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起的地方
2023-12-03朱百强
【作者简介】朱百强,陕西眉县人,现就职于媒体。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煤矿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 《西安晚报》 《朔方》《绿洲》《延河》《阳光》《雪莲》《红豆》《小说林》等报刊。小说集《梦中的格桑花》获“六维” 第二届宝鸡作家协会小说奖,短篇小说《欢迎北京女人》获第九届秦岭文学奖。
1
那些年,我最讨厌的是我爹,他吹牛皮撂大话,把我们家领导得越过越穷,导致我跟媳妇之间常发生矛盾,以至于大打出手,头破血流。
冬天的一个晚上,我和媳妇李玉梅又发生了战争,天一亮,李玉梅就背着包袱回了娘家。
我心想,走了好,我就自由了,没人管我,我想去哪儿去哪儿,哪儿暖和去哪儿,想去谁家打牌就打牌,打翻二带五、斗地主也行,谝闲传更好。她这样的母老虎谁家也不会要,过不了三天,就乖乖回来了。
可三天过去,李玉梅没回家。
娘让我去一趟老丈人家,给玉梅个台阶下。娘劝我,屋檐水往下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无论怎么说,玉梅总是狗旦亲妈,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狗旦面子上,她也会回家的。又说:记住,她爹娘打你骂你,你要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唾在你脸上,你也别吭声,也得认。我知道,玉梅每次赌气回娘家,娘都是老调重弹,要我认输服软。但我也只得听,一次一次把玉梅接回来。我不能辜负娘的苦心。
老丈人家住在一个叫李家湾的村子。这个村在一个山沟里,离我们村有八里地。天灰蒙蒙的,似乎要下雪了。山坡、河道里的树木光秃秃,枯草被风刮得东倒西歪,一派肃杀的模样。阴坡还留有一片一片积雪,马蹄印似的。走进李家院子,几只鸡正从窗台扑棱棱往下飞,炕洞冒着缕缕青烟。我硬着头皮,腆着脸推上房的屋门,喊了几声,没人应答。我走进玉梅她父母住的东屋,只见两位老人坐在炕上,一个掂着长长的烟杆在吸,一个戴着老花镜做针线。他们似乎看见我了,又似乎没有看见,该干啥还在干啥,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和往常见到我截然不同。我像小学生一样,手足无措,尴尬地站着,准备接受老丈人劈头盖脸的辱骂,让老丈人先出口恶气。
老丈人嘴里吐出一股浓烟,冷笑一声,问咋,又打捶了?打吧打吧,我女子不值钱,往死里打吧。打得鸡飞狗跳墙,心也就甘了。
老丈人的话不软不硬,绵里藏针,我脸火辣辣地烧,到了无地自容的程度,我真想钻进墙缝里去。我本想分辩一番,却怕激怒老丈人,不敢在他面前造次,怕他用铜烟锅敲我。我领教过铜烟锅的厉害。有一次,铜烟锅敲在我头上,血流如注。他的脾气比我爹更爆烈,一旦发作,就会倾盆大雨般发泄,掂起啥就用啥朝我身上抡。
我悻悻然回了家。
我给娘说了去玉梅家的情况,娘叹息了一声,说你这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两口子这日子咋过?放我,比她的气还大。
爹说:他李大头歪就让他歪吧,依我看,咱也不要人了,我明个去找介绍人老范,让老范去告诉他李大头,把六百元彩礼退了。
三年前我结婚的时候,我爹我娘背着礼当给介绍人老范家跑了几次,告不尽的艰难,意思是我哥结婚不久,家中的账没还清,让老范传个话,希望李家能把彩礼减一点。几天后,老范回话了,称玉梅她爹难缠得很,硬得跟石头一样,说彩礼一分也不能少!我爹对此耿耿于怀,记恨在心,大骂李大头吃柿子尽拣软的捏。可我不结婚,我弟又在后面紧跟着。在一阵愁怨后,我娘说宁叫挣死牛,不能打住车,硬是连拉带借勒紧裤带,算是给我把媳妇拉扯进了门。
娘对爹说:你也是老糊涂了,人家女子当媳妇把娃都生了,给你退彩礼,你想得倒美。
我问娘咋办?
娘说:咋办?过三天你再去,她不回家,我再背著娃去。我就不信,赶过年把玉梅请不回来。
爹说:对,你们娘俩去不行,我再跑一回,不信把他李大头两口子的大脚缠不成碎脚。
三天后,我又去了李家湾。这回老丈人不在,就丈母娘一个,她做针线活,不理睬我。后来,我软缠硬磨讨好她,她这才问起狗旦的情况。我赶紧接茬说,就是因为玉梅不在家,娃半夜老是哭,要他妈。
丈母娘紧皱眉头说:玉梅到她姨家去了。又叹息一声:唉,谁劝都不听,你们的事我也管不了。
摸清底细,我的心一下子凉了。看来,李玉梅要抵抗到底,是彻底不想跟我过了。
出了李家湾村,我站在通往山外的沙石路上,环顾四周,茫然无措。回家吧,受不得娘数落,不回吧,又不知道往哪儿去。正在犹豫,一辆手扶拖拉机突突开了过来,我就扒了上去。
拖拉机是邻村的,司机我认识。他是去县城拉货,我要去县城找李玉梅,至于是否能找到,难说。但无论结果如何,我得跑一趟。现在我就是不想回家。
2
寒风凛冽,天太冷了。
拖拉机停在县城西大街,我跳下车跺着近乎麻木的脚,搓着冰凉的手,就往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挤。
印象中,李玉梅她姨家住县政府后面的状元巷,她姨两口子一个在县胶鞋厂上班,一个在县农机修造厂当工人,都吃商品粮。人家跟我们地位悬殊,我只去过一次。要去状元巷,须得过南大街。
到了南大街,我看到一堆人聚在县政府大门前,眼睛齐刷刷往墙上瞅。我挤上前,也想瞅个新鲜,发现原来是墙上公布栏贴着一张招工启事,内容是铜城矿务局青龙山煤矿招农民协议工,上面写有招工条件,招工步骤和程序,其中有报名地点和时间。有人指着启事说,事是好事,可咱看到迟了,报名赶不上了。有人说,咋赶不上,迟一天不行?不定还没人报名呢。一位老汉说,下煤窑危险呀,谁愿意去。你想想,有人愿意去,能轮到咱山里人。有人附和,对,下煤窑的是埋了没死的人,把脑袋在裤腰带上别着呢。
我却忽然觉得头顶出现一丝曙光,或许我的命运会因此而有某种转机,我得抓住这根救命的稻草。
大山长期将我禁锢,我觉得压抑,早渴望能变成一只鸟儿,享受山外无限度的自由和阳光。最主要的是,贫穷像雾霾笼罩在我们家屋顶,散去的那一天迟迟未到。这些年,我跟我哥翻山越岭给周城贩鸡贩狗贩菜,给建筑工地拉砂运石,总之,想尽办法,也挣不下钱。我哥住在上房的东屋,我住在西屋,分家另过后,我们都在堂屋盘了灶台,每次做饭,两个媳妇烧火都是屁股挨屁股。后来,妯娌间先指鸡骂狗,再就是嘴噘脸吊,一个不理一个,进入了冷战时期。我哥有苦难言,无奈之下,带媳妇去了几十里外的吊庄,自谋出路,也是为避免家中燃起战火。所谓吊庄,就是村里在山里开的荒地,如同俄罗斯飞地加里宁格勒,可呼而不可及。父母和弟妹只好在三间茅草棚里凑合。我结婚时家具都是借来的。可以说,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贫穷已深入到骨髓,我们的自尊和灵魂都被它无情地吞噬了。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些,依然守着几亩薄地,以满足解决温饱为荣,犁地间隙还要用沙哑的声音吼句秦腔,一副安贫乐道的样子。我穷怕了。我急于跳出农门。下井尽管存在危险,但我觉得国营煤矿和小煤窑不同,安全设施相对会好一些,更重要是有固定收入。
一是当了农协工沾上了工字,等于当了工人,和城里人一样吃上了商品粮。二是启事上写着一月有三百多元的固定工资,那是多好的事呀!和我们村的郭军社就一样了。郭军社是以农民轮换工的名义招到煤矿的,不知咋的,轮着轮着就变魔术似的成正式工了。
郭军社每次回来休假,穿一身湛蓝色劳动布工作服,头发油光,手腕上套块手表,脚上蹬亮锃锃的皮鞋,骑着崭新的自行车,一路铃声响,村里人羡慕死了。谁家想问郭军社借钱,都得提礼当。因为当工人有固定收入,郭军社在村里率先盖起一砖到顶的三间大瓦房。据说,再过几年,郭军社还要带老婆娃一块去矿上,搞什么农转非,全家吃商品粮哩。吃上商品粮不就跟城里人一样了?
