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门内外郭宝昌
2023-12-01
10月11日,电视剧《大宅门》导演、编剧郭宝昌在京离世,享年83岁。
闻此噩耗,各界人士及万千网友纷纷发文悼念。导演张艺谋回忆道:“82年毕业分到广西厂,初来乍到的几个年轻人,得到‘郭爷的举荐和欣赏,感恩之心至今铭记。几个人凡去他家蹭饭时,回回听他聊‘大宅门梦,点点滴滴仍历历在目,令人唏嘘……”
郭宝昌,1940年生,北京人,北京电影学院1959级导演系毕业生。曾在广西电影制片厂、深圳电影制片厂任导演、编剧工作,创作有电影《神女峰的迷雾》《雾界》《春闺梦》,以及电视剧《大宅门》《淮阴侯韩信》《大老板程长庚》等多部影视作品。
郭宝昌自称“宅门逆子”,他自小被卖入豪门,12岁以前由奶奶抚养,奶奶去世之后,才被养母接入宅门共同生活。在深墙高院里,他作为一个“买来的孩子”,歷经人间沧桑,阅尽世情冷暖。
16岁,他开始写《大宅门》的故事。前后写了五稿,前四稿或是小说,或是剧本,都因历史原因遗失。55岁那年,郭宝昌再次提笔写《大宅门》,闭关四个月,一气呵成。
2001年,由郭宝昌编剧、导演的电视剧《大宅门》在中央电视台首映,以百年老字号“同仁堂”为原型,讲述了医药世家白府三代人的恩恩怨怨。这部电视剧由他的亲身经历演化而来,可以说凝结了郭宝昌一生的心血。由陈宝国扮演的七爷白景琦,斯琴高娃扮演的二奶奶白文氏,蒋雯丽扮演的白玉婷等角色,性格泼辣鲜明,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而剧中的李香秀,正是以郭宝昌的养母为原型。
《大宅门》也被誉为“当代《红楼梦》”,夺得央视年度收视冠军。
虽然晚年身患重疾,郭宝昌仍笔耕不辍。2021年,他的两本散文集《都是大角色》《都是大角色:京剧究竟好在哪儿》出版。2023年,郭宝昌的小说《大宅门》在他83岁这年最终定稿。郭宝昌在原剧本书的基础上增删内容达十几万字,对故事进行了大幅补充调整,完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一著一生”。
该书于今年9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著名文学评论家贺绍俊惊叹道:“很难想象这是出自一位著名导演之手,他的内心竟然藏着这样大的文学之心!”
郭宝昌从小就展现出戏剧天赋,他一生痴迷戏剧,戏里戏外游戏人生,坦荡豪迈。正如《大宅门》里七爷的扮演者陈宝国所言:“他在我们这个行业里是角儿,是大角儿,不管你是编剧、导演、演员,各个行当,都称他是爷,宝爷,凭什么?凭的就是人品、艺术。”
如今郭宝昌驾鹤西去,所幸南都记者曾在2021年7月对他进行了一次专访,以下是部分内容的摘录。
所有人都对高墙深院里的生活充满想象
南都:你12岁的时候才第一次住进大宅门,还记得最开始你作为一个外来人的身份对大宅门的印象吗?
郭宝昌:大宅门不光对我,对所有人都是很神秘的。我奶奶家住在东兴隆街89号,拐过来整个那条胡同,一溜高高的灰墙。谁都知道那里边是个大宅子,是同仁堂乐家的宅院。它的对面,就是同仁堂的老宅,后来成了同仁堂制药厂。
那是我们上学的必经之地,不光是我,所有人都对高墙深院里的生活充满了想象。
小时候,总感觉到大宅门是生活里面的一件大事儿。我在书里也写到了,有时候叫我进去吃西瓜、看烟花,每次去都很隆重,像过节一样,要洗澡,穿长袍马褂,头发理得干干净净,规规矩矩地在仆人的引领下走进去。我那会儿是个穷小子,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所以每次进宅门感觉很神圣、很庄严,总怕自己露出什么破绽让人家笑话。后来奶奶去世,我进到大宅门里生活,这种神秘感才被打破。
南都:进到宅门里面生活以后,有没有发现跟从前想象不一样的地方?
