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赋

胡竹峰

哪来许多新意，能心怡就好。怡，从心，和也，悦也。人生苦短，多些和悦不坏。哪来许多新意，有心意就好。《象》曰：“入于左腹，获心意也。”果然文章呕心沥血，作文只写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并非留白，实在是气血不足。如今两鬓染秋，渐渐添了华发，不敢学韩愈割肝当纸，滴血作墨。

写不出新意，写写老话，说说套话，人讥之为炒冷饭。炒自家冷饭，与他人何干，索性从炒冷饭说起。我做文章向来不怕炒冷饭，不避炒冷饭，甚至喜欢炒冷饭，炒出扬州炒饭是造化。有年在扬州，吃到好炒饭，葱花无生葱气，鸡蛋老嫩适中，饭炒得透，润而不腻。

《食经》说杨素爱吃“碎金饭”，用软硬适度、颗粒松散的熟米炒，粒粒米饭裹上蛋液，炒好后，飯如碎金闪烁，因此得名“金裹银”。隋炀帝巡游时将其带入江南，是为后世之扬州炒饭。书家伊秉绶也爱吃炒饭，不独有鸡蛋葱花，又选蚕豆大小的河虾，金华火腿切成细末与笋丁同炒。

《随园食单》云，饭的甘美，居百味之上，知味者，遇好饭不必用菜。我吃扬州炒饭，从来不必用菜，美在其中。少年时，夏天酷热，食欲欠佳，偶尔会吃开水泡饭、茶泡饭、蛋炒饭，这尽属旧事了。我做蛋炒饭，用隔夜冷饭，铲散蓬松，放鸡蛋、火腿、猪油、葱花，干香里有勾魂的肉味，不必再用菜。饿得狠时，狼吞虎咽，一气吃过三大碗，曾作《炒冷饭》四句为证：

锅碗瓢盆盛冷饭，虾仁牛肉一盘装。

蛋黄青菜同春色，葱蒜姜丝扑面香。

这样的冷饭不过闲情，可属膏腴之一种，最怕元杂剧里说的那样：

道偷了米面把瓮封合，掬的些冷饭儿。又被尧婆擘手把碗来夺，孩儿每雨泪如梭。黄甘甘面皮如蜡埚，前街后巷叫化些波。那孩儿灵便口喽啰，且是会打悲阿。

一菜一饭里有世情，或凉薄或热烈，所谓上茶，上好茶。人生在世，吃冷饭已是造化，比吃闭门羹好。唐时有人下等客来时，就饷之以羹，以表婉拒。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少年不再，正当是：人到中年羞说愁，皮糙肉厚。皮糙肉厚，浪迹江湖天涯路。也好，写点老话。只要不是滥调就好，实在避不开陈词滥调，也无关紧要。偶尔吃吃冷饭无妨，朴素的陈词滥调，说说无妨，写写无妨，听听无妨。古人说，诸苦悉去，殊无妨也。司空图有《争名》诗：“只此共栖尘外境，无妨亦恋好文时。”如此或许可得好文章。

年轻时总惦记好文章，尽想好事，尽想美事。如今不想好事，不想美事，只要文章，作得文章就好，不好也好。过去下笔求险求新求一己之见，如今不避老生常谈。刘禹锡诗说得好：“常谈即至理，安事非常情。寄语何平叔，无为轻老生。”何晏、邓飏求卜管辂问吉凶，却以为卜辞老生常谈，置之不理，不多时卦象应验，二人皆被司马懿诛杀，并夷三族。可见老生常谈，往往有道。

老生常谈，老生长叹，老生唱谈。

孔子闻知定公与季斯新得女乐，各自受用，日则歌舞，夜则枕席，一连三日不去视朝听政，凄然长叹。老生长叹，叹得人英雄气短，叹得人郁郁寡欢，叹得人山穷水尽，远不如老生常谈，远不如老生唱谈。听过一老生，三生有幸，双眼有雪，耳朵里两朵菊花飘荡啊飘荡。老生唱腔如雪花么？或许误听，我还误听过小生如春花，小旦如棉花，昆曲里小旦声音越发像棉花，软绵绵，絮断丝连。

虽说饮食男女，戏里往往多是情事，吃事少一些。蒲剧《杀狗劝妻》，丈夫上山打柴，婆母饥饿难耐。妇人拿一块放了几天的干馍，戏耍没牙的老人，老人哪里咬得动，妇人又做碗酸汤面，磨磨蹭蹭舍不得端出去，却是自己吃了。剧中空碗空吃，搅吹后，品咸淡，吞面条，以虚见实。

在嵊州听过越剧《九斤姑娘》，镬铲拿来一记铲，铲出盘头廿四样，一时眼花缭乱，端的好食谱：鱼、虾、蟹、酱，腊鸡、腊鸭、腊白鲞，糟鸡、糟鸭、糟肚肠，黄鳝、泥鳅，勿算账，田螺、螺丝，凑两样，萝卜、芋艿、苋菜梗，外加一碗霉千张。镬铲拿来炒一炒，一生一世吃勿了。都是江南人家的饭菜，于我有一种亲切，更有往事感。腊白鲞为腊鱼，浙地有俗语说：“腊鸡腊鸭腊白鲞，糟鸡糟鸭糟大肠。”