看着招工启事,我越想心越热,顾不得去找李玉梅了,从人群里钻出来,往汽车站跑去。
在柳家河汽车站,我下了班车,径直往乡政府走,门房老汉问我干啥?我说招工报名。老汉说,不巧,刚下班。等上班再来。我说事急,加个班行不行?老汉温和一笑说,凡来办事的都说急,可人家办公室的人在灶上吃饭,我办不了这事呀!
一个饭字灌进耳朵,我的肠胃好像也有了感应,肚子咕咕叫起来,我对老汉笑笑:对,吃饭!
我来到一家小饭馆,在上衣、裤兜搜索了半天,掏出几张皱皱巴巴的钞票,从中找出一元的递给老板,要了一碗干面,边吃边朝斜对面的乡政府瞅,差点把面汤碗掀翻。我焦急等待着。约摸过了个把小时,我就赶忙去了乡政府。乡政府院子是东西两排的瓦房。门房老汉说,东排第二个门。人刚上班。我殷勤地对他笑笑,算作回应。
辦公室暖融融,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正趴在桌子上聚精会神读报纸,对我的进门似乎浑然不知。他的旁边有一个蜂窝煤炉子,炉子冒着蓝色的火苗。我说同志,我要报名。他头也不抬问,报啥名?不招工不招干不征兵报啥名?我从口袋里掏出刚在街上买的一包烟,抽出一支,双手递上去,说了煤矿招工的事。他坐下去,拉开抽屉,取出火柴,点燃香烟,美滋滋地吸了一口,和蔼了许多,说:有这回事,你想去?昨天报名就截止了。我说大叔,行行好,错一天时间,给我把名报上吧。他的四方脸抻得平平的,说这是原则问题,哪天截止是有要求的,咱要对人家矿上负责。他说:这次招工,是铜城矿务局给咱们山区县的指标,县劳动局配合,在县上贴有招工启事,在各乡镇贴的招工启事,还散发过传单,你们不睁大眼睛看,怪谁?以后没事要多去村上、来乡上转转,万一有招工的好消息,你不就逮住了。嗯,记住没?我这才想起,乡政府大门外的墙上好像贴着一张启事,下半部分已被风刮扯了。我的目光在启事上恍惚扫了一眼。
我点点头,说记住了。又给他递上一支烟,说大叔,能不能把我的名字加在别人名字后面。他说:这不还是报名吗,咋能随便加,我会犯错误的。
话到了这个份上,等于对方把门关死了。唉,就差了一天,不,严格地讲只是半天,我就没当工人的机会了。只怨自己命不好,没有吃公家饭的命。我失望地离开了办公室。
忽然,却有人叫我,哎哎,小伙子停一下。我停下脚步回头望,是办公室的“眼镜”,他站在门口对我招手:来来,有话对你讲。
我进了办公室,“眼镜”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说:把你的烟拿走吧。让别人看见不好。原来,我花二毛九分钱买的“大雁塔”香烟丢在办公桌上。我说,我不会抽烟,你抽吧。又转身走了。
走了没有十步远,“眼镜”又喊我回来。我再次返回办公室。他让我坐下,对我说,我看你也是实诚人,干脆变通一下,给你把名报了。我一脸疑惑,不知啥叫变通。他嘿嘿笑了,说:是这样,前天,郭家沟一个小伙子报了名,今天乡上一名领导说这是他外甥,把名字划掉,不让他外甥参加这次招工了。我说,没经过本人同意,他外甥不愿意咋办?领导说,他翻天呀,我姐就这一棵独苗,我要对我姐负责。今天我才听人说,领导的意思嫌下井危险,让他外甥等下一次招工,不去煤矿了。我把他外甥的名字改为你名字,你就算在规定时间把名报了。马列主义灵活应用,这样变通一下,不是把你俩的问题都解决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喜出望外,长出了一口气,蓦然发现面前的“眼镜”就是我生命中的贵人。我浑身战栗,感觉心都要跳出来了,伸出手,欲学公家人的样子跟他握一下,表示诚心的感谢,见他没有配合的意思,弯腰给他深深地鞠躬,笨拙地说:谢谢大叔,谢谢大叔!
“眼镜”说:在机关不能叔长叔短叫,你叫我张主任就行了。
我试着叫了一声张主任,“眼镜”爽快答应了,把董广才三个字写在报名册上。笑哈哈说:这不就成了。
我离开时,张主任看了看报名册说,你们董家塬村共有六个人报名,其中还有侯丰收、王红旗、张小占、高产量、李跃进,你回去提醒他们,不要忘了十二月二十六号,也就是大后天,去县医院参加体检。乡上研究了,考虑到离县城远,决定包一辆车送你们,七点在乡上集合。另外,告诉他们,体检不能吃饭。
3
回到家,娘问玉梅啥时回来?
我说没见到她,咋知道。
爹说:你跑了一天,你娘以为你把玉梅就带回来了,你却连个人影都没见上。你干啥去了?
我找了一块锅盔嚼,不吭声。
你说呀,你个逛鬼,跑哪儿图自在去了?爹逼着问。
我说去县城逛了。
爹说:你娘在家愁得哭,我也担心你哩,你还有闲心去逛县城,你心真大呀。
我说去县城找玉梅,玉梅在县城她姨家。
爹问:人呢,人在哪儿?
本来,我不想说招工的事,怕我爹不让去。他逼着,我只能实话实说了。因为他每每提到当矿工的郭军社,都要用鄙视的口气嘲弄一番,说即使穷得烧屁吃,也不能下煤窑,那是在和阎王爷打交道,仿佛煤矿是个恐怖之地,就和山坡上的墓地一样。按我的想法,等参加了体检若合格再告诉他,那时事情就有了八成的把握,他不同意就由不得他了。
没想到,爹老花的眼睛陡然发亮:你真报名了?
