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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汉字“哭”的演变历程

2023-12-01李昳聪

新楚文化 2023年22期
关键词:段玉裁许慎古文字

【摘要】哭的篆文是  ,引起古文字家的痴迷猜想,有认为哭声与犬有关;也有认为与笑有关,笑的篆文为  ,其下部为“夭”;还有学者认为与器有关。本文在前辈学者经验总结的基础上,从器与哭的比较,发现后者比前者多了两个口,而口是装有需要守护之物的器皿,因丢失了东西才哭的。

【关键词】哭;坏;器;陈炜湛

【中图分类号】H13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22-0012-04

【基金项目】广东省教育科学规划课题“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新时代思政专业人才核心素养培育研究”(项目编号:2021GXJK264);梅州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儒家生命伦理思想的传承与发展”(项目编号:mzsklx2023065);大创项目“社会工作视角下儿童性启蒙服务体系建设研究”(项目编号:202210582023)。

汉字作为中华文明的重要标志之一是独立产生的,它和埃及圣书字、古代苏美尔文字、原始埃兰文字和克里特文字等,同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字[1]112。作为中国传统文化语言符号,汉字在传承和发展过程中展现出独特的东方魅力,它不仅通过象形、会意等方式再现了当时人们的生活经验,还通过已有字不断构成新字,为汉字的后续演变和传承奠定了基础。

拜读古文字专家陈炜湛先生的大作《且问“哭”“笑”为那般》①,虽说就常用的框架没有求得肯定意义上的答案,但老先生用拼音文字kū、xiào删除了那些传统手段解决不了的问题,实为佩服。陈老先生学识渊博,语言幽默,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听先生说,“哭”“笑”二字很有点神秘:“甲骨文里没有,金文里没有,战国时的竹简、帛书、玺印、陶文里也没有。”又说:“在《诗》《易》《左传》《礼法》《论语》《孟子》等书里,这两个字并不罕见。”两个断语似乎有些矛盾,当然,这是外行人的意见。先生告诉我们,前者是从字书和文字演变的角度,而后者是从文献考察的实情来说的。

“哭”有点像几何学中的第五公设问题,在它被提出之后的两千年间,几乎所有的数学家都试图解决之。陈老先生从《说文》讲起,经一系列大师,如段玉裁、徐灏等,但遗憾的是至今没有寻得令人满意的说法。鉴于这种状态,我们有必要认真总结前人观点,并在前辈看法的基础上阐发一下自己的拙见。

一、从“哭”与“犬”的关系看哭

“哭”的构成确实有点怪,两个“口”与一个“犬”,即大狗,这种构形的字凭什么就成了哭泣的“哭”呢?是犬的叫声像“哭”?还是两个“口”与一个“犬”,可以会意出“哭”呢?这个问题使古今文字专家颇伤脑筋。

许慎《说文》:“哭,哀声也。从吅、狱省声。”但是段玉裁、徐承庆、徐灏、饶炯等学者对此说法的认识各有不同。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指出:

按许书言省声,多有可疑者。取一偏旁,不载全字,指为某字之省,若家之为豭省,哭之从狱省,皆不可信。狱固从?,非从犬而取?之半。然则何不取?、独、倏、之省乎?窃谓从犬之字,如:狡、狯、狂、默、猝、猥、狦、狠、犷、状、獳、狃、犯、猜、猛、犺、?、戾、独、狩、臭、獘、献、类、犹卅字,皆从犬而移以言人,安见非哭本谓犬嗥而移以言人也?凡造字之本意有不可得者,如禿之从禾;用字之本义亦有不可知者,如家之从豕,哭之从犬。愚以为家入豕部从豕宀,哭入犬部从犬吅,皆会意,而移以言人。庶可正省声之勉强皮傅乎。哭部当厕犬部之后[2]150。

段玉裁以众多从犬之字为例,从经验的角度分析得出“哭”字应当从犬从吅,本意表示“犬嗥”,而后移以言人。

段玉裁对“哭”字的解读得到了徐灏的认同,徐灏在《说文解字注笺》中指出:

