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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书的少年

2023-11-30鲍十

花城 2023年6期
关键词:屯子二叔姥爷

鲍十

公元1972年,少年13岁,明年就要升中学了。

在这年寒假期间,他出门去借了一趟书。

昨晚下了一场小清雪,早上一推开房门,就闻到一股新雪独有的清爽味道,不由得让人立刻连吸了几下鼻子,抬眼一瞧,整个院子和菜园,还有前街草房的后坡,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清雪,看上去又新鲜又干净。

这天清早,少年先是把院子打扫了一遍,又跟他爸一起清理了鸡架里的鸡粪,并铺上了一层草灰,之后才进屋吃早饭。

吃早飯的时候,他对妈说:“妈,吃完饭我要去一趟石显章屯子,有人跟我说,那屯子有本书……”

“谁跟你说的?”妈一边说,一边又递给他一个苞米(玉米)面饼子。

“后街陈老贵说的……”

“他咋知道?”妈问。

“他说,那家人家儿是他的亲戚。”他说。

“石显章屯子太远了,那都是别的大队了……你自个儿去吗?”

“我昨晚儿找了赵兴孝,他说没工夫……”他说。

“啥书啊?”爸在一边问他。

“好像叫《未来世界》……”他说。

“是小说吗?等拿回来我也看看。”爸说。

“不知道是不是小说……”他回答爸。

“石显章屯子姓啥的?”妈继续问。

“说是姓蔡?大号叫蔡英志……”他说。

“你都没见过人家吧?”妈说。

“没见过……”他说。

“之前给他捎信儿了?”妈又问。

“没……”他说。

“这你就敢毛愣张慌地去?”妈很不解。

“那有啥……”他咕哝了一句。

“是啊,那有啥……”爸也跟着说。

“要是人家不在家呢?你不白跑了?”妈说。

“这都快过年了,能去哪儿?”爸说。

“你知道咋走吗?”妈又问他。

“知道,先穿过新民大队……”他说。

“这些日子天黑得早,三四点钟就没日影儿了。那你麻溜儿去麻溜儿回,可别碰上个野牲口儿啥的……”妈停了片刻说。

在他出门前,妈还给他拿了几个冻豆包,对他说:“一会儿塞到书包里。一出儿就十好几里地呢,我怕你半道儿上饿,饿了就啃一个……”

不久,少年走出了家门,又走出了三合屯,来到了屯外的北大道……

此前少年不曾去过石显章屯子。虽然没去过,方位却是清楚的,知道要先从北大道朝北走,然后转向西大洼。在穿过西大洼之后,会来到一个屯子,叫白家窝棚。白家窝棚已经属于另一个大队了,即新民大队。而石显章屯子,则是一个比新民大队还要远的大队,叫红星大队。好在新民大队的几个屯子他以前都曾去过,有的还去过好多次,所以并不陌生。

不过,新民大队之后还要怎样走,他就不清楚了。

那就到时候再打听吧,反正鼻子下边有个嘴。他对自个儿说。

北大道的路面上,铺着昨晚降下的新雪,薄薄的一层。

这会儿,雪上还没有任何印痕:没有鞋印,没有车轱辘印,也没有牛羊、猪狗、鸡鸭、土狼、狐狸、兔子、黄鼠狼的蹄印和爪子印。总之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

当然,新雪下面还有积雪。那可是大半个冬天的积雪啊。积雪厚厚实实的,覆盖在田垄和草甸子上,覆盖在冻成冰的大水泡子上,也覆盖在水渠的内外坡上,放眼看去一片白。

现在,新雪的路面上终于留下脚印了。

那是他的脚印,印迹很清晰,步幅比较大。

少年是一个瘦高的男孩,身子不强壮,两条腿比较长,若在夏天,能看见瘦削的肩膀和略显突出的胳膊肘。脸也是清瘦的,略有点儿窄,眼睛狭长,也不明亮,不过眉毛还算好看,隐隐带着一点儿硬朗气。

那天是个假阴天儿,天空半灰半白的,日阳儿就像一个浅浅的印迹,浮在远远的空中。没有风。空气就像凝滞了一样。放眼望去,周围没有一样活的东西:没有人,没有鸟,没有兽,所有的景物都是静止的。

前边不远的北树林地,树叶早已经掉光了,只剩下一根根干干净净的树枝静静地伸向空中——感觉比长满了树叶的时候还要好看。

一般说来,这样的天气都很冷。这是一种不声不响的冷,暗冷。暗冷更伤人。不过对他来说,这点儿冷就算不上什么了。想想那些更冷的天儿吧,还不是该干啥干啥?何况他已经把最暖和的衣裳都穿上了:一身的棉袄棉裤,头戴狗皮帽子,脚穿厚棉鞋,双手还戴着棉手闷子。

棉袄棉裤都是妈给做的,都是用蓝斜纹布做面料,袄裤都稍稍有点大。他知道,这是妈妈故意的,这样可以多穿几年。当然每年都要重新拆洗一次,早已经掉色了,胳膊肘的位置,还打了补丁,但因为穿得比较小心,看上去还是很干净。

另外,他还斜挎了一个黄帆布的空书包——这会儿,里面装着几个冻得硬邦邦的黏豆包——预备拿到书以后放在书包里。

天气虽然冷,他的脑子里却热得很。因为他一边在匆匆地走路,一边又在不断地生出好些个念头,这些念头闪来闪去的,一个念头刚生出来,就被另一个念头冲跑了。

一忽儿,他想起了昨天去找赵兴孝的事儿。赵兴孝跟他说,他那个住在东方红大队的二姐夫,把他们大队的革委会主任给打了;说二姐夫用镐头砸断了人家的胳膊,叫公社保卫组给抓起来,还押到县上去了。二姐吓得天天哭,眼睛都快哭瞎了。他要陪他妈去“东方红”二姐家,所以没工夫……

一忽儿想起来,过完年就要上中学了,妈答应给他买一个新书包呢,不知道能不能买……

一忽儿又想起,妈在昨天吃下晌饭的时候跟他说,前些日子,三合屯后街的戴宝林媳妇生了个孩子,他们家刚给他取了大号,好像是叫戴革命……

一忽儿心里想,这个石显章屯子的蔡英志,他是个啥样儿人呢?是个男的没错了,其他就不清楚了,当时也没细问,恍惚说是瘦高个儿,二十多岁了,以前曾在县中学念书,后来不念了,回来当了社员,也不知为啥不念了,现在都没娶上媳妇,跟他妈和几个弟弟妹妹住一块儿……

少年沿着北大道朝北走。

北大道的两边都是庄稼地。

少年随后就想起来:今年,这两边的地里,一边种了高粱,一边种了苞米。

少年还想起来,像往年一样,在开始种苞米的那几天,学校又给学生放了农忙假,好让孩子们回来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专门帮忙种苞米。

因为种苞米跟种其他庄稼不一样。

种苞米必得四个人一组:

一人刨埯,用一把特别安装的铁锹,“啪嚓”一声,在垄台上刨一个巴掌大的小坑,这人多半是男社员。

一人浇水,把水桶里的水舀出来,浇到埯里,一埯浇一瓢(为了保墒),这事儿主要由年轻的女社员来做。

一人点种,每次要拿出两到三粒苞米种子,不能多也不能少(多了怕浪费,少了怕不成活),精准地投到刨好的坑里,这事就要小孩子来做了,因为他们个头儿矮,不需弯腰,准确率也高得多。

一人埋坑,就是把点了种的埯踢土埋起来,再踩一踩,这活儿相对轻松一些,就让年老的社员来做了。

就这样,一埯一埯地种过去,再一埯一埯地种过来。

种苞米,是每年春耕最大的事。为了不误农时,一到了种苞米的节气,全生产队的劳动力,不管男女老少,只要能干活儿的,全都得参加。而且,由于苞米种得多,要一连种上好几天,一块地种完了,马上就去种另一块。听说生产队一多半的耕地,基本都种了苞米。为什么要种这么多的苞米呢?说是苞米产量高。

从二年级开始,少年就参加种苞米了。

不用说,种苞米很辛苦。第一是起早又贪晚,每天天一亮就要出门,要先干一阵活儿才能回家吃早饭。吃了早饭继续干,要一直干到中午,午饭之后接着干,一直干到太阳落山。每天傍晚回家的时候,他都觉得又累又饿,好像都走不动路了。尤其是饿,感觉肚子里边啥都没有了,空得像个盆!加上差不多在太阳底下晒了一整天,偶尔还会遇上刮大风的天气,刮得人直趔趄,刮得头发和衣领里边全是尘土。

当然了,种苞米会挣工分,学生按半个劳力算,全劳力挣10个工分,半劳力就挣5个工分。所挣的工分,会加到妈的手账上,到了年底,会折成钱。有的年份,10个工分能换成五毛钱;有的年份,10个工分能换成八毛钱;最多的那一年,10个工分换了八毛九分钱。一个全劳力,一年最多能挣3600个工分呢。

想到能挣工分,苦点儿累点儿也就受着了。

在每年种苞米的时候,他也通过大人们唠嗑儿,听说了一些有意思的事儿,不只是本屯子的,还有其他屯子的。比方,说岔古敖屯子有头母牛,一窩儿生了四头牛犊儿,亘古鲜见,为啥是四个不是五个呢?因为母牛就长了四个奶头;说托公屯有个姑娘长得好看又会唱歌,被部队宣传队相中了,回头就换了一身“的确良”黄军装,当上了文艺兵;说新业大队有个社员,发明了一种草木菌肥,给庄稼点上,亩产能到两千斤,一下子就调到县农技站去了;说有个笸箩洼屯,发生了一起杀人案件,有个包队干部,叫人给勒死了……

除了这些,还能听到大人们说笑话、骂人——说起骂人,三合屯有个妇女最能骂人了,骂起人来连珠炮似的,可以连续骂上几个时辰不喝水,全屯子的人都不敢惹她……

而他,一向是喜欢听人唠嗑儿的,尤其喜欢听大人们唠嗑儿。每次听人唠嗑儿的时候,内心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欢喜,就像吃了饺子一样,还会记在心里,很久都不会忘。

…………

到后来,苞米就长大了,旁边的高粱也长大了,变成了青纱帐。

不过,它们可不是一下子就长大的,而是一丁点儿一丁点儿长起来的:开始只有火柴头那么大,继而变成了幼苗,之后是青苗,再之后是半大苗,再之后就开始拔节儿了。庄稼拔节儿会发出声音。他曾亲耳听见过苞米和高粱拔节儿的响声,咔吧咔吧的,会响上一整夜,越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听得越清楚。记得妈以前说过,苞米和高粱只在夜里长,白天是不长的。到底是不是这样呢?他还不清楚。

他内心喜欢青纱帐,喜欢庄稼们安静肃穆的样子。

若是在大晴天,日阳儿当空照着,又不刮风,天气会非常热,热得飞虫儿们都要找个地方躲起来。这时候的庄稼,会非常安静。仿佛它们也怕热似的,叶子不情愿地微微蜷曲着,屏声敛息,保持着一种绝对安静的姿态,也像是在静静地思考、静静地等待、静静地承受、静静地积聚。感觉整个庄稼地,连一丝丝儿的声音都没有,一丝丝儿的声音都听不见。

一旦遇到大风大雨的天气,则一下就变了样子,呼呼啦啦地摇摆着,叶片与叶片撕扯着,同时不停地喧嚣着,吵嚷着,呐喊着,呼号着,仿佛内心充满了狂喜,或者怒不可遏,或者充满了痛苦(压抑的痛苦),现在终于得到机会,爆发出来了。它们一时半伏下去,一时又挺直了腰身,展现着它们的顽强和不屈(当然也有被刮得倒伏的情况,看了让人痛心)。

青纱帐的样子,如在眼前。

因为想到了青纱帐,他不由得想起了一本书,书名叫《雁飞塞北》,写这本书的作家名叫林予。就在上个学期,他刚刚读过这本书。书里面就写到了青纱帐,写了苞米,也写了高粱和黄豆,写它们的样子。书里写了一个名叫张兴华的人,从前是个军官,有一年,他跟很多也是当过兵的人,一起来到了中国东北的一个地方,名叫雁窝岛,在这里开荒、种地、建农场……里边还写了爱情,还写了一些别的事儿。

这本书,是他从同班同学孙长贵家的邻居那儿借来的。孙长贵住在本大队的另一个屯子,叫大关家窝棚,距三合屯五里路。孙长贵家有个邻居,姓武,是他们生产队的会计。孙长贵跟他说,他在邻居家里看见了一本书,挺厚的。他听后就让孙长贵帮忙借。第二天,孙长贵又跟他说,人家不放心,他得亲自去拿他才借给。当天一放学,他就跟着孙长贵去了大关家窝棚。

后来还书的时候,他也是当面去还的。

不用说,少年已有过很多次借书的经历了。

大概从小学三年级开始,他就开始看杂书,其中主要是故事书。而他所看过的书,除了他自己家里有限的几本,绝大部分是借的。

四处借。

他借到的第一本书,是一本翻译成白话文的《聊斋故事选》,书里还有插画。书的主人叫邓忠德,小名儿叫二德子,比他大个两三岁,就住在三合屯。他家的房子在屯东头,倒数第二家。

他记得清楚:那天,他正跟赵兴孝一起玩儿。玩着玩着赵兴孝说:“我瞧见二德子这两天正在看一本书,五迷三道的……你想不想看?想看就去跟他借……”

“想看想看,就怕他不借给……”他很快说。

“怕啥?去试试看嘛!管他借给不借给……”

“知道是啥书吗?”

“我瞄了一眼,头俩字不认识,后仨字是‘故事选’……”

“你没问问他?”

“问了,邓忠德说,‘都是鬼和狐狸精的事儿’……”

少年之所以担心,主要因为他跟二德子不熟悉。虽然大家都住在同一个屯子里,却很少一块儿玩儿。也许是年龄不对茬儿,玩不到一块儿;也许是两家住得比较远,平常碰面的机会没那么多。

过不久,他跟赵兴孝就来到了邓忠德的家。大大出乎他意料的是,当他刚把借书的话说完,连一口气儿都没来得及喘呢,邓忠德就爽快地答应了,说:“行呀!就是别给我整坏了,也别整埋汰了……”

“那我先包上书皮儿再看……”他开心地说。

值得一说的是,这次借书之后,他就跟邓忠德熟悉起来,此后便经常跟赵兴孝一块儿到邓忠德家里去玩(偶尔也自己去)。

因为去得多了,对他家的情况,也比以前知道得多了。

以前光知道:邓忠德的爸爸叫邓连誉,在部队里当过兵;邓忠德的妈妈早就去世了;邓忠德还有一个姐,已经出嫁了,偶尔会回来一趟;知道邓家住着两间房,他却从未进去过;还知道邓连誉这阵子正跟两个基干民兵出民工,在北岗那边修防空洞和战备道,备战备荒,都挺多日子不在家了……

在邓忠德家里,他第一次看见了邓连誉的相片,黑白的,好几张呢,都是以前穿军装的,装在一个带玻璃的相框里,有他一个人的,有的是挺多人一块儿照的,排成了好几排。相片上的邓连誉又年轻又斯文,脸上连一道褶子都没有,跟现在的邓连誉一点儿都不像。

同样是第一次,他也看见了邓忠德妈妈的相片,大大的眼睛,弯弯的眉毛,身上穿着一件碎花儿的小褂,头发上还别着一只发卡,真好看!说来他并不认识邓忠德的妈妈,在他的记忆里,他根本就没见过这个人。可能在她去世的时候,他还不懂事。

据他了解到的信息,邓忠德的妈妈在去世之前就已经疯了。还说她跟邓连誉打小儿就结了娃娃亲,说那会儿还是“旧社会”呢。说邓忠德妈妈的娘家有挺多田产,是个富户,邓连誉的爸爸则是邓忠德妈妈家里的劳金(长工),但两家相处得很好。说邓连誉小时候又懂事又勤快,邓忠德妈妈的爸爸挺喜欢他,于是主动跟邓连誉的爸爸商议,说自己相中他家儿子了,两家结亲家吧,就给两个孩子定了亲。

后来他们长大了,邓连誉出去当了兵。邓连誉退伍回家后,两家的老人就给他们办了婚事。好像开头几年还不错,慢慢就不行了,邓连誉开始嫌弃邓忠德的妈妈,主要是嫌她家庭成分不好(土改的时候,她家被定了个富农成分),不然的话,邓连誉就能当上公社武装部的干部,最不起眼也能当个大队书记。可他提出离婚她又不肯,所以动不动就打她一顿出气,劈头盖脸,又踢又踹……一来二去,人就疯了。

至于邓忠德妈妈的死因,更是称得上离奇了。说是在某一年春天,邓忠德的妈妈突然失踪了,全屯子都翻了个底朝上,也没找见人影儿。甚至惊动了县公安局,派人来破案,问完这个问那个;还把邓连誉看管起来,审了他三天三夜,也没审出个结果。直到这年的秋天,从一个距离三合屯十几里路的合居公社那边传来了一个消息,说在那里的一片草甸子的一个干涸了的水坑里,发现了一具人尸(已经变成白骨了),最后通过衣服的残片以及腕骨上的一副银镯子,才确定了那就是她。

人们后来猜测,那一定是她鬼迷心窍,出门乱走,走来走去,走到了这个水坑;也许是渴了想喝水吧,于是栽倒在了水坑里。

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呢?

