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圈
2023-11-29张戈
张戈
一
这天清晨,一觉醒来的艾跃看到了同事石孔方打女儿的事。石孔方在微信朋友圈里沉重地讲述,女儿起床后拖拖拉拉,自己一忍再忍、三忍四忍,最终忍无可忍抽了孩子两巴掌。天!一个读小学二年级的孩子,不过是拖拖拉拉而已——试问哪个二年级的孩子不拖拉,这点事就把当爹的逼得打女儿了?接着往下看,艾跃被正面一拳。原来在石孔方的表述中,打女儿的最核心的原因是女儿的拖拉导致自己在市局工作八年来第一次迟到。“我的心和手一起在颤抖,”石孔方写道,“从没想过我会有迟到的一天。”
如果说这条朋友圈使艾跃对石孔方的认知产生了一个质的变化,也不能不说此人此前发布的数条朋友圈已经积累了量变的基础。这哥们凡加班,必深夜发一张办公桌的照片,配四个字:关机,收工!后来自己都觉得厌了吧,就改发市局大院的夜景,附个“春风拂人”,后面带个头扎红绳,高举左拳的小人表情,亢奋且坚决。如果是夏天就是夏风拂人,秋天就是秋风拂人。冬天就不拂人了,发“寒风刺骨”,配龇牙咧嘴的表情。这哪是风拂人,纯粹是人撩人。果不其然,一群被撩中痒处的人争相点赞、留言。辛苦啦,石科长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此时石孔方就择其善者而回复、致谢,解释正在攻坚哪等大事,何种要案。除了夜景,他还会发吃外卖的照片。在这批照片中,无不洋溢着一种影视科同事团坐,灯火可亲的和谐氛围。诸人左手轻持盒饭,右手高举双箸,眼神有虎狼色,只是个别配角偷瞄的眼神和紧闭的双唇出卖了为了拍而吃的居心。其实整这么多花活所为何事?不就是发给领导看嘛。“小石很辛苦”据说已成局党委成员共识,连他俩的顶头上司,公共关系处蒋处长有几回面对小石弄下的烂摊子时,也是眼含怜悯地说:“他辛苦得我都没法批了。”可见,工作成效是水平问题——水平有高下,如五个手指各有短长,但工作作风是态度问题,态度论有无,有态度谁都了不起。可是你吹风也好,吃盒饭也罢,至于为了凹人设打女儿吗?
艾跃和石孔方是有些芥蒂的。这芥谈不上粗,蒂也论不上长,其实就是在政治处蓝主任面前吵了回嘴。上回为答谢市电视台对“最美公安人”系列报道的支持,由艾跃所在的新闻科做东邀请了电视台的编导和主持吃饭。明面是请电视台,但在座的局里的人,眼睛更多瞅着的是关乎提拔晋升第一坎的蓝主任。也因此,平日插科打诨地相互调笑都收敛了许多,更不敢胡说九道,个个正襟端坐,好像连呼吸都经过了斟酌才允许自己喘出来。
蓝主任普通话是比较普通的,因此平时沉默如金,加上管人事,更加守口如瓶。这张不动声色的扑克脸别样突兀,好似老虎端坐在羊圈里,可这是餐馆又不是审讯室啊。于是艾跃清清嗓子,声音由低渐中,由轻至朗道:
“尊敬的蓝主任,媒体的专家老师们,今晚大家在此小聚,凸显了咱们警媒一贯心连心的传统,从来肩并肩的情谊,特别是蓝主任百忙中抽空莅临,彰显了局党委对新闻媒体诚挚的敬意和由衷的感谢。掌声有请蓝主任讲话!”
话听着堂皇,但艾跃的话里却带着联欢晚会的喜庆劲儿,众人也都乐呵着鼓掌,蓝主任眼神逸出三分笑意,伸出右掌轻轻下压,像是有几分腼腆地造了个包含三个感谢的排比句,于是众人齐齐举杯了一回。佳肴满桌,又共同举了两杯,而后论序各自找对。艾跃本身就是个容易尴他人之尬的人,但见氛围稍暖,加温更不能停。话题从品评当日菜品开启。他重点分析了其中一道啫啫生菜。一方面因为这道菜确实美味,更重要的是,这家菜馆是电视台老师订的,夸菜就是认可厨师,认可厨师就是褒奖餐馆,褒奖餐馆就是表扬订房人嘛。艾跃道:
“这青菜的做法,不是清汤就是蒜炒,也有用鲮鱼来炒的,没想到啫啫了这么好吃!既有热油煸炒的那种香润感,又保留了生菜的清甜、脆爽。尤其是加了南乳酱和虾米,又鲜又香,还有点海味,真是妙。”
众人皆说艾跃点评到位,孰料石孔方此时哈哈一笑,翘着兰花指推了推眼镜,叫声主任,说道:
“艾科长真是懂美食,不仅会吃、会讲,而且拍的美食也特别生动漂亮。我们每回加班的时候看他的朋友圈,哎哟喂,都馋得流口水。”
艾跃如同被当头棒击,吃惊地望着石孔方。
这便是二人产生芥蒂的肇始。
二
其实这点茶杯里的风波过了就过了,但艾跃就是打心底搞不懂石孔方作为一个来凑热闹的陪吃嘉宾,有什么必要说这些明褒暗贬的话。当年石孔方还在分局的时候,每回见面都握手不放,长谈对自己文章的读后感。那谦逊、那恳切,哪是现在这副阴损样。不过艾跃也没惯着他,当时就还以哈哈大笑,问:
“石科长为什么不发?”
“我拍得不好。”
“开玩耍吧!影视科科长拍不好?”
