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厦的心事

朱朱

在城市的郊外，有一处荒地，那里原本是一片居民区，有十几栋大厦，但由于某种原因，居民都搬走了，许多大厦慢慢地坍塌了，现在只剩下了一栋。

这唯一一栋“健在”的大厦，总共十一层，虽然外立面看起来相当破败，但他的架构却依然坚强地挺立着。每天早上，都会有一大群动物陆陆续续地从大厦的门里走出来，其中有猫、狗，还有鸟类以及一些哺乳动物。

“早上好呀，大厦！”动物们兴冲冲地向大厦问好。

“早上好！”大厦也向他们问好，“路上多加小心！”

“放心吧！你要等我们回来呀！”

像这样亲切的对话，每天早上都会发生。

动物们向大厦挥手再见，然后便朝着市中心的方向跑去。大厦目送着动物们一个个远去，直到再也看不到他们。

但并不是所有动物都会离开大厦。一些上了年纪、身体孱弱的动物，或者受了伤的，会留在大厦里，等其他动物回来。

跟破败的外部不同，大厦的内部整洁又温馨。大厦有很多层，每一层的颜色都不同，站在一楼的中厅向上看去，就像一轮旋转的彩虹。各楼层又有很多个房间，每一个房间里都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床、桌子、椅子等家具，以及锅碗瓢盆等一应生活用品。每层还有一处公共区域，都放着一张足有五米长的桌子。这些桌子的材质不尽相同，有木制的，有砖砌的，还有用废弃的铁料搭起来的。围绕着这些桌子还摆放着许多椅子，它们同样是材质各异、高低不同。

大厦第六层摆放着一些健身、娱乐设备，有跑步机、高低杠，也有滑梯、摇摇木马，地上还散落着不少玩具。它们看起来虽然很破旧，大部分也确实有着这样那样的残缺，但不可否认的是，它们都很干净，都得到了精心维护。

“毛毛，你的腿好点了吗？”大厦问住在三层的一只金毛犬。前几天，他的腿被砸伤了。

“好多了。”毛毛说，他的声音听起来仍有些虚弱。

“希望大黄今天能带回来一些药膏，这样你就可以好得更快一些了！”大厦安慰道。

“药膏不太容易找到。”毛毛说，“不过，没关系，这点伤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大厦没有说话。他抬起头，期待地望着市中心方向。

随着天色慢慢地黑下来，动物们也陆续回到了大厦里。出门前，他们脸上都带着兴高采烈的笑容，但回来后却表情各异：一些动物变得更兴奋了，因为他们身上背着满满一包的东西；一些動物则很失落，因为他们的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能羡慕地看着别的动物。

不过，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很快，所有动物又都变得开心起来，因为晚饭时间到了。那些收获满满的动物将定量的食物储存在公共橱柜里之后，便把多出来的放在了长桌子上，和其他动物一起分享。

一时间，大厦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大厦里的日子过得这么舒心，给我一个富豪主人也不换！”一只浅灰色短毛猫跳上桌子叫道。他左手攥着一条还挂着很多残肉的鱼头，右手则往嘴里倾倒着可乐。那是从一些没喝完的、压瘪的可乐罐里收集来的。

“是啊是啊！”一只耷拉着翅膀的虎皮鹦鹉附和道。

“白天到市中心找食物，晚上在这里大摆宴席！不愁吃不愁住，真是……真是像在做梦一样！”一条全身黄毛、只在头顶有一撮灰的柯基狗叫道。他的脸上一副迷醉的表情，像是刚刚睡醒。

“做梦都没这么美！”一只八哥扑腾着翅膀补充道，黑色的碎毛随之散落一地。

“没错，没错！这多亏了大厦呀！”

“要是没有大厦，我们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只有他肯收留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动物们纷纷叫了起来。

大厦被大家夸得有些害羞，玻璃上漾出了一丝红晕。“这些并不是我的功劳，主要是因为你们，是你们把这里变得像一个家。”他说。

“哎……我说大厦，你、你就别跟我们客气啦！”刚才那条柯基狗碎碎念道，“你给我们的照顾太多啦！我记得……我记得我和毛毛刚来这里的时候……”还没说完，他猛地打了一个响嗝，急忙从口袋里拿出一盒东西，准备往嘴里塞。

“哎呀！”大厦突然叫了一声，“大黄！你吃的是什么？不会是给毛毛找的药膏吧！”

“药膏？什么药膏？”大黄凑到手里的东西前看了看，“哎哎哎，是药膏！我错把它当成罐头了！我、我这就给毛毛送过去！”说完，他赶忙晃晃悠悠地向三楼跑去。

动物们哄堂大笑，笑声在大厦的楼层间回荡，大厦觉得像按摩一般，舒服极了。

但大厦心里明白，这样的时刻越来越少了。每当看到动物们晚上在大厦里聚会，在旁边的草地上玩耍，或者在楼顶蓄积的雨水中游泳时，他的心里总会感到阵阵隐痛。有时候，在动物们都睡熟的深夜，这种痛楚甚至让他止不住地发抖，但他害怕吵醒动物们，总是咬牙坚持，从来不喊痛。

