公路上行驶,坑坑洼洼的路面让大货车一路颠簸,公路两边的山峦、涧水、溪河、村庄从我们眼皮下一掠而过。

工友们在颠簸的车厢里开始活跃起来,唱着他们自编的山歌:

离开了家乡

我就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

那里有山花和仙草

采一把寄回我的家乡

……

我静静地坐在陆平身旁。在颠簸的车厢里,他似乎在闭目养神。但从他似睡非睡的样子能看出他正在思考什么,也许他正在思考到了南莹山后怎么开展工作,也许他在回味花前月下与恋人温柔的拥抱和醉人的甜吻。一位工友正兴致勃勃地向大家讲述南莹山的神奇故事。大意是,很久以前,南莹山还是一片茫茫原始大森林,树木参天,茂盛蔽日,无边无际。大森林里,到处是飞禽走兽。一日,南方来了一位做皮货生意的中年男子,为了掌握时间,他带了一只经过训练的公鸡,这只公鸡每天叫三次,分别代表早中晚三个时辰。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他误入了南莹山大森林中迷失了方向,转了大半天又转回到原处。第二天早上,他被一只老虎吃掉,公鸡窜进一棵巨大的空心古树里,老虎守在树下不走,想吃掉公鸡。公鸡不敢出来,一直躲在树里“咯咯咯嘎——”地叫。这时,奇迹出现了,空心树突然变成一柱冲天巨石,巨石顶上蹲着一只公鸡,转眼间变成了石公鸡。老虎见状,吓得怆惶逃走。从那以后,行人朝这片大森林走来,远远就能听到隐隐约约、忽远忽近的公鸡啼鸣声。

我也被这位工友讲的故事吸引。我想,这个故事除了给南莹山抹上了一层神秘色彩,似乎还有别的警喻。

六辆大货车带着一路尘烟、经过五个多小时的行驶,到达了南莹镇。我们在镇上餐馆吃完饭后,已是下午四点多钟。考虑到进南莹山没有公路,还需要徒步三十多里山路,陆平和我商量后,决定在南莹镇住下,第二天早饭后向南莹山进发。当天晚上,我们把南莹镇上大大小小的旅馆全包了,才勉强容下我们这一百多号人。

第二天当我们吃了早饭浩浩荡荡徒步走进南莹山荒野时,已是下午三点多钟。陆平指挥工友们搭帐篷。很快,一顶顶帐篷像蒙古包一样散布在茫茫的荒野里。帐篷上空盘旋着各种飞禽,有的飞禽拖着长长的尾巴,远处灰蒙蒙的大森林里不时传来野兽的嚎叫声,给空旷的荒野带来几分恐怖气氛,一些胆小的工友听了,身子不由打颤。忽然间,我们听到来自大森林的公鸡啼鸣声,忽远忽近。在车上讲故事的那位工友兴奋地大声嚷道:“你们快听,那是公鸡在叫。还记得我在车上讲的那个故事吗,那可是真的哩。”

我带着炊事班的六个炊事员选了一个四面避风的山坳处,用石头泥土造了四口灶,将四口大铁锅安上去,就地取柴,开始埋锅造饭,四炷浓烟同时升起,在荒野里飘游。于是,沉寂的荒野里,除了远处大森林里传来的野兽嚎叫声,公鸡的啼鸣声,还有喧哗的人声,星罗棋布的帐篷,袅袅升腾的炊烟。

一位工友忽然在远处山包上大声喊道:“快来看咧,这里有座坟!”

这缈无人烟的荒野里,怎么会有坟呢?