“工作的事能凑合拍,美食不会拍。”
“你想学不?我教你。”
“算了算了。”
“我觉着你拍了也不会发。因为不符合你的人设嘛!”
石孔方当时就语塞了,“呃啊”了半晌,眼镜不住往下滑,使得他不住地往上推眼镜。
艾跃乘胜追击:
“而且石科长吃了啥,跟谁吃,在哪吃恐怕也要保密哩。”
当晚艾跃就暗暗下定决心,以后朋友圈发美食照片,一律在“不让他看”里点中石孔方。好巧不巧,自此,自己也再没看到过石孔方的“风拂人”和“盒饭香”。只是旁人说石科长涛声依旧,只是每回玩王者荣耀能看着他在线奋战,以王者的等级焜耀屏幕。
晚上艾跃忍不住给妻子倩茹讲了石孔方打女儿发朋友圈的事。倩茹躺在床上正入神地刷着手机,半晌才如梦初醒般眨着眼睛让艾跃再说一遍。艾跃心中不快。两人虽然不算冲破重重阻隔,也各自拒绝追求者二三,如今持证上岗、同床而卧,最亲的却是捧在掌中的手机。耐着性子又讲了一遍,倩茹双目仍不离屏幕,缓缓抛出一句:“这都正常的啦。”
艾跃瞬间激动了:“这正常吗!”
“他表现得视工作如生命,”倩茹扭头瞅瞅,刷著手机道,“不就是为了给领导同事留个好印象,早点补那个副处长的缺呗。”
“那也不能叫正常啊,”艾跃不满地瞪大了眼睛,“为了升官打孩子?”
“那你一个公务人员成天发美食照片正常吗?”倩茹莞尔一笑,“你真把自己当美食博主啦?”
艾跃盘腿坐在床上,扯着老婆手腕,逼得她放下手机,解释道:
“其实哪有成天发,真正多的是转发几个舆情应对和新闻写作方面的公众号文章,一方面相当于存着,自己翻出来看时方便,也希望各部门和区县局的兄弟们共同学习。只是这类文章感兴趣的人少,对美食感兴趣的多,排着队留言问店址。”
倩茹平时很少看艾跃朋友圈,而艾跃看老婆的朋友圈更难。倩茹自美容医学专业博士毕业后毅然投身整容事业,挣得盆满钵满。她供职医院对员工转发医美广告有着明确的数量要求,因此常要发一些挑战常人承受力和认知的海报、视频。广告本意是忽悠潜在客户的,但现实是,朋友、同学和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夫也在微信上。因此倩茹使了个掩耳盗铃、一叶障目之策,每次转发,只是选择了公司里的同事可见。只有老板不知,不辞辛劳地挨个给转发公司广告的医护、营销点赞。
“那你不能啥也不发吗?”她问。
艾跃道:“有学者曾把人的快乐分成十四类,其中之一就是基于联系之乐。你看谁家生了小宝宝,肯定会发条朋友圈是吧。有的家里老人家离世会发朋友圈,就想着自己的爹娘年老了,要倍加珍惜在世时的缘分。那些半夜发些不指名道姓的咒骂的,一般是白天受了欺负;那些发老婆单人照片的,多半是被老婆胁迫着发的——宣示主权。至于那些提车的、买新宅的、官宣恋情的、获奖的,那看到了不是沾点喜气和福气吗?再有些养花种草的,练字画画的,佩服人家的意趣和毅力,看着也是种滋养。再有像术业有专攻的,比如贵公司出品的系列短视频,就很能提升辨别人整形与否的能力。”
“你能看我朋友圈吗,不应该啊!”倩茹纳闷。
“傻老婆啊,你忘了我有你几个同事的微信吗?”
三
近年来,艾跃越来越觉得,发朋友圈不仅是一种个人生活的告白,也成了干工作的方法论。他所在的地市宣传经费十分有限。别说签什么合作协议,就是每年买块发软文的专版也难比登天。穷虽然穷,多走动点也行啊,可离省城也远,因此工作要争先创优缺点底气。经过几年的摸爬滚打,艾跃找到了条和媒体打交道的窍道。媒体的记者,比谁都更有自尊心、正义感和人情味。尤其跑政法线的,成天不是在暴雨里抱着电线杆子直播,就是怀里偷揣着摄像机去地下屠宰场暗访,更不要说采访受骗的大姐、挨打的大爷——三教九流、社会各个阶层和职业,哪样没见过。于是,艾跃和记者打交道既不像有的部门卑躬着,也不会高高在上为难人。按角色办事,按本色做人,艾跃的朋友圈也奉行这个原则,敞敞亮亮地分享一些生活趣闻、美景美食,有时候写篇短文,或者给时事配几句辛辣的评语,便常有记者朋友留言点赞、积极互动。虽然相会时少,但朋友圈里能寻常看见,使记者们觉得艾跃如在面前。人被认可了,关系就好处了;关系处好了,工作开展起来就多了些从容。艾跃没有为土法子洋洋得意,认真研读专业书,将工作实践与公安、媒体和公众三者共同构造的“警媒生态论”相结合,得到了公安大学武娟教授的高度认可。夸他有理论功底,有实践经验,脑子活又勤奋,是目前全国警察公共关系圈里首屈一指的新秀,斗争中摔打出的专家。有大咖抬举,艾跃愈加奋发起来,论文发了一摞,专著出了两本,还和武教授合写了本警察公共关系学的教材。由此,艾跃常常被省公安厅抽调去帮助工作,亦有不少市局来函邀请他去讲课。
作为一个科级干部,他的声望是高得有点闪了。
这天下午,艾跃被分管副局长一通电话摇到了指挥中心,但见主屏幕直播本地一家国际知名的通信企业厂房发生火灾的实景。
艾跃给副局长打过招呼后快步来到舆情监控系统的显示屏前仔细查看,一条斜向上的曲线意味着舆情的升温,其背后是话题带来的无数次搜索和点击。这年头,“人人皆记者”,图片、视频分秒公开,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引发一场轰轰烈烈的网络狂欢,更别说这黑烟滚滚的火灾了。好在火已经灭了,厂房上飘的只是余烟而已。报过来的消息说并未造成人员死伤。但艾跃清楚,自媒体的热度起来就摁不住了,要是传统媒体的官方号再跟上转发,势必百传千千万。这时分管副局长让各业务口汇报情况,艾跃简要分析了舆情走向。副局长问:“有什么办法打断这条由小到大、由大到炸的传播链条吗?”艾跃摁掉某通讯社驻站记者的来电,略一思忖说:
“这起火灾事发突然,起火的企业又特别敏感,不如像救火一样打早灭小,通过非官方渠道知会媒体:消防队已扑灭火灾,无人员死伤。这正是官方信息发布讲究的‘快说事实、慎讲原因。其实媒体最关注的也是有无人员死伤,一旦知道这么个情况,报道的热情就没那么高了。”
“具体说说,怎么个非官方渠道?”从神态看,副局长相当认可艾跃的点子。
艾跃颇受鼓舞,说:“以往可以通过媒体的通联微信群来发,但现在人人几十个微信群不一定短时间看到,挨个发也来不及,干脆我在朋友圈发一条吧,配个火灭了的图,把核心信息用自己的话说说,表达个大家不必担心的意思。”
赶紧发。副局长挥手如斩钉。
艾跃争分夺秒编好了信息,请分管副局长过目后点击了“发表”。全文如下:
东山松水湖的耀华园区建筑的火灾16时45分已扑灭,无人员伤亡。只是看着烟大,大家不必担心。
请朋友们周知,转扩。
图为火灾地点的航拍实景,红色为消防车。
很快,艾跃的微信朋友圈下面,像是掉落了半块摔裂的蜂巢那样显示出密密麻麻的图景:点赞的朋友排排队队,留言的话语队队排排。特别是有些交好的媒体的哥们,直接留言“明白”或者“收到”,辅以眨眼睛的表情或者一个调皮的狗头。武教授也留言了,竖了大拇指,夸他巧妙发布,第一时间释疑解惑,给舆论喂了定心丸。石孔方的反應比较蹊跷,他起先留了言,等艾跃仔细看的时候,才发现“这条评论已删除”。
等层层审批后发布正式通报时,业已趋稳的传播热度如愿渐冷。
晚上快11点的时候,艾跃接到了在省警校培训的蒋处长的电话,要他写一份关于今天擅自在朋友圈发布警务信息的情况说明。
艾跃一听“擅自”二字,心里就起了毛。明明是经过分管局长同意而且审核过的,怎么还擅自了呢?于是赶紧解释了一番。
“你不要同我扯这些,又不是我让你写的,是吴常务下的令。抓紧写好,明天上午10点,到他办公室当面说明情况。”
艾跃还没叫出半个“屈”字,彼端的手机就已经挂断了。
四
第二天一早,艾跃约请了指挥中心马主任一起去给吴常务报告情况。门口报告,进门敬礼,才看见石孔方在。石孔方看到艾跃二人进来,就猫一样收敛了身子,鹌鹑一样缩起了腿,两手盖膝。吴常务刚刚挂在脸上的似乎还有些快意的表情忽然一扫而光,而且出乎意料的,他并没有让石孔方先回避,倒是对一起来的马主任有点意外。
“说说吧,昨天是怎么回事?”吴常务的右手像弹钢琴那样立在沙发靠手上,小指到拇指灵巧地空弹着。
艾跃眼看吴常务没有让坐,心下慌张,强作镇定从头讲了经过,尤其强调当时情况紧急,结尾时说了分管副局长审看了文稿并同意发布的情况。
吴常务眉头渐锁,终于怒目而视,呵斥艾跃:“我是让你来介绍先进经验了吗?这件事存在最大的问题是什么,还要装糊涂?”
艾跃也有点恼,道:“2016 年全国网络安全和信息化工作座谈会上要求:对不了解情况的要及时宣介,对怨气怨言要及时化解,对错误看法要及时引导和纠正。如果我执行不到位,就请常务赐教。”
吴常务气得几乎要发抖,一根食指恨不得隔空戳进艾跃脑门。
马主任此时开了口。毕竟是市局的老人家了,说话和身材一样圆润,开腔就说要检讨。检讨什么呢?只看着嘴巴一张一合,像是等待脑子递话而原地踏着步。终于出声了,如获至宝地说:“首先是请示不及时。但不是不想请示,是当时常务去政法委开会手机关机没法请示。后头事情处理完了,就觉得口头报告不庄重,于是想写一份详细的书面材料向您深入报告。二是后来考虑了一下,觉得这起舆情的处理有越俎代庖之嫌。火灾嘛,就应该让消防支队去讲。但当时市委宣传部领导批示说要咱们加强舆情引导。下一步还是要给领导解释一下这个归口问题。第三呢,还是要加强经验总结,确保以后能更快更有效地处置好这类事件。”
说是检讨,却又无甚检讨之处,说到第三点要总结经验,更像是请功。艾跃心下又是佩服不已,又是感激不已。
吴常务半晌不语,像是暗自组织着反驳的语言但屡试屡败仍不甘放弃。转头对着石孔方说:“你讲。实事求是地讲。”
石孔方瞬间挺直腰板,双肩微动,显示出一次扩胸的努力。只见他食指推推眼镜,语气分外坚决道:
“这个也不怕得罪人,反正我从来是对事不对人。这起舆情处理最突出的错误,就是使用自己个人的账号来发布官方的消息,严重违背信息发布和保密方面的要求,是一种非常严重的违纪行为。”
艾跃吃惊得哑口无言。与此同时,环绕在心头一整晚谜题的答案刹那间浮出水面:吴常务何以对这件事如此挂怀,又先入为主产生了自己“擅自”发布的看法?常务副局长对一般舆情不会事事过问,看来一定是有人打小报告。在此之前,艾跃也怀疑过石孔方,即便是石孔方在座,也认为自己可能多疑了。眼看他巧舌如簧,马主任侧翼掩护,显得这次召见有几分无事生非时,吴常务才祭出石孔方这个杀手锏。石孔方就是再蠢,也绝不会蠢到当面搞艾跃,但这次显然是情非得已,无可奈何了——用屁股都能想明白,他怂恿吴常务收拾艾跃,等吴常务让他“实事求是地讲”时再和稀泥,事后恐怕会被剁成块放进冰柜冻起来。因此,石孔方眼看无法收场,只有图穷匕见、亲自上阵了。
马主任说:“我认为石科长说的有道理,不过从处置的结果上来说,效果是积极、明显的。”
艾跃道:“当时火灾视频已经引爆网络了,各个角度拍厂房冒烟起火的,拍工人疏散逃生的,还有在那儿带节奏的,说估计会烧死几百上千人的,还有什么保密可言?朋友圈主要是发给媒体的记者看,也说了目前了解无死伤,随后就发了正式的火情通报,违反了哪门子发布纪律?”
