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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谈叙事视角在小说文本解读中的运用

2023-11-30朱明坤

中学语文 2023年28期
关键词:里科夫叙述者小说

朱明坤

小说文本以一个观察点描述情境、事件、人物等,通过这一观察点将所“看”呈现出来,并借由同一个或不同的叙述者之口将它们“说”出来。“看”的问题是小说文本解读中不容忽略的问题。卢伯克在《小说技巧》中说:“在小说技巧中,整个错综复杂的方法问题,我认为都要受观察点问题,也就是在其中叙述者相对于故事所站的位置的关系问题所制约。”“看”与“说”有区分,“谁说”是确认谁是小说文本的“叙述声音”与叙述者的问题,“谁看”是谁的视点决定小说文本的问题。在区分“说”与“看”的基础上,热奈特提出叙述聚焦,所谓聚焦,其核心在于视点的限制。以“视点”为划分的出发点,热奈特将叙述聚焦分为零聚焦叙事、内聚焦叙事和外聚焦叙事。

零聚焦叙事即用无所不知的叙述视角进行的一种非确定的、不限定感知或概念身份的叙事,对于视点没有任何限制,用公式表示为“叙述者>人物”,如鲁迅的《阿Q 正传》;内聚焦叙事即眼光有所限制的限知视角的叙事,用公式表示为“叙述者=人物”,如鲁迅的《祝福》;外聚焦叙事即客观的或“行为主义”的叙事,用公式表示为“叙述者<人物”,如鲁迅的《示众》。

一、在叙述者的可靠与不可靠性判断中辨疑

内聚焦叙事,聚焦者与故事中的某一个人物重合,借助这个人物的眼光去“看”出现在他或她周围的一切,同时也以符合这个人物身份的特征行动与故事中的其他人物展开交往。读者通过这一人物的眼睛去观察,原则上将会倾向于接受由这一人物所提供的“视觉”,对于这一“视觉”作出与提供者相同的解释。与此同时,因为与人物重合的聚焦者会产生偏见与限制,读者对于这一“视觉”也会作出与提供者有所差别的解释。

在故事叙述中,我们主要依据叙述者与隐含作者之间的思想道德、价值规范,通过小说的叙事话语所表现出来的证据,如事实的、价值的、意识的等具体类型确定可靠或不可靠的存在,进而推断小说出现的叙述者是可靠的叙述者还是不可靠的叙述者。詹姆斯·费伦与玛丽·帕特里夏·玛汀从不可靠性轴出发,把不可靠性的类型划分为发生在事实/事件轴上的不可靠报道、发生在伦理/评价轴上的不可靠评价、发生在知识/感知轴上的不可靠解读。

在以人物作为叙述者的故事叙述中,同一个人物通常表现出“叙述自我”与“经验自我”的不同状况,前者属于在当下表现出来的人物自我,后者是正在经历着的过往事件中的自我。在统编教材收录的狄更斯的小说《大卫·科波菲尔》(节选)中,人物叙述者大卫·科波菲尔以第一人称“我”叙述自己所经历的往事以及感受过的一切。这种第一人称的叙述显得真实而可信。

首先看大卫被迫当童工这部分内容。被继父遗弃的大卫为了谋生被迫当童工,成年时期的“我”回望被遗弃的童年时期的“我”,无法理解、释怀当初自己的被迫沦落,有一种不平之气的宣泄。正如小说里所说,“不过像我这样小小年纪就如此轻易地遭人遗弃,即使是现在,也不免使我感到有点儿吃惊”,“可居然没有人出来为他说一句话,我觉得这实在是咄咄怪事”。成年时期的“我”这一“叙述自我”与小小年纪被迫当童工的这一“经验自我”交融出现,叙述者将自己童年时期的悲惨遭遇以及痛苦不平的感受和盘托出,一开始就在伦理/评价轴上的获得读者的怜悯与同情。接着“叙述自我”与“经验自我”又交融出现,以成年时期的“我”这一全知视角回忆当年的破旧、腐臭、潮湿、令人窒息的工作环境,“凡此种种,在我的心里,已不是多年前的事,而是此时此刻眼前的情景了”,置身谋得斯通-格林比货行的“经验自我”的恐惧、惊慌、痛苦与绝望的记忆已经深入心灵深处,让“叙述自我”都难以走出心灵的创痛。“叙述自我”在读者面前展示了大卫被迫谋生的恶劣的工作环境,流露出至今都难以疗愈的心理创痛。这进一步加深了读者对大卫的遭遇的深深同情。