我们怀着好奇心一路小跑过去。只见一座乱石堆砌的坟,四周长满茂密的杂草,坟堆上的乱石早已褪去光泽,长满青苔。这座没有墓碑、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乱石堆砌的无名坟,我们只能推断为多年前,有一个地质勘探小组深入到这片荒野进行野外作业,一名队员(根据坟堆大小判断应为一人)不幸遇难,由于交通不便,离最近的场镇也有三十多里山路,难以将遇难队友的遗体送出。为了不影响队员们继续开展勘探作业,只好将遇难队友的遗体就地掩埋。这只是我们的主观推断,也有可能是进来打猎的人遇难后被同伴草草地掩埋于此,但这种可能性极小。

这座乱石堆砌的无名坟,给我们这些初入荒野的人心头上压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让我们的心情一下变得沉重起来。

我们就这样闯入了荒野,在荒野里住下。

没有机械设备,我们用钢钎、大锤一寸一寸向岩层掘进;没有电,我们用油灯照明;没有水,我们去山崖上寻找泉水;没有住房,我们搭帐篷,扎草棚;没有粮食和蔬菜,我们去三十里外的南莹镇采购,肩挑背扛搬回来。就是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我们这批年轻的开拓者,远离妻儿老小,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为解决全县工业用煤问题背水一战。

刚吃过早饭,陆平约我去南莹山森林里打猎,说打几只野山羊、野猪回来给工友们改善生活。

我欣然同意。

我们挎上各自的猎枪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山间小路朝森林里走去。陆平挎的是一杆板栗色双管猎枪,据他讲,是他的一位好友得知他要到南莹山开矿,特意买了一杆双管猎枪送他。那位好友听别人说南莹山是大片荒野还有大片原始森林,野猪、豺狼、野山羊等各种野兽出没于森林、荒野,带上一杆猎枪既可防身又可猎取野猪野山羊开开野味。我用的是一杆从乡民手里买来的火药枪,枪身的油漆是黑色的,已不太光亮,看样子应该用了好几个年头,但枪好使,板机好用,一扣就响,枪管足有一米五长,火力足,射程远,杀伤力強。那年月,政府对民间用于打猎的枪支管得不严,农村尤其是边远山区到处都能见到火药枪。有的乡民还挎着火药枪赶集哩。走入森林,乳白色的雾霭像浓稠的浆液在森林里流动,仿佛能把人浮起来。红日露头,雾霭初散时,我们爬上森林里的一座小山包。往上看,头顶千柯竞翠,万木葱笼,往下看,仍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海。森林里到处是悦耳动听的鸟鸣声,淙淙如琴的泉水声,如泣如诉的松涛声,让我们恍若置身于大自然的音乐天堂。

陆平在一个石缝里看到一束喇叭花,雪白柔嫩的花筒,酷似一只玲珑的小喇叭。陆平小心翼翼地将它连根拔起,捧在手里,轻轻捏着根须上的泥土。

“老兄,我们把这枝花带回去栽在井口旁,让它好好生长,年年开花。哦,对了,要发动工友们工作之余栽花种树,美化矿区,将来把我们这个矿弄得像公园似的。”

我给他泼了瓢冷水,随口淡淡地说了一句:“你没看出来吗,工友们有几个愿意留在这里,哪还有心思栽花种树哦。”

这话果然让他扫兴,沉默无语。也许我这句话一下子把他带回到了现实中。这个鬼地方,季风刮起来卷起遮天蔽日的黄沙,荒野里弥漫着混沌的灰霾,黑色的老鹰和水老鸹在荒野上空翻飞鸣啸,板结的土地上爬行着无精打采的蜥蜴。工友们在四壁漏风的土墙房和草棚里啃着馒头、喝着稀粥。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一些工友坚持不下去,借故回家看望父母一去不返。但也有一些人明知这里艰苦,又扛着铺盖卷来了,自己动手夯地基,做土坯,建土房。慢慢的,荒野里有了一栋一栋低矮的土墙房,有了简陋的办公室,职工宿舍、食堂。在县里的动员下,各乡镇抽出人力,经过三个月的苦战,修通了南莹镇至南莹山煤矿的简易公路,县里还拨出专款为我们购买了一辆通用牌皮卡车,用于采购生活用品、食材及矿井掘进物资,逐渐改善我们的生活及工作条件。但部分工友仍不安心在这里干下去,他们最担心的是在这里把岁数混大了找不到对象。“煤矿工人干劲大,三十几岁无人嫁!”他们时常这样自嘲。