一时僵在那里。吴常务不说话、艾跃不说话、石孔方也不说话了。马主任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兜里掏出手机,径直拿到吴常务眼前,指指点点一番,轻声耳语一番。吴常务脸上阴转多云,多云转晴,也就是三五秒的事。一扭脸,他摆手让三人走了。
出得门来,艾跃一把攥住马主任的小臂问因由。马主任哈哈大笑,用手搡着艾跃,显现出一种半是欢欣半是得意的神色。等石孔方匆匆走远,才扯艾跃到自己办公室。
“你到底是给吴局灌了啥迷魂汤?”艾跃道,“我的天啊,活活救我一命。”
“你赶紧说怎么感谢我吧。”马主任笑吟吟地卖着关子,卻又不迭地透了谜底。原来他当时调出艾跃的朋友圈,指着下面留言中省厅政治部潘主任和新闻宣传处刘处长的名字,向局长说厅领导十分认可艾跃的处置手法。如若一意批评处理,传出去有碍我局声名。
真是祸起朋友圈,祸灭朋友圈。想起著名的“危机公关策略5S原则”中有一条就是“权威认证”。说的是在危机发生后,不要自己拿着高音喇叭叫冤,而要曲线救国,请第三者在前台说话。艾跃不禁拊膺长叹:自己在舆情风云中张弓搭箭,身处危机时却不懂活用公关策略,实是不该。
气不过,在相册里找到一张微博上下载的书法作品。上联:敢做赔本生意;下联:能容无耻小人。右落:丙申隆冬;左落:莫言。
是否真迹无从考证,但一经发出,反响热烈。有人留言说:打倒迫害艾科长的无耻小人。还有人分享了一段与小人相处之道的文字,曰:不要得罪小人,敬而远之和他们保持距离,说话谨慎、客套寒暄即可,不要有利益瓜葛。
不知石孔方看到了作何感想。毕竟,这条朋友圈艾跃没有设置阅读权限。
五
艾跃要请吃饭报恩,马主任再三推辞,直到发现艾跃态度诚恳,最终勉强答应,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那就周六晚上找个安静的地方聊聊天吧。
涉险过关,乐观些可称刺激,但论心情却谈不上愉悦。或者照实说,艾跃心里很不痛快。明明是一心为公,差点闹了个战捷身死,有点卸磨杀驴、兔死狗烹的冤屈。难道自己真的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吗?舆情应对这个事,小事化大容易、大事化小难,可吊诡的是,小事如果没有化大,又很难显出大事化小的本领。据说神医华佗自认兄弟三人中医术最次,不过是两个哥哥善于在病情发作前和发作初期时治病,一般人哪里知道哥哥们会铲除病因?倒是华佗治病是在病情最严重的时候,不是刮骨就是开颅,因此医史留名。还有一方面使艾跃心里不痛快的,在于领导偏听则信的同时,暗暗称出了自己在其心目中的斤两。
两人五菜一汤。菜是卤狮头鹅、酸梅蒸马友鱼、芝士焗小青龙、苦瓜煲和普宁豆酱炒麻叶;汤是红烧鲨鱼皮。每上一菜,艾跃一边念叨着“消消毒”,一边用手机对着盘子快速拍照。
马主任露出窘相,摸着光明顶戏谑道:“喂肚子之前還要先喂手机。”艾跃说:“王家卫的《东邪西毒》里有句台词:当你不能够再拥有,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让自己不要忘记。”马主任道:“再发个圈,让朋友们不要忘记你曾经拥有是吧。”艾跃听闻此言,笑得手里的茶杯打颤。马主任接着讲段子:“有个人,平时特别喜欢在朋友圈发美食。有一天,他派了外卖小哥去敲同事家的门。同事一开门,外卖小哥说,是某某让自己来的,请看这道菜,红烧这个;请看第二道菜,清炖那个。同事特别激动,说那就赶紧端进来吧。你猜外卖小哥说啥?小哥说,别误会,某某今天小区信号不好,朋友圈一时半会儿发不出来,就派我送来给您瞧瞧。瞧完了呢,还得送回去——是怕您不知道。”艾跃没听过这么好笑的段子,杵下茶杯拍掌大笑了好一会儿。
酒是马主任带来的习酒君品。斟上,满饮。自然从当天雪中送炭、拔刀相助说起。马主任这回摇头又摆手,一点也不肯居功,二人的对话一攻一守,艾跃反复铩羽,屡败屡战,只有将进酒,杯莫停。
