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网络小说的日本民间译介
2023-11-29戴瑶琴陈稳
戴瑶琴 陈稳
21世纪以来，“网文出海”构建出英译网站矩阵，包括Wuxiaworld、Gravity Tales、Volarenovels、Webnovel、Flying Lines、TapRead，其中Webnovel已配备韩译功能。中国网文在日本的落地情况却有些特殊，虽培育了数量庞大的读者，但一直未建有独立的日译网站。结合调研与采访，我们发现，中国网络小说的日本译介大致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为民间自发译介期，译本不公开发布，只自读或仅在小范围朋友圈互读；第二阶段为同人多元创造期，官方版发行后，读者据此进行文学及影视同人作品二次创作。应该说，自发译介是日本读者对中国网文的一种自主选择，纯粹由阅读喜好驱动，他们凭借个人能力，将推特（Twitter）等社交媒体打造为粉丝空间。大部分不懂汉语的网友，先主动购买小说中文版，再借助翻译软件自行日译。与美国、英国、俄罗斯的中国网文民间译介相比较，日译更趋个人化、私人化、小众化、分散化，专业的民间译者、民间译群较少。日本之所以会出现这一现象，源于其严格的著作权法①，民众不敢违法，因此颇为一致地遮蔽私人译本。日本民间译介也随之显现特殊发展动向，即在Note.com、Privatter等笔记、博客类网站上，粉丝会持续性发帖，对如何运用App、插件等翻译中文网络小说展开详细的教学指导。
1.“饭圈”文化催生超级IP
中国网络文学的日本接受存在一个“先导期”——小说首先以动漫及影视剧的形式为读者所熟悉，随后粉丝自发地以漫画、Cosplay、视频等方式进行二次创作，反向推动个人钟爱的小说传播。《全职高手》《魔道祖师》《镇魂》在日本走红，即是“饭圈”力量的实证。
例如，《魔道祖师》民间日译启动之前，作品已有民间英译版②。2017年6月，个别日本网友被英译版“圈粉”，继而在推特强推该作，并呼吁尽快推出其日语版。同年9月，粉丝一方面继续力荐“魔道”，一方面不断宣发其“同人”歌曲——《同道殊途》。有趣的是，这首歌的音乐视频由中国“魔道粉”创作，首发于B站（Bilibili），后被书迷搬运至YouTube。《魔道祖师》的日本接受过程透露出一则重要信息，即中国网络小说以影像化和文字化两种形式进入日本市场。
日本网友会在推特等社交平台讨论中国网络小说。话题集中在唐酒卿《将进酒》，梦溪石《成化十四年》《千秋》，南派三叔《盗墓笔记》，Priest《杀破狼》等。应该说，它们培育了初代日本民间译者。2017年底，日本读者注意力灌注于《魔道祖师》与《全职高手》，彼时后者日译官方版已上市，这类竞技/进化主题小说吻合日本市场对热血、少年和青春题材的偏爱。
日本民间译者不愿意再等待。2018年6月18日，他们正式启动网文爆款《魔道祖师》的译介计划。我们通过多渠道寻找，确认“动物”（网名）是小说的首位译者。面对庞大文字体量，她决定先尝试译出第一部。“动物”向笔者吐露心声：“在遇到这本小说，直到决定翻译为止，我经历了大约两年的时光，在这期间逐渐发现有英语圈的人注意到了这个作品并进行翻译，感到如坐针毡。”③
“动物”的译介方法是将不同类型词句分类翻译。对于原作者自创名词，直译；对于约定俗成搭配，文中不加注，留备注；对于诗词，采用汉语与日译相结合。“动物”的朋友（同为日本读者）既是其读者，又承担文本校对，及时补充“动物”疏漏的细节。