还有一个原因,这里的生活环境和工作条件比起山外任何一个地方都艰苦,而且生活枯燥无味。他们常常在暖融融的阳光下,赤裸上身,或三五一群仰躺在草地上,用五音不齐的嗓子唱着时兴或不时兴甚至有些下流的歌,或者手拉着手在空旷的草地上像野蛮人一样跳舞。

他们的业余生活太枯燥无味,甚是无聊,他们也并不像绵羊和驯鹿那么好管束。他们年轻气盛,什么冒险、胡闹和恶作剧都敢干。他们可以连夜跑到二十里外的村子里去看电影,回来时顺手带几只鸡鸭之类的“战利品”,他们可以把一个偶尔误入荒野的女人团团围住,嘻皮笑脸地胡搅蛮缠一番后,再一本正经地把她护送回家。他们把尿撒进酒瓶里,细心封好,送给他们最不喜欢的人。

但他们佩服陆平,认为他表面上看起来是书生,其实是一条汉子。谁不想呆在局机关拿工资过舒坦日子,谁愿跑到这杳无人烟的荒野里来喝西北风?陆平在职工大会上说:“我们干的才是男人干的事。”这话让工友们觉得他是一条汉子。细心的工人发现,陆平从第一天踏入南莹山后,这一年多时间,他没离开过,也没人听他说过一句回城的话,他就像一根铁柱子杵在荒野里一动不动。

工友们都知道他有一个很漂亮的女朋友,是县文工团的歌唱演员。这是因我在一次醉酒后泄露的机密,这个消息像荒野里的风一样很快吹到所有工友们的耳朵里。有位工友听了咂吧着嘴说:“我要是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打死都不到这荒野里来,天天守着漂亮女朋友多安逸呀。”

陆平第一次见到那位漂亮的女演员时就直言相告:“我是搞煤炭的,一辈子跟煤炭打交道。”她听了嫣然一笑:“我们都离不开煤,都需要它的光和热。”有共同语言,话就投机。她理解他的工作,他羡慕她的职业。他们见面的时间多了起来。文工团每次演出,他都要去观看,为她鼓掌。

后来,他们相爱了。

在去南莹山的头天晚上,他应邀参加文工团举办的一场青年舞会。他轻轻搂着她纤细的腰肢,在节奏徐缓的音乐声中翩翩起舞。

“兰筠,明天,我就要离开你了。”他含情脉脉地对她说。

“到什么地方去?是出差吗?”

“不是出差,是到南莹山开采煤矿。”

“南莹山?那个神秘的荒野吗?”

“是的。但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在那里建起一座新型的现代化煤矿,并成为我们县永远的产煤基地。”

“是组织上点名让你去的吗?”

“不,是我主动请缨去的。”

“你为什么要作出这样的决定,难道呆在局机关不好吗?有多少人想留在县城工作都不能,你却要主动去那么偏远的荒野里工作。为什么呀?是因为想离开我吗?”

“你千万别误会。我学的采矿专业,不到采矿一线去工作,整天呆在机关里纸上谈兵,长此以往,我将一事无成。再说,看着全县大小工厂因缺煤停产,我这个搞采矿专业的人心里不是个滋味,哪能坐得住。”

“难道,你非去不可?”

“已经决定,无法改变了。”

“那……你去吧。”

接下来,他们没有说话,默默地跳舞,彼此的心情都变得沉重起来,舞步也开始乱了。

“陆矿长,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我朝他轻声喊道,把他从沉思中唤回。

我们继续朝前走。忽然, 我听到前面茂密的树林里传来“咯、咯、咯嘎——”的公鸡啼鸣声,比家养的公鸡叫声略显苍脆,尾音稍短。这应该是我们之前听到的公鸡啼鸣声。我和陆平小心翼翼朝前面走去,想看看发出公鸡啼鸣声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如果真是那位工友讲的那样由公鸡石发出的叫声,就不是传说,而是传奇了。我和陆平都很好奇也很激动,都想前去看个究竟。转过一个小山包,离我们十多米远处看到一棵古松的枝桠上,蹲着一只“大公鸡”,它的头部、头冠和身子跟家养的公鸡长得一模一样,只是羽毛呈金黄色的金属光泽,尾部羽毛多而长,呈黑色。这时,这只“大公鸡”又昂起头来叫了一声,清脆悦耳。我举起猎枪准备要朝它开火,被陆平一把拦住,说道:“不能开枪,这是一只红原鸡,是家鸡的祖先,珍稀动物,也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我头一回看到这么漂亮的野生公鸡,想打下來拿回去让工友们开开眼。听陆平这么一讲,心里顿生敬畏,举枪的手自然放下。