段说是也。凡禽兽字义多借以言人事,如笃本训马行顿迟,而以为人之笃实,特本为牛父而以为人之奇特,群本谓羊群而以为群辈之称。若犬之借义尤不可枚举。‘哭为犬嗥而移以言人,可推知也[2]2302。

徐灏这里用笃、特,群等带有动物偏旁或部首的汉字为例,佐证了段玉裁的以哭为犬嗥而移以言人的推论。支持这种说法的还有杜忠诰和陈英杰。杜忠诰认为“哭表哀声。从吅、从犬”[4]105。陈英杰以哭为会意字,认为其“从吅,从犬,本指犬嗥,而移以言人之哀哭声”[4]101。

但是,徐承庆并不同意段玉裁的观点,他在《说文解字注匡谬》中云:

按说文乃解字之书,非许叔重所造之字也。前人所以垂后而后人说之。不当以造字之意不可得、用字之义不可知而疑许并咎许也[1]2302。

这里徐承庆强调《说文》作为解字之书,它并不具备造字之功能,所以,不能将造字和用字的各种疑惑不解归罪于许慎。而从解字的角度看,“‘吅,惊呼也。‘哭,哀声也。字以类从,所谓分别部居,不相杂厕也。如果当入犬部,许必不舍从吅、犬之直捷易见纡曲其说,必欲附会从犬之义,则穿凿而不可通矣”[1]2303。在徐承庆看来,许慎如果将“哭”字放入“犬部”,必会穿凿附会一些从犬之意,这不仅违反了解字要从简的规律,也违反了“字以类从”的规则。徐承庆虽然给出了坚持许慎的“哭”字哀声,从吅的理由,但他并没能对许慎的“哭”字,“狱省声”作出解释。就此方面,饶炯做了补充,在《说文解字部首订》中,他提到:“凡人有哀而哭,每重声出之,故从吅……哭者之所号诉如狱讼然。”[1]2302-2303可见,之所以是“狱省声”,是指哭者的号哭就如同诉讼庭审时主诉者边哭边说的样子。

二、从“哭”与“笑”的关系看哭

除了从吅、犬来解釋“哭”字之外,也有学者将“哭”与“笑”相联系,并以此为突破口,尝试解读“哭”字。

《说文》中包括咥、哑、噱、欣、欦等字,其训释中都有“笑”字;按道理《说文》应该收有“笑”字,并以之为字头;然而,查看徐铉校订的《说文》,即大徐本《说文》却把“笑”作为新附字,认为其形体作从竹从夭,并明确标有“此字本阙”的字样,也就是说,《说文》中本来没有此字,“笑”是后来附上的。此外,徐铉又提出孙愐在《唐韵》中解释“笑”时,引《说文》云:“喜也,从竹从犬。”虽然,这里只是引用,孙愐并未阐述“笑”的会意之道理,但是能看到现在俗体字都采用“竹、犬”会意。徐铉随后又指出李阳冰刊定的《说文》中,指出“笑”是“从竹从夭”,并解释说:“竹得风,其体夭屈如人之笑。”即当竹林遇风,竹身会夭屈像人发笑的时候一样。

虽然,徐铉并不确定这一解释的合理性;但是,随着不断出土的文献资料,在马王堆汉墓帛书《老子》乙本、《老子》乙本卷前古佚书、《战国纵横家书》、银雀山汉墓竹简《孙子兵法》都有“笑”字。它们写作“”,其结构“从艸从犬”。刘钊先生认为这些考古史料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因为,相较于现有的传世作品,这些新出土的古文字资料不仅年代早古,而且绝对保真不会出现后人篡改的现象。此外,《说文》虽然被认定为分析汉字字形的标尺,但毕竟作于东汉,要知道,当时的许慎能接触到的古文字资料未必会有现在多,对于某些词,因年代绵延久远,许慎也难寻其源。由此可见,考古文字资料是可以给我们提供进一步理解汉字的线索。刘钊认为“”“应该是笑字的最早构形。后来艸旁讹混为竹,犬旁音化为夭,故字形变为从竹从夭”[6]223-226。也就是“笑”字最初“从艸从犬”,但在随后字的演变流传中,一方面艸、竹由于形近发生了讹混;另一方面笑与夭由于音近,逐渐地采用更加形声化的夭替代了犬。