最近这段日子，大厦痛得更厉害了。他总是紧皱眉头，望向远处不同的方向，恨不得自己能踮起脚跟，好像希望奇迹会在某一天突然冒出来似的。

但是，那些地方并没有出现他所期待的事情。

“你最近一定有什么心事吧？”一天深夜，一只百灵鸟站在大厦的肩膀上问。

“没、没有……”大厦连忙否认。与此同时，他的脸因为说谎而变得绯红，像点燃了两盏朦胧的红灯。

“你连我也要瞒着吗？”百灵鸟说。她是大厦最早认识的朋友，也是第一个住进大厦里的动物。当她被主人抛弃、在市区无处安巢时，是大厦收留了她。从那之后，他们每天都会聊天，偶尔百灵鸟还会为大厦唱上一首歌。也是百灵鸟把大厦可以作为流浪动物之家的消息传到了市区，动物们才开始不断地向这里汇集。

“我……”大厦的脸更红了。

“有什么烦恼，请你一定要告诉我们，我们都是你的家人呀！”百灵鸟说。

“我只是不想让大家担心。”大厦说。

“我们可以帮你分担呀，这样你的烦恼不就会小一些吗？”百灵鸟说。

“有些事情是分担不了的。”大厦还是拒绝了百灵鸟的好意，他的语气温柔，却异常肯定。

“当然，你不愿说，我们也不会强求。我们都相信你所作的决定，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百灵鸟说。

大厦没有答话。他抬起头，紧皱双眉，向远方眺望，但最终，他的目光只能搁浅在眼前无边的夜色中。

“我给你唱首歌吧。”百灵鸟说。

时光尽头

像星星一颗挂在天上

小的时候

我们感受着她的光芒

多年以后

才看到她的模样

……

百灵鸟轻轻地唱了起来，歌声像双温柔的臂膀，环绕着大厦。

虽然大厦不愿动物们知道他的身体状况，但他一直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终于有一天，两个石块同时从大厦的颈部脱落下来。大厦伸手接住了其中一块，却没来得及抓住另一块。一只暹罗猫躲避不及，被石块砸中了。

看着压在石头下面的“挖煤工”——这是动物们给那只暹罗猫起的绰号，大厦不由得因难过而浑身战栗，细小的石砾如阵雨般随之落下。幸亏大厦反应快，迅速掐了掐大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再发抖，这才避免了更大的事故。

“发生什么事了？”

“地震了吗？”

动物们惊慌地叫喊着，大厦里一时十分嘈杂。

“大家不要慌！”百灵鸟在各个楼层飞旋着叫道，“刚才是场意外，大厦只是打了个喷嚏！大家赶快救‘挖煤工要紧！”

动物们这才稍微安下心，纷纷聚到“挖煤工”旁边。大家齐心协力把压在他身上的石块搬开，然后请老猕猴就地治疗。老猕猴最初生活在市中心的一家动物园，后来因为咬伤游客，曾被送到动物治疗中心住过一阵子，因此会一些基本的医术。

幸运的是，经过老猕猴的检查，“挖煤工”并没有生命危险，他只是被砸昏了过去。

“对不起！对不起！”已经平静下来的大厦不停地向动物们道歉。

“这不是你的错嘛！”

“对啊，谁还能不打喷嚏呀！”

动物们纷纷说道。

但大家的宽容，并不能让大厦感到宽慰，反而使他更加自责了。

“我的身体已经很老旧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到什么时候。”深夜，大厦终于告诉百灵鸟，“也许很快，我就会像他们一样了。”大厦看了看周围的废墟。

“这就是你一直担心的吗？”百灵鸟问。

“对我来说，这不过是早晚的事。我真正担心的，是你们。”大厦的目光从各个楼层正在熟睡的动物们身上掠过。

“你把事实告诉大家，我相信大家肯定会理解的。”百灵鸟说。

“可如果我不在了，你们又能去哪里呢？”

“你不用太过忧虑。为了生存，每一个流浪动物都经受过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和磨炼。我相信，只要还活着，我们就能坚持下去。”

“也许你是对的。但是，我……我不想和大家分开。”

“这才是你一直苦苦支撑的原因吧？”百灵鸟的嘴角浮出一抹微笑，但很快，这一抹微笑又化成了一声叹息，“唉，你啊！人类有句老话，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已经为我们撑得够久了……”

“但我必须撑得更久一些。”大厦说。

“何必让自己如此痛苦呢，大家知道了，肯定也会很难受。”

“因为我要等啊！”

“等什么？”

“等一个人。”大厦向远处的黑夜极目望去，“很多年前，有一个孩子曾住在这里。他在墙壁上刻下过自己长大后的梦想：当一名建筑师，把这里建造成一个流浪动物乐园。”

“你真的相信他会回来吗？毕竟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相信。”大厦肯定地说，“因为他当时住的房间，就在我心脏的位置。他把他的梦想刻在了我心里。我要一直等到他回来——如果他的梦想实现，你们就又有家了。”