郭宝昌:以前在外面的时候,没人拿你当回事儿,也没人关注你。后来进了宅门生活,所有人对你的态度就不一样了。仆人非常恭敬,不管你是捡来的还是买来的,你反正是少爷。但宅子里的主人就不一样了,你是来分蛋糕的。各个房头都有孩子,所以关系就比较复杂。你凭什么来分蛋糕?会有很多人去打听你的底细,你怎么来的?原来干嘛的?乞丐的儿子?更没人拿你当回事儿了。
可能跟我个性有关,也跟党的教育有关。我看不起剥削者。从我9岁,新中国成立那天开始,就受到这样的教育。那会儿我满脑子的打倒封建、打倒剥削阶级,要改革旧社会,要建立新政权、新社会。所以我在写第一版《大宅门》的时候,基本上就是这个态度。完全是阶级对立的思想,使用的是批判现实主义的手法。
南都:你16岁就开始写大宅门的故事,这种批判现实主义的风格是从哪里习得的?
郭宝昌:我没看过小人儿书,我从小就看大部头。我第一部书看的就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苏联文学对我们影响特大。然后就进入了18、19世纪的俄罗斯文学,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我最崇拜的作家。上初中开始看《红楼梦》。当时很多批判现实主义的文学作品,对我来说是主导性的。
给我的钱我基本上都拿来买书了。到高中的时候,我的藏书已经有两万多册,相当于一个小图书馆。文学上的影响促使了我写《大宅门》。
其实这个家庭里边文化气息挺浓的。我的老爷子有个藏书馆,他按照紫禁城里的藏书馆建的,藏书相当丰富。他还搞了一个“十二琴馆”,请了一些著名的古琴家来教子弟,文化格调非常高、非常雅。几乎家里的女眷都在学古琴,这种音乐熏陶对人的气质、爱好有着巨大影响。老爷子本身文化功底很深,他也写字,也作诗,他的字写得相当好。他看书,研究医学,做了很多秘方,都需要很高深的学问。在这方面,同仁堂乐家和一般的商人家庭很不一样。
奶奶的存在本身已经很深刻了
南都:《都是大角色》一书的开头一篇《奶奶与我》非常感人。能谈谈写作这篇文章的心得吗?
郭宝昌:这是我最后写的一篇。我完全没想到,文章拿出来以后,最让人称赞和感动的就是这篇。一个朋友说,你这篇文章深深感动了我,你塑造了一个太了不起的中国妇女的形象。
奶奶没有什么丰功伟绩,她承担了一个她根本承担不了的责任,就是要把一个乞丐的孩子培养成少爷。她一个逃荒逃到北京的人,连少爷都没见过,怎么去培养一个少爷呢?
奶奶太复杂了。她把自己的闺女卖了,500大洋卖去给一个老太太抱狗,后来又嫁给一个比她自己大40多岁的男人。作为一个母亲来说,奶奶很愧疚,她始终觉得对不起女儿。她又没有能力报答女儿,唯一能够报答的,就是把女儿托付给她的这个孙子教好,让他成为继承人。
这个担子对她太过沉重了。她只能凭借自己对世界的理解,对生活的理解,来进行她认为的最好的教育。她每天都告诉我“好好念书”,六年,从来没有一天断过。她打我也是,绝对是为了让我好好念书,让我听话。这也是按时的,每星期打两次,多年从不间断。
就跟刘姥姥一样。刘姥姥没有真正和大宅門融为一体。而我奶奶不同,女儿就是太太。她在见到姑爷的时候,在见到已经是太太的女儿的时候,清晰地意识到和他们是两个阶级,地位悬殊。她自己还是卑微的、低人一等的农村老妇,而女儿已经是高贵的太太了,女婿也是高人一等的有钱人、贵族。在每次见面的时候,我可以深深地感到她的那种自卑、那种愧疚。这样复杂的人物真的很难描绘。
这样一个农村老太太,在这样一个社会里边,她的存在本身就已经很深刻了。
南都:进大宅门跟着母亲住以后,母亲对你的教育是怎样的?
郭宝昌:我在国家话剧院导了一个话剧《大宅门》,里头有一个聊天老人,是我自己演的。我在里面特别谈到我妈妈怎么教育我。从小让我喝酒、抽烟、赌博、花钱、听戏,从来不问功课。这一切是会把一个孩子引向邪路的。但是我没有。所以每次我在话剧演出的时候,说完这一段,我都要跟观众说,请不要学这种教育,你们回去要是这样教育孩子,我就要被投诉了。
这是在一个极为特殊的时代、特殊的家庭、特殊的环境、特殊的人际关系下,才可能存在的教育。你离开了这几个“特殊”,这种教育是绝对不可取的。
南都:你没有继承乐家的衣钵从医,悬壶济世,而与电影结缘,当年家里同意吗?