我说报了,并学说了报名的过程。
娘说:照这样看,不是张主任,你还报不了名呢。
爹急切地问:就是那个中等个,留分头,戴眼镜,说话爱撇嘴的张主任,给你变的通?
我说对对,就是那个张主任。
爹哈哈一笑:我说张主任是个好人吧,你娘还不信,这回不是多亏人家了。
娘抺了一把鼻涕,说算卦先生都称我儿有贵人相助哩,没想到贵人就是张主任。
我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爹娘说的啥意思。只看见他们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难得的喜笑颜开,说明并不反对我下煤窑。悬在空中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爹坐在凳子上,点燃一锅旱烟,吸得有滋有味,吸得烟锅里红红的,看起来挺过瘾,挺满足的样子,似乎吸烟比吃肉都香。终于,他吐出一口浓烟说,你知道张主任为啥给你留情面?前几年,他在咱这儿驻队,村里人都烦他,嫌他爱开会,没人给他管饭了,即使队长硬派,也是给打搅团,熬包谷糁应付。轮到咱家了,你娘天天变着花样给他做饭,把一只花公鸡炖了让他吃。那天晚上,我拿出了过年剩下的半瓶酒,让他又是吃又是喝,他满嘴是香,说半年都没尝过肉是啥味道了。他说,老董,以后遇到难肠事就告诉我,我一定要把这份情补上。看来,咱的花公鸡没叫张主任白吃呀。
娘接茬:我常说世上没错为的人,好心就有好报,这下应了吧。就这,我当时说杀花公鸡,你还有些不愿意呢。
爹说:咋不愿意,最后还不杀了。
我说:我咋不知道这事。
娘说:那阵你还在学校念书,咋能知道。
怪不得村人常说我爹认识大领导,今天这个给儿领不下结婚证找我爹,明天他家给娃上不了户口找我爹,似乎我爹能通天。我以为是糟践我爹,以为我爹是胡吹冒撂,原来是真的。既然我爹有这么大能量,这些年,为啥不为我们兄弟的前途着想找张主任?我为我爹的献媚方式感到恶心。
爹问:你是不是说我的名字,张主任就给你把名报了?
我无言以对,因为事实并非如此。
爹忽然拍了下大腿说,前几天,他和几个老汉在村口关公庙墙根晒暖暖,碰见乡上人散发传单,他们是睁眼瞎,弄不清传单上印的啥,就扔了。不定那上面说的就是煤矿招工的事。
我说:你咋不拿回家让我看一眼。
爹说,等他想到这一层,有个疯婆子把传单塞进她家炕洞了。
娘说:你爹是事后诸葛亮。
我说:现在只是报了个名,身体过不了关也是白搭。
娘说:体检啥,我儿身体绝对没麻达。
说罢,娘就下炕给我热饭,说上午没见我回来,饭在锅里给我留着。
爹还沉浸在喜悦中,他说:这下只要我儿当了国营煤矿大工人,咱也不急着去李大头家了。走个穿绿的,来个穿红的,他李大头爱把他女藏哪儿藏哪儿,不愁我儿找不下对象。到了煤矿,我儿不定还能找个吃商品粮的媳妇。
八字没见一撇,爹就瞻望未来了。我最见不得他这种连扇带播,不着边际的吹牛劲儿。在人面前,先吹我哥念书念得细发,高考只差十分,一用心就准进大学的门,能吃商品粮了。我哥落榜了。后吹我念书过目不忘,连跳两级,天生就是读书的料儿。我连考两年大学都是落榜。当初我订婚的时候,就给李家吹,我家是富得流油的日子,老大老二一个比一个长得排场,一肚子的墨水,只是没机会,有机会就会走出山沟,跳出农门当兵当工人,甚至当干部也绰绰有余。可事实是,结了婚,人家才发现我们家就是个填不满的坑,穷得叮当响,一个儿和一个儿都是榆木脑袋,除过一身蛮力,啥手艺没有,挣不来一分钱。还吹。
吃过我妈热的剩饭,我觉得浑身暖和多了,起身要出门去,爹问:又要干啥?
我说了张主任交代的事。
爹手一挥说:快去,领导安排的事不要耽擱。把他的火车头帽子扣在我头上,说把这个戴上。
我第一次体会到爹对我的关爱。把我的帽子卸下来,戴在他头上:我戴棉帽子就行,有多冷。
爹说:咱村六个人报名,我看也去不了三个,王红旗当代理教师,不是下苦的人,张小占耳朵聋,三声叫不灵醒,李跃进骨折一次,腿有问题。
娘说:操你的心,鸡不尿尿都有去路。人家没人能报名?又对我说:带个棍子,小心野物。
那时候,我们山里常有狼出没,不是叼走了谁家的猪,就是咬伤了谁家的牛。有一段时间,邻村有人端着娃拉屎,让狗快来吃,不料来的却是一只狼,狼没有吃屎,竟咬了娃。此事传开来,村民大惊失色,就纷纷在猪圈墙和牛圈墙上,用白灰画了一个又一个圆圈。传说狼是夜眼睛,看见了以为有人给他下套,它就会不敢肆意侵犯了。
我说,不用了。
儿子狗旦见我要出门,哇的一声哭了。
娘对狗旦说,你爸给你买糖,等会你就能甜嘴了。
爹对狗旦说:你爸当了工人,给你买一袋子洋糖,你一年都吃不完。
4
门外黑咕隆咚的,寒风刮来,从脖子往里灌。我听到爹娘的话,似乎自己嘴里也有了甜甜的味儿。
张小占和我同属一个自然村,他家和我家相距不到五十米,我先去了他家。
张家门关着,窗户上闪动着一星半点的亮光。我敲敲门,有人应了一声,好像是小占爹的声音。开门见是我,忙把我让进屋。他家没开电灯,点的是煤油灯。我掀起有灯光的西屋的门帘,看见煤油灯在炕边的背墙上,张小占和他娘坐在炕上。小占爹嗫嚅道:准备睡呀,开电灯没用,省几个电费。那些年,电力短缺,农村常停电,称支援工业生产,家家备有煤油灯。点煤油灯倒也实惠,省钱。随着嚓的一声,头顶十五瓦的灯泡亮了。小占娘问我咋黑天来了,我说了乡上张主任交待的事,来把小占提醒一下。小占看着我只是傻笑,说记着哩。他娘说,以后到了矿上,你们就是小占的亲人了,要多照顾小占。我说那是,按年龄,小占是我哥哩。小占爹说,我让小占把体检时间在墙上写着,怕他忘了。果然,我看见墙上,用白粉笔写有十二月二十六号体检的字样。小占娘说,三年等个闰腊月,这次招工才轮上我儿,我儿就能挣工资了。你看他弟都结婚了,他还没成家,人愁得睡不着呀。我知道,张小占之所以找不下媳妇,其实不仅是因为家穷,最主要是耳朵有问题。据说前些年,有人给张小占提媒,临结婚了,女方提出退婚。媒人问为啥?姑娘说张小占人瓷着哩,反应迟钝。媒人说,两口子过日子,迟钝不迟钝影响不大。姑娘说,将来连个悄悄话都说不成。小占家死活不愿意,称女方把彩礼都收了,咋能变卦?叫了亲戚去女方家闹了一场,结果越闹越僵,婚还是退了。当然,小占若挣上工资,身价就不一样了,最起码找个媳妇不成问题。
我问小占,去煤矿下井害怕不?