我们绕过这只红原鸡,继续朝前走。前面不远处的一棵柏树上蹲着两只山鸡,我用枪托轻轻碰了一下陆平的腰,抬手指了指树枝上的两只山鸡。陆平看了,会意地跟我一起举起猎枪瞄准那两只倒霉的山鸡。

“砰、砰”两声枪响,霰弹冲出枪口,两只山鸡应声掉到地上。我和陆平得意地互望一眼,彼此竖了一下大拇指,兴奋地跑上去,一人抓起一只山鸡看了看,发现我们的枪弹都打在山鸡的头部。

太阳快要落到地平线的时候,我和陆平的猎枪上各挂着两只山鸡、一只野兔回到矿里。路过井口时,一群工友正朝井口走来,见我们枪头上挂着的猎物,有几个工友兴奋地喊道:“矿长要给我们开荤啦!”陆平大声说:“等你们下班回来,我让炊事班弄给你们吃。”陆平忽然看到人群中一高一矮两个工友歪戴着安全帽,步履踉跄,还边走边喊着口齿不清的酒令。

陆平见状,几步跨上去拦住两个酒鬼,大声喝问道:“醉成这个样子还敢去上班?”

“醉了又咋的?班长都不管你管得着吗?给我滚一边去,不然,老子对你不客气。”高个子醉眼朦胧地看着陆平说道。

“酒后不准入井作业,你不懂吗?”

高个子忽然尖叫起来血红的眼睛像狼一样:“老子在这荒野里卖命,喝酒咋啦,就这点爱好你狗日的也要管?”

陆平气得圆睁两眼,突然把猎抢一扔,一个上勾拳闪电般地击向高个子的左下颌,如同拳击手干净利索地将高出他一头的工友击倒在地。工友们看到高个子被矿长一拳打到路边的土坑里一动不动、狼狈不堪的样子,发出阵阵粗犷的喝彩。

后来,我从陆平嘴里得知,他在大学里跟体育老师学过拳击。

“你们,是谁带头喝的酒?你们班长在哪?”

“矿长,他们下班后没事干就喝酒,我劝不住。”班长哭丧着脸说。

高个子这时从土坑里爬上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把安全帽往地上一扔,喊道:“老子不为你卖命了,你让老子走!”

陆平的怒火再次被点燃,又要动手。我急忙上前拦住,回头大声喝住高个子:“你给我住嘴。”并让班长把他带回宿舍,然后对陆平说:“你就别跟一个喝醉酒的人较劲。”

陆平冷静下来,对我说:“你安排时间召开全矿职工大会,强调所有入井人员包括矿领导在内,一律不准酒后入井,不准携带烟火入井,不准带病入井,入井必须戴好安全帽,系好安全带,穿好井下工作服和工作靴,确保安全入井,违者重罚,班长、队长到主管科室负责人都要跟着受处罚。”

发生在井口这件事,深深地触动了陆平的某根神经。他清醒地意识到,必须想办法改善工友们的业余生活,不然,他们只会酗酒,骂娘,闹事,或者偷跑,不好管理。人往路上走,水往沟里流。人需要基本的生活条件满足基本的需求,才能安下心来。

陆平跟我谈了他的想法。他打算办一个露天俱乐部,购置几件乐器,派几名有点音乐基础的工友去县文工团学习,回来组建一个乐队,让工友们业余时间在坝子里跳跳时兴的吉特巴、迪斯科。同时,组建篮球队,经常组织开展篮球比赛,丰富工友们的业余生活。我听了赞同组建篮球队,认为既可活跃工友们的业余生活,又能让工友们强身健体。但我反对组建露天俱乐部,让工友们跳那种来自西方的扭屁股舞,很容易把工友们带坏。