反正人人都这样说。

记得有一次,邓忠德曾经对他说:“我妈死的时候,我才四五岁,刚记事儿;那副镯子,还是我姥姥留给我妈的陪嫁……”

他听了心一动,非常诚恳地问邓忠德:“德子哥……你是不是特别特别地想你妈?”

邓忠德平静地说:“还行……我接长不短就能梦见我妈,我们还在梦里头唠嗑儿……有时候不光下晚黑兒(晚上),她白天也来看我……”

他吃惊说:“真的吗?”

邓忠德接着说:“我妈一来我立马就知道了,院子里会刮起一阵儿小旋风,一直刮到了屋子里头,到屋里就没了……”

他突然有点儿害怕,说:“德子哥,你没说胡话吧?”

邓忠德又说:“可但凡我爸在家,我妈就不回来了……”

他心里抖抖的,眼睛直盯着邓忠德,越发地害怕。

这时候,邓忠德还抬起了眼睛,目光飘飘忽忽地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魂儿呢?”

他停了片刻说:“这个,我可不知道……”

至于邓连誉,在邓忠德妈妈死了以后,可一下子就蔫儿了,自此再不提公社武装部的事儿,也再不提大队书记的事儿了。

其实没用几天,他就把那本《聊斋故事选》看完了,有的故事还反复看了好几遍,所以印象特别深。而且,那之后的好多天,好多好多天,他还动不动就想起那些故事,想起那些鬼和妖,想起那些狐狸精、鸽子精、菊花精、蟒蛇精、蜂精、树精……然而他却一点儿都不害怕,时常想:这世上肯定是有鬼魂儿的,也有狐狸精,只是我还没有遇到。

不知不觉间,少年已到了西大洼的边沿,眼前展现出一片平阔的雪野,视野也更加开阔,放眼一望,无遮无拦,一眼望不到边儿。上面的积雪厚可盈尺,间有一丛丛浅黄的枯草露出在雪被之上,有风吹过时,会发出尖细的啸声。又因这里四周都离屯子较远,且地势低洼,除了偶尔的风声外,再没有其他的声响,或者听不到其他声响,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不是人间的世界,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世界。

一看见漫漫白雪的西大洼,他立刻就想起一件事:好几年前的一个冬天,曾经有一个外乡人,不知为啥跑到了这里,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冻死了,身子蜷缩着,被半掩在积雪中——这可是他亲眼看到的(那天听说冻死了人,屯里很多人都过来看,他也在其中)。后来,他听大人们说,这人是北边胜利公社的,是一个地富分子,说他因为破坏生产被人捉住了,又害怕被送去蹲监狱,就连夜从临时关押他的屋子里跑出来。由于不认得路,他竟然跑到了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结果就被冻死了……

西大洼本是一片大大的沼泽地,具体多大说不上来,几十亩?上百亩?少年没有这方面的概念,反正穿过去要走上小半天儿。每年春夏秋三季,这里常常被水浸泡着。不过中间地势略高一些,在水势不盛的季节,可以在上面走路。时间久了,竟也踩出了一条尺把宽的小路(本地称作毛毛道儿)。路的两边便是水泽。水深浅不均,浅的地方刚刚淹过脚面,深的地方却可没过人的头顶。深的地方白亮亮一片,浅的地方长满了水草,且极浓密,最常见的是芦苇、三棱草、蒲棒草和蓼吊子,靠岸的地方还有柳蒿和黄蒿,一丛一丛的。草丛里面还有花儿,有黄色的,有红色的,有蓝色的。感觉蓝色的最好看。草丛里面藏着各种水鸟,野鸭子、水老鸹(褐河鸟)、水炸()、长脖子老等(苍鹭)、蓝靛杠(翠鸟)、赖毛儿,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儿的。在炎热寂静的中午,会听见它们的鸣叫,长一声儿,短一声儿,有的很响亮,有的不那么响亮,但都同样好听。真的好听啊!

到了水盛时节,就是另外的样子了,整个沼泽地基本都被淹在了水里,有些水草已被完全淹没,沼泽地的面积也扩大了许多。同时,水里的鱼仿佛也多起来,站在岸边,常能看见鱼儿跳出水面打水漂,又“啪”的一声落回去,在水面留下一圈细小的纹。还能听见鱼吃草,发出“嘁嘁喳喳”的声音(那一定是草鱼)。甚至能看见鱼儿从水里跳出来捕食落在草叶上的飞虫儿,只见“噗”的一下,就把虫儿吸进了嘴里。然而特别可惜的是,这里的鱼却是不能随便捞的,草也不能随便割,因这片沼泽是公家的(就像所有的土地都是公家的一样)。听说,这片沼泽是归公社草原管理站所有的。当然也有偷鱼的人,特别是在鱼儿长肥以后,一些社员抗不住诱惑,会趁着夜色或下雨的天气,偷偷跑过来抡上两网,自然网网都有收获。无疑也有被捉到的,那就可怜了,不仅要罚钱或罚做工,有的还要罚游街,脖颈挂着两条死鱼,手拿一面小铜锣,走几步敲一下,还要哑着嗓子喊一声:“我偷鱼了……”

不过,在涨水之后,沼泽地就不能通行了。那条毛毛道儿,也一块儿被淹没了。这时再有想去新民大队或白家窝棚的人,就得多绕一大截路去走北大干线了。这北大干线又长又直,说来就是一条灌溉渠(正规的说法,叫干渠),它上游连在一条更大的水渠上(总干渠),然后一路向东,最远都通到东发公社那边了。北大干线还很高,至少要高出地面一丈。确切一点儿说,北大干线有两道坝(是两道坝夹了一道水)。两道坝的坝顶各有一条路,上面可以走马车。走在北大干线上,视野特别开阔,既能看见坝南的风景,也能看见坝北的风景。在与沼泽地相对应的坝北,是一片更大的水,名叫空堂木大泡子,其实就是一个湖,要比沼泽地大得多,但不知道实际有多大,因他还未曾进去过。

他今天没走北大干线这条路。

不用说,直接从沼泽地穿过去要近便很多。

反正,一到了隆冬季节,不管多深的水,都会冻得结结实实。水浅的地方,都能冻绝底,水深的地方,则会冻出几尺厚的冰(至少有两尺)——到了冬天,在松花江的冰面上,连装满了货物的大卡车都能“噌噌”地跑呢。

在西大洼厚厚的积雪上,隐约有一条被人踩踏出来的小径,积雪已被踩实了,并微微有些暗黑,看去窄窄的,但延伸至不太远的远处,就分辨不清了,好似消失了——其实并没有消失,只要你继续往前走,它就会一段儿一段儿地不断地显现出来。

在小径两边的雪地上,偶尔也有一些脚印,一看就是故意踩出来的:有的踩成了麦穗的形状;有的踩了一个圆圈儿,貌似那是一口锅、一张发面饼或一个大太阳;有的则踩出了一颗心;有的还踩成了一个葫芦瓜(瓜头上还带着一根蒂)。还有在雪上写字的。那些字,有的写了人名或绰号,有的写了口号和标语,有的写了一个地名,有的则写了骂人的话。在人名里面,既有男的也有女的,有的还是三合屯的人。有一个是这样写的:刘家庆→杨二嫚,他们就是三合屯的,这样写的意思,是说他们两个那样儿了。口号里面则有“抓革命,促生产”,有“农业学大寨”,有“大干快上”,還有“打倒×××”等等。

另有这样一句话:“过大年,吃肥肉!”

看见这些图案和这些字后,他竟也一时开心,便离开了小径,跑到了旁边一块未被踩踏的雪地上,兴冲冲地踩踏起来,本意是想踩出一个向日葵,不料踩完一看,竟是一个不圆不方的四不像。

这无疑让他失望,而且也不太甘心,一度想再踩一个看看吧,但一想到自己还有挺远的路要走,也就只好克制住了这个念头,重新回到小径上,朝西大洼的深处走去。

他知道,要穿过西大洼,至少得走一个钟头。

他还知道,只要走出西大洼,就到达白家窝棚了。

仿佛越往前走,雪也越发厚了。

他一边朝前走,一边抬头看了看,只见眼前一片白,白且空。

而且出奇地静!

在他心里,甚至生出了一丝丝的恐惧。

或许,是空旷让他生出了恐惧吧?

从后面远远地望过去,他单薄的身影,仿佛也越来越小、越来越单薄。却仍然可以听见他的脚步声,听见他脚踩新雪加旧雪,发出“咯吱吱、咯吱吱”的声音,就像一个人在使劲儿地嚼大葱或嚼黄瓜。

走了不知有多久,直到突然看见远处出现了几棵大杨树,少年的心里才一下子踏实下来,还轻轻地吐了一口气,脚步也放缓了一点儿。

他知道,看见这几棵大杨树,就等于看见白家窝棚了——不过,由于西大洼地势低,他这会儿还看不到屯里的房子(连房顶也看不到)。就连那几棵大杨树,现在也只能看到掉光了树叶并静静挺立着的树冠。

当然,仅仅看着那些树冠,也让人心安了。

大约又走了一里多路,他才来到了白家窝棚的屯头,来到了那几棵大杨树下。

但他并未停留,径直从几棵大杨树下穿过去,进了屯子。

屯街很安静。街上只有很少的行人。这自然与天气有关。天寒地冻的,可不是在街上溜达的好时节。街道两旁坐落着一间间住房,房前房后都有很大的菜园。菜园都被矮矮的土墙或篱笆围拢着。菜园里面光秃秃的,只有厚厚的积雪。

他沿着屯街向西走,一邊走,一边不经意地扫视着街两边的房子和院子。朝右看,所见尽是人家儿的前院,前院有门窗,有院落;朝左看,便是人家儿的后院了,后院只有墙壁,偶尔有一扇后窗户。看上去,各家各户的门窗都差不多,区别只在于,有的窗户是镶了玻璃的,有的却糊着窗户纸。

透过镶着玻璃的窗户,偶尔也能看见房子里面的人,有男的,有女的,有孩子,也有老年人,有的在说话,有的在做事情,有的在屋地上走动,有的在炕上坐着,不过模样都不是很清楚,说话的声音则根本听不清。

说起家乡一带的住房,基本就两种:一种是草房。草房是起脊的,房顶苫着草。不过,草并非普通的草,它有一个专门的名称,就叫“苫房草”。建房的时候,还需具有此种技能的人,用一种很专业的方式,把“苫房草”一层一层地铺上去,并用一种特制的工具,名叫草拍子,啪啪啪啪不停地拍,要拍得整整齐齐。因此,建草房的成本便要高一点儿。还有一种是平房。平房和草房的区别,主要在房顶。平房的房顶是平的,房顶抹着一种泥,当地称作碱土泥,有黏性,也有很好的防水性。建平房比建草房要容易得多,成本也低一些。

白家窝棚是一个规模中等的屯子,共有四条街。人口也中等,大人孩子加一块儿,有两百多个人。这当中,除了小孩子,其他人都是生产队的社员。白家窝棚属于新民大队第三生产队,简称新民三队。

他对白家窝棚非常熟悉。屯里的所有人,他基本都认识。特别是那些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孩子,他更是连他们的小名儿都知道。甚至可以说,自他出生以来,除了三合屯,白家窝棚就是他最最熟悉的另一个屯子,当然也来得最多,每年要来三四次。

盖因他在这里有亲戚。

他记得,还在很小的时候,他就经常被妈带着,到白家窝棚来走亲戚,偶尔姥姥也一块儿来,每次还要住个三五天。后来姥姥去世了,妈仍然带他来,当然也会住几天。

少年管这个亲戚叫舅姥爷。这位舅姥爷,就是妈的亲舅舅。舅姥爷姓蒋,名叫蒋万富。舅姥爷家里还有一个舅姥姥,年岁跟舅姥爷差不多。除了舅姥爷和舅姥姥,他还有好几个表舅和表姨,以及表哥和表姐、表弟和表妹。

从小时候到现在,他都特喜欢到舅姥爷家里来串门,也喜欢舅姥爷家里的人,主要是他们对他好,处处惯着他。他尤其喜欢舅姥爷。舅姥爷是给生产队赶马车的车老板。舅姥爷家的墙壁上,总是挂着好几根赶马车的皮鞭,常年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熟皮子味。有时候,舅姥爷还会带他去坐马车。

另外,舅姥爷还喜欢跟他讲事儿——讲一些从前的事儿,也会讲一讲他自个儿和家里的事儿,包括屯子里的事儿——这些事儿,有的是舅姥爷经见过的,也有舅姥爷听来的。

舅姥爷粗喉大嗓的,讲话声音大,句句听得清……

舅姥爷最爱说的一句话是:“我是宣统末年出生的……”每次在讲一件自以为有趣儿的事情之前,舅姥爷都要这样说一句。换句话说,这话已经成了他的口头禅。

从舅姥爷一次一次的讲述里,少年渐渐地了解了舅姥爷,同时也知道了他以前从未听说的许多事儿,包括那些个“朝代”。

记得有一次,舅姥爷跟他说:“我出生那会儿,还是大清朝呢;谁也不承想,呼啦一下子,就变民国了;民国好好的,冷不丁又来了一个伪满洲国;伪满洲国不到十四年,就又完犊子了……”

当然这还没有完。按舅姥爷所说,之后一波一波地,又发生了好多事儿呢。拣主要的说,就有“分大户”(即土改)、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三面红旗”“大跃进”、大炼钢铁、大食堂、男女老幼敲锣打鼓轰麻雀啥的……

在讲伪满洲国的时候,舅姥爷告诉他,老百姓都管那时候的钱叫“绵羊票子”。

在讲“分大户”的时候,舅姥爷讲了一个吓人的事儿。说有那么几年,每年一到7月10日这天,半夜时分,住在白家窝棚的家家户户,就会听见敲窗户的声音,“当当当,当当当”,接着还会听见那年被枪毙了的大粮户老白,用他颤悠悠的语声说:“我老白求求你们,去跟工作队证言一声儿,说我没有欺压你们……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就去帮我证言一声儿吧……老白我真是怕死啊……”说那深更半夜的,把人一下子就吓醒了,有人还吓得尿了炕。说直到全屯人一起重新给老白修了坟,并且跪在坟前,说了很多好话儿,说“你老白大人有大量,以后就别再爬出来吓唬我们了”,还说“家家都有小儿小女的,要是把孩子吓出个好歹来,你可就罪过了”,又说“老白你放心,你那些留在屯子里的儿女后人,我们一准儿好生待他们”,老白敲窗户这事儿才慢慢过去了。

在讲轰麻雀的时候,舅姥爷说:“嘿,那闹腾的……从庄稼籽粒半熟不熟开始,全屯子的男女老少,就都要天天出工,人人手里拿着个响器,要么锣、要么鼓、要么镲、要么唢呐,没锣没鼓没镲没唢呐的,就拿个搪瓷盆子,守在地头上,一见家雀儿(麻雀)们要落地,就当当当一顿敲。实在没啥可拿的,就放开喉咙喊;要么,就马上从地上捡起一个土坷垃(土块),使劲儿朝家雀儿们身上扔……可苦了那些家雀儿了,想吃吃不着,又哪儿哪儿都不能落,就只能不停脚地在半空飞,有的飞着飞着,‘啪啦’一下就掉地上了,可走过去一看,竟然还没死,还瞪着圆溜溜的小眼睛看人呢……”

有一次,舅姥爺还曾笑呵呵地跟他说:“小时候,你差点儿没把小命儿丢了,知道不?”