他说:不害怕。我听说矿井像隧洞一样,黑洞洞的,我在水利工地上挖过隧洞,不怕。
我们都笑了,说不怕就好,害怕就挣不上钱了。
从张家出来,我又去李跃进家。他家属于河东的二队,住在一个平台上,独独三间房。我进他家的门,家里却是热气腾腾的景象,像过年一样。跃进爹在灶间烧火,他娘忙着在锅上炸油饼,屋子满是油香味。跃进坐在里屋的炕沿上,手拿一个小收音机在拧,收音机里时而唱秦腔,时而唱“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他娘给碗里夹了几个油饼,放在柜盖上,让我趁热吃。我问不过年不过节,咋舍得炸油饼?他娘说,这不跃进要去当工人了吗,她算了一下日子,年前就走了,在家过不上年,老早叫娃吃个油食。我问跃进,把体检日子记着没有?跃进拧小收音机音量说,记着记着,我做梦都在体检呢。我问他报名,为啥不告诉我一声?跃进说,想着你都当娃他爸了,去干啥?我爹说下井是危险活,我是光棍一条,无牵无挂。听着他的话,似乎是要上战火纷飞的前线了,有悲壮的成分。他爹坐在旁边嘱咐我:好侄儿哩,到时候你把嘴抿紧些,不要说我儿的腿有问题。他虽然骨折过,但在大医院做手术恢复了,和原来一模一样,不会影响当工人,也不影响吃商品粮。我说:对,啥都不影响。他爹说:这些事就怕熟人乱说,乡上人不知道,医院人不知道,矿上来招工的人也不知道,只要没人说出去,体检定能过关。到时你们在一块,乡里乡亲相互帮衬,多好。
我说就是就是。
临走的时侯,跃进他娘把用报纸包的油饼塞到我手中,说带回去让娃吃。
侯丰收和我年龄相当,我俩是小学的同学,他家拖累重,他早早就辍学了。我常去他家玩耍。
当晩,侯丰收在喂牛,见到我特别高兴。侯家本来养了一头母牛,是用来耕地的,没想这母牛又下了头小牛。一头牛变为两头牛,似乎是从天而降的喜事。侯家人自然喜不自禁,把牛当国宝大熊猫一样对待,精心饲养。我常见到侯丰收在河边给牛割草都要挑三拣四。去河里饮牛,小牛犊跟在大牛后面哞哞叫,侯丰收脸上就会生出笑容。人们也会投去嫉羡的目光。给牛拌好草料,侯丰收问我,高中生咋看得上下煤窑?我告诉他,我想换个环境,我在家中一天都呆不下去了。另外,家中没有房,至今跟我哥住在一个屋檐下,不硬气。我最大的理想,就是干几年,能像郭军社一样,改变现状,给家中盖三间窗明几净的大瓦房。他说,对,和我的想法一样,要盖就盖一砖到顶的。我知道,丰收分开家和我现在的光景差不多,连个锅盖都买不起,用草帽子盖锅做饭。有一次,他对我说,只要能挣下钱,让他背炸药包都行。好在他能下苦,人勤快,日子过得有模有样了。我问咋体检?因为他曾参加过征兵体检,虽然让大队干部儿子顶替了,但总算有实际体验。他说衣服脱光,全身上下内外全检查,不怕,咱俩这身体没得过啥病,准过关。又说,当工人比当兵体检轻松多了,当兵在体检前还要先目测,就这一下,歪瓜裂枣就刷下来了。煤矿终是干体力活,有个好身体就行了。
在侯家呆了会儿,我就要去高产量家。侯丰收不让我去了,说天黑,产量家在半山上,路不好走,他明天见到产量,告诉他一声就行了。
回到自家院子,下弦月已经西斜了,父母的屋里鼾声如雷,在静夜里尤其响亮。
5
次日吃过早饭,我去找王紅旗。
王红旗上学时比我低两级,之所以低是他学习差,留级了。后来勉强上了高中,常背着书包从我家门前经过,村里人说,这娃脸皮白净,一看就是吃商品粮的。谁想他竟是大草包,一连两次参加高考,都是名落孙山。受到沉重打击,喝农药自杀未遂。后来,当过队长的他爹,三天两头提礼当往县上跑,最终,托王红旗的远房舅舅,把王红旗安排在村小学当了代理教师。据说,王红旗的远房舅舅在县某部门当领导,牛得很,是踩一脚地动山摇的人。我很羨慕王红旗,还悄悄地抺过眼泪,怨恨自家没有一个哪怕是八竿子才能打得着的亲戚当官。代理教师尽管比民办教师差一等,有临时的意味,工资不算高,可但凡带教师名号的都是教师。在书声琅琅的校园,学习氛围好,工作体面,又不怕风吹日晒,比我们在田地累死累活,灰头灰脸强多了。可以说,王红旗几年后可以过渡为民办教师,熬几年就能转公办了,等于接近城乡临界点。换句话说,只差两脚就跳出农门,吃商品粮了。我们两人一个在地上,一个就快要上天了。为此,我感到十分自卑,认为道不同不相为谋,就自觉和他减少了来往,拉开了距离,每每碰见也是唯恐避之不及。
据说,王红旗是个大情种,他只要看上哪个漂亮姑娘,就给对方写情书,茫茫夜色中,翻山越岭跟姑娘约会。学校有位女教师叫杨芝美,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特别是一双摄人魂魄的眼睛和小巧的嘴巴,酷似电影演员张瑜。他就用手中的笔,开始对杨芝美发起狂轰滥炸式的感情攻势。
他第一次给杨芝美写情书,对方没反应。他以为杨芝美嫌他水平差,感情不充沛,又搜肠刮肚,想出了许多甜蜜词汇,再写一封,再写一封,对方还是没反应。他想,你也就是个民办教师,你爸也就是个中学校长,竟如此傲慢。不知他从哪儿找了一本《情书大全》,抄下了一些惊世骇俗的词汇,其中不乏令人肉麻的句子,一连又写了十封信,立誓要拿下杨芝美。他觉得杨芝美不仅花容月貌,身上还有股书香味,是他心中的林黛玉,是他心中的女神,是他的生命。没有杨芝美,他就活不下去。不料有一天,杨芝美在操场当众将他写的十多封信扔在了地上,并告诫:以后不要骚扰了,免得伤脸。原来,杨芝美不接受他的求爱方式。他不以为然,回敬杨芝美:我给你写信是因為你太漂亮,岂是我的错?杨芝美骂了一句厚颜无耻,竟哭哭啼啼把这件事告到了校长那儿。校长找王红旗郑重其事谈了一次话,校长警告:杨芝美早已有了未婚夫,你这样鲁莽给人家写情书,有损于师德。王红旗认为,杨芝美不接受他的爱,不是因为有了未婚夫,而是嫌弃自己的代理教师身份,轻视他。他只有拥有了足够的实力才能追到杨芝美。他振振有词地说:杨芝美没有结婚前,我都有机会得到她。我爱她是我的权利,她不接受是她的权利,可她也不能在大庭广众面前伤我的脸面,以这种方式打击我的感情。校长气极败坏:照这样说你还有理了,那你写,继续写,写到头发花白也休想获得杨芝美的爱情。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他的荒唐行为成为村里的一大笑料,都说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简直是异想天开。我们同学之间评价,王红旗是浪漫主义者,也有人称他为爱情专家。后来,有好心人把后山上的一个姑娘介绍给王红旗,王红旗的感情开始纠偏,才不给杨芝美写情书了。
