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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琐忆

2023-11-29张品成

东方少年·快乐文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叶儿夏雨水车

张品成

秋  雨

中秋时节,田间作物大多成熟,等着收割。遍地的禾青里带黄,一日不同一日,待成熟时,便是金黄。禾虽然在同一片田里,却不是同时栽种的,种子也各异。因此,成熟的日子也各不相同,远远看去,一大片的田野就像百纳衣,青的、黄的、半青半黄的,弄出斑驳的图案。

农人忙着收禾谷瓜豆。收完了,又跑去山里三五趟,砍了柴,堆放在墙角。冬天难免有一两场雪,即使是雨雪,也是进不了山的。有了这些柴,农人过冬,便放心许多。

山里,树叶也渐显出黄来。那些叶儿,对田野大地似乎有着某种眷念,跃跃欲落。有风掠过,一树的叶儿都张扬了,摇摆不定。有一两片半黄的早已忍耐不住,经不住风的“唆使”,挣脱枝干坠落地下。有风贴地而来,那几片半黄的叶儿就在石头铺就的古道上,或者田头、场坪和街巷等地方欢快地跳起舞蹈。树上的叶儿就更加蠢蠢欲动了,又是一阵风来,便争先恐后地飘飘坠地,也那么舞起来了。但很快,那些落叶就静静地贴地而安,似乎是累了、乏了。也有树叶落到河里,随水流漂着,悠然自得的样子,漂到自己也不知道的远方。落叶层层叠叠,就把路和墙角巷口、田头崖背等角角落落的地方给掩了。

风作了怪,把叶儿蒙骗,雨也接踵而至。

秋雨忽然就下了,没扯闪也没打雷。先是一滴两滴从高处落下,打在干枯的落叶上,不大不小,但却密集。雨总是和风为伴,雨伴风行,雨仗风势。雨敲打着枯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很快,就有雨水汇成细流,细流又合成小溪。那些树叶,又随着水走,漂移到某个洼地或者角落。有些会被流水带入溪流和大河,在浊水里浮着、漂着去了很远的地方。

秋雨把村子弄得湿漉漉的,房屋多是土砖垒就,或者是土夯。斜风细雨,黄褐色的老墙变得半干半湿,干处黄里显白,湿处就往深褐里去了。屋顶的炊烟,先是拱了拱,试探性地冒了冒頭,才出来就被风拂了去,失去了平日里的直。平日里无风的时候,烟直直地向上涌着,无法无天骄横跋扈,以为一直向上便能够到天。秋雨里的烟,几乎无出头之日,一冒出烟囱就被抹个无影无踪,消失于无形。

秋雨里村道上的那些石头,比先前更是光滑锃亮。那是因为入秋了,苔藓不再猖獗生长。加上秋收季节,村道人来人往,任意踩踏着石头,它们才被磨得如此光亮。再让雨水浸润了,像涂抹了层油,光鲜亮丽。

秋往深里走,田里农事渐少,人们都窝在家里,在北方叫“猫”。秋雨里,让人觉得有些黏糊,黏了就有了纠结。秋雨是裹挟了些寒意的,被风一吹,敷在人的面颊和额头上,让人们觉得冬不远了。

猫在家里,索性就放松下来。往灶里添把柴,煮一壶粗茶,或者烫一壶酒。茶是瓷壶,酒却是水酒,用的是锡壶。挨着灶壁坐下,有几分温暖漫渗过来。喝酒饮茶,随着自己的意任性而来。门是半掩半敞的,灶里的火燃得欢,灶口闪耀着红光,多少有些灰和烟渗透出来,得透些新鲜空气。透过半掩半敞的门,正好能看见院里那株柿树,是一截树干。树干的远处,烟雨中的田地阡陌、山影檐角,如画一样美丽。