他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舅姥爷就说:“想起那一年,如今都后怕。还没到青黄不接的时眼儿呢,家家户户就没粮食吃了,开头还都硬挺着,挺着挺着就挺不住了……”

舅姥爷接着说:“那会儿,你也就几个月大。冷不丁一下子,你妈就没有奶水了。就饿得你哇哇哭,你妈也跟着哭。到后来,你哭都哭不动了,光在那儿捯气儿,一捯气儿胸口就一哆嗦。你爸就跑到我们家,把实情跟我说了。你舅姥姥也听见了,当场就说:‘我还藏了四五斤苞米粒儿,你一会儿拿回去,别言声儿,也别拿磨上去磨,烀熟了用蒜缸子捣,捣成糊糊给孩子吃,八成能保住他一条小命儿。’怕叫人瞧见,直到天黑下了,你爸才把苞米粒儿绑到腰里回了三合屯……”

后来他还问过妈,有没有这回事儿,妈说有。

妈还说:“你到这会儿还肠胃不好,就是太早吃苞米糊糊吃的。那么小的肚肠,就吃那么粗的东西,谁能受得了……”

停一停,妈又说:“话再说回来,要是没有那些苞米粒儿,你真的就得被饿死。那年月,多一把粮食就能捡回一条命啊!要说你舅姥爷还有舅姥姥,对你可是有大恩大德呢。不论到了啥时候,你都不能忘了他们,还要好好地孝敬他们……”

然而,让他至今还感到伤心的是,就在一年前,舅姥爷突然得了一场急病,都送到卫生院了还是没救过来,最后还是离开了家,离开他常年坐卧的火炕,离开了自家的院子,离开了所有的亲人,被抬到坟茔地去了……

此时此刻,走在白家窝棚的屯街上,他又想起了舅姥爷,想起了舅姥爷的大嗓门,想起了他粗糙黝黑的四方脸,想起了他一会儿散漫、一会儿专注的眼神儿,想起了他布满青筋的又大又宽的手掌,想起了他身穿寿衣躺在门板上的身体……

同时也想起了妈伏在舅姥爷的胸口上,撕心裂肺地边哭边喊:“舅啊!舅啊!我的亲舅啊……”

不过,虽然舅姥爷不在了,舅姥姥还在的,表舅表姨表哥表姐们还在的,所以他照样儿来,有时候跟妈一块儿来,有时候是他自己来。

特别有一个名叫留根的表哥,尽管比他大几岁,却跟他特别要好。每次他来白家窝棚,两兄弟都没日没夜地一块玩儿,一块儿到处疯跑。去水泡子洗澡,去田间地头寻甜悠悠(龙葵)吃,去瓜田地跟看瓜老汉说好话儿蹭吃瓜,去树林地撸榆钱,去高粱地寻乌米,下晚儿去附近的屯子看露天电影。两个人在一块儿,总有说不完的话,互相告诉一些对方不知道的事儿,有时候,还一块儿跟别的孩子打架。

由于想到了留根,他甚至还动了一下心思:我要不要叫上留根,一块儿上石显章屯子呢?

不过他随后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那样的话,他就要先到留根家里去找他。而以他的经验,舅姥姥定会留下他吃晌饭,说不定得耽搁好几个钟头呢。那样的话,就十有八九去不成石显章屯子了。况且还不知道留根这会儿是不是在家里;如果不在,岂不是白白地浪费了这个时间……

打定主意后,他就不想这件事儿了,继续沿着屯街向屯西走,走出了白家窝棚。

说来,少年在白家窝棚也曾借过书的,只是这会儿记不清楚了,那是他借的第几本书,不是第五本就是第六本吧……

那是在几年前的一个暑假,当时舅姥爷还活着,放假之后没几天,他就独自来到了舅姥爷家。恰巧就在那几天,屯里一户姓杨的人家儿也来了一个客。而他又经常跟杨家一个名叫杨强子的孩子一起玩,所以很快就知道了,那个客随身带来了一本书。听到这个消息后,他马上就央求杨强子,让他带去借。杨强子半点儿没犹豫,马上就答应了,并大包大揽地对他说:“不就是一本书吗?我保准儿他能借给你,因为他是我二叔爷,跟我爷爷是亲哥俩儿……”

杨强子还告诉他,他这位二叔爷,住得可远了,那地方叫阿城县(今哈尔滨市阿城区),起码有一百里路,来去都要坐班车。听杨强子说,二叔爷是个成衣匠,专门用“马神”给人缝衣裳。马神就是缝纫机,马神是俄国人的叫法(这是他多年之后才知道的)。说二叔爷不仅会缝,还会裁剪。还说早些年二叔爷自家就靠一个成衣铺生活的,后来合营了,变成了“商业联社”。合营后,二叔爷又当上了商业联社里边的缝纫社的副社长,说一旦那个党员社长有病有灾请个假,二叔爷就可以说得算了。

他后来还得知,这位二叔爷,原本就是白家窝棚的人,是跟舅姥爷一块儿长大的。说当年舅姥爷家和二叔爷家都是粮户老白家的佃户,两人儿还一块儿给老白家里放过马。不过,因为二叔爷打小儿长得清秀,人又机灵,被老白选中送到他家开在霞镇的粮栈做了伙计。巧的是二叔爷又在那儿遇见了他未来的老丈人。老丈人本身就是个成衣匠,开了一家成衣铺,并且膝下无子,只有两个闺女。一来二去地,他就相中了清秀又机灵的二叔爷,并有意招赘他,就招赘了。到后来,由于种种事情吧,老丈人一家不得不离开霞镇,搬到了阿城县一个叫永源镇的地方。二叔爷自此也便离开了白家窝棚。

他见到了二叔爷。二叔爷很和气,一直笑眯眯的。身量不算高,六十来岁的样子——不过他还说不太准,因为二叔爷跟他平常见到的乡亲不太一样,脸皮没有那么硬,也没那么黑。让他印象最深的,是二叔爷的穿戴,上身是一件深蓝的确良小褂,下身是一条蓝卡其布裤子,关键是特干净,瞅不见丁点儿的泥巴印儿。看样儿他就像个包队干部,像一个在霞镇的一些部门里上下班的职工……

闲话少说。他最终借到了那本书。

那本书叫《封神演义(上册)》。

他一溜儿小跑,兴冲冲地把书拿到舅姥爷家。一进院子,就在窗台下的一个木墩上坐下来,弓着身子看起来。不过,当他把书翻开,刚看了几句话,心里就凉了。原来那书是用真笔字(繁体字和异体字)印成的,一句话里至少有一半的字他都不认得,有的还不止一半呢。

他至今还清楚地记得,这本书的开头是一首诗,每句话七个字,最前边的几句是这样的:

混沌初分盤古先,

太極两儀四象懸。

子天丑地人寅出,

避除獣患有巢賢。

燧人取火免鮮食,

伏羲畵卦隂陽前。

神農治卋嚐百艸,

軒轅禮樂婚婣聨。

他虽然勉强认出了其中一些字,却看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好在他那会儿对诗并没有什么兴趣,所以干脆选择跳过去,直接看下面的故事。

即便看故事,也是云里雾里的。

比方这一段:“後桀王日事荒婬,殺直臣関龍逢,衆庶莫敢直言。湯使人哭之,桀王怒,囚湯于夏臺。後湯得释而歸國。出郊,見人張网四面而祝之曰:‘從天墜者,從地出者,從四方来者,皆罹吾网!’湯解其三面,只置一面,更祝曰:‘欲左者左,欲右者右,欲高者高,欲下者下,不用命者迺入吾网!’漢南聞之曰:‘湯德至矣!’ 之者四十余國。”这当中,只有十来个字,他是认得的,并且还文绉绉。他反复看了两遍,还是糊里糊涂。

这下可让他犯难了。在家他可以问爸。在白家窝棚,他却不知道问谁。

况且,他只有五天的时间,今天、明天、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确切说是四天半多一点儿,就必须看完。因为到了大大后天,一吃完晌午饭,二叔爷就要赶到霞镇去坐班车回永源了。

在愣了一会儿神儿之后,他决定把书给送回去。而且说做就做,马上站起来,抬腿就朝杨强子家跑去。

一进杨强子家的院门,见二叔爷正在院里站着抽烟。

他来到二叔爷跟前,挺不好意思地说:“二叔爷,这书还给您吧……”一边说,一边把书递给二叔爷。

二叔爷似有点儿吃惊,然而并没有伸手接书,而是说:“这么快……不看了?”

他低低声儿地说:“这本书,我看不懂。主要是那些真笔字,从来就没学过……”

二叔爷说:“对呀,你们一上学就简化字儿了。这个好办啊,不认得就来问我,反正我也没事儿,就这么整天待着……”

他说:“就是太多了,差不多有一半儿呢……”

二叔爷说:“哦,那是多了点儿……”

二叔爷停了一下,又说:“我倒是有个笨招儿,不认得的字,你也可以顺……”

他詫异道:“顺?”

二叔爷忽然有点儿得意道:“实话跟你说,我文化也挺浅的,就是早些年跟粮栈的账房先生学得了几个字;后来到了阿城那边,又上了一阵子识字班,其实也没认得多少字。刚看书那会儿,挺多字儿就是顺下来的。就说这个《封神演义》吧,我老早儿就开始看了,都看了好些年了,直到这些年,才看得差不多了……”

他着急问:“那咋顺呢?”

二叔爷说:“这个简单。一句话里头,是不是好几个字?这些字里,是不是有你认得的?你再前后一顺,心里再体会一下,就八九不离十了……”

他摇摇头,表示做不到。

二叔爷一时没说话,也许是在替他犯愁吧?不过很快就想起了一个主意说:“要不就查字典?上了学的小学生,你一准儿会查字典。”

他竟一下子涨红了脸,憋了一下说:“是呀,正好留根表哥就有一本字典呢……”

说完这话,他立刻朝二叔爷匆匆地点了一下头,转身就向院外跑去,一路跑回了舅姥爷家。因为留根有事没在家,他就让舅姥姥帮他找到留根的字典,之后再次来到刚才看书的地方,再次坐在了那个木墩上,满怀一种莫名的兴奋,看起书来。

于是,在以后的几天里,他放弃了所有的杂事——所有的游玩和所有的打闹,所有的闲唠嗑儿和所有的“讲瞎话儿”,所有的捞鱼和所有的采蘑菇——只在那儿一门心思地看这本《封神演义(上册)》。早上起来就开始看,看到吃早饭;早饭之后接着看,看到吃晌午饭,吃完晌午饭又接着看,看到吃下晚儿饭;晚饭之后还能看上一小会儿,因为舅姥爷家睡觉早,一睡觉就不能开电灯了。

刚开始看的时候,他总是把留根的字典拿在手边,时不时地就要查一下,字典都快要翻坏了。当然,偶尔他也会按二叔爷教给他的办法,去猜一下某个字。当然这样就比较慢。不过,越往下看,他就看得越顺溜,认得的字也就越来越多。尽管有些地方还不能尽解其意,却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可以说,正是这本书,让他认识了很多的真笔字,对他来说,这无疑是个意外的收获。另外,这也是一次非常特别的阅读体验,所以让他记忆深刻。

包括书里讲的故事,他也一直记得的。而全书让他的记忆最深的,是商纣王干的那些坏事儿,并且那么多、那么狠、那么霸道。手下的大臣,他说杀就杀了。比方有个大臣,名叫梅伯,被他下令扒光了衣裳,绑在一个空心的铜柱上,再用炭火把铜柱烧红,活活就给烤焦了,说这叫炮烙之刑。还有一个叫姜桓楚的,叫人钉住了手脚,再用乱刀把人剁碎,称作醢尸。反正,只要谁敢说一句他不顺耳、不想听的话,就会惹来祸端,不得好死,要么枭首,要么金瓜击顶(一“瓜”下去,脑浆迸裂)。他还让人挖了一个五丈深的大坑,里面放养了无数的毒蛇,名叫“虿盆”。虿盆刚造好,他就让人把七十二个宫娥“跣剥干净”,推进了坑里,任那些饥饿的毒蛇们,缠绕又撕咬……

记得刚看完书的那几天,他天天晚上都做噩梦,不是梦见自己马上就要被绑到铜柱上了,就是梦见有人要往自己的手掌心上钉钉子,要不就是梦见有人举着一把大铁锤,要砸他的脑瓜顶。而他就拼命挣、拼命跑,一边跑一边使劲儿地哇哇叫,可是叫又叫不出声儿,直到最后被吓醒,忽地一下从被窝里坐起来。醒来后又发现四周一片黑,屋子里头一片黑,窗户外头也一片黑,黑得啥也看不见……

即便现在,一旦回想起书里面的那些情景,他仍然会心有余悸,并在心里想,那个被绑在铜柱上的人,会不会觉得疼?还有那个被钉穿了手掌心的人,会不会疼得一下子叫出来,会不会一下子晕过去?让他想不明白的是,商纣王为啥可以这样霸道?为啥这样坏?就因为商纣王是皇帝?

有一个遗憾是,他一直没有读到《封神演义》的下册。虽然他曾经多次产生过这个念头:读一下这本书的下册。当然这是非常简单的,去图书馆借一本就行了。而且,在他曾经热衷于逛书店的那几年,也曾多次见到过这本书,并发现了各种各样的新版本,有全一册的,也有上下册的,但他都是仅仅拿在手上翻了翻,就放回去了。不过,尽管没读过,他也通过各种渠道大概知道了后来发生的事情,知道商纣王最终被周朝打败了,并自焚身亡,化为了灰烬。

当然周朝也没好到哪里去,最后出了一个周厉王,也亡了。

然后是秦朝,也亡了。

接着是汉朝,也亡了。

显然历史就是这样的,亡来又亡去,无止亦无休。

他后来听人说过一句话,没有永远的王朝,只有永远的百姓。

是不是这样呢?他不知道。

…………

二叔爷的故事还没有完。

记得是在临回永源的前两天,二叔爷突然来到了舅姥爷家。

他当时还以为,二叔爷是来取书的,不料却不是。

二叔爷一进门,就对舅姥爷说:“我后天晌午就回永源了。今下晚儿来跟老哥儿老嫂子道个别,唠一会子嗑儿!”

舅姥爷哈哈一笑说:“这巧!我刚还念叨呢,想明儿下晚儿过去坐一会儿,跟你唠唠嗑儿。要我说,都到了这把岁数了,也是唠一回就少一回了,你说是不是?”

舅姥姥也在一旁搭话道:“瞧这话音儿刚落,你就进门儿了。他二叔快上炕!等我去把炕桌放上,再上园子划拉点儿小黄瓜、红柿子、水萝卜,好让你们一边唠嗑儿一边嚼咕……”

二叔爷果然上了炕。一转眼,舅姥姥把炕桌也放好了。之后又过了不一会儿,小黄瓜、红柿子、水萝卜也都洗干净了,盛在一个大盘子里,放在了炕桌上。

接下来,舅姥爷和二叔爷,就双双盘腿坐在炕桌两边,开始唠嗑儿。

两个老人东拉西扯,时而长吁短叹,时而笑逐颜开,说了挺多他们小时候的事儿,说早些年这嘎儿人烟稀少,野牲口特多,动不动就能碰见狼。说他们一起放马。说舅姥爷打小儿就喜欢马,疼爱马。说有一年,白家窝棚下了一场鸡蛋般的大雹子,把地里的庄稼全都打趴下了,还打死了粮户老白家的两匹马,说舅姥爷心疼得搂着马脖子直哭。说那年月兵荒马乱的,地面儿上既有关东军,又有抗联,还有胡子(土匪)。说在康德年间,某年腊月,老白家里就来过一趟胡子。说他们先放了一通乱枪,还打死了一名炮勇,随后就占了院子。好在胡子没再杀人,只是逼着老白打开粮仓,拉走了两大车毛粮,并揣走了一些细软,临走时对老白说,他们这是在筹措粮饷,为的是跟关东军打仗。

二叔爷也说了一些他在永源镇的事兒。

其中最主要的,是二叔爷说,他们全家如今都是城镇户口。

在听舅姥爷和二叔爷唠嗑儿时,他还了解到一个情况:舅姥爷和二叔爷竟然是同一年出生的,舅姥爷只比二叔爷大了几个月。可是看上去,舅姥爷却要老很多,脸色啊,穿戴啊,都显得老,少说也要老五岁。另外他还发现,二叔爷知道的事情也要比舅姥爷多很多。

也就在那一天,他从二叔爷的口中听到了一个特别稀奇的物件儿,一直稀奇了好几年。

起因是舅姥爷跟二叔爷正在唠嗑儿,挂在舅姥爷家东山墙上的广播喇叭突然响了,哇啦哇啦,先是传出了一段乐曲《东方红》,接着就听一个男的说:“肇东县广播站,肇东县广播站。现在是全县新闻广播节目。全县工农业生产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全县人民高举农业学大寨伟大旗帜,又将迎来一个丰收年。保守估计,全县粮、豆、甜菜等农作物,将较去年增产三成。下面播送具体内容……”

广播喇叭打断了舅姥爷跟二叔爷的话头。隔了好一会儿,舅姥爷才慢声儿说:“这些事儿,听听也行……我天天都听会儿,顺带知道一些外场的事儿,坦赞铁路、大庆油田、“批林批孔”啥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你们那嘎儿,也装了这个吧?”