村小学没有围墙,四周敞开,只有两栋土木结构的房子顽强地挺立在小河边。房子的阴面残留着片片积雪。冬日的阳光下,木杆上的红旗格外鲜艳。
那天,王红旗在操场上给学生上体育课,看见我向他招手,把手中的篮球一扔,过来问:广才,你咋今天闲了?我讪笑道:我天天都闲着呢,不像你有事干。他问有事吗?我便说了张主任交待的事,让他不要忘了体检时间。他问:是乡政府办公室张主任?你咋啥时和领导拉上关系了?我说拉啥关系,我和张主任是昨天刚认识的。他警觉地问:你咋知道我要去当工人?我说了我报名的事。他像打量陌生人似的望着我,说我没想到你也能看上这种工作。我说,吃惊的应该是我,我若当教师,打死也不去下煤窑。我现在是不管好坏,有个事干就成了。王红旗告诉我,本来,他父母不让去当矿工,让他好好教书,等机会转正就行了。但他看三年五年也不会有机会,就想出去闯一闯,不愿意窝在山里了。我说协议工,干个三年就又回来了,你当教师轻省,又是铁饭碗。他向四周打量了一番,这才有几分神秘地说,他怕把握不住招工政策,专门去县城找了一趟他那位远房舅舅,他舅去劳动局打问了,称这次招的是农民协议工,等同正式工。国家改革了,如今城市子弟当工人也是合同工。他说舅舅还见到了煤矿来的人,称煤矿实行宾馆化管理,睡觉不用带铺盖,吃饭不用带碗筷,吃住不用操心,简直就是真正的共产主义生活。我当代理教师,低人一等,挣钱少不说,工资半年还拿不到手。在矿上就不一样了,月月工资是现成,真金白银。咱就和郭军社一样,能蹬皮鞋戴手表了,何乐而不为?矿上有灯光球场,有俱乐部,你知道俱乐部是啥?就是里面有舞台,能看电影,能文艺演出,比县城的电影院高档多了。煤矿离铜城不远,咱闲下来还可以去市里逛逛,见个大世面。我舅赞成我的想法,让我在矿上解决了身份,站稳脚根,他就出面把我调回县上,来个曲线救国。那时候,我就能像张主任一样发号施令,坐办公室喝茶看报纸了。那时候,我再给杨芝美写情书,看她敢不理我。在王红旗心中,后山上的姑娘尽管把他缠得紧,毕竟身上有土腥味,只能给农民当老婆。他当了工人,就应该找杨芝美这样洋里洋气的姑娘。我被他心目中的理想化生活吓了一跳,下意识问,那我们咋办?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狡黠地笑笑,你们就好好在矿上挖煤吧。我恍然大悟,尴尬地说:对,我们好好挖煤。
王红旗说:条条大路通北京,你认为我的想法好不好?
我伸出大拇指说:高、实在是高,高家庄的高!
王红旗受到鼓舞,激动得满脸通红,手舞足蹈,拉着我去了他宿办合一的屋子,手指在墙壁的中国地图上挪动,寻找到了铜城二字。他说:我看不止一次了,铜城在我们县的东边方向,就是太阳升起的地方。我问:青龙山煤矿在哪儿?他说:找不到,它太小了。
我们两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用神秘的口吻说:不过事情还没到那一步,你可不要胡乱张扬,要替我保密。
我说:你看我像王连举吗?
6
回家的路上,我消化着王红旗的话,沉浸在王红旗描绘的美好前景里,心里踏实多了。若按他讲的,我就一定要好好干出个名堂来,不能局限于只给家中盖三间大瓦房了,而要把眼界放宽,把家安在矿上,让媳妇娃和郭军社家属一样,来个农转非啥的。我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憧憬,嘴里竟不由自主地哼出了“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
回到家,我急于把这些事说给爹娘。娘在拆洗我的被子,两手伸在大瓷盆里,手指冻得像红萝卜,爹却不在家。我问爹哪去了,娘悄声说,爹怕我招工的事出茬子,逮了花公鸡去找张主任了。
我一听急了,说咱家都是母鸡,花公鸡分给我哥了,我嫂子回来咋交差?
娘笑说:给她下蛋的母鸡,看她愿意不?
我说:那你直接把母鸡逮去对了,多此一举。
娘说:你真瓜,张主任爱吃公鸡呀。
问题是,张主任是前几年爱吃,人家现在不爱吃了咋办?你们这样就把事搅黄了。
公鸡都是一个味儿,张主任咋能说不吃就不吃。
我愣怔了。
我問洗被子干啥?
娘说:你这不是要当工人吗,走时背上。
顿时,我心里热乎乎的,鼻子发酸,差点掉出泪来。
没过一会儿,爹进了院子,果然两手空空。
娘问:花公鸡送给张主任了?
爹一副深谙世故的样子,说送了送了,张主任见是我老董,高兴地又是倒茶又是递烟,问我抱公鸡干啥?我说来看望你呀。张主任总是爱开玩笑,说看望提礼当就行了,抱公鸡干啥,快喝口水去街上把鸡卖了。我说真是送你的,你不是说公鸡肉吃着香吗。张主任说,好,我收下,就把公鸡提到灶房去了。我走的时候硬塞给我两块钱。
看着苍老的爹脸上绽出笑容,甚至有些得意忘形,娘说:你老不死的,咋能收人家钱。
我的心悬在了空中,认为事肯定黄了。
爹说:我推让半天,人家不行呀。张主任说,老嫂子养只鸡不容易,拿钱给孙子买好吃的吧。
娘问:你把儿的事说了没?
爹说:我走出政府的门,才想起只说公鸡忘了儿的事,跑回去给张主任说了,张主任说,打眼一看就是你教育的亲儿子,嘴甜,有礼貌,让他按时体检就行了。
我和娘几乎同时舒了口气。
体检那天,我一改睡懒觉的习惯,早早就起床了,洗过脸,刷了牙,走进厨房,见娘给我下了一碗挂面,又加了两个荷包蛋。这是一般亲戚来才能享受的待遇。娘说:出远门,吃饱饭。
爹坐在我对面,吧嗒吧嗒吸烟锅,忽然问:你眼睛咋发红呢?
我说夜里睡得晚,眼睛干涩,像是进了沙子。
娘埋怨:你知道今天要检查身体,咋不早些睡,熬啥眼。让我快趁热吃饭。
我说睡不着。其实我还是胆怯,犹如上战场一样。因为我没有参与过如此大规模的体检。我看着冒着热气、香喷喷的荷包蛋,口水就流了下来,正要端起吃,想起张主任说的不能吃饭的话,把碗蹾在锅台上。
娘问:咋不吃了?