与刘钊先生的意见不同,徐力则认为:

笑字本以艸、犬构成,艸为声符,后世艸混同为竹,字形虽然近似,却失去了表音的理据,而犬本为义符,因其古文字字形近似于夭,而夭又恰恰与笑音近,于是它就讹变为夭了[7]40。

学者们的观点虽不同,但都倾向于将“笑—哭”组联进行构字探索。對于笑与哭作为一组反义词,学者们普遍认为它们的字义相反,但构形应相近。

陈启彤就认为“哭”应当随“笑”从夭,表示弯腰哭泣之形。并且对哭从犬的说法提出质疑,在《说文疑义·一卷》中,陈启彤提到:

哭、笑均从犬,此疑义之不可解者。若狡狯等字从犬义尚可,绎哭、笑惟人为然,何可牵引?段云本谓犬嗥而移言人亦殊附会。近人张氏乳伯谓“笑为芺之误,为芺本字”,其说甚塙。窃谓哭亦从夭之讹。吅、哭音相近,敛侈不同耳,当从夭、从吅亦声。吅训惊呼,夭训屈屈身而呼哭之形也[1]2302。

陈启彤认为“哭”是溪母屋部,“吅”是晓母元部,两者在声韵上彼此远隔。“吅”不仅是形符也是声符,表惊呼意。陈启彤在考察战国相关文字材料的基础上,提出“吅”不仅是形符也是声符,有惊呼之意,认为哭应当“从夭、从吅夭声”而非“从犬”。

林义光在《文源》中提出新的看法:“夭矫也。哭则体夭曲,与‘笑从‘夭同意”[8]159。然而,禤健聪则依据“笑”字从“犬”,通过对新出土的上博简、清华简等战国楚简的考察,得出“哭”字也应该从“犬”表意;而“哭”字中的“吅”应为   是“噩”的简省,这里是用来表音的。

三、从哭与丧、器的关系看哭

哭与笑是我们普通人所常有的情感表达;作为一对反义词,将其用于“哭”字的词源分析也在情理之中。除了从哭与笑的关系探究“哭”字,还有学者尝试从哭与丧、器的关系分析“哭”字的来源。例如,谷衍奎就指出,“哭”是“丧”的简化。“丧”字从?,从桑,其甲骨字写作  ,表示“会众口喧哭于桑枝下”。谷衍奎还对比了不同时期的文字,他发现,“金文桑枝已有简化,一形为丧,二形为器(是泣的会意字)。篆文进一步讹变,桑枝都变成了犬形,下边另加义兼声符‘亡的为‘喪,侧重表示死亡。有四张口的为器,本义侧重表示悲极而哭不出声来;后被借用以表示器具之义,这样,便只好用省去两张口的‘哭来表示哭丧之义了”[9]556。从谷衍奎推演的文字演变历史看,   是“哭”“丧”“器”三字的最初字形,先分化为“喪、器”,后来“器”字又简省为“哭”字,这样经过隶变后楷书分别写作丧、器、哭。

谷衍奎先生虽然花了不少文字细说古文字“丧”字如何被简化为“器”字,而后来又出现了“器”字省文哭,这仅仅是文字的外在构形变化而已,但是就是这一点点考据也没得到认可。因为在谷衍奎的字书出版九年之后,由李学勤主编的《字源》中所给出的非常复杂的“丧”字分支演化路线图中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器”字[4]101。

而这本书的“哭”字[4]101演化过程则如下:

最早的古文字就是许慎《说文》中小篆。其实谷先生的观点并非什么新提法,例如远在一百多年前,清人吴楚就提出:“哭葢从器省,会意。”其意思是说,“哭”字应当是“器”的省文。