二叔爷说:“哦,装了装了,哪能不装?想不装都不行,说你不积极……”

舅姥爷问:“那……你们那嘎儿的广播,是不是也跟这嘎儿的一样,都要先报县里的事儿,再报省里的事儿,又报全国的事儿?”

二叔爷说:“也是也是……这个也许……全国都一样呢……”

舅姥爷说:“你也天天都听会儿吗?”

二叔爷说:“我倒是不常听,缓常儿听一回,忙就不听了,有时候,还想自个儿瞧会儿书……”

舅姥爷说:“这就是识字儿的好处啊,还能瞧瞧书。我就没那个能耐了,睁眼瞎!”

停了停,舅姥爷又说:“忘了听谁说的了,说有些个富裕人家儿,还有电匣子,上头有个电钮……啥时候想听,嘎巴一拧就来了,想听啥就听啥……你家里有没这玩意儿?”

二叔爷说:“他们管那个叫晶体管收音机……我家还没有……倒是在邻居家里瞧见过……”

说到这儿,二叔爷好似冷不丁想起了什么,还立马伸出了一根手指头(记得是他的食指),明显要引起别人注意的意思,并且停顿了一下,才说:“我听说,现今还有一种电匣子,不光能听到声儿,还能看见里头的人儿呢,唱戏啊,跳舞啊,讲话啊,全都是囫囵个儿的大活人……不过,这个我可没有亲眼见,光是听人说的,还不知道真假……”

舅姥爷说:“那不就是演电影吗?”

二叔爷说:“不是演电影,也是电匣子。听他们说,就跟电匣子差不多大……”

舅姥爷说:“哎呀!这个可是够稀奇……”

少年跟舅姥爷的感觉一个样儿,也觉得这东西够稀奇。又过去好几年,他才知道了,这个稀奇的物件儿叫电视机;并于公元1976年9月的某一天,第一次看见了电视机;又于公元1993年,攒了好几年的钱,由夫人拍板,买回了他自家的第一台电视机……

前面的屯子叫小田家屯,距离白家窝棚四里路。

小田家屯跟白家窝棚有点儿不一样,那里是大队部的所在地。不仅屯子大,人口也多很多。还有供销社和卫生所,这都是一般屯子所没有的。供销社在大队部的左首,卫生所在大队部的右首。供销社是三间平房,门和窗都装着闸板,屋里有柜台和货架,柜台的台面装着厚玻璃,买东西的时候可以隔着玻璃直接指点柜台里的物品,针线、剪刀、火柴(当地叫取灯)、糖球,还有小学生用的铅笔和本子。有一个角落专门卖盐、醋和酱油。盐是散装的大粒盐,盛在一只敞口的木板箱里。酱油和醋也是散装的。一斤咸盐一毛三。没有现钱的话,也可以拿鸡蛋换,一个鸡蛋七分钱。有一阵儿,每次去供销社买东西,都要先念一句语录:“要斗私批修……”对方则要回一句:“为人民服务。”如果念不出语录,就不卖给你东西。

卫生所也是三间平房。东间是看病的诊室,西间是抓药的药房,当中一间是过道兼休息室。诊室里还有一铺炕。药房里有一排放药的木架子,多半是空的。卫生所的医生叫“赤脚医生”,一共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叫邵国,女的叫孙香。他们从不穿白大褂,也没见过打赤脚,却每人都有个皮药箱,四棱四角的,特别精致,里面装着药,还有打针的针管,一出门就背在身上。邵国和孙香都是二十多岁。那邵国有点儿残疾,一条腿要比另一条腿细,走路不吃劲儿,大家背后都叫他软腿。记得留根以前说过,之所以能选他做赤脚医生,一个是为了照顾他,因为他没法儿像其他人一样下田干活儿;再一个他是大队书记的外甥,不然哪有他的份儿?孙香倒是挺好看,丹凤眼,团团脸,梳着两根长辫子,另外长得白,脸色白,脖子也白,还总有一股雪花膏的香味儿。只是常常冷着脸,没个笑模样儿,不知道因为啥。邵国和孙香,他都是见过面的,而且好几次:有两次是跟留根上卫生所给舅姥爷和舅姥姥买药片,另两次是在街上碰到的。有一次,他还在卫生所见到了大队书记,就是邵国的舅,好像也来买药片的,宽脸大嘴巴,一进门就咧开嘴巴朝孙香笑,不知道笑个啥……

因为小田家屯既有供销社又有卫生所,他去小田家屯的次数还是挺多的,要么去买药片,要么去买大粒盐。还有几次,是跟留根及一大帮白家窝棚的孩子跑过去看电影,《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英雄儿女》《列宁在十月》《列宁在1918》……尽管每部电影都看过无数遍了,只要一听到放电影,恰巧他又在白家窝棚,还会兴冲冲地跑去看。因为看的遍数多,里面的台词都能背下来了,比方在《地道战》里,老村长说:“往后的形势,会更加困难,区委指示,一定要坚持,坚持就是胜利……”还有《南征北战》里,张军长对李军长说:“请你们坚持最后五分钟!请你们坚持最后五分钟……”除了中国电影,还有外国电影,比方有个朝鲜电影叫《鲜花盛开的村庄》,里头一个老头儿说:“好看的脸蛋能出大米吗?”还有一个阿尔巴尼亚电影《第八个是铜像》,也是一个老头儿说:“请你亲亲我的屁股吧……”说起外国电影,除了朝鲜和阿尔巴尼亚的,他还看过越南电影、罗马尼亚电影、南斯拉夫电影,而其他国家的电影,他就没有看过了。

少年走在通向小田家屯的路上。

太阳已升得很高了,他却依然看不见自己的影子,因为天一直都阴着。

路上有行人。有走在他前头的,有迎面走来的。人人都穿着黑棉袄、黑棉裤,并都袖着手,无一例外。不同的是帽子:有戴狗皮帽子的,有戴狐皮帽子的,有戴栽绒帽子的,有戴贴毛毡帽的。另外还有鞋:有的穿布面棉鞋(自家做的),有的穿棉胶鞋(从供销社买的),有的穿乌拉(凡是穿乌拉的,基本上是老年人)。

每个人的嘴巴里,都会间歇性地吐出一团一团的雾气,仿佛每个人都在吸烟。

由于都袖着手,加上路面有新下的雪,没法儿放开步伐,人人都走得很慢,也听不见脚步声,在遍地白雪的映衬下,就似行走在一张大大的白纸上。

这条路的路南,是一片庄稼地。听留根说,一直要到另一个生产队的边沿,面积蛮大。他记得,今年这片地上种了黄豆。在八月节(中秋节)的前一天,他曾经跟留根一道儿走过这条路。那会儿,黄豆已经成熟了,豆秆上的叶子已基本落光,干巴巴的豆秆上只剩下了一串一串的豆荚,看过去一片暗黄。一旦有风吹过,便发出唰啦唰啦的响声。

虽一路之隔,路北却是另外一副样子了。路北地势明显高些,而且越往北越高,渐渐形成了一个高岗。因为地势高,墒情就没那么好(这是留根告诉他的),所以常常种些耐旱的作物,记得有一年种了谷子,有一年种了糜子,有一年种了花生,有一年种了瓜子(向日葵)。再往上一点儿,就是高岗了。对他来说,高岗是个神秘而可怕的地方,因他还未上去过。说可怕,是因为上面有一座坟,当地人都叫它胡子坟,里面埋着二十多个胡子。

记得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时,他心里曾经久久不能平静,内心兼有恐惧和百般的好奇。

听留根说,这些胡子,都是在东北光复那一年,也就是1945年,被苏联红军打死的。留根还说,那年有好多好多的苏联红军来到了东北,一长队又一长队,听说每个县里都有一个司令部,你说多不多?说苏联红军好厉害好厉害的,人人一身黄军装,头戴船形帽,脚穿大皮靴,肩膀上挎着个冲锋枪。他们一过来,就把日本人嚇跑了。说他们不光打日本人,也打胡子,还打保安团和先遣师。留根说,那些被打死的胡子,实际就是先遣师的人。他们还有番号呢,好像叫啥先遣师第一团吧……

留根停了停说:“这个……我有点儿记不准了,反正都是些坏蛋反革命……”

他回想着留根刚才讲过的事,心里想:我以前怎么不知道这件事呢?

留根接着说:“跟你说,那里还闹鬼呢。阴天下雨就闹,晴天不闹……”

他好奇问:“咋闹?”

留根说:“也不是年年闹,缓常儿闹。总是在下雨天,特别是下大雨的天气,天上雷声咔嚓咔嚓地响,又一道道闪电直劈下来,划破了黑云,趁着这雷声雨声,就会看见高岗上凭空冒出挺多人影;有的细高,有的粗短,在那儿扭来扭去;一忽儿直了,一忽儿又弯了,还呜呜嗷嗷地叫喊,有时候呜啦呜啦地哭,有时候嘻嘻哈哈地笑,一闹就闹半天。那才瘆人呢。听说刚开始闹的时候,有的人正巧在这条路上走,冷不丁瞧见了,吓得拔腿就跑;有的人还尿了裤子。以后闹得多了,看见的人也多了,就没那么害怕了,可还是瘆得慌,所以一遇到下雨天,很多人一般就不从这条路上走了,宁可绕远;要是有啥急事,必得找个人陪着壮胆儿……”

他问留根:“那些……闹鬼的,就是被打死的胡子吗?”

说实话,他已经被这事儿吓着了,心里哆嗦着,一边问,一边在脑子里回想着留根所描述的场景。

留根说:“还能是谁?岗上就埋着他们这一帮人……”

他又问:“那他们为啥要出来闹……鬼……呢?”

留根说:“谁知道?觉得冤屈呗……”

他不由得下意识地朝高岗那边看了一眼。

因为这会儿是冬天,已没了庄稼的遮挡,高岗被看得清清楚楚。被白雪覆盖着的高岗,看去光秃秃的,无声无息,一片寂静。

然而,就在他收回视线的瞬间,却突然看见从高岗的后边飞起了一只野物,看样子像一只野鸡,肯定是一只公野鸡,因为特好看,翅膀一展开,五彩斑斓的,貌似还发出了一阵扑啦啦的声响。不过也许这仅仅是他的想象,因为太远了,他并没有听清楚,所以不敢确定。

看见野鸡后,他停止了一瞬,直到看见野鸡飞远了,并在另一个地方落下去,才继续朝前走。

他边走边想:等下次吧,下次再来白家窝棚,一定要跟留根到高岗上去看看,看看高岗上边到底是啥模样,坟包又是啥模样。

走了一会儿,他忽然觉得饿了,于是脱下右手上的手闷子,从书包里掏出了一个冻豆包,边走边啃。刚啃了几口,就觉得手冷得很,冷气也直往嘴巴里灌,冻得牙都疼了,就不啃了,心想到了小田家屯后再说吧,到时候找一户人家儿,还能要口水喝,再顺便打听打听道儿。他又把豆包塞进了书包。

不久,他来到了小田家屯的屯头。

屯东头第一家,是一幢土平房,房子周围有一圈土院墙。房子有点儿矮,感觉稍稍有点儿歪斜,正面是一扇不大的格子窗,糊着窗户纸。其实他知道,这户人家姓张,知道他家有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太;知道那个张老头是给生产队放羊的羊倌儿;知道他们原来有个儿子,可惜有一年,松花江涨大水,在抗洪的时候淹死了;知道张老太太身体不好,身子常年佝偻着,还时常咳嗽;知道他们家里挺困难的。

他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几年前舅姥爷到小田家屯来办事,他和留根也跟着来了。在返回白家窝棚经过这家的门口时,正好碰见张老太太站在院子里左看右看,舅姥爷就跟她打了一声招呼,还停下来跟她唠了一会儿嗑儿——就是那次,舅姥爷讲了张老太太儿子的事,一边讲,一边唏嘘不已。

要么,我就去她家吧。他想。

主意一定,他就径直走进了张家的院子,轻轻地喊了一声:“家里有人吗?”算是打了招呼,不等答应,就拉开房门(在那时,只要家里有人,一般是不锁门的),走进了两间屋子的外屋。

刚进门,就从里屋传出来一个略带沙哑的老女人的声音:“谁呀?”

他马上说:“姥姥,是我……”依照多年的习惯,见到年老的女人他总是叫姥姥,遇到中年女人则多半叫姨。

里屋人又说:“噢……那你快屋来,快屋来……”

他又走进了里屋,这才看见了以前见过的张老太太,并马上自我介绍说:“这个……我跟白家窝棚蒋万富是亲戚,蒋万富是我舅姥爷……”

在他进屋前,张老太太多半是在炕上坐着的,现在已经从炕上下来了。这会儿,正热情地说:“我认出来了,你是三合屯的生子……你还缓常儿跟白家窝棚的留根一块儿上供销社,每次都打我家门前路过……看你,这又长高了不少啊!”她因为身子佝偻着,必需抬脸才能看见他。

屋里挺暗的,可能是糊着窗户纸的原因吧,又没有开灯。

屋里没有啥物件。炕是靠窗的,炕上有一个烟笸箩,里面放着搓碎了的烟叶,还有一些裁好的卷烟纸、一根短烟袋和一盒火柴(所以他一进屋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旱烟味)。炕梢摆了个炕柜,柜上放着叠着的被褥,用花布苫着。貌似北墙有个后窗,不过现在被封住了,因为冬天北风多,会使屋里冷。东面的墙上贴着一张领袖像,画像两边有一副对联,上联是“阶级斗争天天讲”,下联是“幸福生活万年长”。墙下有一个土坯垒起来的木板架,上面放了些口袋,多半是口粮,另有一些瓶瓶罐罐。其中最显眼的,是一只暖水瓶和一只白色搪瓷缸。暖水瓶的外皮上印着花儿,不是牡丹就是月季。搪瓷缸也印着字,细看是一条毛主席语录:“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北墙的墙边,立着几块木板。墙角则放着几只柳条筐,分别装着大白菜和红萝卜。

屋里虽然暗,却挺干净的。

这时,张老太太问他:“你是打白家窝棚来的?”

他说:“不是白家窝棚,我打三合屯来……”

张老太太惊讶说:“三合屯?那可不近乎。你来我们家,是不是有啥事儿?”