不知酒过了几巡,头皮渗出细细的水珠在马主任头顶泛出一圈水光。防线也终于松懈了一些,他轻轻放下拇指和食指捏着的酒杯,道:“小艾,其实咱只是看不惯你这种有才的人被整。”自问:“这能行吗?”自答:“可不行。”感叹:“小艾你是真的有才。别摇头,你的文章我读过。我水平有限,读不太懂。但是我觉得写得好。”
艾跃被夸得羞赧起来,两只手夹在大腿缝里搓来搓去,肩膀也不由左右摆动着。
“我去到厅里,去公安大学培训,别人一问我是哪儿的,就有人问我认不认识你。你这样的人才,我讲句真心话,我在局里30多年了,没见过。”马主任仰头自饮了一杯,“就你一个。”又指着天花板道:“小艾你应该去省厅。小艾你应该……”情绪激动至极,猛然咳嗽了两声,抚着前胸顿顿说:“在咱们这个小地方,可惜了你。”
艾跃把头摇得发梢甩起,直呼没有的事。
马主任抬起左手,虚空地挥了一下,好像活劈了一只半空的苍蝇,断喝:“什么没有的事?!咱们前省委书记,前年又升了上去的王书记,来市里慰问调研,在市局本来计划闪个身,结果听你小子汇报警务新媒体,走什么网络群众路线,足足待了一小时。你侃侃而谈,对答如流。书记走前问:小伙子是什么级别啊?你答:副主任科员。书记丢下俩字走了:小了。局领导就琢磨啊,书记说这话是怎么个意思呢?”
此时马主任的手机突然响了铃。马主任开始浑不在意,做着要摁掉的架势,看了一眼屏幕,快速拿了起来,起身迈步向外走,一边补充:“最后不就立马给你提了职?!”
酒精周身游走,吊灯和氛围灯共生了一屋浮光。艾跃回想多年前那次人生的际遇,清晰得如同刚刚发生,如同那一幕在自己的人生中一遍遍发生着。正是因为省委书记说的两个字,他从老科员嗖地提了新科长,引发了许许多多的传说。其实哪有什么突然爆发、超常发挥,他成天可不就琢磨着这点工作上的事。马克思说语言是思想的直接的现实。说不清楚,怎么敢称想明白了。他给书记讲的中心要义是通过警务新媒体升级来解决老百姓办事难、办事慢、办事繁的痼疾。举的都是工作中实实在在的案例,比如在后台建立警务问政口径库;提的口号都是实践中总结出来的,比如警务新媒体灵魂是互动、实质是服务、生命力是公信力等。别说聊一个小时,要是书记时间充足,还能接着聊。
“你是网络专家、舆情专家,我请教个问题。你说说,怎么有人那么喜欢发朋友圈?”马主任回座后显得平和冷静了许多。
“我胡说八道啊主任,随便说说我的看法。搞网络的有个比方,说微博是广场,谁声音大,听他说话的人就多;微信公众号相当于酒吧,喜欢这家的就坐一块,听他们歌手给你唱;朋友圈有点像家里的客厅,你愿意请谁来就请谁,你不愿意了呢,就把他赶出去。倒着说,现在是微时代,微这微那。但往前是博客和QQ空间的年代,再往前有论坛、贴吧。对了,老早那会儿好像还有人登报寻笔友是不是?我就觉得人有分享和共情的愿望吧。再拿我来说吧,我不是本地人,读书也不在这里,没有半个亲戚同学在身边。和大学、中小学同学那种慢慢疏离的感觉挺明显的,经常发朋友圈,大家互动、热闹下,有种‘天涯共此圈的感觉。刘震云有本书叫《一句顶一万句》,主要讲了个人害怕孤独,找寻共鸣的这么个事。我胡说的哈,咱们接着喝。”
好菜吃着、好酒喝着、好话说着。
起先聚得就这么好。
六
和马主任吃的那餐饭,汤是喝完了,菜吃光了几盘呢?卤鹅头,吃了五分之三;马友,只剩鱼头和两片鱼鳍;苦瓜煲吃完了苦瓜片,垫在下面的肥猪肉没人动弹;麻叶用来下粥最好,可惜最后没有点粥,只夹了几丝丝而已。最硬的菜是小青龙,一只双开,一人一半。一半小青龙上面的芝士只是被筷子戳出点印记而已。马主任让艾跃打包回去,不要浪费。若在平时,艾跃八成会,但当晚断然拒绝了。
倩茹正躺在客厅的按摩椅上刷手机,听见艾跃进门换了鞋后半天没吱声才觉得不正常。调了一杯蜂蜜水递给艾跃,艾跃只用杯底摩挲手掌,就是不喝。聊了几句吃饭的事,艾跃忽道:“老婆,你说朋友圈什么宜发,什么不宜发?”