百灵鸟没有说话。她踮起脚跟，和大厦一起，向那个充满未知的方向望去。

很多天过去了，大厦变得越来越虚弱。他等待的那个人并没有出现，却先一步等来了一场暴风雨。

大厦紧咬着牙，十趾深深地抠进泥土里，任凭风吹雨打——和以前每一次遇到暴风雨时一样。但他的身体状况已经大不如前了，他现在觉得，落在他身上的每一滴雨滴都像是颗小石块，正狠狠地击打着他的脊梁。

如小河一般的雨水，在大厦满是褶皱的身体上恣意冲刷，将寒意渗进了他的骨髓。大廈忍不住战栗了一下，但很快，他就克制住了自己，快到大厦内的动物们根本就没有察觉。

大厦的牙咬得更紧了，脚趾抠得更深了。可是……他还是觉得自己要支撑不住了。

“大家赶快出去！”他大吼道，“到外面去，马上！”

“赶快到外面去！”百灵鸟在各个楼层飞旋着叫道。

动物们像是早已知道会发生什么似的，并没有太多慌乱，很快便从大厦内撤了出来。

“以前都是你为我们遮风挡雨，现在就让我们为你遮风挡雨吧！”动物们突然一起喊道。

于是，所有鸟儿都飞向空中，聚集在大厦的头顶。他们尽力展开翅膀，在空中形成了一顶巨大的“羽毛伞”，为大厦遮挡大雨。其他动物则跑向了大厦两侧，紧紧地靠在一起，用肩膀支撑着他的身体。

“我们都知道！”动物们还在用力地喊，“你是为了我们才一直撑着！我们知道你可能支撑不了很久了，但我们一直没有让你发现，因为我们不想和你分开！尽管这会让你很苦、很累！”

一个灿烂的微笑，绽放在大厦脸上。他的目光从每一个动物身上掠过，然后大喊道：“不，我很幸福！”

就在这时，轰然一声——大厦坍塌了。

动物们默默地围守着已经倒下的大厦，没有说话，没有哭泣。

雨过天晴后，阳光照在大厦的废墟上，像给他戴上了一顶金色的王冠。

几天后，一辆商务车停在了这片废墟旁。从车上走下了几个人。

“你们看！这就是我一直给你们说的地方！”为首的一个人说道。他是一位年轻的建筑师。说完，他跳上了一处废墟，不停地翻找起来。

“啊！没想到，竟然还能找到！”一个灿烂的微笑，绽放在他脸上。

他把手中的一块废石板举向同伴，说：“我小时候曾经把梦想刻在了墙上，现在终于可以实现它了！”

“我们已经听你唠叨了无数遍，耳朵都起茧子了！”一个同伴笑着说。

“这地方已经荒废了这么多年，把它改建成流浪动物乐园，倒也算废物利用。”另一个同伴说。

“这里才没有荒废，我能在这里感受到生命的气息！”年轻的建筑师跳上废墟，张开双臂，闭起眼睛嗅闻着说，“你们要不要来感受一下？”

“我们可没有那本事！”同伴们打趣道。

“也不知道这里有什么神奇的吸引力，打从我小时候起，就有很多动物喜欢往这里聚集。”年轻的建筑师说。

“哈哈，你别说得这么玄乎！还不是因为你老给动物们喂食，他们才过来的！这可是免费的午餐，我也想要呢！”同伴笑着说。

“你们真是拆台大师啊！”年轻的建筑师也跟着笑了起来。说完，他便围着废墟兴奋地跑了起来。

“这里——”他指着一处说，“我要把中厅建成一座旋转的彩虹，每一层都涂上不同的颜色，每一层都住着不同的动物！”

“这里——”他又跑到另一处，“要建一处公共区域，放上滑梯、摇摇木马！”

“你这是要给动物住，还是给人住啊！”同伴打断了他。

“人也是动物嘛！”年轻的建筑师兴奋地说，“小时候，我老是做同一个梦。在梦里，一群流浪动物友好地生活在一栋大厦里，虽然它们被抛弃了，但在那栋大厦里却生活得很幸福。那时候，我就把大厦的图纸画好了！”

说着，他把一张纸展开在同伴面前，是一幅用弯弯曲曲的笔触画的画。画面上，一栋大厦就像巨人一般，正张开双臂，拥抱着一群流浪动物。

“你不應该当建筑师，应该去当个作家！”同伴善意地调侃道。

“建筑师可以把梦想变为现实！”年轻的建筑师充满激情地说，“不过，一个建筑师可不够！”他狡黠地瞥了瞥同伴。

“行啦，我们会帮你的。但你必须请我们吃饭！”同伴们笑道。

“一言为定！”年轻的建筑师也笑了。

而后，年轻的建筑师再次走向了废墟。他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抬起头望向天空。万里晴空中，他梦想中的那栋大厦仿佛已经拔地而起，矗立云间，无数的流浪动物们听到消息，正从市中心的各个方向奔跑着汇集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