他赶紧说:“没事儿没事儿……我要上石显章屯子,去借一本书……出门的时候,我妈给我带了几个冻豆包,在外头吃冻嘴,我想找个避风的地方吃,再就是喝口熱乎水……”

张老太太停了一下说:“啊……热乎水有,早起刚烧的……等我烧把火,把豆包也给你热热吧,热热更好吃……”

他赶紧拒绝说:“姥姥不用,不用不用……我还得赶路,怕耽误工夫,垫巴一口就走……”

张老太太没有坚持,很快用那个搪瓷缸给他倒了水,端过来放到炕沿上,之后又去了外屋地(厨房),回来时端了一碟萝卜条咸菜,还拿着一双筷子,说:“你就着咸菜吃,上秋才腌的,可脆生呢……”

他没再说话,从书包里掏出那几个冻豆包,也放到炕沿上。豆包因一直在书包里磨蹭,现在已不那么硬了。他拿起其中一个,就着咸菜和热水,使劲儿啃起来。

老张太太在旁边看着他说:“一看就是个有出息的孩子,这么小就稀得看书,还四处借……”

听到这话,他还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嘴巴呜噜了几声,却啥都没说出来。待吃完一个豆包后,感觉肚子没那么空了,才忽然想起来,道:“姥姥,我还得打听打听道儿。石显章屯子我还没去过,过了小田家屯,就不知道咋走法儿了……”

张老太太笑呵呵地说:“哎呀!说话儿我不知道咋走法儿,石显章屯子我也没去过,好像还得过一个屯子才能到……要是我老头儿在家就好了,他去过,可他放羊去了……”

他随口问:“晌午不回来吃饭?”

张老太太说:“一出去就是一小天儿,傍黑儿才回来……”

因为说到了老张头,他不由得心里一动,忽然想起了他们被淹死的儿子,一时还生出了些许的好奇,想探问点儿什么;不过想了一下,怕惹得她伤心,就忍住了。片刻后,他才又问:“那下一个屯子是啥屯子呢?”

张老太太说:“那屯子叫笸箩洼。出了小田家屯,你先朝西走,走个三四里,有一大片柳条通,边沿儿有一条车马道,顺着边沿朝北走,再走个半里多,就能瞧看见那屯子的影儿……可不要往南走,往南走就奔了霞镇了……”

他说:“笸箩洼……我听说过,就是没去过……”

一会儿他把几个冻豆包吃完了,又端起搪瓷缸喝了一口水,下了炕站起来,还行了一个礼,说:“姥姥我走了,有空上我们家去串门儿吧!”一边说,一边朝门口走。

刚走到门口时,听见张老太太又说:“到了柳条通你得警醒点儿,里头可有不少野牲口呢……”

停停又说:“笸箩洼那屯子,前些年也出过事儿,有个叫廉勇的,把一个包队干部给勒死了,就埋到了柳条通里头,听说是那干部占了他媳妇儿……”

他是知道这件事的。当年这件事可轰动了,十里八屯没有不知道的。他还知道,那个名叫廉勇的,后来被枪毙了。

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会小心的。

稍后,他离开了张老太太的家,朝小田家屯走去。

少年不久就穿过了小田家屯,从屯西头走出去,走上了一条朝西的大路。这条路挺宽的,路两边还各长着排成一溜挺粗的大杨树。当然树叶也早就掉光了,一根根树枝都看得清清楚楚。

现在他肚子不饿了,因此脚步挺快,尽管这会儿风大了一些,也没觉得冷。

走着,他又想起了一次借书的事。

那本书叫《呼兰河传》。

他还记着,在一年秋天的一个傍晚,天还没有擦黑儿,当他拿着书走进院门时,爸正在鸡架那儿鼓捣啥,回头瞧见他说:“这么晚才回来,干啥去了?”

他说:“我跟赵兴孝上了一趟郝家窨子,那屯子有一个参军的回家来探亲,带回了一本书……”

爸说:“哦,你说的是不是郝克楠?我认得他,参军之前在公社中学当语文老师来着,这会儿在部队当通信员,还是师部的通信员……”

他说:“这个我没问他。他说了,他也认得你。不然可能都不肯把书借给我。还说他这次只能在家待六天,让我五天把书还给他。”

随即又补充了一句:“郝克楠可真帅!个子比你还高呢……”

爸老实说:“那是……”

爸又说:“那你就快点看……”

爸又说:“快进屋吃饭去吧,你妈在屋呢……”

他刚要转身进屋,爸又把他叫住了。说:“对了,你这次借的是啥书啊?拿来我看看……”

他一边把书从书包里小心地取出来,一边说:“叫《呼兰河传》……”说着将书递给爸。

爸说:“《呼兰河传》?我知道这本书,写这本书的作家叫萧红……”

爸借着渐暗的天光,把书拿到眼前。显见是怕把书弄坏,书上还包着牛皮纸的书皮,不知是谁包的,多半是郝克楠包的。

爸把书翻开,先说:“你瞧,这儿还盖着那边图书馆的戳儿呢……”

爸又翻了几下,说:“这书还是竖着印的……”

爸把书翻到最后,细看了一下,又说:“我就说嘛!看看,这书还是五四年出的。打那儿往后的书,就不是这个印法儿了……”

他自作聪明说:“我知道,以后就横着印了。”

爸这会儿不催他进屋吃饭了,而是接着说:“你以前知道萧红不?是个女作家呢,她老家是呼兰县(今哈尔滨市呼兰区)的……”

此前他不知道萧红,也不知道呼兰县,因此问:“呼兰县?呼兰县在哪儿?”

爸稍稍停了一下,才很耐心地对他说:“这个呼兰县,跟咱们县紧挨着,就在咱们县的东边。你知道挨着咱们的合居公社吧?过了合居是东发,东发再过去是五站,一过五站就是呼兰县的地界儿了……”

爸又补充了一句道:“邓忠德他妈就死在合居那边,你还记得不?”

他当然记得。

爸好像意犹未尽,还想再说点儿啥,这时听见妈在屋里喊他快点儿进屋吃饭,爸才没有说下去。

晚饭是苞米子粥。他吸吸溜溜地一吃完,马上就看起书来。

这本书太有意思了!

他发现,呼兰县那边的很多事儿跟霞镇这边儿是一样的。

比方冬天大地会冻出很多的裂口。

比方下雪天走路鞋底会生出两个鸡蛋般的大疙瘩。

比方手脚生冻疮。那冻疮要到了春天才会发,发的时候又疼又痒,冻疮的位置又亮又紫。三合屯年年都有好多小朋友要生冻疮的,因为他家孩子多,而且他妈又很懒,不给他们缝手闷子,甚至不给做棉鞋。屯里有一家姓曹的,除了已经能干活儿的老大曹发和老二曹财,其余几个都是一年四季打赤脚,他们好像也根本不怕冷,大冬天都敢光着脚板在冰面上打跐溜滑。

比方吃瘟猪肉。就说三合屯吧,瘟猪、瘟鸡从来就没有扔掉的,基本全都吃掉了——不同的是,有的偷偷地吃了;有的会分送给左右邻居,因为一时吃不完,时间一长就坏了。也有人给我们家送过,但是都没吃,因为妈不许吃,都偷偷地扔茅楼(厕所)里了。

比方放河灯。霞镇和三合屯的人,七月十五也是要放河灯的。

比方摇着拨浪鼓的货郎,三合屯这边也有。或者从屯东头,或者从屯西头,一听见拨浪鼓“咚咚咚、咚咚咚”的响声,就知道是货郎来屯子了。在走进屯子后,货郎还会一遍一遍不停地喊:“买东西啦!买东西啦!针头线脑、糖球糖块、头卡子、红头绳、鞋锥子、索米痛片,要啥有啥啊——”常来三合屯的货郎是个姓于的老头儿,大约五十岁,个子不太高,常年戴帽子(夏天戴个大草帽,冬天戴个狗皮帽),喜欢说笑话,常常逗得人哈哈大笑,一见到姑娘就说姑娘好看,一见到媳妇就说媳妇富态。而且每次过来卖东西都喜欢来我们家坐一会儿,说我们家拾掇得干净,如果赶上了还会在我们家吃饭,当然不会白吃,会拿出一些零碎东西留下来。

比方“跳大神”。光在三合屯,就有两个跳大神的人。一个是刘志明媳妇,本姓姜,名叫姜宝英,三十多岁了,不仅长得高,脸盘也挺大,平常不咋跟人来往。她娘家就是本屯的,但她爸不是亲爸,是后爸。她是她娘生下她以后改嫁过来的,后来她就嫁给了刘志明。两个人开始还挺好的,挺和睦,还生了一个儿子,叫刘锁;可惜后来得了病,左右治不好,还去县里治过,又去哈尔滨治过,最后都不行,孩子就死了,死的时候才五岁。打那以后,姜宝英就不好了,跟刘志明也不好了,動不动就吵架,有时候还动手,甚至抄家伙(棍棒、菜刀之类)。在又一次吵架后,姜宝英突然喝了半瓶敌敌畏,幸亏不久就被刘志明发现了,急忙从生产队套了一挂马车,拉到霞镇医院去抢救,总算抢救过来了。虽然抢救过来了,却一直病恹恹的,有一阵子生病了,一病病了好几个月,不知道是啥病。按照大多数屯里人的做法,就到别处请了个大神来看,貌似有些效果,渐渐就恢复了些。然后某一天,突然就听说她开始跳神了。大家虽吃惊,却一点儿不见怪。另一个是马跃成,外号马大啰啰,是个男的,三十多岁,爱喝酒,住在屯西头,家有三个孩子,最大的一个是女儿,名叫马玉芝,已经上学了,很聪明,学习好。马跃成是个跳二神的。二神是大神的助手,主要负责请神和送神;另外在大神神灵附体后,要不停地跟大神交流,把大神的信息递出来。而这全都靠唱,因此二神一定得有唱功,还要会那些唱词儿。唱词有现成的,一旦忘了词儿,自己编排几句也行,反正不能卡了壳儿,一边唱还要一边有节奏地敲打一只单面羊皮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现成的唱词里有这样几句:

哎——

日落西山黑了天(啊),

家家户户把门关(哪),

行路君子奔客栈(啊),

鸟归山林虎归山(哪),

十家有门九家锁(呀)

就有一家门没关(哪),

摆上香案我请大仙(哪啊)……

在姜宝英跳大神之后,马跃成就开始跟她合作。姜宝英每次跳大神,都是马跃成给她当二神。

不知道马跃成是怎样学会这个的,光听说以前他爸就当过二神。

跳大神是一件热闹事儿,每次跳大神,都有很多人去看热闹,他也看过多次。

每次跳大神,都是因为有人得了疑难病,看了很多次医生,又吃了很多药片,都不见好,又上不起医院,就会来找大神问诊,看看到底是咋回事儿,是不是冲撞了神灵和祖宗,受到了什么诅咒。当然,看大神也是要花钱的,可是大家都挺穷的,只能勉强吃饱饭,手里没什么余钱,连孩子的课本都得用鸡蛋换,所以多半都用实物代替。一只公鸡或一只母鸡,一篮子鸡蛋或一口袋小米,一块花布或一床被面,也就可以了。

至于粉坊,三合屯却是没有的,不过霞镇有一个,在霞镇的西郊。有一次爸带他去霞镇供销社,曾经看见过。名字也不是叫粉坊,而是叫漏粉厂。漏粉厂有一个挺大的院子,院子里摆满了用木杆做成的架子,挂满了正在风干的粉条,白花花的一片。那天,看着满院子的粉条,爸好像突然来了兴致,问他:“你知道粉条是咋做出来的吗?”他表示不知道。爸说:“其实挺简单的,那我给你讲啊……”按爸的说法,做粉条,第一步是要把土豆切碎。第二步是把切碎的土豆放进一个大锅里泡水,把土豆里的淀粉泡出来,做成粉坨。第三步才是做粉条,那要先把粉坨和成一团一团的粉泥,还要加点儿明矾,不然不筋道儿,接着把粉泥放在粉漏子上,啪啪啪一拍,一绺一绺的粉条就唰唰唰地出来了……

三合屯倒是有一个豆腐坊。豆腐坊是生产队开的。不知为啥,为了开这个豆腐坊,还专门在远离屯子的地方盖了一幢房子。房子前边有一个水泡子,叫南大坑,面积挺大,冬天上冻后,很多孩子都要跑到冰面上去滑冰爬犁,他也常去。豆腐坊里有一盘磨,还有两头小毛驴。做豆腐的人姓王,叫王长富,都叫他王豆腐匠。王豆腐匠一辈子没娶媳妇,是个老光棍汉,夜里就睡在豆腐坊。他的一应家当也都在豆腐坊,被褥是个行李卷,睡觉的时候放下来,不睡觉的时候就卷起来放在炕里。而且,他看上去很埋汰,因为他从来不洗衣裳;行李卷也很埋汰,上面沾满了油泥,看去都闪闪发亮了。王豆腐匠虽然很埋汰,他做的豆腐却很受欢迎,每天早上一做好,就有很多人过来换——对了,三合屯的豆腐不用花钱买,而是用自家的黄豆换,一斤黄豆换六块豆腐,半斤黄豆换三块豆腐。

…………

只用了不到两天的时间,他就把《呼兰河传》看完了。

他觉得自己记住了书里面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

即便现在,也仍然记着。

有时候,当他一想到这本书,那些人和事,就会浮现在脑海里。

比如教诗的爷爷和背诗的“我”……

比如东二道街上的大泥坑子……

比如火烧云……

比如老胡家的小团圆媳妇。脸长得黑乎乎的,笑呵呵的,大模大样的,梳着很大的辫子,十二岁就离开了爹妈、离开远在辽阳的老家,来到了呼兰河的婆家。可来到这嘎儿还不到一年,脸色就变得蜡黄蜡黄的,最后硬是叫她未来的婆婆给活活儿折磨死了。死后的冤魂还变成了白兔子,在东大桥下边哭……当时看到这里,他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眼泪奔涌而出,心里说不上有多恨,说不上有多恼,说不上有多悲,说不上有多痛……

比如有二伯。有二伯偷东西,有二伯上吊,有二伯跳井……

比如冯歪嘴子和王大姐。还有他们的两个儿子,大的会拉着小驴饮水了,小的也会笑了、会拍手了、会摇头了……

即便现在,他依然能够回想起书中的那些人和那些事。

他一边向前走,一边回想着那些人和事。

并且顺带着,回想起了自己做过的一些事——

他想起来,在他七岁那年,三合屯东边的王官屯,有一个叫杨瑞甲的青年人,因为偷了生产队的半麻袋马料,被拉着在全大队各屯子游街、批斗,在拉到三合屯批斗那天,他突然跑到五花大绑的杨瑞甲跟前,使劲儿地扇了他一嘴巴。直到现在,他仍然记得那“啪”的一声响,记得杨瑞甲当时看他的眼神儿,他说不上那眼神儿是啥意思,他也说不上自己为啥要那样做。不过,他现在却有一点儿后悔了。他还会后悔很多次。

又想起来,在他九岁那年,六一儿童节放假,老师说,你们可以自己结伴儿出去野游。他就找了赵兴孝还有另一个孩子,一起去了河套子。河套子有很多条小河,都叫蚂蚁河;也有大片大片的草甸子,长满了荒草;还有沙丘,长着野韭菜。就在穿过一片草甸子时,他们惊起了一只野鸭子。可野鸭子并没飞多远,就在一处草丛落下了。赵兴孝一直盯着野鸭子,这时说:“这个野鸭子一准儿是个母鸭子。知道它为啥不往远处飞吗?它这是在孵蛋。我保证,它的窝就在附近,走,咱们快去找,找着就有野鸭蛋吃了……”

于是他们开始找,果然讓他们找着了,果然就有野鸭蛋,四只,蛋壳青青的,还是热乎的。那一刻,人人都高兴得不得了,马上四处搜罗干草,并用火柴点燃了,再把野鸭蛋放进火里,烧起来。一会儿火熄了,赶紧用蒿子秆把鸭蛋扒拉出来,又迫不及待地敲开了蛋壳,这才发现,每只鸭蛋里都有一只野鸭崽儿,身上已经长出了羽毛,很稀疏,尚不能覆盖它们小小的身体。野鸭崽儿们蜷缩着,早就被烧死了!当然,他们并没有吃掉几只野鸭崽儿,因为觉得脏。他们只是有点儿失望,又有点儿无趣,且很快就离开那里,到别处去了。

后来他又多次想起这件事,每次想起,心里的感觉都不一样;除了那几只小鸭子,偶尔还会想一想躲在一边的母鸭子,想当它从藏身之处飞回来,看到那个空空如也的窝,再看到已经被烧死的野鸭崽儿,会是什么心情,它会不会难过得嘎嘎叫?会不会流眼泪?会不会自杀身亡?

之后又过去了好多好多年,他终于为这件事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作《四只野鸭崽》,并且发表了。

不消说,人是需要经常忏悔的!