再看“我”成为米考伯家房客以及与米考伯夫妇交往这一部分内容。“经验自我”以儿童时期的“我”的限知视角叙述自己认识米考伯先生,成为米考伯家房客,米考伯先生领我到住处,和米考伯太太交谈,帮米考伯太太卖财物,米考伯先生入狱,我去狱中探望,借刀叉吃饭,我搬进监狱附近的新寓所。“叙述自我”在读者面前呈现“经验自我”从米考伯夫妇那里感受到的善良和温暖以及“经验自我”对这家人产生的深厚感情。“叙述自我”以小见大地展现了维多利亚时代英国底层人们的悲惨遭遇以及彼此间的患难与共、亲密温情,表现了浓浓的人文关怀,体现了强烈的人道主义精神。这些叙述可谓发生在事实/事件轴上的可靠报道,是对正处于19 世纪中叶的维多利亚时代经济迅速发展期的英国底层人们的悲惨遭遇的可靠报道,是对大时代背景下小人物的悲惨命运的高度浓缩,这样的叙述在事实/事件轴上自然会获得读者尤其是隐含读者的认同,读者似乎可以将“我”看作可靠的叙述者。

然而,细读认识童工伙伴这部分内容发现,人物叙述者在小说第四段介绍自己的童工伙伴,米克·沃克的父亲是船夫,粉白·土豆的父亲是运水夫,都是底层社会卑微的普通劳动者。“叙述自我”叙述完毕,在第五段中表达了“经验自我”这样的感受:“我竟沦落到跟这样一班人为伍,内心隐藏的痛苦,真是无法用言语表达”,“当时我感到绝望极了,对自己所处的地位深深地感到羞辱”,“我把这些天天在一起的伙伴跟我幸福的孩提时代的那些伙伴作了比较——更不要说跟斯蒂福思、特雷德尔那班人比较了——我觉得,想成为一个有学问、有名望的人的希望,已在我胸中破灭了。”从人物叙述者的这一感受表达中,读者不禁对叙述者的所感产生了疑惑:“我”对于与自己同处底层社会的童工伙伴竟然有羞与为伍的感觉,似乎对处于底层社会的童工伙伴有蔑视的感觉,似乎戴着有色眼镜看待自己的童工伙伴。总之,读者读到这样独特的感受,会觉得“我”有些不近人情。与之遥相呼应,再细读第52 段,“在这段时间里,我依旧一直在谋得斯通-格林比货行里干着普通的活儿,跟那几个普通人做伙伴,心里仍和开始时一样,感到不应该这样落魄,受这样的屈辱。……都会看到许多孩子,可我从来没有结识过其中的任何一个人,也没有跟其中的任何一个人交谈”,叙述者表达“经验自我”的感受不是偶一为之,而是有意重复,这种重复会加深读者对“我”的这种自视甚高心理的疑惑:“我”单纯善良的心灵里竟然有这样三六九等的庸俗价值观,童工伙伴在“我”看来是普通人。这样的价值判断与读者的价值观碰撞,会进一步加深读者对“我”的价值观的怀疑:小小年纪也许已经遭受社会庸俗思想的荼毒。读者对叙述者由同情到怀疑,再到逐渐不信任其道德规范。在伦理/评价轴上,叙述者作出了不可靠的评价,而在知识/感知轴上,叙述者也表现了其不可靠的解释。

这种可靠性与不可靠性的并存,不应该被视作小说的缺陷,相反地,我们应该关注这种并存所导致的富有意义的效果及其对读者所产生的延长欣赏与审美判断的过程与范围的作用。

二、在叙述者干预的品析中挖掘文本的意蕴

叙述者干预一般通过叙述者对人物、事件甚至文本本身进行评论的方式来进行。叙述者干预都是从特定的角度出发的,都无可避免地包含着评论主体特定的思想立场。叙述者干预在作品中具体表现为叙述者对于其所讲述的事件、人物等的看法。在这个意义上,叙述者干预往往被称为叙述者评论。

人物叙述者既是故事的讲述者,又以故事中的一个特定人物参与故事,其干预格外值得注意。中学教师布尔金既是契诃夫的小说《装在套子里的人》的人物,又是小说的叙述者。细看人物叙述者布尔金对别里科夫的死的感情,如小说文本里“别里科夫两个月前才在我们城里去世”。读者会心生疑惑:“两个月前才在我们城里去世”,为何布尔金用“才”讲述同事的去世时间。虽然可能有客观事实的“刚刚”之意,但读者读出的更多是同事别里科夫去世应该更早,这样似乎对同事的去世有一种不近人情的冷漠。不合常情的时间交代中包含了叙述者干预的声音,这隐藏着叙述者的情感态度与价值立场,给人陌生的感觉。