倩茹以为艾跃是因为自己公司的稀奇广告发问,还没回答时,艾跃自顾道:“这是马主任问我的。我当时说了三宜三不宜:美的宜发,好的宜发,正能量的宜发;幽怨悲观的不发,见解极端的不发,咒天怨地的不发。”
倩茹道:“你说得挺好的啊。朋友圈本身又不是垃圾桶,别人凭什么看你的情绪垃圾。有好事,能给别人带来好心情的就可以发一发啊。”
“所以这就叫作‘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也是这么说的。但你知道马主任说啥吗?他说,工作的发,单位的发,国家大事发;生活的不发,幸福的不发,敏感的不发。啥意思,听不懂?算了,不说了。”艾跃仰躺在沙发上,捶着脑门,嘴里念咒般嘟囔着。
倩茹第一次听说艾跃的名字是大一的时候。室友说今天在教学楼碰见了艾跃,被另一个室友薅住双臂,一起尖叫蹦跳起来。倩茹有点懵,连问是怎么个人,怎么回事。两个室友一起转头用同情的眼神看她,好像不知道艾跃是件挺露怯的事。从此留了意,关于艾跃的信息和事迹就慢慢丰富起来。倩茹看着当年大学校际辩论赛决赛的最佳辩手,一个曾把对方队的师姐辩哭的校园传奇在沙發上哀怨自艾,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有人在造我的谣。”艾跃突然坐直身子:“毁我的名声。”
次日醒来,已近中午。但昨晚睡得并不好,几乎是天快要亮的时候才迷糊起来。艾跃愣怔地靠在床头,心里还荡着余波。饭局的后半段,马主任说了几个事,桩桩令他难堪和难过。第一个,他说艾跃曾经发过一个领800万拆迁款合同的朋友圈。艾跃解释,那是自己从朋友圈看到媒体朋友发的,先是羡慕,后来发现合同右下角有个二维码,扫描就能生成可设置姓名和金额的。但马主任说,局领导可不知道。第二个,艾跃在市局启动一级勤务期间,发了一条手拿白酒的朋友圈。艾跃解释,那也是别处转来的,因为酒的名字稀罕——“娃哈哈”。AD钙奶喝过娃哈哈的,白酒倒是第一次见,觉得好玩因此转,自己绝没有喝。但马主任说,局领导可不知道这些原委。第三个,艾跃转发了一条公安厅原常务副厅长黄楚生被抓的新闻。不仅转发,而且留言痛骂。艾跃承认转发了,但只是加了个“害群之马抓得好”和一个伸大拇指的表情。但马主任问,你不知道吴常务从前是黄楚生的驾驶员吗?
马主任像对着一个不求上进的懵懂少年那样的口吻说:“兄弟,别玩了。”
像一盆冰水顺着脖颈浇了下来,艾跃僵在了当场。
马主任说:“恨人有,笑人无,嫌人穷,怕人富是人性的真相。你觉得自己坦坦荡荡,在别人眼里就是个千疮百孔的靶子。你知道开始讲的那个外卖员敲门的段子编排的是谁吗?”
艾跃的脑袋当时就炸了:“难道编排的是我?!”
马主任说:“兄弟啊,你别整你那个朋友圈了。个人想进步,你得往局领导的圈里融啊。”
艾跃胸腔沸腾。他从没料到自己一个成天处理舆情的人,早就深陷负面舆论的旋涡而不自知。
他心里羞恼,后脖梗却发痒、泛红起来。倩茹说是神经性皮炎,精神刺激、情绪不稳作用下的病症,切忌搔抓。道理都懂,但剧烈瘙痒实在是折磨人。越痒越抓、越抓越痒,等倩茹带回药膏帮他涂抹时,痒处已挠出了血丝。
真是岂有此理。那些天天打王者荣耀,吃拿卡要的,围着领导喝酒打牌的倒鸟事没有,自己写论文,搞研究,从未耽搁工作,年年在省里考评都是第一,发个朋友圈还被当作尾巴揪着不放,有这样的道理吗?不就朋友圈么,王佐断臂、除恶务尽,尾巴夹起来还有什么话说?
行动起来,艾跃主要做了三件事:一是把微信的“允许朋友查看朋友圈的范围”设为“最近一个月”;二是把微信通讯录清理了一遍,一些印象不深、来源不明的一律删掉;三是把一个月内微信朋友圈的美食、玩笑类内容一律设为“仅自己可见”。
在做这一切的时候,艾跃是有些恶狠狠的。
七
艾跃发朋友圈是兴之所至,并不在乎有谁看,但从最近开始计较起来,而且越计较,越品咂出几分咸淡冷暖来。比方说,有的人从不给自己点赞。这里面分两种情况,一种是给谁都不点赞的;另一种是给别人点,但就不给你点赞的。想想就明白了:一个不喜欢你的人可能会给你点赞,但是从来不点赞的人绝难称得上喜欢你。这种不点赞透着高傲,一股子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其中,可能是早对你心生妒忌或者心怀不满的人,唉,但他就是不当面说,只躲在丛林、躲在黑暗处,猎手似的冷冷盯着你,一旦发现把柄,就存下图片、截下文字,然后在背后扭曲、放大、广而告之。上回马主任讲的编排自己的,不就这帮人吗?另外一类人,只点赞,但从没留言互动过。最绝的,就是在某个时间段,不问青红皂白、是非曲直,点名一样,齐刷刷赞过去。这种敷衍搪塞,又意义何在呢?最值得玩味的是第三种,他从来不给你点赞,也不公开留言,只是看到了你发的朋友圈后,私信和你互动。艾跃后来结合马主任所讲的自己在市局同事眼里那岌岌可危的职业形象,才恍然大悟:说白了,人家就是既想要你的情意,又不想曝光你俩的关系——假的也不行。点赞虽然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但一旦给别人点了赞,你俩共同的微信好友将尽收眼底,活生生把一对一的交流,变成了一张画、一段剧、一出戏。可哪有比点个赞、留个言、互个动更低廉的成本来赢得一份联系的巩固呢?就这,人家也不愿意。爱惜自己羽毛似的人隐其后,令自己有了一种会污染、传染对方的卑微,使他觉得屈辱。
艾跃十几年如一日奉行着“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原则。这回,他难以接受这种貌似被环伺实则被群殴的人际交往。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既然自己被区别对待,从此也区别待人。那些不发朋友圈的,自己也对其设为“仅聊天”;对于那些从不点赞的,就是他发了张上月球的照片,自己也绝不手贱。所谓:你一言我就一语,你一赞来我一赞。公平合理,童叟无欺。
内容上,艾跃也进行了调整。他艾某人不加班吗?他加的不比谁少,只是从前他不发,但如今他也要发了。他不仅发,还要灵活地发、机智地发,不仅发如何加班,还要发加出了什么实实在在的成果——这些年赢取的先进、荣誉,那些红本本、金坨坨还少吗?过去养在深闺人未识,如今要直挂云帆济沧海!点赞的朋友几乎换了一拨人,留言的更是寥寥,但艾跃不在乎。多年的费尽心思、绞尽脑汁营造的“警媒生态系统”,除了自己又有谁在乎,在别人眼里就是个翻不过来的龟壳子罢了。
这晚临近睡时,倩茹撕下面膜,用手指腹轻弹着脸颊,问躺在床头看《西游记》的艾跃:“最近心情好点没?”