我说了张主任叮嘱的话。
娘说:对,张主任说不能吃就甭吃了,让你爹吃。又给我烙锅盔,煮鸡蛋,说这些东西顶饥。又说:我儿跟我一样,大小遇些事就失眠。
爹说:那是怕,怕啥?去体检又不是杀你呀。等会点些眼药。
我又刷了一回牙,爹来给我点上眼药,让我歇一会儿。我歇不住,就往门外的大路上跑。
天还黑着,路上空无一人。我提着干粮望着村北,没有自行车来,急得直跺脚。心想侯丰收这个死货,咋还不来呢,是否睡过了头?昨晚,侯丰收来说他骑自行车带我去乡上,还不来,迟到乘不上车咋办?
寒风袭来,我回屋去,正准备避一避,铃声响起,一辆自行车冲进院里。我出门跨上自行车,骂了一句死货,快走!爹撵上来,把他的火车头帽子扣在了我头上,说风大。
侯丰收虽然来得有些迟,但他蹬车子蹬得快。一路颠簸,寒风扑面,我庆幸有爹的火车头帽子遮风挡寒。我们很快就冲进了乡政府大院。院子里停着一辆公路上跑的大巴,车里已经坐上了人,张主任披着军大衣正急得转圈,见到我们,吆喝道:快上车,快上车,不敢迟到了。
侯丰收把自行车靠在屋檐下,我们跑着上了车。
在车上,张主任点了名,问王红旗咋没来?
我们面面相觑,没一个回答。
张主任站在车头,一手抓着司机身后的护栏,面对我们说:到了县医院,一个房子一个房子进,按程序来,甭胡跑,腰杆挺直,胆子放大,争取人人过关,不要给柳家河乡丢脸。身体有问题,找谁也不顶事。又说:一星期后,注意到乡上看体检结果,榜上有谁的名字谁就合格。
车到县医院,院子里已排起长队,尾巴排到了大门口。我看见王红旗穿牛皮色的防寒服,正在给我们招手。我估摸他可能昨天就到县城了,住在他的那个远房舅舅家,所以比我们早到了一步。在排队期间,我才听说,青龙山煤矿这次要到我们陇山县招一百名协议工,报名多达三百人。难怪队排得像长龙。
队伍慢慢往前移动。有人不耐烦了,喊肚子饿,一个人提到饿,大家都不时喊起来。仿佛饥饿在传染,我也听到肚子咕咕叫,即使手提的布口袋装着鸡蛋和锅盔,也只能咬紧牙关强忍着。因为听说前面有两个吃了饭的,被取消了体检资格。
我们终于走进门诊楼,终于进入体检阶段。
量血压、验血、尿检、透视……体检结束,我就迫不及待吃了两个鸡蛋,噎得我喉咙里咕咕响。走出医院大门,王红旗见我,一把拉住就去了一家小饭馆。他刚才把大话撂出来了,说要请村里的工友吃饭。
天晴了。乌云正在渐渐散去,太阳露出了蛋黄似的脸庞,尽管鲜亮,却没有热力。
饭馆顾客不多,侯丰收等人已开始吃面了。他们个个歪着脑袋,把面条往嘴里塞,发出扑噜扑噜的声音,像饿死鬼托生的。除过每人一碗面,还备有一碗面汤。高产量的嘴停一下,对我说:广才,饿死了,快吃饭!
我先喝了口热面汤,感觉面汤顺着喉管咕咚咕咚,像水管的水灌进肠胃,浑身发热,畅快极了。
大家边吃边谝,说今天王红旗请了客,到矿上挣了工资要请王红旗喝酒。
王红旗说:对,喝辣酒,我嫌啤酒像泔水一样难喝,没味。
张小占问:带菜吗?
高产量说:肯定带,跟咱村过事坐席一样,六凉六热。
李跃进问:谁付钱?
大家哈哈笑起来。
王红旗说:郭军社付钱,他是老工人,听说还是班长,肯定挣钱多。咱都喊他哥,他不付谁付。
张小占问:人家不付呢?
我说:不付你付。
大家又笑了一通。
李跃进掏出纸烟递给王红旗一支,一本正经说:红旗,听说你正要给老丈人过彩礼,今天花你的,真不好意思。
王红旗接过烟,用两个指头捏着,老练地在饭桌上蹾了一下,说吃饭能花几个子儿。
张小占说:快过礼定结婚日子,趁咱们兄弟都在家,給你好好热闹一下。
王红旗摇摇头说:不急,我还不知道这事咋办呢。
在回家的班车上,侯丰收告诉我,王红旗定的媳妇是董家山村的牛梨花,牛梨花身体结实,真像她的名字一样,长得如同带着露水的一朵花。王红旗和牛梨花是在乡上看电影认识的。牛梨花常往王红旗家跑。据说王红旗把牛梨花的肚子都搞大了。一月前,牛梨花家就催着让王家娶人,但咬死八百元彩礼一分不少。王家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卖了两头肥猪,四处借钱,想赶年内给儿把媳妇娶进门。
7
回到村上,我看见爹和电影里的陕北放羊老汉一样,头上缠条白毛巾,很滑稽的样子,和几个老汉坐在村口关公庙墙根晒暖暖,手中的烟锅一指一指的,估计他又吹上了。我怕他满嘴跑火车,把我招工的事提早泄露出去,就主动跟他打招呼,说天冷,让他快回家。他倒摆出一副老爷的架势,起都懒得起身,只问我一句,身体没麻达吧?我无言以对。我把火车头帽子甩给他,转身回家了。身后传来哄笑声。
进了屋,我脱掉外套,钻进娘的热被窝,展开四肢,紧绷的神经似乎才松驰下来。娘的炕是连锅炕,不用烧,一整天都热乎乎的。我眼盯着用高梁秸扎的顶棚,不大一会,就进入了梦乡。
我是被儿子的哭声惊醒的。睁开眼,窗外黑洞洞的,满屋子飘荡着饭菜的香味。狗旦正在我的棉袄口袋里摸索,哇哇地哭。我坐起来问哭啥?他说糖,你没给我买糖。我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几颗水果糖递给儿子,他顿时眉开眼笑,和过年一样。
吃饭的时候,爹坐在灶间又问我,身体没麻达吧?我说不知道。他说你去体检咋能不知道?我说结果没出来我咋知道。他问那谁知道?我说只有医生知道。他吸着烟锅,说要不,托人问问医生?我说人家张主任讲,一周后去乡上看结果就行了。估计没麻达。他问,咋能要这长时间?我没好气地说,机器检查的,总得有个过程呀。你不懂就别瞎打听,担心啥?娘说,你爹刚还跟我说哩,他担心你小时背上生过疮。我笑了,说早治好了呀。爹说,好,好,不打听了,可我后晌给人都吹出去了,你走不了咋办?我娘说,你嘴咋恁长,急啥?爹说,急啥,我老董家几年没出过喜事了,我能不急?