“动物”实践的另一项中国网文推介事业是建立个人网站“砚墨生香”，其初衷是存放个人翻译作品，并收集整理网络小说周边。她不时关注网站运营情况，发现“连载初期是平日每天不超过5次访问，休日偶尔会是10多次。后期逐渐变成10～30次。差不多到了这个时候就没空经常确认访问量了。初期访问时日本地址占百分之五十，剩下大半是中国，以及英语圈国家的访问。后期则基本上都是日本的访问了”①。“动物”向笔者特别提及一件往事。她曾收到一位印尼读者的日语信，后者在信中表示渴望跟读译本，两人后续交流从译本借阅转移至译法研究，讨论敬语使用与人物设定。2021年1月30日，“动物”在“硯墨生香”发表声明，宣告停更，并于2月3日全面删除个人译本。此时“魔道”已经由民间自发译介及广播剧、真人影视剧的多路径传播而大量吸粉。它成为日本市场大IP，官方版实体书正式发行时，获得40万+的超高销量。日本公信榜（Oricon）数据显示，日译版一经上市，就登上轻小说榜单的月榜第二名，7月发行最终卷时更直冲榜首。
日本民间译者“圣”（网名）曾因痴迷《镇魂》的影视剧，着手自译Priest的同名小说。2021年，《镇魂》的官方日译全面铺开，“圣”随即在推特发文，表示停止翻译并关闭个人网站。可令她没有料到的是，其《镇魂》译本不经意间引导了一些日本网友留意中国网文，绘里就是“忠粉”之一。她喜欢粤语，是一名资深的二次创作者。她的阅读方法相对烦琐，即立足晋江网，将小说的每一个中文页面截屏，以图片形式发送至LINE的Keepmemo上提取文字，借助DeepL完成翻译。绘里先后读完了《魔道祖师》《人渣反派自救系统》《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偏执皇帝的黑月光师尊》，“与国内邮购不同，即使订单本身很容易，海外邮购仍然是一个高门槛。即使是私人进口，也有征收关税的情况，偶尔发生麻烦时，我还得自己用英语或该国的语言询问。并且，运费比书本身还要昂贵。但我实在无法抑制地想要收藏它们。”②绘里热衷《镇魂》的二次创作，更是将个人的同人短篇小说编成《镇魂》粉丝书，命名为「ずっと真夜中がいいのに」（《我希望永远是午夜》）。根据日本同人文“为爱发电”原则，粉丝书不售卖，只交换。
绘里也因为热爱中国网络小说，主动学习中文。除了《镇魂》，她在晋江跟读《天涯客》《残次品》《默读》《烈火浇愁》《桥头楼上》，想追读《山河表里》《鬓边不是海棠红》。绘里的二次创作还包括《天官赐福》《人渣反派自救系统》《天涯客》《残次品》。她在推特陆续贴出中国网络小说的介绍，并向刚接触网文的日本读者传授阅读技巧，目前账号粉丝近800人。
二次创作热在发酵。线上与线下都有热闹的粉丝交流活动，如Pictsquare③线上同人作品展，就吸纳了众多在日本火爆的小说、动漫、广播、漫画、戏剧、游戏。Chara咖啡馆举办“魔道”巡回活動，售卖人物漫画周边，并设计“快闪”活动。二次创作孵化小说IP，日本读者也因丰富的文学衍生品，生发出阅读中国网络小说的兴趣。
2.无法逾越的《著作权法》壁垒
“动物”对民间译介的态度，折射出“网文出海”在日本的实际处境。“网络小说的传播恐怕只能通过民间翻译。虽然会有一些著作权方面的问题，但是在文化的传播中，多少会有这样的无奈之举。”④
日本《著作权法》规定作者享有翻译权，有权许可或禁止他人将其作品译成其他语言。①只有为了个人学习、研究或欣赏时，可不经作者许可，翻译已公开发表的作品，但不能公开传播或出版。②如果故意或明知是侵权，还复制、传播、出版或公开演出翻译作品，可能会被处以最高10年的有期徒刑或者最高1000万日元的罚金，或两者并处。③美佐向笔者披露公布民间译本可能产生的巨大风险：“如果有人公开了译本，可能会被其他读者和网友批评和抵制，因为没有尊重原作者和翻译者的劳动成果，也没有遵守版权法规，损害了文化交流和创作环境。”④
作为身处一线的中国网文民间推手，“动物”认为对于译者而言，最大困难是掌握合适加密方式，用以确保原作购买者的阅读专有权。可日本还有特别规定，即便只把个人译本提供给原作购买者，也会同时步入著作权灰色地带（因为翻译权归版权方所有）。若完全放弃民间译介线，那么优秀小说就很可能在浩瀚网文中被埋没，失去后期正式出版机会。目前，韩国已达成民间译本会在作品宣布出版后自动删除，不追责译者的共识，日本虽暂时也在参考韩国标准，但译者依然纠结，他们更相信法不容情。