艾跃把书置在胸口道:“没什么不好。”
倩茹龇牙发出嘘声,显然早已勘破了老公强装的云淡风轻。却说:“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啊,艾同志。读书人,有些事该看得更开些。”
艾跃一笑,道:“《西游记》里有一段,说樵夫和渔夫卖了柴和鱼,下了顿馆子,回家路上酒性发作,总结说:争名的,因名丧体;夺利的,为利亡身;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走,还是打柴打鱼的享受水秀山清,逍遥自在。你看这觉悟挺可以吧。结果往下聊就聊崩了。他俩都自认为自己从事的才是最美职业,结果花了整整4页半吵嘴。一个不小心爆出了打鱼的诀窍,被泾河龙王给听着了,后来龙王被玉帝斩首,要找李世民的麻烦,才引出唐三藏去西天取经。”
倩茹不解,艾跃解释道:“这充分说明,佛争一炷香,人活一口气啊。我不是官瘾大,但毕竟已经正科5年了。没上这个坎不想这个事,现在上了这个坎,总还是想往前再迈一步。之前有人不断搞小动作,编排我、打小报告,拿我微信朋友圈说事。你是了解我的,我还真就是那种越是艰难越向前的人。论能力素质,论业务业绩,我差吗?我不觉得。我也相信这是有目共睹的。”
倩茹说:“话是这么说,可有时候真的不一定是真的,只要人家愿意,假的就是真的。我们的客户,做完手术消了肿,第一件事就是换微信头像,把从前的照片统统锁了,干啥?新面孔示人呗。关键看怎么操作。”
艾跃道:“没错,我也给朋友圈整了整容。必须支棱起来!”
八
次年的一个清晨,一觉醒来的艾跃看到了市局公共关系处副处长石孔方自我引爆的事。这条显示5点30分发出的朋友圈配了足足9张图:一张是手写的保证书,三张是成摞的现金和贵重烟酒堆满柜子的照片,五张是和别人微信聊天的截图。配了一大段第一人称叙述的文字,讲述自己近年来如何收受装修公司和影视数码器材销售商贿赂160万余,向常务副局长、政治处主任及蒋处长分别行贿数十万,以及和社会女性多次发生不正当关系,准备骗离原配迎娶新欢的诡计。
艾跃一轱辘弹起身来,一张张图片点开仔细看。越看越觉得荒唐,内心又隐隐有一种痛快。不必问,朋友圈肯定不是石孔方自己发的。那作者能是谁呢?必然是这里面最知情,也最利益攸关的一方——石孔方的老婆。这条微信发布的时间也堪称精准,5点半,再熬夜的也睡了,再早起的也不至于此时起床,最关键的是,石孔方此时一定还在睡梦中。
无疑,这条朋友圈引发的灾难将是空前的。石孔方提了副处长后不仅将新闻科所有跑线的各平台记者加了个遍,又对接了各媒体政务条线分管领导的微信。可以说,他的朋友圈,不啻一家中型的新闻通讯社的传播规模。今天的文字和图片挂在圈里,相当于开了个内容炸裂的发布会,且是有图有真相,比之前几年网络爆出的前妻反腐、情妇反腐有过之而无不及,恐怕石孔方的老婆也是深受案例的启发,经过耐心的筹划,最终发出这雷霆一圈。此时,不少醒来后刷手机的早鸟已和自己一样饮罢了这道头啖汤,有好几个人转发了石孔方朋友圈的截图。
公共关系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石孔方是从和自己的竞争中胜出提拔,上来后又各种为难整蛊,当面夹枪带棒,背后冷嘲熱讽,特别是对新闻科工作横挑鼻子竖挑眼,揪着机会就对着新闻科的小年轻们一顿发飙。“完全搞不懂你们这些年都是怎么糊弄过来的”是石孔方组织开会时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对新闻科的文件,一律能打回打回,能改尽改,能缓则缓。前不久,石孔方给自己冠了个市局政务新媒体工作办公室总编的名头,所有公众号推文一律署着名,又借着修订市局舆情应对工作办法,把艾跃从舆情应对工作小组中拿了下来,自己慨然上岗,兼任领导小组办公室副主任。艾跃没法子,只能耐着性子给脖子上抹糠酸莫米松药膏。如今很多人转发这些信息,实际上就是有些给艾跃鸣不平的意思。
一年多前,在艾跃给老婆讲过《西游记》不久,局里就启动了副处级干部的选拔任用程序。政治处给满足选拔条件的对象发了一张申请表,不日便举行了民主测评。测评表上,艾是排在石前面的。收完表格没多久,就开始发考察对象反向摸底调查表。台下就发出一阵呜呜的声音,显然感觉到考察对象的确定快得像是早已就位,似乎与民意测验的结果没有任何关联。