“陆矿长,我觉得在荒野里搞煤矿,不同于花花绿绿的城市,这里环境不同,更需要工友们朴实的思想和行为,不能让西方国家那些东西侵蚀工友们朴实的思想,这对我们的事业很不利。”

陆平一脸疑惑不解的表情看着我:“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我们每个人都有七情六欲,都有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我们这些工友远离城市,在这个闭塞的荒野里,生活枯燥乏味,不开展一些娱乐活动,长期下去会是什么结果?”

看得出,他下决心要搞这个露天俱乐部,我毕竟只是他的助手,而不是他的上级可以强行阻止。但我心里仍然持反对态度。

就在这时,我接到家里发来的电报:父亡速回!拿着这份加急电报,就像拿着刚从炉火中取出的一块烧得通红的铁,疼得我双手发抖,差点掉地上。我苦命的父亲,在我五岁那年母亲去世,不久,父亲又得了一场风瘫,左手干枯得如同干柴,神经血管全都坏死了,一点不能动弹。父亲几乎拼了命才把我养大成年,送我读完大学。可是,父亲却很少得到我的孝敬就溘然而去。电报是妻发来的。我想,妻比我更伤心,因为我常年走南闯北很少在家,赡养父亲的担子全落在她身上。她是一个贤慧善良的农村女人,当初父亲替我订下这门亲事也是看重她这一点。我经常在她写给我的信中看到,父亲很体贴她,用他仅有的一只手帮她抱孩子、背孩子,干一些他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左邻右舍一旦欺负她,父亲就去找他们理论,维护他儿媳的尊严。如今,父亲走了,她再也得不到父亲的保护和帮助,怎么不伤心呢。

我拿着这封电报向陆平请假,想尽快赶回家去,与父亲最后一别。当我朝陆平办公室走去时,心里忽然担忧起来:他会相信我是回去奔丧吗?陆平跟我同住一个房间,我经常看到工友们不是挂着眼泪就是哭丧着脸拿着一份“父亡”或“母亡”的电报来向他请假,结果大多一去不复返了。这些工友也太不像话,不愿呆在这地方,就想了个馊主意,让家里人发个假电报来忽悠陆平。上了十几回当后,陆平不再相信工友手里拿着的“父亡”或“母亡”之类的电报,更不相信他们的眼泪,一律不放行。在这个远离上级、上级也鞭长莫及的荒野里,陆平就是一个土皇帝,他能主宰我们这里所有人的命运,他能决定我们是留还是走。

“谁也别想离开!”他说。

“还是给大家一点自由吧。”我说。

“自由?离开这里就自由?大家都自由了谁来打掘进?他们当初选择到这里来就没想过这里的艰苦吗,那份劳动合同上不是写得很清楚吗?还有,我们向局里立下的军令状呢?难道是放屁吗?”

“大家都有妻儿老小,兄弟姐妹,总得让他们回家看看嘛。”

“难道我就没有吗?我就不想念他们吗?还是那句话,没有打穿煤层之前,谁也别想离开这里。”

我相信他说的是心里话,他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我经常见他一有空就给他的父母、兄妹,还有她的恋人兰筠写信。有一次,我无意中看了他刚写完留在桌上的一封信,那是写给兰筠的,写了满满五页十六开的信笺纸,字里行间倾泻出的是滚烫的文字,激情如火。不熟悉他的人,看了这封信,绝不相信这是出自一个外表冷漠、不苟言笑的人之手。他思恋兰筠之情赤裸裸地表现在文字里,也出现在他的睡梦中。我经常在梦中被他呼喊“兰筠”的声音惊醒。但他在工友们面前,甚至在我这个最了解他秘密的人面前,却从不流露半点对兰筠的思念之情,还要做出一副不屑于儿女情长的模样。我清楚他表面的冷漠与内心的激情是两码子事,表面是给别人看的,内心才是留给他自己的。但我确信他在忠实地兑现他向局里作出的承诺。

现在,我拿着“父亡速回”的电报,是回去奔丧而不是回去相亲。我十分信任妻,尽管她也很想念我,希望我能经常回到她身边,但她绝不会用这种方式骗我回去。如果我要怀疑这封电报是假的,那简直就是在侮辱妻的人格。当我把电报递给陆平看后,他却冷冷地问我:“你的意思是要请假回去?”