何琳仪在整理战国古文字典也支持哭“从犬,从吅。器之省文”的说法,并认为“哭、器均属溪母,哭为器之准声首。器亦省作哭形”[10]352。这一点,从我们收集到的陶文字中也能得到印证。陶文中“器”字有时简省为   。但是有可能,   与“哭”字只是同形字罢了,即“器”省略掉吅仍是“器”字,与“哭”的字义没有关联。

四、哭何以与器相关

脱离字义去考察字形变化不能说完全无价值,但可以肯定其效用具有非常大的不确定性。“哭”与“器”是否有内在的因果联系,我们拟从如下几个方面探究。

“器”字,据研究汉字演变的学者说它一直没有多大变化,古作    ,《说文》解说“器,皿也。象器之口,犬所以守之”。

下面是古文字专家给出的器字演化过程[4]160:

这里,所求得的最古老的器字为西周金文,要注意的是,这个“器”字远比《说文》中的哭字为早。

“皿”字甲骨文写作    或   ,为碗、盆类,饭食之用器也。所以“器”字表示贵重物品,引申为难得的人才,如“神器”“宝器”“大器晚成”。因为贵重,所以要派狗而且是大狗去看守、监视;而犬饲于主就要忠于主者,当它见主则喜,发现窃主之物的则号。这也就能解释,如果“器”之“口”丢掉了,或者,被寄予厚望的人才将来某天失去了皇权领导人的重视,就变成这样的字:   ,失吅表示其声之哀伤,也就是“哭”了。可见,“器重”只能用于上级对下级,而且,“器”与“哭”之间随时充满了变数。

另外还有一个汉字值得注意,我们常说的“坏”字,其篆体为   ,据古文字专家解说,其造字本义是指军队入侵,破墙攻城。篆文    =   (落泪)+   (土,指代城郭),表示因城池沦陷而悲怆哭泣。有的篆文   将落泪字形  写成  表示“泪在衣中”,因惨失家园而挥袖拭泪;即坏字的右部    所示,这个字金文写作   。不是狗哭,而是人伤心落泪,家园沦丧,哭是很自然的了,但此時的哭不同于狗发现窃主之物时发出的哀嚎,这一点从“号”字的解释中得以确证。如《礼记·檀弓下》中的“且号者三”,郑玄注为“号,哭且言也”。

到今天“器”丢了一半,也许是值得高兴的事,因为可以作不得以之减肥。而在秦汉之前,温饱问题尚未解决,那是个“民以食为天”的时代,所以中国人把皿作为神圣礼器,因为它就是煮食的大锅。丢了“器”犹如把头揭下来,是要命的事,真的会伤心落泪,哀号悲伤了。

注释:

①陈炜湛先生,1938年生于江苏常熟,古文字学(甲骨学)专家,中山大学教授。致力于古文字的普及工作,其著作《古文字趣谈》《汉字古今谈》和《汉字古今谈续编》,深入浅出、趣味横生。陈炜湛先生将毕生精力投身于古文字的研究与教学工作,退休后仍不辞辛劳往返于各大院校普及古文知识。其斋名“三鉴斋”,被称为“三鉴先生”。

参考文献:

[1]张岱年,方克立.中国文化概论[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

[2]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3]丁福保.说文解字诂林[M].北京:中华书局,2014.

[4]季旭升.说文新证[M].福州:福州人民出版社,2010.

[5]李学勤.字源[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2.

[6]刘钊.谈考古资料在《说文》研究中的重要性[J].中国古文字研究第一辑,1999.

[7]徐力.狗怎么“笑”[J].咬文嚼字,2006(08):40-41.

[8]林义光.文源[M].上海:中西书局,2012.

[9]谷衍奎.汉字源流字典[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3.

[10]何琳仪.战国古文字典[M].北京:中华书局,1998.

作者简介:

李昳聪(1977-),女,辽宁大连人,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汉字文化、中国传统伦理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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