也是越剧，《桑园访妻》故事。书生何文秀高中得官，赴江南杏花村微服私访，打听到妻子住处，恰逢正在为他做祭，举目向内望：

小小香台朝上摆，破木交椅分两旁，三支清香炉中插，荤素菜肴桌上放。第一碗白鲞红炖天堂肉，第二碗油煎鱼儿扑鼻香，第三碗香芹蘑菇炖豆腐，第四碗白菜香干炒千张，第五碗酱烧胡桃浓又浓，第六碗酱油花椒醉花生。白饭一碗酒一杯，桌上筷子又一双。

何文秀一声“啊呀”，感叹：“果然为我做三周年，感谢你娘子情意长。”

真真吃事为大，一饭一菜感人莫名。

印象里，旧年邻居，彼此见面问候致礼，都与吃有关。

“吃早饭了啵？”

“早吃了。”

“吃中饭了不？”

“我家还有一会。”

“吃晚饭了吧？”

“还没呢。”

但凡家里来客，女主人一边进厨房张罗饭事，一边令孩子去买菜。吃完饭，客人辞行，主人说：“没有什么好吃的，喝杯茶再走？”有的还要挽留，说吃完晚饭再回去，住一夜再回去。

婚庆嫁娶的大宴常常是晚上，从太阳落山开始，吃到月亮初起。宾主尽欢，在庭外送别，一个说慢走啊慢走，一个说请回吧请回。真好性情，好在一段往事，好在心无芥蒂。

那样的宴席，东家总是满脸难为情，对客人说：“无菜寡饭，多喝一杯啊。”客人回道：“大鱼大肉压断了桌子腿，太过劲，太过劲。”宾主拿牛眼大的瓷钟一杯杯坐下吃喝。钟者，量具也，一钟约等于六斛四斗。钟者，器具也，酒钟、茶钟、琉璃钟。陈师道诗说：“粥饭随钟鱼，朝昏度黄卷。”《西游记》上唐僧借宿，老婆婆入里面捧出二钟茶来。《水浒传》上那妇人拿起一盏茶来，把袖子去茶钟口边抹一杯，双手递与和尚。酒钟、茶钟，都很小很小的了。

吃是凡俗第一要事，衣不蔽体，无非风化，食不果腹，性命攸关。

为人常吃用，爱意须悭惜。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水并不能下咽，不过勾当不过营生，借此换口热饭滚烫暖炕，不至坐吃山空，坐以待毙。

人活着要吃，死了仍要吃。不但人要吃，鬼要吃，神要吃，甚至山川河流天地也要吃。故乡风俗，大礼是猪羊上祭，还有各色果蔬，用来祭奠天地山川河流神鬼仙人。小时候，逢年过节，母亲总会盛好开锅后的第一勺饭，端在桌子上，说先给祖宗吃，这是世间的大礼与大情大爱。

孔子陈蔡受困，七天粒米未进，饿得人只能静卧养息。颜回讨来一些米，饭快熟了，只见他抓了一口饭放入嘴中。孔子吃饭时，假装未见刚才的事，起身说：“今日梦见先父，饭很干净，先祭过父亲再吃吧。”古礼以新物为祭，不然则是不敬。颜回慌忙答道：“使不得，刚才煮饭时，有异物入甑中，弄脏了米饭，我舍不得丢掉，取来吃了。”孔子连连叹息知人之难，说：“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犹不足恃。”此事《孔子家语》有记。

世间处处是吃，打巴掌为吃耳光，非分之想可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诉讼曰吃官司，此外还有吃子弹、吃一刀、大吃一惊……有人吃捧，有人吃棒；有人吃软不吃硬，柿子专拣软的捏；有人吃硬不吃软，《官场现形记》中，戴大理说胡统领为人，吃硬不吃软；有人软硬通吃，有人软硬不吃；有人吃敬酒，有人吃罚酒，有人只吃独酒，居家独饮；更有人吃自在饭，坐吃山空，好吃懒做，胡吃海喝，吃现成饭，吃败仗乃至吃空饷、吃四方、吃醋……

当年唐太宗为宰相房玄龄纳妾，房夫人大闹不从，太宗令她择毒酒或小妾，房夫人刚烈，上前夺过杯子，一口吃净毒酒，入喉却是浓醋。从此醋者为妒也，吃醋皆因生嫉妒则心酸，酸味如醋。世人以妒妇比作狮子，宋人陈季常惧内，其妻柳氏为河东望族，性情凶妒，苏东坡谓其河东狮子吼。《继通考》云，狮子每天食醋酪各一瓶。明人李日华说得更详细，言语凿凿，正德年，二号狮子房中那物每日食活羊一只、白糖四两、羊乳二瓶、醋二瓶。