我说:“我这个做儿子的总得回去见父亲最后一面吧。”

他瞟了我一眼:“人都死了,有什么好见的,你父亲能睁开眼看你,能听你说话?”

他的神情和说话的语气,分明是不相信我拿着的这封电报是真的。

我气得暴跳起来,第一次冲他发脾气,大声吼道:“你简直不是人,是个冷血动物!我就是想回去想疯了,也不会拿我父亲的生命来为我当托词。今天这个假,你准与不准,我都得回去。”吼完,我一把抓过他手里的电报,气冲冲地走出他的办公室。

回到家里,我看到妻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把父亲的丧事料理得井井有条。我虔诚地跪在父亲的灵柩前,从衣袋里掏出一块乌亮的煤作为供品呈放在父亲灵柩前的供台上。这是我特意从朋友那里要来的一块煤,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要用一块煤作为供品送给西去的父亲,难道只是为了向父亲表达我良心上的不安——正是为了煤,我才未能尽到一个做儿子的责任?我跪在父亲的灵柩前,深深地叩头,以此表達我对父亲的愧疚。

灵堂外忽然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急忙迎了上去,罗副矿长带着十几名科长、队长表情凝重地走到我父亲灵柩前分别鞠躬后,罗副矿长把一个牛皮信封塞到我手里,说:“节哀顺变吧。这是陆矿长和我们大伙的一点心意,你把它收下。陆矿长还特意让我转达他的歉意,请你谅解。你走后,他才醒悟过来,你怎么可能跟工友们一样呢,毕竟你是老党员,以前也当过矿长,现在也是矿领导嘛。”

我说,我理解陆矿长的苦衷。如果我处在他的位置上,也会这么想这么做。

“陆矿长说了,让你安心把你父亲的后事安排好后才回去,我们得马上回去,你也知道,矿里离不开我们。”

在家里呆了三天,把父亲的后事料理完后,我就要回矿里,妻不舍我,送我一程又一程,一直送到离村三公里的大垭口还不愿回去。我说:“你回吧,过不了多久,我们就打穿煤层了。到那时,我把你和儿子接到矿里,在机修车间或电瓶房给你安排一份工作。到那时,我们再也不分开。”

妻终于站住脚,泪水涟涟地说:“你早点回来啊!”我抱了抱她嗯了一声,然后转身朝前面那条山间小道走去。当我走到前面那道山嘴就要转过山嘴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去,妻还站在大垭口上目送着我。一阵清风掀起她头上的长发,在苍凉的天空下飘动。

回到矿里,太阳落在西边的地平线上,荒野里弥漫一层桔红色的雾霾之气。我径直朝宿舍走去,在经过一块草坪时,几名工友聚在一起说话。我忽然听到一个工友沙哑着声音说:“别看陆矿长对我们这些男人像关进笼子一样管着,可连一个女人都管不住。”

“就是嘛,要不然,他女朋友来了就走,还气冲冲地走。”

我听了后的第一反应就是兰筠这两天到矿里来了,还有可能与陆平发生了矛盾。不然,工友们怎会这样说呢?

“你父亲的后事处理好了么?”正在房间里抽闷烟的陆平见我打开房门进来,关切地问我。我能感受到他的真诚并非出于礼节,我说处理好了,谢谢你。我低头看了一眼,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支烟头,平时很少抽烟的陆平,此时此刻把整个房间里弄得乌烟瘴气,云遮雾绕。不用问,兰筠来过,而且有可能像工友说的那样与他不欢而散。

“听工友们说,兰筠来了,人呢?”