柳条通渐渐映入了少年的眼帘。

在灰白色的巨大的天幕的映衬下,伴随着他的脚步,柳条通在他眼里不停地跳荡,走一步跳荡一下,走一步又跳荡一下。但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柳条通渐渐便稳住了,并在他的眼前完全展现开来。

真的是好大一片啊,几乎看不到边。

远处近处,全是一丛一丛的红柳条。

红柳条他早就见过,三合屯周边就有,南大坑、小东坑、西南大坑以及西大洼,都有。只是没有这么多,也没这么密,多半只有三五棵、六七棵,最多也就十几棵、二十棵。红柳条是丛生的树种,形状就像放大了的刺蓬,无主干,每一丛柳条都能长出几十根细枝,几十根枝条生长在同一个根上,但每一根枝条儿都各长各的,互不相干,一年即可长至四五尺,少说也有三四尺。每根枝条上都挂着自己的叶子,有风有雨的时候,叶子便会在风雨中使劲儿地摇动,同时喧哗。

还有,红柳条是会变色的,在夏天,在枝条上挂满树叶的时候,是青色的,到了秋天和冬天,在树叶落尽之后,被冬天一冻,就会变成微微的红色,暗红,打远儿一看,红通通一片。

眼前的柳条通,就是红通通一片。

一丛丛的红柳条,由近及远,越远越红。红柳条密密麻麻。远远近近的红柳条,都静静地挺立着,一根根柳梢儿直指天空,发出一种无声的声音,似乎充满了期待,期待春风的吹拂,期待暖阳的照耀,期待百鸟飞来,在枝条间做窝儿、叽叽喳喳地鸣啭,上上下下地翻飞、追逐,相爱,生出可爱的毛嘟嘟的大头小身子的睡眼蒙眬的鸟崽儿。然而,红柳条的根部,积着厚厚的雪,因为有新雪覆盖,一片白,这预示着春天还很遥远,不是说来就能来的……

大片大片的柳条通,让少年震撼了。

红柳条还散发出一种苦森森的气味。

他不由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觉得这气味还挺好闻的。但他并未停留,却在这里转了一个弯,顺着往北的路继续朝前走去,脑袋里还回想着在离开小田家屯之前张老太太跟他说过的话:“你可不要往南走,往南走就奔了霞镇了……”

这会儿,他的左首是柳条通,右首是一片庄稼地。他一边走,一边偶尔朝柳条通里看一眼。因为张老太太还跟他说了:“到了柳条通你得警醒点儿,里头可有不少野牲口呢……”

想到这一点,他还下意识地前后看了看,居然一个人都没有。

他认为自己并没有感到害怕。

然而,他还是暗暗地加快了脚步。

这样走了一会儿,才不知不觉地放松下来。

之所以放松下来,还因为他心里想起了别的事。

对,他想起了张老太太跟他讲的那个被人杀死后埋到了柳条通的包队干部。确实,他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当年传得那么凶,怕没人不知道吧?据他听到的消息,那个被杀的包队干部名叫齐友林,杀他的人叫廉勇,廉勇的媳妇叫许爱萍,长相好,小脸盘,尖下颏儿(下巴),身材也匀称。说齐友林早就结婚了,媳妇是霞镇供销社的售货员,人也挺漂亮。还说齐友林有个这么漂亮的媳妇还在外边胡扯真不应该。又说人家许爱萍本不愿意跟他,可他仗着自己是干部就没完没了地缠着人家,死不要脸。说那廉勇还是笸箩洼生产队的会计,本来老实巴交的,实在受不了,就把齐友林给勒死了,埋在了柳条通。

说县公安局来破案,把笸箩洼的每个人都叫到生产队去问话,在问到廉勇时他立马就啥啥都说了,说他先是看到了啥,是怎么把齐友林勒死的,又怎么扛到了柳条通,怎么挖的坑,怎么埋下去。在公安局破案后的一个月,廉勇就被枪毙了,枪毙之前还在霞镇开了公审大会,罪名是杀害革命干部反革命。说公审那天,廉勇满脸是汗。还说许爱萍也进了监狱,判的是杀害革命干部协同犯,好几年才出来。出狱后她又回到了廉勇的家,要继续照顾公公婆婆,因为公婆就廉勇这么一个儿子,开始他们还嫌弃她,要撵她走,几年之后才好了,不撵了。说许爱萍至今都没有改嫁……

他这会儿想,在得知自己就要被槍毙时,廉勇一定特别害怕吧?

他又想,这个廉勇真是可怜啊……

他又想,许爱萍也挺可怜的……

我会不会碰见许爱萍……

我不会碰见她,就是碰见了也不认识……

他这样边想边走间,就见不远处出现了一排房子,心想一定是笸箩洼了。因为是第一次来,内心还生出了一点点的好奇,便一边左右打量着,一边走进了屯口。

走进屯子不久,他就感觉到了这个屯子与其他屯子的不同。首先一点,是这屯子前低后高,一条大道从屯前进入,平平坦坦,又宽又直,整个路面就是一个斜坡,每一步都在向高处走,估摸站在后街的院子里,都能看见前街房子的房顶了。大道两边,则是一条条横街,与大道垂直,左右各有三四条小街,两边各有十来幢房子。并且,所有人家的院子都挺宽敞、挺干净。当然,有的院子里跑着鸡,有的院子里走着猪,有的院子里拴着狗。

他很早就听说,早些年,笸箩洼人是专靠编筐编篓为生的。还说笸箩洼人个个心灵手巧,个个都会编筐编篓的手艺,且不论男女。说凡是娶过来的新媳妇,也都要学会了这门手艺才算合格。说他们不光编筐编篓,还能编笸箩:大笸箩、小笸箩、烟笸箩、针线笸箩、装盐的笸箩,还能编簸箕,还能编各种粮食囤子和篮子:大篮子、小篮子、菜篮子、妇女串亲戚和上供销社挎着的白篮子(是用去了皮的柳条编成的)。还有一些细柳条编成的别出心裁的小盒子,里面装个索米痛片啦,装个发卡啦,装个银镯子、长命锁了。说这些筐啊篓啊笸箩啊篮子啊都特别受欢迎,整个这一片地方,远远近近的七八个公社用的都是笸箩洼的编物,差不多家家都用,家家都有。

这些编物,他家里就有好几样。

可见人们说得没错儿!

他还听人说过,最早是在清朝咸丰年间,东北放荒,有很多关里的老百姓闯关东到这儿(那会儿这儿还叫郭尔罗斯后旗,后又改叫肇东分防)。在这些闯关东的人里,就有从山东省过来的廉姓两兄弟。他们拖儿带女,先是流落到霞镇,专靠帮人卖力为生。后来偶然听到镇北十里,荒无人烟,野兽出没,却有大片的柳條通,长满了红柳条。而两兄弟在老家时恰好就是做编物营生的,一听这个消息,马上就来查看,看见了这片红柳条,如获至宝。又好说歹说借了点儿钱,付下定金,赊下此处。随即两家儿一起动手,搭了两间马架子,并盘锅垒灶,扎了院障,以防野兽侵扰。一俟安顿下来,即开始用红柳条编物件儿,先送后销,渐渐就有了进项,也有了名声儿。此后多年,不断招纳亲友过来,人丁渐旺,遂形成屯落。屯人皆以编筐编篓为生,间种粮蔬。从咸丰年到同治年,又到光绪年,又到宣统年,又到民国和伪满洲国,直到土改、合作化、人民公社和生产大队,从未间断——因此笸箩洼一直都挺富裕。

不过就在前些年,形势发生了一点儿变化,当时号召改造柳条通,要把柳条通改造成粮田,扩大可耕地面积。为这事,公社还派了一个工作组,并通过霞镇广播站对全公社广播了。到了冬天,开始动手,刨挖红柳条。记得听人讲过,当年刨红柳条时,笸箩洼的男女社员都出动了,连一些老年人和高年级的学生也参加进来。人说刨树须刨根。但红柳根大(比上面的红柳丛还要大),刨起来很不容易。听说,刨树的时候,还会动不动就刨到一些候鸟的鸟窝(鸟儿虽然飞走了,却把窝儿留在了这里)。窝里常有一些蛋壳还有羽毛,每每刨到,鸟窝都会掉在地上,羽毛乱飞,被人踏来踏去;还刨出了一些死鱼和野牲口的骨头……

那些被刨掉的红柳条,最后都被分到了每个社员的家里,做了烧柴。红柳条的根,也一并分了。

可惜的是,大家吭哧吭哧刨了一冬,那些被刨掉红柳条的地方却没有成为粮田,而是成了沼泽,夏天一片水,排又排不掉,只好撂荒在那里。

当时就有很多人私下里说:“唉,幸好这次刨得不多,好歹把柳条通保住了!”

柳条通虽然保住了,那些筐啊篓啊的却不许再编了,即便编了,各地的供销社也不让再收了,就没处卖也没处买了。

此时,一路走过去,还能看见一些堆放在各家各户院子里编得好好的筐啊,篓啊,笸箩啊,簸箕啊。因为放得太久了吧,有的已经破烂。

他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屯子依然是安静的,跟白家窝棚和小田家屯一样,各家各户都紧紧地关着房门,院子里只有鸡、猪、狗。

街上见不到行人。

一直走到最后一条街,他才看见了人,而且是很多人,起码有二十个人。这些人都在紧邻大道的一个院子里,还有老年人和小孩子。这让他很意外,也让他很疑惑,就停下来看了一会儿。很快他就看到了,在这家的窗户上,贴了一张领袖像,前面还摆了一张学校里的课桌。他立刻就明白了,哦,这是在举行婚礼呢。

他接着就看到,有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高一些,女的矮一些,被人们推拥着来到了课桌前边,面对着领袖像,恭敬地站在那儿。接着又看见,一个像是领导的男人,也可能是长辈,来到了领袖像和课桌之间,手拿一张硬纸片,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革命社员、革命乡亲同志们!经过上级批准,现准许霞镇公社红星大队第四生产队笸箩洼屯,马红民和文冬梅同志,结成革命夫妻、革命伴侣,组成革命家庭。希望你们,婚后加强革命团结,鼓足革命干劲,努力劳动,劳动光荣;在不久的将来,双双先进,双双五好,再生出革命的后来人,为我们伟大的革命事业,再做贡献!”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并且离开原来的位置,侧身站在一边,面向领袖像,突然拔高了声调说:“现在,让我们大家一起,向我们的伟大领袖,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待众人鞠躬完毕,他又站回了桌前,继续大声说:“现在婚礼结束。我要跟大家伙儿说,现今实行革命化婚礼,勤俭节约,多快好省,今儿就没有酒席了,等婚礼一完,你们就各回各家,喝芸豆大子粥去吧——”说完,便率先向院门口走过去。

其他人也一个一个跟着,向院门口那儿走。

他这才明白了,那两个结婚的人,为啥今天都没穿新衣裳,还穿着旧衣裳。

所有的人都走了,院子里只剩下了刚刚结婚的两个人。

在他眼里,那个女的,就是新娘子,还是蛮好看,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两条长长的大辫子,脖子上还扎着一条红彤彤的红围巾,映衬得整个脸蛋儿都红扑扑的——所以就多看了几眼。

不料这时他们也发现了院外的他,一起朝他看过来。

他忽然觉得很不好意思,于是灵机一动,带点儿颤音地问道:“我打听个道儿,上石显章屯子咋走法儿,还远不远?”

只听那个男的,就是新郎官儿,大声对他说:“石显章屯子啊?不远了,还有三里多地儿。顺着这条大道一直往下走就行,下一个屯子就是了。记着啊,屯口儿有个石碾盘……”

由于不好意思,他竟连句谢谢都没说,就慌慌地离开了。

很快,他就走出了笸箩洼。离开笸箩洼的路,还是这条大道。只不过变得窄了些,道旁还有一条灌溉渠。

眼看目的地越来越近了,他心里也轻快了好多。

路上还是没有什么人,倒是遇到了一挂马车,马车套了三匹马,一匹是铁青的,一匹是土黄的,一匹是枣红的。三匹马中,两匹马拉前梢,一匹马驾辕。前梢还分里套和外套,一般来说,拉里套的马要聪明一点儿,它要负责接收车老板儿改变方向的指令,愚钝的马完不成这个任务。而驾辕的马,多半都比拉前梢的马壮实,块头也大一些,还会得到车老板儿更多的器重和喜爱,会在辕马的头上佩戴几只铜铃,铜铃的响声特别清脆,一跑起来,就丁零零、丁零零……不停地有节奏地响。

他以前常坐舅姥爷的马车,常听舅姥爷讲马和马车的事,所以熟悉这些事。

马车上拉着满满的一车苞米秸秆,高得像一座小山,走起来摇摇晃晃,中间用两条大绳紧紧地刹住。车老板儿就坐在苞米秸秆的顶上,挥舞着一杆长长的皮鞭。三匹马则默不作声,慢条斯理地向前走,偶尔摇晃一下马头或打一声响鼻。

为了避让马车,他只好离开大道,拐到了灌溉渠上。

马车过去了,他又回到大道上,继续向前走。

他一边走,心里一边不时地闪现一下刚才结婚的场景,闪现一下新娘子的好看的面容,同时闪现出一些以前在小说里看到的爱情故事:《林海雪原》里的参谋长和小白鸽,《红岩》里的刘思揚和孙明霞,《战斗的青春》里许凤和胡文玉、李铁,《红日》里的沈军长和黎青,《晋阳秋》里的郭松和兰蓉,《创业史》里的梁生宝和徐改霞,《艳阳天》里的萧长春和焦淑红……

说实话,一看到这样的故事,他的心都会怦怦乱跳,脸会慢慢发热,手心还会出汗,而且会反复看上好几遍。

当然他也发现了,这些故事里的人好似都有点儿相像,具体哪儿像又说不太清楚。而其他的人,比如《林海雪原》里的杨子荣、孙达得、坦克刘勋苍等,都没有爱情,不知这是咋回事儿……

隔一会儿他想道:将来我会不会有爱情呢?

但是他知道,他将来肯定会结婚的。

因为他记得,妈有个亲戚,住在比霞镇还远的赵财屯,他叫她韩大姨。韩大姨家有个女儿,小名叫秀秀,比他大一岁。还在五岁那年,他跟妈去韩大姨家串亲戚,见到了秀秀,他们都很开心,就凑在一起玩。到了吃饭的时候,韩大姨就当着全桌人的面,正儿八经地跟妈说:“咱姐俩轧亲家吧,赶明儿,我让秀秀给你当儿媳妇,那可就亲上加亲了……”妈听了立刻笑起来,笑得直哆嗦,并且说:“我也觉得两个孩子正合适呢,那就轧吧……”末了韩大姨还说:“秀秀比生子大一岁,女大一,抱金鸡呢……”一边说,还一边拿眼睛瞟着他。

所以他认为,如果他将来结婚,一定是要跟秀秀结婚的。

这些年来,他也会偶尔想起这件事,想起跟秀秀结婚的事,想一想秀秀的模样儿,只是不知道,秀秀会不会想他。

不过,他跟秀秀并不是经常见面的,一般要两三年吧,才能见上一面。有时候,是秀秀跟韩大姨到他家来;有时候,是妈带着他到韩大姨家去。

而且,他现在也有了一个自己很喜欢的人,已经喜欢她一年多了。

这人名叫常小玲,是他到大队中心校上学以后才认识的一个女同学,她家住在大关家窝棚屯(他曾经到那屯子借过书)。

一想到常小玲,他立刻就脸热心跳起来,大概连手脚都热起来了。这可是他内心深处的大秘密,还从未对人说起过。当然,有时候是很想跟人说一说的,又觉得没人可以说。就连爸妈都没说过,怕他们骂他不学好。既然没人可以说,就在写作业的时候在纸上一遍一遍地写,左边写上自己的名字,右边写上常小玲的名字。用铅笔写,写完再擦掉。不过,他虽然喜欢她,却又不知道为啥喜欢她。两人甚至极少说话的,可能一整天都说不上一句话。

跟刚才那个新娘子一样,常小玲也梳着两条大辫子,辫根儿粗粗的,辫梢儿长长的,走路和跑动的时候在背后一甩一甩的。碰巧她又坐在他前面那一排。而他最喜欢做的,就是在上课的时候,偷偷地伸出一只手,去捻她柔柔软软的辫梢儿。每天都要捻一捻,每节课都要捻一捻,不捻心里就痒痒的。捻的时候还要极小心,怕她发现了。好在她并没有发现,从来都没有发现。再就是下课的时候他会故意撞她的桌子角,偶尔会把她的铅笔撞到地上,他希望她会说:“你给我捡起来……”她也从来没有说。

有时候他会想,如果我结婚,最好能跟常小玲结……

他甚至想过:赶明儿我也当个老师吧,在我出去上课时,她就在家里做饭……

不过他听说,明年去霞镇上中学,常小玲可能不会去。这不是常小玲跟他说的,是跟常小玲住在同一个屯子的孙长贵说的。孙长贵说:“你还不知道吧?常小玲家可困难了,她爸是个残疾人,她妈去年又得了病,常小玲是他们家最大的孩子,她得留下来给全家人做饭吃……”

他很担心这是真的!