有叶儿被风撩雨打,飘摇而过。不是柿树的叶儿,是风从别处裹挟而来的。柿树一树的黄叶,待秋的脚步才踏到季节的门槛,就急不可耐地离枝而去。如今光秃的枝上,挂着的是果。

微闭了眼,举了壶,猛嘬了一口。想必想饮的是茶,举的却是酒壶。被浊酒所呛,咳嗽连连。是不是被咳嗽声所惊?高枝上掉下一团,从半掩的门里坠下,划过一道黄黄的线。

过去看看,湿润的石头上一团稀软,柿子只剩灿灿的黄。

夏  雨

我身边有好几位朋友的名字叫夏雨,男的女的都有。不是笔名或者网名,确实姓夏名雨。

我就想,为什么叫夏雨?叫夏天、夏至、夏来或者夏秋多好。

读中外名家的诗文,写春雨的诗和文章多,写秋雨、夏雨、冬雨的少些。

古人认为“春雨如恩诏,夏雨如赦书,秋雨如挽歌”。想想,古人认为夏雨落地如获大赦,是喜出望外之事。我猜取名夏雨,或是取喜出望外之意,或是夏天下雨时出生,抑或是单纯喜欢雨天,都有可能。

再说,中华大地的很多地方春涝夏旱,夏天得一场雨,喜大普奔。

我们家下放的赣南山区那个村庄,涝多旱少,乡民多喜欢春雨。俗话说“春雨贵如油”——春季遇雨,人们的眼睛里是透着喜悦的。毕竟,春雨后,田里作物日新月异、欣欣向荣。清明前后,也是“雨纷纷”的时候。文人觉得路人“欲断魂”,但农人不那么想。梅雨中梅子熟了,田野里的花却依然灿烂。油菜花,一片一片的黄;紫云英,一片一片的紫;有的地方还把萝卜菜种来肥田,就是一片一片的白了。黄的、紫的、白的,都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近观远望,蔚为壮观。

行人“断魂”是雨中路难行。赣鄱大地,多是红土,也被人称作红土地。那都是黏土,“下雨一包浓,晴天一砣铜”,说的就是这种土。一下雨,到处都是稀泥,走着走着,很快鞋上就裹了泥,一抬脚便觉得吊了两砣铅,举步维艰。

但这些对乡人来说不是个事。这时节,虽说春寒依然,可山里老少,早就脱了鞋袜,赤着一双脚走路。那时山里人穷,没鞋穿,只要双足能适应,三月里基本就都光着一双脚,虽然冷点,但方便。就是没雨,下田进山,穿鞋也碍事。稀泥如浆,对光脚就不是个事了。有句话说:光脚不怕穿鞋的。在烂泥路上,这话表现得很充分。

但夏雨不单是路难行的事,有时是要人命的。很多人没经历过山里夏天的雨,我经历过。夏天雷暴将至,是非常可怕的。远处的云由一只怪手拱了,一堆沉铅被怪手推了,往这边涌,很快就遮天盖地,天就像被一口大锅扣了罩。然后是闪电,像一条神奇的带子,这里抽一下,那里抽一下,鞭笞着大地。边抽边发出“怒吼”,雷声大作。

老人早有避雷的经验。遇到雷暴,不能慌乱,不能待在大树下,手里不能握柴刀、锄头之类的金属东西,不要待在水边,找平坦的地方双脚并拢蹲着。这样,便安全了许多。

尽管如此,儿时还是常听邻村有牛或者人被雷击而亡的事。我在里敖村生活过五年,经历过无数夏天的雷暴,人和牛都没被雷劈电打过,倒是有几棵大树被劈起了火。一棵是松树,被雷劈了上半身。另一棵是樟树,雷打后被火烧空了芯。但那棵老樟树至今还活着,树干很粗,三个人抱不过来,虽然主干中间是空的。看去,树干内壁有被火烧得黑黑的印迹。我一直对那些印迹存疑,那天,雷鸣电闪里,老樟树是冒了烟,但很快就被大雨浇熄了。我父亲说那樟树早就被烧空过,也许是几十年上百年前的事了。这一次,空洞里有枯叶什么的,又叫雷电引着了,但雨大,很快又浇熄了。