“走了。”

“你没留她多住几天?”

“留不下来。”他给我递过来一支烟,又说:“人各有志,不能勉强。她这次来,是传达她父母的意见,劝我回城。她父母不同意我留在这里。你说,我能回城吗?我向局里立下的军令状呢?我不同意,她就走了。她这一走,就表明我俩的关系到此为止了。”

我想好好劝他,可没等我话出口,他忽然话锋一转说到工作上去了。他紧锁双眉,语气沉重地说:“主井硐掘进遇到新情况,地质结构发生变化,按地质资料提供的数据看,现在的位置应该穿煤层,可一点迹象都没有。而我们眼下面临的困难很大,资金严重不足,工友们的工资这个月都发不出来了。如果继续延伸掘进,万一打不出煤来,这个责任谁来承担?”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种情况下,我连提建议的勇气都没有,一旦重蹈黑龙煤矿的覆辙,我真就吃不完兜着走。

陆平见我不吭声,忽然扬手一挥,果断地说:“这个风险我来担,继续往前掘进五十至一百米。我想,地质资料与实际误差不会超过这个范围,如果还是见不到煤层,那就是天意。资金问题我来想办法。”

第二天,陆平把矿里的事务交给我和罗副矿长负责,他就走了。

一个星期后,陆平兴冲冲地回到矿里,对我和罗副矿长说:“钱搞到了,可以继续掘进。”但他很快发现我和罗副矿长并没有为他搞到钱高兴,而是沮丧着脸。

“你们是怎么了?”

我和罗副矿长互看一眼,一齐说:“工友们都走了,只留下来十五个人。”

“为什么不拦住他们?”

“他们像是早就商量好了,连这个月的工资都不要,背起铺盖卷一哄而散,我俩拦不住呀!”

在最艰难的时候,只有我们十几个人跟他留下。这意味着,揭穿南莹山煤矿的煤层就靠我们这十几个人了。

“让他们走吧,没骨架的东西!”陆平狠狠地骂了一句。他骂的是“没骨架”而不是“没骨气”,我没听错。一个人连骨架都没有,那一身肉搁哪里呢,那还是人吗?他把留下来的人全召集起来开会,充满激情地说:“工友们,南莹山,这片神奇的荒野里,就剩下我们这十八个人了。我们要像当年红军强渡大渡河的十八位勇士那样,拿出以一当十以一当百的勇气和精神把南莹山的煤层揭穿。等我们揭穿了煤层,我要向局里给你们请功,不仅给你们发奖金,还要将你们全部转为国有企业的正式职工,让你们都端上铁饭碗,吃供应粮,一辈子吃穿不愁。”

陆平的话让工友们顿时热血沸腾,浑身是胆,充满力量。

矿里写给县工业局的报告,正如陆平预判的那样,还惊动了县政府,专题研究了南莹山煤矿继续掘进的资金问题。最后做出的决定是:在未揭穿煤层之前,资金問题由矿里自行解决,揭穿煤层后,由县财政一次性补齐。看来,我们的希望只能寄托在早日揭穿煤层上了。

“只能背水一战了!”陆平拿着县政府的《会议纪要》对我和罗副矿长说:“很明显嘛,县里是担心我们像黑龙煤矿一样打不出煤来,钱花了煤影子都看不见,这样折腾下去,县政府也受不了。好在我已预判到了这个结果,回去把老家的房子抵押给银行贷了一笔款,再找三朋四友借了些钱,足够揭穿煤层。现在,我手里拿着县政府的《会议纪要》,也不用担心揭穿煤层后没钱还我那些借款了。”

说完后,陆平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急忙对我和罗副矿长交待:“千万别跟工友们说我这钱的来历,让他们知道了不好。”

夏季时节,荒野里经常下暴雨,刚才还是烈日当空,眨眼工夫便是大雨滂沱,像巨龙一样在荒野里翻卷,齐刷刷的雨箭中,刺目的闪电在荒野上空划着弧线。

我们的掘进工作分早中晚三班轮流,一刻也没停下。陆矿长、罗副矿长和我各带一个掘进班,每个班五人,包括打钻、放炮、除碴。其余三人分三个班给三个掘进班开空压机,为碛头掘进的风压钻机送压缩空气,保障钻机作业不停机。