这时,少年又想起了今年夏天刚刚看过的一个小说。这个小说叫《磨刀石农庄》。为啥要说“一个”而不说“一本”呢?是因为这个小说特别长,一共有四大本——第一部、第二部、第三部、第四部——他这会儿还记得,第一部和第二部是1955年印出来的,第三部是1956年印出来的,第四部是1960年印出来的。特别要说的是,这还是一个苏联的小说,写这个书的人叫潘菲洛夫。书里还有一张他的相片(也许不是相片而是画像,他说不准),高鼻梁,深眼窝,留着一种像是大背头的发型。作者身穿一件他从没见过的、把衣领翻在外头的白小褂和一件胸脯前面没有扣子的外套,好像是灰色的。总的来说,不仅帅气,还特别神气。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外国的小说,还是苏联小说,心里觉得很不一般。他老早就听老师讲过了,苏联是全世界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特别强大,还发射了全世界第一颗人造卫星,开卫星的人名叫加加林。还说苏联人那才有钱呢,天天都是吃牛肉、喝牛奶、喝肉汤、吃肉肠、吃甜面包,一听就让人流口水。说来他倒是吃过牛肉的,却没喝过牛奶,肉肠和面包更是从来没见过。还说他们那里根本就没有穷人,一个穷人都没有的。说他们也不分城市和农村,全都一个样儿。说不管在城市还是农村,人人都穿呢子大衣和溜光锃亮的大皮靴,只要抹上一种油,就冬天不怕冻脚,夏天也不怕泥泞了。说那里的女人夏天都穿布拉吉(连衣裙)。说他们割庄稼根本不用人动手,也不用使镰刀,只用一种联合收割机,哪怕你几百亩的庄稼,突突突突,一天就给你割完了;不光割完了,还能把粒给脱了,把秸秆直接打成捆、垛起来。还说他们家家都有电灯电话,住在城市的每家有一辆小轿车,住在农村的每家有一台“热特儿”……

这可真让人羡慕啊!

想想都让人羡慕!

这个名叫《磨刀石农庄》的小说,是少年从霞镇文化站一个下放干部那儿借来的。那人名叫荀孟超,别人都叫他老荀,五十多岁,原在地区文化局工作。他早就知道,地区的级别比县还要高,一个地区能管好多个县呢。而这个老荀,他也早就听人说起过。第一说他能写文章;第二说他在运动中犯了错儿,所以才被下放了(至于犯了什么错儿,他们倒没说);第三说他不爱说话,也不爱搭理人;第四说他能抽烟,手里经常拿着一个大烟斗,还有一个用袜子改成的烟口袋,里边装着揉碎了的旱烟叶;第五说他住在公社后身儿的一间平房里,而且就他一个人儿,家里人没跟他一块儿来;第六说他不爱剪头发,只在不得不剪的时候才去剪一回,因此头发总是挺长;第七说他闲着没事儿的时候会到下边各个屯子去转悠,还到一些人家儿讨水喝……

是在今年放暑假的时候,他忽然听说了,下放干部有一套书,没事儿就在那儿翻……

他立刻动了心,想去借来看,不过又很犹豫,因为他们根本不认识,怕对方不搭理他。

这样思谋了两三天,最后还是把心一横:去!

并对自己说:“不行再说。万一要是行呢?”

那天刚吃完晌饭,他就动身了,而且特意背上了他的空书包,预备装书用(就像今儿这样)。他动身的时候,正是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又没有一丝儿风,明晃晃的大太阳,把大路两边的庄稼叶子和草甸子上的青草都晒蔫儿了,连平时吵翻天的各种飞虫都热得闭了嘴并躲藏到了阴凉的地方。他更是热得浑身冒汗,把背心和裤衩儿都溻湿了,黏糊糊,紧贴在皮肉上。

他来到霞镇,又径直来到公社大院的后身儿。这儿是一条短街。他问了好几家,总算找到了老荀所住的房子,还有一个小院(跟下边屯子不同的是,这里的院墙要高一些),而且院门开着。然而当他轻手轻脚地走进院子后,却见房门锁着。他一时有点儿泄气,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只好回头走出了院子。不过,走出院门之后他却停下来,心里想,我就这样回去了?似乎很不甘心。犹豫了片刻,决定还是留下来等。这条小街的另一侧,恰是公社大院的后墙,差不多有一丈高。他便来到墙根下,将后背靠在墙上,面对着院门,站在那里等。

他不知自己等了多久,隔一会儿看一眼太阳,直到太阳向西落去时,才见老荀慢悠悠地走进了街口。他此前虽未见过老荀,但凭他一头的长发,还有不一样的穿戴,还是很快断定这就是他要找的人。但他并未跟老荀打招呼,也没有迎过去。这是他的私心,他怕老荀不理他,把他拒之门外。因此,直到老荀进了院,并且打开了屋门,他才快速跑过去,又不知说啥好,就故意咳嗽了一声。

老荀回过头来,然而好像并未吃惊,看了他片刻,才声音不大说:“你是隔壁家的孩子吗?我好像没见过你……”

他说:“我不是镇上的,我是三合屯的……”

老荀说:“你找我?有事儿吗?”

他仓促说:“嗯……”

他这会儿很担心,也很慌,怕老荀把自己轰走。不料老荀却没再说什么,径自进了屋。他硬着头皮,也跟着进去了。屋里有点闷。一进屋,他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旱烟味儿。进屋后,老荀先是打开了一扇窗,然后在一张木头椅子上坐下来,并掏出了人们所说的大烟斗和一只装了烟的长袜子(人们说的果然没错儿),又伸手从里面捏出一撮烟来,熟练地按进煙斗里,把烟嘴含在嘴里后,用火柴点燃了。其间老荀一直没理他。在抽了一口烟后,老荀才对他说:“你说你找我有事儿?”说完后看着他。

他马上说:“我来跟你借书。听说你有书……”

老荀说:“听说我有书?你看?”

他说:“我看。”

老荀说:“你今年多大?上几年级了?”

他说:“我今年十三岁,来年上初中。”

老荀仍然声音不大地问他:“你以前看过书?”

他马上说:“看过……”

老荀问:“哦,都看过什么书?”

他略想了一下说:“嗯,我看过《烈火金刚》,还有《林则徐全传》,还有《七侠五义》,还有《平原枪声》,还有《岳飞传》,还有《铁道游击队》,还有《醒世恒言》,还有《水浒传》和《播火记》,还有《多浪河边》《林海雪原》《苦菜花》《呼兰河传》……对了,我还看过《金光大道》。”

不料老荀说:“《金光大道》是新书,今年五月才出来的……你个人买的?”

他说:“不是买的,跟别人借的……”

老荀没有马上说话,而是把烟斗在身旁的一张带抽屉的桌子边儿上磕了磕,并且又装上了一斗烟,点燃并抽了一口,这才说:“我这个书是繁体字的书,里边有挺多繁体字,你能看?”

他说:“你是说真笔字吧?我们这儿都说真笔字。我能看,不过还认不全,有些字得查字典……”

老荀问:“那你以前看过外国书吗?”

他老实说:“没,还没看过外国书……”

老荀说:“外国书跟中国书不太一样。我这个就是外国书,又是繁体字,你可能看不懂……”

他一时语塞说:“这个……”

随即又说:“可我……还是想看……”

又说:“我真的想看……”

老荀许久都没说话,眼神犹犹疑疑,似在想着什么,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说道:“好吧,我借给你……”

他的眼睛,简直放出光来,看着那人,却没说话。

老荀再次声音不大地说:“这书很长,一共四本。这样吧,我先给你两本,主要是我也要看,看完你就给我送回来,我再把另外两本给你……”

不等老荀把话说完,他就连连点头说:“嗯,行、行……”

他见老荀挪动了一下椅子,转身拉开了桌子的抽屉,片刻拿出了两本包着书皮的书,伸着手臂递给他,在他欲接未接的时候,又说:“记住,不能弄坏了,也不能弄脏了。”

他又点了两下头,同时“嗯”了一声,这才接过书去,又把身后的书包移到了身前,掀开书包的盖,将两本书放进去,啥话都没说,只朝老荀鞠了一个躬,就快步向门外走去。

用了大约半个月的时间,他就把《磨刀石农庄》的四本书全都看完了。这期间,除了干一些妈支使他干的不得不干的活儿,他都在看书(中间又跑到霞镇换了一次书)。

确确实实,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外国的小说。让他欣喜的是,书里还有插画儿。叫他不习惯的是,外国人的人名儿都有点儿长,感觉既不顺口,也不好记。比方里面有一个人,名叫司契潘·奥格尼约夫,足足八个字。还有一个人,名叫基里尔·克赛诺丰托维奇·日达尔金,都十四个字了。还有一个女人,名叫安楚尔珈·库杰亚洛娃,竟然有九个字。当然了,慢慢看下来就好了。而且,他还想到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就是只记名字当中字数最少的那部分,比如司契潘他就记司契潘,基里尔他就记基里尔,别的都不管。

《磨刀石农庄》这个小说,写的是苏联集体农庄的事。说在苏联的伏尔加河畔,有个宽沟村。革命胜利后,前后有两个共产党员,一个叫司契潘,一个叫基里尔,带领宽沟村的村民们,先是建立了互助组,接着又走向集体化,同时与破坏集体化的反动分子坚决斗争,并打败了反革命暴动,最终建成了磨刀石农庄。随后,又大力引进拖拉机和打谷机,让人们过上了富裕幸福的生活。而这两个共产党员,一个是上级派来的(司契潘),一个是从部队转业的(基里尔)。因为司契潘生病了,基里尔接了他的班。

基里尔接班后,一面像司契潘一样带领群众跟反动分子做斗争,一面思考着怎样使农庄有更大的发展。在基里尔的领导下,农庄果然蒸蒸日上,先后办起了自己的钢铁厂和自己的拖拉机厂,从而走上了工业化的道路。人们的生活,也越来越好。特别值得一说的是,就是这个基里尔,还被评上了全国的劳动模范,并前往莫斯科参加劳模大会,荣幸地见到了斯大林同志……

除了以上这些,里面还写了一些男人和女人的事儿。

特别是主要人物基里尔,竟然交往了那么多的女人,结过三次婚不说,还跟不是他老婆的叶丽亚和菲妮亚发生过那种关系。

这也是第一次,他在书里看到了这么多这样的事儿。

这个就不细说了。

在把后面的两部也看完后,转过天,他就去了霞镇。这次特别巧,老荀正好在家里,并且开着门。他快步走进屋,来到老荀面前,一边把书从书包里取出来,递给他,一边说:“这两本,我也看完了,还你吧……”

老荀又是手握煙斗在抽烟,顺手接过书,回头放在了带抽屉的桌子上。

他本来还想说一句感谢的话,路上也想好了怎样说,这会儿倒不好意思了,所以只是弯了一下腰,算是行了礼。不过,就在他打算转身离开时,却听见老荀在问他:“你觉得……这书写得怎么样?”

他竟愣了一下,这才说:“我觉得,挺好……”

老荀又问:“能跟我说说……好在哪儿吗?”

他一时有点儿发蒙,就像突然遭到了老师的提问一样,说实话他没想过这个问题,仓促间想了一下说:“这个小说……我觉得,它写出了那种每个人都想过的好生活……就是说,以后世界上就再没有穷人了……”

老荀好似不赞成他的话,又问他:“可是,真的没有穷人了吗?”

他想想说:“反正,书里头是没有了……”

老荀又说:“这段时间,我去了下边很多个屯子,还去了很多的人家儿。我心里很不好受,都二十多年了,竟然还是那个样子……”说完还叹了一口气。

他以为老荀还有话要说的,就在那儿等。等了好一会儿,却听老荀说:“好了,没事了,你回去吧……”

他轻轻答应了一声,便转身朝门外走去,不料快到门口时,忽然又听老荀跟他说:“再过几天,我就要回去了,回地区去……”

从那以后,他再没跟老荀见过面。

记得是在十月份的某一天,爸跟他说了一件事,说他刚从公社文教组听到了一个消息,那个借书给他的下放干部,前几天上吊自杀了。

爸说:“这个事儿还不知道真假,反正他们是这么说的。他们还说,那边还让公社派人过去,整他的材料……”

他当时还不大信,可过了没几天,他就从其他人那里再次听到了这个消息。当晚吃饭的时候,他又提起了这件事,问爸:“人为啥会自杀?”

爸说:“这个难说,多半是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坎儿,要么是生活中的坎儿,要么是心里的坎儿,觉得没啥奔头儿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说:“我以前光听别人叫他老荀,后来才知道,他大号叫荀孟超……”

爸说:“听文教组的人说,他们荀家可不简单,本来就是绥化那边的大户,他爸爸也是个开明人物,还把他送到外头去读书……”

时间又过去好多年。那会儿,少年已经幸运地长成一名大学生,学中文,最喜欢去图书馆看书,也看报纸和杂志。有一次,他竟然发现了一篇介绍《磨刀石农庄》的文章,觉得很亲切,马上就看了。

这篇文章说,潘菲洛夫所著的《磨刀石农庄》,实为全苏联第一部描写农业集体化的小说(出版时间比肖洛霍夫的《被开垦的处女地》还要早),自然也是全世界第一部描写农业集体化的小说,当时影响非常广泛。文章说,在二十世纪的六七十年代,我国也出版了若干歌颂农业集体化的长篇小说。文章还详细地介绍了潘菲洛夫的情况,称其在《磨刀石农庄》出版后,立刻受到了斯大林的赞誉,并获得了国家最高文学奖,一跃成了全苏联最著名的作家。

记得也是在这一年,放寒假回家的时候,他竟意外地在三合屯的屯口遇见了赵兴孝。

他小时候最好的朋友赵兴孝,因为家里需要劳动力,早早就辍学了。辍学之后,一直都是生产队的社员。他先当半拉子,挣一半的工分;又过了好几年,才当上整劳力。不过好在他上过小学,人又聪明,没几年就当了记工员,去年还跟人定了亲。

然而让他更加意外的是,两人刚见面,还不到两分钟,赵兴孝就跟他讲了一件事:生产队解散了,就在前几个月解散的,田地按人口分到了每家每户,变成了责任田,队房子也拆了,那些车马犁耙,以及所有零零碎碎的物件儿,包括马槽、更倌儿房里的铁锅、队委会屋子里的炉盖子和炉筒子、平时烧水用的洋铁壶、剩余的柴草,全都作价分给了需要的社员……

乍听这个消息时,他就似当头挨了一棒,非常非常吃惊。

从他一出生,生产队就在了,他的整个童年,包括一部分青年时光,都是伴随生产队度过的。特别是小时候,生产队的大院是他玩耍最多的地方,印象最深的是在更倌儿房和大门洞里听大人们唠嗑儿。从霞镇中学毕业后,自己也当了一年多的社员。时间虽不长,却也干过诸多的农活:种地、铲地、积肥、抗旱、排涝、给庄稼上化肥、夜里看水渠、看青、下到水泡子里沤麻、打场、扛着麻袋上跳板给苞米过大筛、装车往粮库送粮食。他起早贪黑,风吹日晒,半饥半饱,直到国家恢复了高考,第一年又没考上,第二年才考上。即便他上了大学,寒暑假回来,也常去生产队转悠,去烟熏火燎的更倌房跟人说话儿,顺带看看拴在槽头埋头吃草的马们,它们不时地打着响鼻,偶尔还甩动一下长长的尾巴……

因此,生产队解散的消息,不仅让他非常吃惊,也一度让他非常不解。不过他也认识到,任何事物都不是不可改变的,也不可能永远停留在你所认定的范畴,它会突破你已有的认知,即便是你已经适应的事物,也随时有可能消失或转换。并且世界就是在不断的变化中走过来的,注定还会发生新的变化,不同之处在于,它可能变得更好,也可能变得更坏……

少年边想边走,边走边想,忽然看见不远处飘动着的几缕淡白色的炊烟——然而都升得不高,就被寒风吹得四散了。

看见炊烟,他知道石显章屯子就要到了。

不过,这也让他在心里暗暗惊讶了一下:哦,都到了做晚饭的时候啦!