结合小说文本后面的“埋葬别里科夫那样的人,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读者对“布尔金为何对同事别里科夫的死如此冷漠”的疑问,似乎能在这里找到答案。别里科夫是什么样的人?细看叙述者布尔金对别里科夫的评价——“总想把自己包在壳子里,仿佛要为自己制造一个套子,好隔绝人世,不受外界影响”“借此躲避现实生活”“凡是违背法令、脱离常规、不合规矩的事,虽然看来跟他毫不相干,却惹得他闷闷不乐”等,读者尤其是隐含读者往往会升起一种特别的情绪。而看叙述者布尔金对自己的评价,“我们这些教师都是有思想的、很正派的人,受过屠格涅夫和谢德林的陶冶”。这样的评价流露出人物叙述者的自我感觉良好、自命不凡的优越心理。读者经由叙述者干预,不禁思考:布尔金的“有思想”表现在哪里?“很正派”又体现在哪里?

再细读叙述者布尔金对自己生活环境的评价:“战战兢兢地生活”“什么事都怕”“不敢大声说话”“不敢写信”“不敢交朋友”“不敢看书”“不敢周济穷人”“不敢教人念书写字”“郁闷、无聊、乱糟糟”,叙述者干预就以这样的评价显性呈现,表达了叙述者对所处环境的否定、厌倦态度。身处这样禁锢自由、给人威压的社会环境,身为“有思想”“很正派”的知识分子“布尔金”们能不能敢于承当知识分子唤醒民众、启蒙民众的责任?读者在小说文本里无处寻觅相关内容。联系叙述者布尔金对别里科夫的影响力的评价:“这个老穿着雨鞋、拿着雨伞的小人物,却把整个中学辖制了足足十五年!”读者尤其是隐含读者读到这些不符常情、不合事理的文本内容时,或多或少会引起警觉,进而去理性审视人物叙述者布尔金作此评价的意图。

同为身处沙俄极权专制威压下的知识分子,布尔金有一种居高临下地俯视同事别里科夫的优越心态,被他视为“小人物”的别里科夫俨然是与他们这些“有思想”“很正派”的教师截然不同的异类。以他为代表的教师们既然有思想,又何至于受到别里科夫这位异己者的降服而不敢写信、不敢看书等;以他为代表的教师们既然很正派,又何至于受到别里科夫这位告密者的辖制而不敢教人念书写字、周济穷人等。读到这些文本内容时,读者不由得对人物叙述者布尔金产生怀疑:他既然对生活环境如此不满,又有别里科夫这样的因循守旧、逃避现实、屈从懦弱、惧怕变革、极力维护现行秩序的人在身边对自己进行各种形式的精神折磨,为何不挺身而出,与这种辖制威压抗争,引领大家做打破钳制、追求正义的事,反而像别里科夫那样“各种怕”?叙述者干预流露的态度让读者感觉小说人物布尔金是不可靠叙述者,因为他在伦理/评价轴上作出了不可靠的评价。随即,读者会认真审视“装在套子里的人”到底指谁,明确其不仅仅是指别里科夫,布尔金又何尝不是这类人呢。对此,读者能从小说文本的结尾处“可是这种装在套子里的人,却还有许多,将来也还不知道有多少呢!”找到依据证明。

在同故事叙述中,我们可以通过小说文本的叙事话语或更大的叙事语境所表现出来的证据,确定可靠或不可靠性的存在,确定可靠或不可靠性的具体类型,如事实/事件、知识/感知、伦理/评价等。我们连接可靠性和不可靠性与对作为人物的叙述者的推断,思考叙述者与读者尤其是隐含读者之间所存在的显性或隐性的对话,同时注意读者自身的伦理价值观念这一前提,以这样的推断过程去解读小说文本,判断小说文本中叙述者的可靠性与不可靠性,进而在叙述者的可靠与不可靠性判断中辨析疑惑,揭开文本叙述形式里潜藏的秘密,从而在叙述者干预的词句品析中挖掘文本的意蕴,理解文本叙述声音里包含的情感态度、思想意识、价值立场。在此过程中我们逐渐走进小说文本的意义世界,开掘出小说文本的思想内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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