村里人對那棵樟树有另一种解释,说它是神树,庇佑村人很多回,替村子顶了雷。

我家居住在村里祠堂的后面,那里有一棵很大的枫树。那些年,树上有一窝猫头鹰,常常夜里鸣叫。那叫声听起来像怪物在笑,我和弟弟听了都不敢出门。后来看惊悚恐怖片,常配有猫头鹰的叫声。多年后我回到里敖,祠堂后面的那棵大枫树不见了,村人告诉我,有一年遭遇了雷击。

有时暴雨将至,却没有雷电。乌云是有的,但被山脊遮挡了,在山里,根本看不到。这暴雨闷声不响的,比雷雨还可怕。到山里砍柴时,累了渴了,常常往溪涧里去。尤其是夏天,溪涧里大树阴凉,水清如镜,景致绝佳,在那里跳入水中清凉一会儿,爽如神仙。但这种时候,山那边就下起了雨。别看那雨在山下不显山不露水,未现丝毫痕迹,其实在山里已经凶猛异常,蓄势待发了。

现在一些“驴友”喜欢去山涧幽谷,那些地方甚至成了“网红”打卡地。殊不知,在夏天,那些地方是很危险的去处。我们夏天常被大人提醒,说昨天晚上看见蜻蜓赶墟,今天你们进山千万别往涧里和谷坡里去。乡人是看蜻蜓预测天气的。蜻蜓聚堆,第二天会有暴雨。

城里人很难相信,风平浪静的涧里,明泉和静流,柔风和清岚,一切安宁平和,岁月静好,哪儿来的洪水猛兽?但山顶,或许真就有洞妖山魔,悄无声息地在密谋着,算计着芸芸众生。山洪突如其来,人要在涧底溪滩,待大水涌来,躲都躲不及,常常被山洪卷走。很多的险情,都是在不可预料、没防备的情况下发生的。

夏雨其实也有很多可爱之处,只是要提防着夏天暴雨伤人的凶险,远观近听。我是很喜欢夏雨的,尤其是盛夏。酷暑难当,一场夏雨能带来一两天的清凉。要是水库里水位下去得太快,就会担心是“旱魔”正快步赶了来。乡人惦记田里的作物,“旱魔”作孽,也许颗粒无收。

我少年时居住的乡间,遇到过一场夏雨,也确是杜甫那句诗所示:好雨知时节。但接下的那句应是:当旱乃发生。

那年,里敖及周边的村镇,是面临了旱情的。禾田里见了泥,稀泥板结了,然后就起了裂纹。先还细小,后来渐大,最后能探得进一根小拇指。几个农民从生产队队部的房梁上把那架水车搬了下来。那些天,村里的乡亲们轮换着踏水车,整天能听到水车的声音。小时在父亲所在的部队大院看过《柳堡的故事》,别的没记住,对里面水车的镜头记忆深刻。但看真正的水车浇地,还是头一回。

眼见那几口塘水渐少了,但那些田依然是大片的干旱。这些塘的水就是全部被用干,也是杯水车薪,浇不了几块田。那些天,总有人来找父亲。我知道,乡亲关心的是那台收音机。那时,只有我家有台收音机,乡亲关心的是里面的天气预报。其实父亲那些天,一直在关注着,稍有消息就会立即告诉乡亲。

父亲那天又告诉大家,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近一周内还是无雨。

可就在第二天,乡亲们踩着水车,眼见那口塘要见底时,一大片云游移了过来,在头顶上撑了把大伞。有人的头顶被指头弹了一下又弹了一下,低头一看,脚下的泥被砸出小小的坑。

呀,下雨了,且是一场豪雨!无风无雷,却是倾盆而下。人们未备雨具,在田野里奔跑着回到村子。

男女老少皆成落汤鸡了。有人跟我父亲说:“老张,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根本不准。”我父亲说:“只是这种雨天气预报报不准。”

什么雨?

及时雨。

后来我看电视连续剧《水浒传》。每看到宋江出场,我就会想起那年乡间的那场及时的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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