我望着面前的爹娘,心里五味杂陈。
接下来的几天,我又恢复到以前的状态,睡懒觉起床,去村子里蹓跶,或找侯丰收他们闲谝一通。反正临过年了,地里冻得硬梆梆,又没啥活干,至于招工的事,只有耐心等待。其中有一天,我和侯丰收有些按捺不住了,他骑自行车带着我专门跑了一趟乡政府,我俩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在乡政府门口蹓跶了一圈,发现墙上仍是那张残缺不全的招工启事,而且比前几天更残了,只剩下三分之一在风中哗哗作响。
腊月十八那天,我正在炕上闷头睡觉,李玉梅忽然抱着狗旦进了门。她穿着大红棉袄,刘海整齐溜光,脸上红是红,白是白,气色好多了。我没好气地问,你咋回家了?她在儿子的小脸上很响地亲了一口,说我的家为啥不能回?我是心疼我儿,你以为是舍不得你。她的话有埋怨的意思,但明显软了下来,其中还包含着一丝温情,看来她并没有坏到要跟我决裂的程度。我噗嗤一笑,说:对,儿子比我吸引力大。来,快上炕,快上炕。我忙穿衣下炕,说去给炕洞添把柴火。
我正往炕洞里塞柴火,娘来告诉我,我丈人来了,让过去打个招呼。我划火柴点燃苞谷秆,拿起炕洞沿上的扇子扇了几下,说不去,都是那老怂搅得家里不得安生。娘拉住我的手说,有理不打上门客,去问一句能把你咋了,玉梅的脸也就搁下了。我就不情不愿地往娘的屋里走去。
屋里烟雾笼罩,两个老汉正坐在凳子上边吸烟边谝闲传,谝得热火朝天,笑声不断,唾沫星乱溅,仿佛他们是久逢的知己,有说不完的话。我第一次发现老丈人的脸上有了笑容。我厌恶他们的表演,便借着给老丈人端水,敷衍地问候了一句,就要离开。老丈人用烟锅指指我,说:这娃,见我还脸红,不结亲是两家,结亲是一家,你都是老女婿了,害羞啥?我爹诡异地笑了一下,接腔说:他从县上体检回来就变成这样了。我刚给你说了,这回招的可是挣工资的协议工,像我村的郭军社一样,郭军社知道吗,就是村口盖新房的那家。老丈人说:知道,知道。听说那家富得流油哩。我爹说:体检严格得很,听说比当兵要求都高,一百个人中起码要刷下来八十人,我村报名人不少,参加体检的也就五六个人,估计走不了三个。老丈人说:优中选优啊!我爹说:煤矿工人也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老丈人说:这不,我听人一说,就高兴得不得了,过来先祝贺一下。玉梅她妈还让把挂面、鸡蛋带上,说女婿这一走,怕几年都吃不上了……
我估摸因为我要当工人了,老丈人才把他女儿送回来的。我听着他们的对话,为他们吹牛撂大话不打草稿的本事着实感到脸红,差点要笑出声来,却强忍着把笑憋在了肚子里。
我爹和玉梅她爹是针尖对麦芒,一个不饶一个,不同的是,我爹是大炮筒子脾气,直来直去,玉梅她爹心眼稠,花花肠子多,精于算计。
回到我屋里,玉梅正在给儿子穿新衣裳,是草绿色的仿警察制服。系纽扣的时候,儿子笑得前仰后合,要蹦起来了,说他当上警察就能抓坏蛋了。玉梅说:过年走你舅家,就有新衣裳了。为了这身衣裳,儿子从夏天闹到秋天,冬天终于穿上了。
我看着母子其乐融融的样子,一时语塞,鼻腔里有些酸。
当天,娘特意腾出家底炒了几个菜,做了米饭,张罗了丰盛的午饭。爹拿出了过年剩下的酒。我们围着小饭桌吃得津津有味,两个水火不相融的老汉几年来首次零距离坐在一起,竟然碰起了杯,你推我让,吵吵嚷嚷,喝得酩酊大醉。
夜里,狗旦闹着要跟妈睡,我娘一再哄骗还是抱到她屋里去了。我明白娘的意思,毕竟我跟媳妇分别有个把月了。她说,经她姨介绍,她在县城一户人家给人家看娃,挣了八十块钱。所谓看娃就是当保姆,不过那时候保姆这个名词村里人还叫不出口。我问为啥回家?她说要过年了,想儿子。我问还有啥原因?她说,我要当工人离开家了,要回家跟我道个别,给我准备铺盖。我说,我要感谢你呢,因为你才碰到当工人的机会。她说我学会讽刺人了,谢她啥?我说,以为你不跟我过了,去县城找你,这才找到了机会。她说,我才不愿意离婚,我娃没妈咋办?我说,另给他找个妈。她说,哪个妈都没她这个妈好。
次日吃早饭,没有见到爹。我想爹一定还睡着,他多年都没有醉过了。午饭时,爹依然未闪面。我问爹去哪儿了?娘说,他爱胡逛让他逛吧。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爹踉踉跄跄进了院子,要不是我上前搀扶,他差点跌倒。他满嘴酒气,连别在腰带上的烟杆都没有了。我把他扶上炕,让他睡在热炕上暖暖,说外面冷。爹却不愿意,说心里冒火,暖啥?娘忙倒了一碗水,让他喝,嗔怪道,又跑谁家喝马尿了,喝得鼻孔都冒烟。爹咕咚喝了一口水,说他今天跑了两个地方,先去了一趟乡政府,后去了一趟李家湾。他去乡政府,就是为打听我体检是否合格,见到张主任了。张主任说,老哥,别的谁去不了,你儿也是铁板上砸钉子,实打实的事。记住,让你儿明天来看结果,红纸黑字就在大门口贴着,过不了三天就走人了。爹挥动着粗糙的手说,广才,记着没,明天一早就去看榜。我说记住了。爹说,下午他买了礼当去了我丈人家,怕昨天喝酒坏了李大头的身子,没想到李大头一点事都没有,老家伙真能喝。我做人的原则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李大头能瞧得起我,我也高看你一眼。我说得对不?娘点头说,对,就是这!爹嘿嘿笑,露出一嘴黄牙说,玉梅她妈见到他,亲热得不得了,搞了个烧酒盘子,李大头去买了瓶酒,他老哥俩又喝上了。后来,隔壁住的村主任闻到酒香,也来到了李大头家,埋怨李大头为啥亲家来了,喝酒不叫他。他们三个划拳猜令,喝得头晕脑涨。他怀疑李大头买的是假酒。说到煤矿招工的事,村主任问他是否走了张主任的后门?他说,没有没有,我儿子是按规定时间报的名,体检也是按要求进行。村主任嘿嘿笑,说老哥,你别瞒我,如今,办事兴走前门也兴走后门了。
我知道爹一高兴,在外面就吹上了。他这种老毛病是改不了。
爹又挥动着手:我告诉李大头和村主任,管他前门后门,走进去就是正门。我高兴,我高兴!
8
果然如爹所愿,我的名字被写在了大红纸上,贴在了乡政府门口。那天早上,我急着往乡政府赶,半路碰到侯丰收,他骑自行车已从乡上往回返,说不用看,咱们都过关了。我问啥时走?他说三天后。我不相信,他带我又到乡政府门前看了一次,我这才把心放进肚子。侯丰收说:这次柳家河乡有十二个人身体不合格。管他别人咋了,反正我们能穿工作服了。
我们去见了张主任,张主任握着我的手,激動地说:祝贺你们顺利上榜!千万不要忘了,明天去县劳动局签合同。合同一签,等于就有单位了。
我们往回走,侯丰收带着我。我忽然感到,尽管河里结着冰,吹在脸上的风不是那么生硬了,太阳照耀下的崖畔上,竟然有了一簇一簇黄灿灿的迎春花。
第二天,在县劳动局会议室签完合同,青龙山煤矿劳资科的郭科长给我们讲了话。他说:和农村青年签定协议的用工方式是改革开放中的一个创举,所谓农民协议工,一期三年,三年后表现好,可以续签三年,再表现好,还可以续签三年。签三次协议就是长期工,和城镇职工一个待遇了。感谢陇山县相关部门对煤炭工业企业的支持,感谢陇山县父老乡亲对我们的信任,希望同志们在煤矿能发扬特别能战斗的优良传统,建功立业,为煤炭事业做贡献。
听着郭科长的讲话,我们热血沸腾,会议室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张小占忽然问:科长,煤矿停电吗?