郭宝昌:家里当然不同意。我小时候表露出很强的演戏的天赋。我从五岁就开始听戏,学着台上唱。那时候我们街上还有票房,专门有一个地点,好多喜欢京戏的人凑在一起唱,他们听说我会唱,让我也进去唱两段。那会儿我已经挺有名的啦。坊间传说,乐家有个小孩唱戏唱得可好了。我第一出唱《武家坡》,第二出唱《二进宫》,都是自己学的。
北京戏曲学校的校长郝寿臣住在我们对面胡同,大师,唱花脸的,后来他专门派人来找我,希望我进戏曲学校,跟他学花脸。我妈妈急了,当戏子,你想干嘛?愤怒得不得了,让我想都不要想。
到高中,我报考电影学院和中戏,我妈妈非常反感,一直不给我好脸儿。她希望我学医。后来我考上电影学院导演系。她问我,导演是什么东西?我说,导演主要写东西、写剧本。她说,哦,那就是文人了,那还行。
后来我毕业的时候,表演课结业作演出《骆驼祥子》,我演祥子。我们在二七剧场公演,也卖八毛钱一张票,一个星期场场满座。我妈妈去看了,不再说戏子了。因为我那时候可出风头了,晚报上也登出了消息,“导演系,结业演出《骆驼样子》,郭宝昌饰演祥子”。我妈一看,都上了报了!就觉得很光荣,不再骂戏子了。那会儿解放很多年了,也不是那个时代了。
京剧是“游戏人生”
南都:从电视剧《大宅门》里可以看出,宅门的子弟都爱看戏,白玉婷甚至还“嫁”给了戏子万筱菊的照片。大宅门里的子弟喜爱京剧到什么程度?
郭宝昌:实际上我十二姑嫁给了梅兰芳的照片,这是个真事儿。这个情节太精彩了。所以让蒋雯丽演杨九红,她不演,她非要演白玉婷。这个人物太独特了。就像蒋雯丽说的,这样一个并不是很重要的角色,反而让《大宅门》引起了更多人的关注。
南都:你自己跟这些京剧大家有交往吗?
郭宝昌:现在像我这样追戏的没有几个了。100多年来,我们的京剧有70多个流派。我看过原创流派42个,梅兰芳创了梅派,那是原创。现在都学,学梅派、学荀派、学程派。我看的都是原创,我看过42个原创流派的创始人。
南都:那挺厉害的。
郭宝昌:不是挺厉害的,那可太厉害了。现在有几个人看过42个流派创始人的戏的?现在这些人一个都不在了。我真正看过最优秀的那一代人的演出。那一代人几乎都是我崇拜的对象。他们太了不起了。那一代辉煌,不可能重复。
南都:你为什么把京剧叫做“了不起的游戏”?
郭宝昌:人的所有一切活动,都是从人生游戏开始的。我们的典礼、仪式,哪个不是游戏性质的?这个游戏,已经被我们世世代代的老艺人、艺术家演绎到了艺术的高度,它进入了另一个境界:游戏人生。
游戏人生,就涵盖了我们中国所有的哲学和美学境界。所谓游戏人生,既不是平视芸芸众生,也不是仰视高大人物,一定是站在超高的视角,俯瞰人生。中国的哲学就是在俯瞰世界。这种哲学理念一直延伸到我们所有的美学当中。于是有了《红楼梦》,于是有了十二金钗,有了太虚幻境,有了大荒山,有了伟大的曹雪芹。曹雪芹假如不是站在那么高的视角俯瞰人生,是写不出《红楼梦》的。
以游戏来命名京剧的体系,是我几十年的思考。我说的不是玩儿,不是跳猴皮筋,不是打扑克,是人生哲学的境界,是游戏人生的境界。这是一种俯瞰世界才有的视角。达到这个视角太难了,你真的达到了,你就是曹雪芹了。但我们京剧里的所有程式化的东西,达到了超高的视角。
因为“游戏人生”嘛,它给你创造了另一种生活形态。走路不是那样走了,甩发不是那样甩了,洗脸不是那样洗,哭不是那样哭,笑不是那样笑,它把生活整个改变了一种形态。你掌握了所有这些程式,你就掌握了所有的生活形态。他用不着哭的时候滴眼药水儿,一个动作,就是哭了。非常美。京剧是唯美的,一切都是用最美的形态呈现给观众。不管好人坏人,只要美,我就给你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