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昆德拉:用小说的力量记住历史
2023-12-01廖宇虹
廖宇虹
作为世界上读者最多的作家之一,米兰·昆德拉被世人评价为:创造了“思索的小说”之高峰。
这个所有人眼中的“捷克作家”,却自认为应该被分类在“法国作家”之中。渊源背后藏着他的人生隐痛。
在政治事件影响社会及国家的大背景下,他写就一个个小人物的一生,也仿佛在写自己经历着的一生。那是一个世纪的动荡。
两次国家巨变,撕裂生活的平静
1929年4月1日,昆德拉生于捷克斯洛伐克第二大城市布尔诺。父亲是一位钢琴家,曾担任音乐学院的院长,這是个典型的中产家庭。
但属于这个家庭、这个国家的平静将被打破。1939年3月,当希特勒撕毁《慕尼黑协定》,纳粹德国占领了捷克斯洛伐克。同年9月,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了。
人心惶惶的日子里,父亲却安排昆德拉师从国内最出色的作曲家之一帕维尔·哈斯学习作曲。哈斯是犹太人,当时的人们都避之不及。
“在贝多芬的音乐中,有许多惊人薄弱的乐段。但恰恰是这些薄弱处使强有力的乐段大放异彩。它就像一片草坪,要是没有草坪,我们看到从地上长出的漂亮大树时是不会兴奋的。”哈斯课上说过的这样一段话,让昆德拉咀嚼了一辈子。
后来,哈斯被关进奥斯维辛集中营,直到1944年去世,再没见过集中营外的太阳。昆德拉在1947年写下的第一首诗,就是《纪念帕维尔·哈斯》。
二战后即是冷战,捷克斯洛伐克被划入苏联的社会主义阵营。1948年,19岁的昆德拉加入了捷克斯洛伐克共产党。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积极参与一系列政治运动,但谋求在体制内渐进改革的梦想仍然阻碍重重。
因“反党行为”被开除的昆德拉,于1956年二度入党,但1970年再遭开除,中间经历了1968年“布拉格之春”——捷克斯洛伐克探索具有本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改革运动,却被苏联粉碎,苏军再次占领捷克斯洛伐克。
昆德拉于1967年出版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玩笑》,为他带来世界声誉,却也随着苏联的入侵,被列为禁书,从书店和图书馆消失了。
这不再是昆德拉期望中那个会越来越好的国家,他开始不闻窗外事,埋头于文学创作中。这段政权之变下文学与艺术探索的经历,奠定了他后来创作的基础。
然而,远离斗争中心也不能给他带来平静。再度失去党籍,昆德拉的境况变得格外艰难,电影学院的教职被剥夺,他的书被禁止出版,当局对他和妻子的监视也一天比一天严格。夫妇俩靠着攒下来的最后一版捷克语《玩笑》的版税艰难度日。
“他离开的是他唯一的祖国”
1975年夏天,正处在困境中的昆德拉,接到法国一所大学的任职邀请,昆德拉夫妇得以合法离开自己的国家。他们乘坐着一辆汽车,向法国驶去,似乎走得毫不犹豫。
在昆德拉1976年出版的小说《告别圆舞曲》中,这样描述主人公雅库布的离开:
“就在昨天,他还想,那会是很轻松的一刻。他会满怀喜悦地从这里出发。他会离开一个他曾错误地出生的地方,一个他并不觉得是在自己家的地方。但是,眼下这一时刻,他知道,他离开的是他唯一的祖国,他没有别的祖国。”
本以为只是暂别。但是在1979年,昆德拉移居法国后的首部长篇小说《笑忘录》出版,捷克斯洛伐克政府以“损害了其与苏维埃联盟关系中的利益”为由,剥夺了他的公民身份。
小说中的主人公们,在捷克斯洛伐克被占领后,有的因拒绝背弃自己的信念与俄国人妥协而丢了工作,时刻被便衣警察跟踪;有的则随丈夫逃离了高压政治下的捷克……充满政治隐喻。
《笑忘录》中还写道:“人类与强权的斗争,就是记忆与遗忘的斗争。”昆德拉将“遗忘”的概念用在历史中,揭露了苏联想消灭捷克文化的意图,在他看来,这完全是帝国主义的一种变形。
昆德拉嘲笑着当权者的借口:“别以为我失去捷克公民身份纯粹是由于小说的这个片段。应回顾一下他们的整个策略……我相信1968年以后他们采取的战术主要是排除知识分子和捷克文化对民族的影响。”
1981年,昆德拉夫妇加入法国籍。而他始终是带着一丝怨愤的。他开始修订自己捷克语原作的法语译本,后来甚至说“(法译本)比原作更忠实于原作”。到法国18年后,昆德拉完全改以法语写作。从此,同胞们不再是他的读者。
直到东欧剧变时期,捷克斯洛伐克在1989年爆发了“天鹅绒革命”之后,《生活在别处》《笑忘录》和《不朽》等昆德拉的多部小说,才终于进入捷克公众的视野。
2019年11月28日,捷克共和国政府恢复了昆德拉的公民身份。捷克驻法大使代表国家为多年来对其发动的攻击做了道歉,昆德拉只是接过公民身份的证明文件,说了声“谢谢”,却也明确自己不会再回捷克定居。
这时,昆德拉已经90岁了。过往近一个世纪的历史与他的生命交织在一起。他走过了二战和家国之变,走过了冷战和“布拉格之春”后的冬天。
40多年异乡飘零的痛楚与矛盾,伴随昆德拉终身。虽然说着“在法国生活,我很快乐”,他却在《无知》等众多作品中赋予主人公“流亡者”“异乡人”身份,讲述着关于“乡愁”的故事。
自愿消失,仍难掩光辉
在流亡法国之初,昆德拉上电视,接受采访,发表谈话,撰写文章,利用各种场合向人们讲述苏联入侵后捷克斯洛伐克的情形。他后来解释说,因为当时,自己“也许是唯一面对全世界报纸的捷克人,有可能解释一切”。
1984年,以“布拉格之春”为背景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取得成功之后,昆德拉又被一档电视节目邀请。节目之后,更多媒体争相前来采访他。
“我谈论自己太多了。”他愿意谈论历史,而并非自己。
本就不善言辞的昆德拉,在1985年下定决心:不再接受任何采访,甚至在巴黎寓所的对讲机上,他借用小说家朋友或冰岛语译者的名字,就是不想让人看出他住在哪一间公寓。
“艺术家应该尽量设法让后人相信他不曾活在世上。”昆德拉喜欢引用福楼拜的这句话,他一直厌恶当今时代的“唐突冒昧”。
虽然昆德拉本人自愿消失在大众面前,但他作品的光辉是遮掩不住的。
除了在欧美国家受到欢迎,20世纪80年代以来,昆德拉的作品也开始出现中译本。莫言、陈忠实、韩少功、王安忆等许多中国作家与读者都受到其影响。
如同经常出现在其作品中的反讽式幽默,昆德拉曾自嘲:“我在4月1日愚人节这天来到这个世界,有着形而上的意义。”这不过是人生的来去。
“我觉得在我们生活的时代,很荣幸能有这样的作家。”对推动昆德拉作品在中国传播起到重要作用的上海译文出版社副社长赵武平说道,“他作为历史的参与者,用小说参与到历史变化之中,让我们对人性、政治有不同的理解。作为读者,我们是幸运的。”
(摘自《文史博览·人物》2023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