郭科长说,你们知道铜城最不缺的是啥?是电。因为电是用煤发的。铜城地下地上都是灯火通明,温暖如春。
有人哇的一声,会议室再次响起掌声。
三天后的早晨,爹用架子车拉着我的行李把我送到乡政府。其实行李也没多少,就是一床铺盖,我的所有衣裳,生活用品和娘给我备的干粮。娘把碗筷也装进口袋,被爹取出来了。爹说他这去当工人,不是当民工,不需要带。娘叮嘱我,路远,在车上饿了先吃干粮垫垫。爹说,这话不用说,活人能叫尿憋死。本来,我一人背着行李完全可以,不需要兴师动众。爹却死活不愿意,似乎他送我一程,就等于给我举行了欢送仪式。路上,爹过会儿说,出门在外,要照顾好自己。过会儿说,井下危险,要注意安全。我只是一声接一声嗯嗯着。我让他转告弟妹,好好读书,我会挣钱供的。爹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我走时儿子睡得香甜。我告诉玉梅,让她有事写信,她眼泪汪汪一头扑到了我怀里。
乡政府院子里,停着一辆白色的大巴车,有人爬上车顶,正把铺盖往行李架上绑。我也像那人一样,扛起铺盖要上去,坐在车里的王红旗手从车窗伸出来喊,瓜怂,不用带铺盖。我犹豫不决,爹说:带上!
此时,又有一伙人进了乡政府院子,他们有的坐着手扶、四轮拖拉机,有的是步行来的。
大巴启动,有几个同伴望着送行的家人流了泪,家人脸上呈现出依依惜别的神情。车驶出乡政府院子的那一瞬间,我看见张主任和乡上的干部,挥手向我们告别。我没有看到爹,他可能已走在回村的路上,或者又到我丈人家吹牛去了。让两个老汉美美吹吧。
据说铜城离我们县有八百多里,大巴上坡、下坡、拐弯,像脱缰的马一样没多大时间就驰出群山,上了通往县城的公路。在县城,又上来十多人,把车里塞得满满当当,甚至有人把铺盖扔在过道,就一屁股坐了上去。再次启动,车子就憋足了劲儿,过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过一个镇街又一个镇街,一口气朝太阳升起的地方驰去。时值隆冬,草木枯黄,只有麦田呈现出绿色,但我感觉那天是个无限美好的日子。我们望着窗外新奇的世界,激动得哇哇直叫。
就这样,1985年元月的一天,就在老家人忙着赶集置办年货的时候,青龙山煤矿在我们陇山县新招的百名农协工,乘着两辆大巴向着铜城方向进发了。
忽然,有人喊尿憋了,车在一个镇街停下来,司机说只停十分钟。大家纷纷下车,跑向路边的厕所。王红旗手拿一封信,投进一个绿色的邮筒。
在车上,有人调侃,王红旗没到矿上就给家中报平安,报早了。王红旗说,信是我早写好的,只等着投呢。李跃进说,我知道,王红旗是给牛梨花写信。张小占说,还没结婚,刚分开就想媳妇了。车里发出笑声。王红旗说,我写的是绝交信,不想跟她来往了。高产量吃惊地说,你把人家一朵花都睡了,能没感情?王红旗瞪了高产量一眼,你知道啥叫感情?张小占说:你不要人家,在哪找媳妇?王红旗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为啥我只能爱她?我要向杨芝美发起进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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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到矿上已是夜半时分,昏昏欲睡的我们被一阵一阵的喊声叫醒,去食堂集体就餐。桌上有凉菜热菜,主食是米饭和面条。大家实在是饿了,个个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似的把桌上的饭菜消灭掉。但令人遗憾的是,宿舍并不是我们想象的在宾馆,而住的是砖砌的窑洞,硬板床,大通铺。更没有现成的铺盖、暖水瓶之类的生活必需品。不过,大铁炉倒是烧得很旺,红火苗子往上蹿,窑里并不冷。失望的王红旗骂了一句骗子,只好钻进我的被窝将就了一夜。
参加安全培训期间,我们趁午饭后的时间,巡礼似的走了一遭,发现青龙山煤矿坐落在一个狭长的山谷里,一条小河由北向南穿过,河东是工业区,有矿部大楼、区队办公楼、矿灯房、澡堂等,所谓矿井真像隧洞。河西是一栋栋零零散散的民房,形状和家乡的房子差不多。矿部大楼高大气派,楼顶上写着“矿兴我荣,矿衰我耻”八个红色大字。矿部大楼南边有昼夜轰鸣的选煤楼,两条运煤专线的铁轨通向了山外的世界。总之,比起家乡的田野,篱笆女人和狗来,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格外新鲜,充满着无限的活力和能量。我甚至觉得,煤矿的山要比家乡的山气派许多,就连太阳也要比家乡的太阳鲜亮、圆润。这就是我们想象中的太阳升起的地方!
我们将住宿条件简陋的事反映到矿上,行政科长解释,正在盖第三幢单身职工楼,这次盖得比之前的要好,厕所有马桶,还将配专职服务员给我们打扫卫生。过渡期,大家忍一忍。王红旗领到一床崭新的军用被子,高兴地说,这还差不多。
一星期的安全培训结束,我们就被分到采煤区、掘进队下井了,也意味着矿工生涯的开始。可三天没过,大部分都喊腰疼腿酸受不了,特别是在黑洞洞的井下干活,险象环生,吓得浑身打颤脚抽筋,屁滚尿流,超出了想象,心理落差太大。他们说,没想到煤矿在城市边,干的活比山里的活还苦。
没几天,我们一块来的人中,有五十几个跑掉了。
我们村的几个人中,大部分走了,就连试图曲线救国的王红旗也不打招呼逃脱了,只剩下我和侯丰收在坚守。我们都是娶了媳妇有了孩子的人,家中拖累重,得忍著。我的想法是,再苦也不回老家的山圪崂了。
王红旗来了一封信,说他回家追杨芝美去了,让我们好好挖煤。我读着信,苦笑了一下,说王红旗为个杨芝美把好不容易找的工作丢了,值不值?侯丰收说,真是个情种啊!
我平生第一次在外面过年。
除夕夜里,本来,我们准备和坚守在矿山的老乡团聚一下,共同庆祝新年的到来,但有的人回家探亲了,有的上班,聚集不到一块。后来,我买了瓶酒,侯丰收在食堂买了几个凉菜,我们两个在窑洞就喝上了,直喝到门外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方才入睡。我做了个梦,梦见鞭炮仍在噼里啪啦响,震耳欲聋,王红旗和杨芝美戴着大红花举行婚礼,爹娘领着儿子看热闹,李玉梅眼泪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