值得注意的是，日本《著作权法》对二次创作却未有明确限定，通常裁定二次创作属于对原作的改编，需要获得原作者的授权许可。但若二次创作的内容及形式与原作差异较大，二次创作者也可享有个人著作权。应该说，二次创作匹配着更大的宽容度与自由度，故而二次创作在日本极为繁荣。
3.“御宅”培养全代际民间译者
中国网络小说的日本民间译者遍布不同年龄层，笔者依托日本网络平台，采取撒网式搜索，发现译者通常为女性，但其职业和国籍存在差异，最终选定与“60后”～“00后”共6位代表性译者进行访谈。
美佐
“60后”美佐是一名自营业主。2021年，她迷上动画《魔道祖师》，继而喜欢中国网络小说。她先读《魔道祖师》日文版，随后关注作者墨香铜臭的《天官赐福》，因其日本版在第一卷后再未更新，2022年7月，她购买中文版《天官赐福》（台湾版）。2023年起，她已经能够在晋江阅读Priest的《杀破狼》。美佐在推特持续推荐中国网络文学。
赤穗
“70后”家庭主妇赤穗2021年才接触中国网络小说。她购买了《人渣反派日记》中文版，运用软件实时翻译，随后即在Note同步阅读攻略，并与网友分享她对小说关键字词的理解。
“动物”
“90后”“动物”，是民间译者中的“大神级”人物。她的职业是翻译，但从事非文学领域的专著译介工作，个人偏爱同人文写作。除了墨香铜臭的作品，她读过的其他中国网络小说并不多，因此翻译《魔道祖师》具有一定巧合性。“动物”最初接触中国网络小说，也是因朋友恰好推荐了墨香铜臭的《人渣反派日记》。
麦基
“90后”麦基自学中文两年，曾在中国台湾辅仁大学短期留学。在Note中，她向日本读者介绍中国“起点中文网”。她指出：“起点中文网的流行类型似乎是奇幻和女性幻想作品，并且非常受欢迎！这似乎是一个充满梦想的世界。从日本人的角度来看，中文网站特有的问题在于被翻译的作品很少。它还没有从中文翻译成英文，所以如果你看不懂中文，这是很痛苦的。中国网络文学作品号称有2000多万种，但还没有被翻译，还留在中国，我觉得如果有更多的机会让这些作品被中国以外的人翻译和阅读，中国的网络小说产业将会变得更加活跃。”①麦基特别强调AI的重要性，她认为AI介入，会直接助力译介的便捷性和阅读的及时性。
咩咩
“00后”咩咩是一名日本大学生，她通过Note追踪中国网文。她留意到中国网络纯爱小说在日本流行，这一现象激发其对中国网文的好奇心。她在推特和谷歌搜索作品相关信息，但因资料过少，便转而去微博与晋江跟读连载小说。在Note上，她向用户介绍中文纯爱小说、漫画、影视剧以及阅读的计费方式。
提灯怪物
提灯怪物是澳大利亚人，常年生活在日本，懂日语和汉语。2016年5月，她在Wordpress.com个人博客里翻译了《盗墓笔记》，2018年6月停更，只翻译至第一卷第八章。
可以看出，中国网络小说的日本民间译者基本为“宅女”。“御宅”是日本低欲望社会催生的独特生活形态：在一间小房子里，御宅族借助各种媒介，不用身处人群中，就可与自己迷恋的事物隐秘狂欢。从电视机前的“土豆”到键盘后的“隐士”，他们变成“媒介是人的延伸”的实践者与验证者。御宅族对彼此缺乏坚实的信任，即便在网络社群中也很难获得归属感，也可以说，他们捍卫私人沟通模式。
御宅女将情感寄放于虚拟世界，纯爱文学所彰显的审美搭建异文化的内在认同空间。不同于美国“字幕组”的火爆，御宅族的译文体现了译者的个人倾向。因此，当中国网文日译工作局限于个人，那么即使有错漏或疏漏也很难被纠正；同时，因群体个体性过强，他们也难以承担广泛性宣发工作。
4.粉丝以社交软件为主阵地
日本没有独立的中国网络文学翻译网站，中国网文在日本传播的主要渠道是社交软件。
推特没有类似微博的“超话小组”功能，所以环绕推特的中国网络小说译介多为小范围社交圈。随着日本本土粉丝数量逐渐增加，推特冒出许多中国网络小说“科普”账号，这批推特主拥有庞大粉丝群体。
“@陳情令 用語集 ”是拥有1.6万粉丝的推特主，她在中国出生，于日本长大。2019年10月28日起，她从释字和释义两方面为日本用户介绍《魔道祖师》的一些用语。例如分析中国仙侠小说常用词，讲解“魔”“鬼”“怪”三者的区别，“名”“字”“号”的具体差异，“献舍”“夺舍”的微妙不同。她还解释小说里角色姓名、佩剑的中文含义，例如晓星尘的佩剑名为“霜华”，“霜华”意为“月光”，符合“清风明月晓星沉”的意境，而“白月光”意为“不能触摸的人或事”。她详细说明了书中15个角色各自所携带的佩剑。