又走了将近一袋烟的工夫,他已经来到了石显章屯子的屯口,并立刻记起了那个新郎官儿的话,注意看了一下,果然看见了一个石碾盘,上头还放着一个石碾子。

这样的石碾盘和石碾子,各个屯子都有,三合屯也有,倒不鲜见。以前没有电,各屯都是用石碾盘和石磨盘碾米磨面的。在他的记忆里,为了让石碾盘和石磨盘更好使,年年还会请个石匠来洗磨:一手握一把小钎子,一手握一把小铁锤,在磨盘和碾盘上叮叮地敲。直到前几年,屯里通了电,生产队又建了磨米房,原来的石碾子和石磨盘,便弃置不用了。而弃置的石碾盘或石磨盘,因为没有其他用途,又特别重,就被随意放在屯里某个相对空旷的地方,供大人们坐着唠嗑儿,也供小孩子们爬上爬下。

所以他還疑惑了一下:为什么石显章屯子要把石碾盘放在屯口儿来?原来就是放在这儿的吗?

不过因为他心里装着借书的事,没时间细想,很快便绕过石碾盘,向屯里走去。

同时还在心里盘算:我要不要找个人家儿打听一下,蔡家的院子在哪里?

然而巧的是,正在他这样想时,忽然就听见了一声门响,随即一个中年妇女从门里出来,伸手从挂在门旁的一个蒜辫子上摘扯下了两头蒜。在她正欲回屋时,他马上朝她大声说:“大姨!我打听一下,你们屯子有个叫蔡英志的,他家在哪嘎儿?”

中年妇女听见声音,回头看了他一眼,同样也大着声儿说:“你就打这儿朝西头走,到了屯西头往回数,第三个门口就是他们家了!”说罢赶紧进了屋,再看时,门已关上了。

他当然相信中年妇女的话,顺着屯街向屯西头走。一路上,见有更多的烟囱飘出了炊烟,全部是淡白色的,全部带着焚烧庄稼秸秆的气味。并有更多的人从自家门口出出进进,有出来泼水的,有出来取东西的。不论泼水的还是取东西的,都很快出来又很快就回去了。

不久他走到了屯西头,用眼睛数了数,立刻找到第三个院门并来到门前,先朝院里打量了一下。蔡家住着三间平房。但与别家不同的是,他家的房门并没开在中间,而是开在了西屋。也就是说,他家是把西屋当作了外屋地,另外两间是穿堂屋。当然房子已经不新了,但还挺周正。另有一点挺特别的是,两间穿堂屋,只有一间镶着窗玻璃,另一间却糊着窗户纸。

他在门口喊了一声:“这里是蔡英志家吗?”

片刻有人推开了房门。开门的同时,立刻从屋里冲出了一团白腾腾的热气。待热气消散,才看见一个瘦高的女人走到了门口,头上裹着一条毛巾,腰上扎着围裙,大约五十岁。

女人定睛看了看他,之后说:“这里是。孩子你找谁?”

他说:“啊,大姨,我找蔡英志。”

女人先朝屋里喊了一声:“英志找你的……”

随后又对他说:“先进屋来吧!看这大冷的天儿……”

他没有说话,却几步就走过来,从女人身边进了屋。进屋后发现,整个外屋地都笼罩在腾腾的热气里,灶坑里还有火苗在闪动。凭经验他知道,女人之前正在做饭。

这会儿,女人在他身后关上了门,并再次对屋里喊:“英志有人找你……”

这时屋里有人说:“是谁呀?让他进屋来吧!”

说话间,他已隐约看到了里屋的门,推开后就进去了。屋里倒是没有气。一进屋,就见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正蹲在中间屋的地上鼓捣什么,身边还围着几个年纪小一些的人,有男有女,大概是他的弟弟妹妹们。这时那个青年——想必就是蔡英志了——抬头看了他一眼,并有点儿惊讶说:“我还以为是屯里的……你从哪儿来的?叫啥名儿?”

这会儿,他已站在了他们几个人的旁边,说:“我从三合屯来,我叫生子。”

蔡英志喘了一口气说:“那么远啊!三合屯我知道,我家在那屯子有亲戚呢。陈老贵知道吧?是我表姑父……”

蔡英志一边说话一边从地上站起来,又跟几个兄弟姐妹说:“这个先不整了,明个儿再整……”

他眼里的蔡英志,确如别人所说,是个瘦高个儿,然而神态却是端庄的,虽然有点儿瘦,脸色却很好,眼睛是细长的,略有一点儿吊眼梢儿,看上去很和气。

蔡英志说:“你是来捎信儿的?他们家有啥事儿了吗?”

他赶紧说:“我不是来捎信儿的,他们家啥事儿也没有……我是来找你借书的……就是前几天,我上陈老贵陈姥爷家里玩儿,说你这儿有本书,是他上你家串门时候看到的,书名叫《未来世界》……”

蔡英志说:“这样啊!我有这本书……”

他紧接着就说:“那你能借给我吗?我看完就给你送回来……”

蔡英志说:“行,能借给你。”

两人正说到这儿,那个瘦高女人搬着一张饭桌进了屋,边走边说:“饭好了,二丫去碗架子拿碗筷……这孩子也跟我们一块堆儿吃吧……也没啥好嚼咕,我特意煮了几个咸鸭蛋……”她说的这孩子,自然说的是他。

他一时还有点儿不好意思,随即又听蔡英志对他说:“这是我妈……别不好意思……先吃饭,吃了饭再给你拿书……”

又对瘦高女人说:“妈,他是我表姑父那屯子的,来跟我借书……”

英志妈说:“我听见你们说了。从三合屯到这嘎儿,那可不近便,少说也有十几里的道儿……”

英志妈把饭桌放到了炕上,那个叫二丫的又拿来了碗筷。他也只好听从蔡英志的安排,跟蔡英志及弟弟妹妹们一道,脱鞋上了炕,又围着饭桌坐好,开始吃饭。吃的仍然是当地最主要也最常吃的饭食:苞米子粥。自然没有菜,桌上只有一大碟萝卜条咸菜,再就是英志妈新煮的咸鸭蛋,每个咸蛋都切作了两半,每人一半。

一旦吃起饭来,就谁都不吭声儿了,只听得一片吸溜声和咀嚼声。每个人都吃得香。他也吃得香。不过吃着吃着,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儿:为啥不见蔡英志他爸?但他知道这个不能问,所以就没问。

他不但吃得香,而且吃得急。

正吃之间,英志妈忽然问他:“你说你叫啥名儿来着?”

他赶紧咽下一口粥说:“我、我叫生子……”

英志妈笑笑说:“哦,生子……看你吃得那么急……我猜你是想快点儿吃完再折返三合屯吧……这怕是不行了,你看看外头,都啥时候了,等你走回去,怕得后半夜了……”

听见这话,他马上转过脸去看窗外,与他刚进院时相比,这会儿的天色果然暗淡了许多,就要黑下了,不由得心里一沉,似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却又不知如何是好,一下子愣在那里,怔怔地看着英志妈,饭都忘记吃了。

英志妈马上又安慰他说:“没事儿、没事儿……我是想让你慢慢吃,反正回不去了,还急啥,不行就在我们家将就一宿,明儿早上再回……”

蔡英志接着说:“对,不用急,慢慢吃……今晚就住我们家吧,被褥都是现成的,吃完饭我就把书给你找出来……”

听见他们这样说,他心里才稍许安定了一些,尽管仍然有一点点儿慌乱、不踏实,主要是马上就想到了一个问题,爸妈一定会担心他的,可又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还是点了一下头,表示同意。不过随即就说:“咱这嘎儿……我是说石显章屯子……有没有电话?我怕我爸我妈担心我……”

英志妈说:“嗯,对呀对呀……可我们屯子没有电话呀,大队部才有……”

蔡英志说:“对,大队部才有……大队部在红星,不过不算远,才两里多路……没事儿没事儿,吃完饭我领你去……你那边有电话吗?我是说三合屯……”

他说:“也是大队部有,三合屯没有……我认识看电话的人,让往来人捎个信儿,看他答不答应吧……”

吃完饭之后,他马上就跟蔡英志到红星大队去打了电话——电话机是黑色的,上面搁着一个话筒,旁边还有一个摇把子,就像井台上的辘轳把,打电话先要接通公社的总机,再由总机的接线员给你转。

等他们打完电话回到石显章屯子,天已经大黑了,好在天上还留有小半个月亮,才使四周没有那么黑。在淡淡的月光的辉映下,他们走过的土路,以及路两边覆盖着白雪的田地,还有石显章屯子,都显出了另外一种模样,一种神秘的模样,让他觉得陌生,也觉得神奇。

当然,对他来说,这里的一切,也确实是陌生的。

两人回到蔡英志的家,家里人已经准备睡觉了。除了筒子屋的里间还留着一盏灯,其他的灯也都关上了。

他们径直走进了里间屋。在里间屋和中间屋之间有一扇门。把门关上后,蔡英志低声问他:“那本书是现在拿还是等明儿早上拿?”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说:“最好……现在拿吧……明早儿怕忘了……”

蔡英志笑笑说:“这么大的事儿还能忘?”

说虽这样说,还是很快走到了屋里的北墙处,从一块长搁板上取下了一只长方形的木板箱,大约长两尺、高一尺,外表涂着红油漆,又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箱盖上的一把锁,一边开锁一边说:“这箱子还是我在县中上学那会儿用过的,放个书啊本啊啥的,也放一些小玩意兒,还是我考上县中那年我爸去找屯里的木匠给做的,手工钱就花了三十个工分……”

听蔡英志说到他爸,他心里又动了一下,本想问问蔡英志,为啥不见他爸回来吃饭。不过蔡英志已经拿出了那本书,并且正在递给他,他因忙于接书,想问的话就没问出口。

他把书拿在手里,还迅速地看了一眼,见书上包着牛皮纸的书皮,还重重地写着四个字:未来世界。

就在这当儿,蔡英志又说:“这书还是我从县中回来之前,班主任老师送给我的,里面还有老师给我写的字儿……所以,你看的时候要当心,千万别整埋汰了,也不要借给别人,怕丢了……”

他当即说:“行,我保证……”

他一边这样说,一边翻开了书皮,意欲看一下书的扉页,却被蔡英志阻止了。

蔡英志说:“今晚儿就别看了……天不早了,该睡了,等拿回家再看……我明天还要早起,再说,也浪费电……”

他说:“我……就想看看这书是谁写的……”

蔡英志说:“一个外国人写的……”

他又问了一句:“是不是小说?”

蔡英志只说了一个“是”字,就不再理他,上了炕,开始脱衣裳。他也不再问了,也上了炕,开始脱衣裳。

炕上还躺着蔡英志的两个弟弟,似乎早已睡熟了。他被安排在了炕梢的位置,已经铺好了被子。他钻进了铺好的被窝。被窝热乎乎的,真舒服。

蔡英志咔嗒一声拉灭了电灯,屋里一下子就黑了。

他躺在热乎乎的被窝里,闭上了眼睛。

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在一个原来不认识的人家儿里过夜,开始还有点儿不习惯。另外他还有几件事儿想知道,比如蔡英志为啥就从县中回来了?(考上县中可不容易)这本书里写了啥?还有,蔡英志的老师在书上写了什么字……

不过,由于他走了一小天儿的路,实在困乏得不行,一会儿就睡着了。

然而睡着没多久,他却突然来到了一片冰面上。冰面又光又滑,看去蓝莹莹的,上面没有任何东西,没有积雪,没有灰土,没有杂草,就像一面镜子,也像蓝色的宝石,低头看时,能照出自己的影子,照出两条腿,照出脸,照出下巴颏儿,照出鼻子和嘴。而且冰面非常大,比空堂木大泡子还要大,比整个儿庄稼地还要大,大到没有边儿。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情景,他非常吃惊;同时又担心摔倒,所以双脚在冰上一动都不敢动。

并且只过了瞬间,他就隐隐地听到了冰面碎裂的声音,咔嚓咔嚓,咯嘣咯嘣,声音由远及近,又由小变大,随即冰面便出现了裂纹,还有水从裂纹中涌出来。裂纹越来越宽。令他惊奇的是,随着裂纹的变宽,他还看见了鱼,非常多的鱼,大大小小的鱼,正争先恐后地从裂纹处跳将出来,很快又落回到水里,一时噼噼啪啪,银光闪闪。

紧接着,冰面就完全裂开了,裂成了一块块的浮冰,并在快速融化,开始颇大,相互冲撞着,但越来越小,直到完全变成了水。他所站立的位置,这时也变成了一块浮冰,也越来越小。初时尚有几丈大,接着变成了几米大,最后只有几尺大了。放眼四周,此时全部变成了水。而他脚下的浮冰,这会儿正在水里摇晃,不停地摇晃……

稍不小心,就会掉落下去……

掉落到冰水里去……

被淹没,被淹死……

他怕极了!紧张极了!恐惧极了!

他想喊,却发不出一丝丝的声音……

不过就在这时,在他眼前的水里,竟然长出了一条路,他说不出这是什么路,乍一看,就像雪地上的毛毛道儿,窄窄的,只有尺把宽。他来不及多想,一跃就跳了上去,然后便沿着这条窄路向前跑,歪歪斜斜地跑,一跐一滑地跑。他并不知道这条路通向哪里。但他不管这些,只顾跑。他现在只有一个心思,就是尽快逃离眼下的险境,跑到岸上去。

他跑着……

呈现在他眼前的,只有这条窄窄的路和两侧白亮亮的水。

他奋力地跑着……

可是這片水太大了,这条路也太长了。

他越跑越累。感觉已经浑身是汗,喉咙干渴得快要冒烟了,都快喘不上气来了,两条腿越来越软,已经迈不开步子了,自己就要跌倒了……

他终于惊恐地大叫了一声,并一下子从炕上坐了起来。

他的叫声惊醒了蔡英志。

他听蔡英志说:“咋回事儿?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他没回答蔡英志的话,因为不知道怎样说。他仍然心有余悸,回想着刚才的事情。

片刻蔡英志又说:“天不早了,早点儿睡吧……”

他这才应了一声:“嗯……”之后又坐了几分钟,才重新躺下去,再次睡着了。

…………

对了,关于蔡英志,还有几件事情需要说一下:

第一件,是六年后的1978年,本县教育局在全县范围通过考试招收了一批民办教师,蔡英志以霞镇公社第一名的成绩成功考取。并在入职后的第二年,他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位在另一个大队工作的年轻女老师,两人谈了一年多的恋爱,最后结婚了。

另一件则是多年之后,蔡英志开始写作,并陆续在一些文艺杂志和报纸的副刊(县报、省报、省农村报等)发表作品,主要是散文,也有少量的精短小说,因创作积极,还加入了作家协会。而在那些散文中,有几篇是回忆往事的。其中一篇,写到了他爸当年是如何去世的,同时也写了他从县中退学的原因。还有一篇,专门写到了那位县中的老师……限于篇幅,这里就不转述了。

第三件是在2002年,蔡英志突然来到了他在哈尔滨的家。来找他的目的,是去医院治病,想让他帮忙找一位好点儿的医生。其时蔡英志还不到五十岁,却不幸患了重病,已经骨瘦如柴,脸色黄黯,眼窝深陷。医生检查后,确诊为肝癌晚期,治疗了大约半个月,一直无起色,当然也涉及医药费的问题,就出院回家了。回家刚刚一个月,他就接到了蔡英志儿子打来的电话,哭着对他说:“叔,我爸去世了……”

他向单位请了假,赶去参加了蔡英志的葬礼。

责任编辑 许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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