艾跃打开调查表,只见石孔方的名字赫然在列,而自己的名字已不知去何处躲猫猫。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胸腔充满了喑哑的愤怒。能容纳一百多人的会议室里突然渺无声息,屏息却听见签字笔在纸面划过的声音,时而沉闷时而尖锐。艾跃的眼前仿佛有气雾那样的东西聚拢着消散着,消散又聚拢着,却又看不清是什么,只觉得表格上的字时大时小,时小时大。他用手指在额头的川字纹上来回轻轻抚弄,用力地闭紧嘴唇,努力遏制着自己。
忘了是怎么深一脚、浅一脚走回的办公室,艾跃只记得人们仿佛看着一只落汤鸡似的,那同情眼神灼烧着自己。
怎么回复这些信息呢?突然想起公布考察对象那天在走廊里看到石孔方当了新娘一般的脸,艾跃的心头不住激荡。窗前骤亮起来。今天的阳光有些过于热闹和放肆了,惹得鸟儿啁啾啁啾着。倩茹已怀胎六月,睡得轻,睁开眼看老公神色异样,伸出手将他一只胳膊抱在了怀里,将头拱着,茂密的长发就拱成了一个疙瘩。艾跃忽然决定什么也不回,干脆从对话页面里退了出来。
刚到单位,马主任就来了电话喊他去指挥中心坐坐。确定关好了门,马主任才压低嗓子和艾跃聊起,原来局里的信息监测系统大约6点就在微博、抖音、快手上监测到了这起舆情。早有不知名的账号以各种标题和形式,刊播转发了石孔方朋友圈的猛料。指挥中心第一时间打电话给石孔方,发现手机早已无法接通,眼看距离上班还有一个半小时,吴常务火速调派蒋处长立即前往石孔方家。蒋处长哪里去过副手的家,一番打听,才让影视科的一个小伙子带路追到了石孔方小区楼下。结果摁铃摁不开,连门栋都进不去。最后趁着有人出来蹿了进去,电梯又进不去……实在没法子,喊来辖区派出所民警,协调物业派人引路才来到石孔方家门口。又是敲门都不应,就差喊消防队来拆门了。就这会儿,还在门口僵着。
艾跃听得刺激,却作淡然状。两人讨论起朋友圈里发的细节,都有些咋舌,感叹这帮人不知今夕何夕,仍然顶风作案的大胆。
“你以前就没一点察觉吗?”马主任问。
“上回他牵头招标了一批装备,一个耳机,京东价490,你猜固定资产录了多少?”艾跃道,“3400。同款,一模一样。”
马主任眼里就流露出一种耐人寻味的神色,仿佛艾跃的身上有许多细节可供一遍遍地检视。
“兄弟!”他重重拍了拍艾跃肩膀,久久没有放下。
艾跃像是知道马主任表达的意思,苦笑着道:“马哥,我已经想通了,真的,之前我还挺纳闷。现在想通了,看了石孔方的朋友圈我还有啥想不通。我现在觉得挺好。人间正道是沧桑嘛,我宁肯一辈子就这么慢慢上坡,虽然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有那么点窝囊,但没有这么哧溜一下滑下悬崖的危险。”
九
下午2点45分,市局舆情应对工作小组前成员艾跃前往三楼会议室参加石孔方朋友圈引发舆情事件处理协调会。
“”的一声,石孔方从会议室推门而出。一副挑着担的姿势,几天几夜没睡觉的疲态,眼镜滑到了鼻头,翻起眼皮环视周遭,看着有些怪诞。乍见艾跃,像是惊异地看到了尽头。分明擦肩而过走了几步,却又回来,旋即五官一齐努力拼出个善意的表情。右手和艾跃握着,左手托着他的胳膊肘,把一些希冀和交代通过郑重其事的几下晃荡传递了。
“老兄,以前做得不到位的,您要包涵。”石孔方轻轻软软地说。
艾跃心头漾起一种新异的感觉,毕竟石孔方心里清醒着,也当面把这层意思说了出来。艾跃相信石孔方是真心的,他愿意這样想别人。这短促的善意和含混的致歉,突然勾起他心头浓浓的惋惜。艾跃望着石孔方的背影,朦胧觉得,他写了新闻报道就骑摩托车送来向自己求教似乎是前不久发生的事。
南方的四月,新树叶把常青的旧叶顶掉在了地上。风一吹,簌簌作响。
这是和自己故乡不同的景致,北方的叶子可是前一年秋天就掉落得干干净净。离开会还有六七分钟。艾跃掏出手机,居高临下地拍摄市局大院满地仍带着青色的树叶。很想发一条朋友圈,打开微信的时候,看到微信官方公众号“微信派”不久前推送的一篇文章:《微信朋友圈,10岁啦》。
4.19,微信朋友圈迎来了十岁生日。不知不觉,朋友圈已经和我们一起走过十年。
十年来,我们在这里记录自己的成长和变化,每一个字、每一个画面都是人生不同阶段的拼图,组成了我们生活的样子。……
僵站了一会儿,艾跃突然幻想面前的门后坐着一屋子北方的亲友、同学。他们之间有的相识,有的略知其中一些人的存在,有的则只认识艾跃。
但这都不重要。他将郑重其事地大声说:
“诸位请看!这是我特意从南方带来这么一大捧,春天才落的叶子。”
他要把双手举过胸口:
“你们看着了,我就不发朋友圈啦。”
胡乱想着想着,艾跃不禁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哑然失笑。
责任编辑 王梦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