钻机在井硐深处不停地发出轰隆隆的吼声,一寸一寸地向前延伸。根据地质情况判断,距离煤层已经不远了,初步推算还有二十多米就能见煤。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遇到了烂槽,这是井下作业中的重大灾害之一,稍不留神就会出伤亡事故。

“我认为应该将这一情况及时向局里报告,停止掘进,等待局里拿出方案后再恢复。”作为助理,我必须提出我的意见。在煤矿干了这么多年,虽然理论水平不如陆平,但实际工作经验我不比他差。在这种情况下冒险作业,我内心不安,担心出事。

“眼看就要见煤层,打什么退堂鼓嘛。”陆平很不满意我说的话,像是我在故意给他泼冷水似的。说实话,我佩服他这种不怕困难的精神和强烈的事业心,他要兑现他的诺言,他要在神奇的荒野里创造神奇的故事。两年多来,他除前次回老家凑钱和一年前回局里开过一次会外,其余时间全厮守在这荒野里。眼看就快揭穿煤层,他无论如何不会放弃,要一鼓作气冲过去,明知有危险也要冒险一搏,就像战场上的勇士去炸碉堡一样,明知很难生还,也要义无反顾地冲上去。我想,他眼下的状况就跟扛着炸药包去炸碉堡的勇士一样。

陆平为了最大程度地降低烂槽带来的作业风险,他将三个班编在一起,将坚硬的杂木运入烂槽处,亲自指挥工友们架设八字木架,加固顶板和烂槽壁,防止冒顶塌方。这是处理井下烂槽的常用方法。

一天中午,我陪着陆平来到井下作业现场,工友们在罗副矿长的指挥下,正在热火朝天地架厢作业,劳动激情十分高涨,他们都一心想早日闯过这一关,早一天把煤揭穿。

我忽然听到头顶上有老鼠咬纸一样的声音,这是大冒顶的前兆。这时,陆平也听到了,抬头看了顶上一眼,没待我们喊出一个“撤”字,“轰隆”一声巨响,顶板铺天盖地塌了下来。就在这一瞬间,陆平猛地撞了我一下,我的身子飞了起来,像腾云驾雾一样,重重地摔到离碛头数米远的地方。当我醒来时,面前一个人影都没有,只见大堆岩石堆满了碛头。我仓惶逃到井外,把负责开空压机的三个工友和轮班休息的两个工友喊来,用了三天时间把遇难的陆矿长、罗副矿长和十位工友的尸体从石堆里拉出,运到井外,把他们并排安葬在面朝矿区的一座山坡上,并在他们的墓前分别竖立木牌,上面写着他们的名字。

我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如实向局里作了汇报。雷局长听了半天没说话,这次他没骂娘。沉默了一会只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雨过天晴,荒野里清新如洗,四周的群山、森林静谧肃穆。我踏着一地夕阳,怀着沉重而凄凉的心境朝工友们的墓地走去。

忽然,我看到荒野里的地平线上,桔红色的晚霞中,三辆吉普车朝矿区开来。我知道是雷局長和县里的领导们来了。我急切地朝他们跑去。

从车上下来的是雷局长和局里的三个副局长、几位科长,还有县长和分管工业的副县长。他们站在矿区的草坪上听取我的简要汇报后,一起默默地朝工友们的墓地走去。

这时,晚霞将整个荒野映染得一片通红,梦幻般的霞光在遇难工友们的墓前闪烁,墓碑上的字体更加耀眼夺目。

故事讲到这里就要结束了。但我还想说说这个故事的结局:陆平遇难后,局里任命我为矿长,接过陆平的担子,继续掘进,用了半个月时间终于打穿了南莹山的煤层。两年之后,我们在这片神奇的荒野里建起了一座花园式的现代化煤矿,实现了陆平生前为之奋斗的愿望,也告慰长眠于荒野里的那些年轻的开拓者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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