Privatter
Privatter被读者称为“P站”，私密度高，它允许用户发布私人信息，但只能由授权用户查看。大部分日本译者和同人文作者会选择在Privatter发表作品，并从其他社交平台（例如推特、微博、Note）贴信息。
Note
Note.com是日本颇受欢迎的笔记网站，提供笔记、日记、博客等功能。相当数量的日本读者会在Note上实时更新关于中国网络小说的笔记或批注。
Pixiv
Pixiv是集插画、漫画、小说投稿及阅览于一体的“绘图交流平台”①。Pixiv存有大量中国网络小说的同人作品，配有解说图文，它以标签索引法实施平台分区。
Meta公司的Instagram是一款免费提供图片及视频分享的社群应用软件，它储备了很多与中国网络小说相关的标签，以漫画、Cosplay为主，日本读者积极参与互动，截至2023年4月，标签“#魔道祖师”有共计约21.5万帖子。
个人网站
以“动物”为例，她创建了“砚墨生香”，并关联了《魔道祖师》相关网站，同时也在推特等社交平台分享中国网络文学的各种信息。
5.余论
中国网络小说题材多样，但真正聚引日本读者的作品多为玄幻、武侠等极具东方特色的内容，且常基于纯爱。这类小说在日本之所以拥有更多受众，准确来说，获益于日本饭圈文化与御宅文化的强力支撑。通过对译者和读者的双向采访，我们意识到中国网络小说正面临新的冲击，因为它既不属于日本本土故事，又没有泰国网文②夸张且大胆的题材冲击力。中国网文在日本渐失先发优势，当前更多依赖“腐女子”这一黏着力很高的读者群体。一旦中国网络小说与日本接受不适配，那么其日本市场就会逐步收缩。
与日本主流文化相比，中国网络小说仍属小众，或是归属多国网络文学综合性网站，或是落户于个人网站，针对中国网文的直接推广在诸多网站与移动端页面尚未完善，还无法为受众提供充分的阅读引导。海内外联合宣发有助于激发且提升原作的知名度及影响力。但需要接受的现实是，适合影视化的中国网络小说在日本的竞争过分激烈。《魔道祖师》的火爆也说明了现象级作品只是极个别的，更多时候它需要一些运气的加持与营销的协助。
责任编辑 许阳莎
①美佐是中国网络小说《天官赐福》的忠实读者和译者，在接受采访时专门指出《著作权法》的限制。她称，她不会公开这些翻译，仅仅是个人娱乐，其他想阅读的人要么使用自动翻译工具，要么等到作品日文版正式发行。她同时指出，中国网文读者主要是在推特上进行交流。《魔道祖师》的第一位民间译者“动物”也称她的翻译初衷是“在看完小说以后就有强烈地想‘布教的欲望”，她认为，中国网络小说翻译基本都是个人译介。
②2017年5月至2019年8月，Exiled Rebels Scanlations小组完成《魔道祖师》汉译英，陆续发布文本。
③“动物”与笔者的访谈。原文为日语，由笔者翻译为汉语。
①“动物”与笔者的访谈。原文为日语，由笔者翻译为汉语。
②绘里在Privatter的发文，由笔者翻译为汉语。
③Pictsquare是一个在线即卖会服务网站，用户可以在虚拟空间中创建或参加同人即卖会，用头像和其他参与者聊天，现场订购作品。
④笔者对“动物”的采访。原文为日语，由笔者翻译为汉语。
①日本《著作權法》第21条规定。
②日本《著作权法》第30条规定。
③日本《著作权法》第119条至第122条规定。
④笔者对美佐的采访。原文为日语，由笔者翻译为汉语。
①笔者对麦基的采访。原文为日语，由笔者翻译成汉语。
①Pixiv由程序员上谷隆宏于2007年9月10日建立，类似Flickr（画作专用社交网站）的功能。
②采访中，多位日本民间译者提及泰国网络小说对日本市场的冲击，这一现象值得中国网文界密切关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