《西游记》中孙悟空常对妖怪高呼“吃俺老孙一棒”，猪八戒用的是九齿钉耙，对阵时则说“吃我一耙”。武器不同，言语有别，吃我一刀，吃我一锤，吃我一剑，吃我一戟，吃我一棍，吃我一枪，吃我一斧，吃我一钺，吃我一钩，吃我一叉，吃我一鞭，吃我一锏，吃我一戈，吃我一镋……赤手空空，则说吃我一掌，吃我一脚，吃我一拳。

遭受磨难，是为吃苦；受了损失，才知吃亏。吃亏还分吃哑巴亏，吃闷头亏，吃大亏，吃小亏，乡俗俚语里有吃死亏乃至吃大死亏。虽说吃亏是福，吃苦为上，少见自讨苦吃，自寻倒霉的人。旧小说中常有吃痛一词：那妖怪吃痛；棍棒打在背脊，吃痛难忍；陡闻噩耗，心头吃痛。

赴宴为吃请，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不是出家人，为人处世也偶要持斋把素。书上混人，也说“俺也曾看经念佛，俺也曾持斋把素”。斋者，素也。吃素本指不吃鱼肉等荤腥食物，为佛教戒律，却又比喻人软弱无能。吃素的身，吃瘪的命，受挫服输。

文章耗费元气，饮食里有元气。日常多茹素，作文则需食肉，狮虎豹熊食肉，文章要有獅风、虎威、豹变、熊胆，如此越发迷人。我读《史记》《汉书》《资治通鉴》之类，每每能见到文字背后那个食量甚伟的古人。饮食里有气，补人身元神，元神足则饭量大，饭量大元神更足。读先贤之诗词歌赋文章传奇，精光闪闪，元神耀眼。

作文之际，食量陡然大些，打雷闪电一般，筷尖如疾风暴雨扑向红烧肉、酱排骨、炖牛腩、烤羊排、鱼头煲、腊肉、香肠、炒青菜、萝卜汤。五脏六腑安定，故心绪魂灵安定。饮食太薄太苦太不如意，不免影响读书作文。有论者说，几颗梅子，半片鹌鹑，燃不起脊椎骨根上的一缕火。燃不起火，思想不妙，写法不灵。三餐安稳，文思来时，白日里就一窗天光，入夜则一盏明灯，文章信笔下去，无丝毫滞涩阻碍。

古人那里，吃喝意思常常相同，喝酒、饮茶都说成吃酒吃茶。

菜是吃，饭是吃，有方言里，烟也是吃。未必是方言，同治进士陈康祺，浙江人氏，作《郎潜纪闻》专叙掌故，说圣祖不饮酒，尤恶吃烟。湘地常德人不说吃烟吸烟，却说喝烟。

西北风喝得，烟也喝得。旧小说中一人在扬州做过秀才，谎称自己授了中书，向人夸耀，结果吃了牢饭，只好老实交代道：“只因家下日计艰难，没奈何出来走走，要说是个秀才，只好喝风疴烟，说是个中书，那些商家同乡绅财主们才肯有些照应。”乌纱帽下多锦绣，秀才文章不值钱，非怪人人求官，求仕途坦荡。实在，君家俸禄难吃时，如鲠在喉，吃不下也吐不出。

周亮说千圣心学，第一吃紧。舍此即无圣学。严重紧要为吃紧，用度吃紧，战事吃紧，局势吃紧。吃亏吃苦总有柳暗花明的一天，最怕吃紧时，月黑风高夜，寒冬苦雨天。元人白朴杂剧《梧桐雨》说马嵬坡事，拿下杨国忠后，众军仗剑拥而上，帝王家家竟然也如许无奈如许凄凉，唐明皇唱道：

语喧哗，闹交杂，六军不进屯戈甲。把个马嵬坡簇合沙，又待做甚么？唬的我战钦钦遍体寒毛乍。吃紧的军随印转，将令威严；兵权在手，主弱臣强。卿呵，则你道波，寡人是怕也那不怕！

杂剧中，那人悬望妻儿，急煎煎心痒难揉，觉昏沉想倚靠门上，门紧闭着却不插拴牢，靠着时，呀的开了，滴留扑仰剌叉吃一跤。跌倒了，是为吃跌。吃，也作消受意思，饭菜多，于是吃不完，饱腹后，哪里吃得下，食物腐坏，于是吃不得，艰难坎坷，乃至吃不消。吾乡骂人黑心，说吃人不吐骨头，言其心性残忍，吞没他人一切，渣子都没剩下。江南民间有童谣，又豪放又婉约：

白天吃太阳，晚上吃月亮，南吃狮子北吃象，小猫小狗吃吃白相相。

南宋某年春日，梅花被风吹尽了，幽兰开始飘香。无数轻薄的桃花在浓浓的春意里，推也推不去，偏偏守定一处东风。病来应怕醉，不敢吃酒了，两眼常醒。冯唐易老，欢期难预，词家周紫芝大发感慨：“纵留得梨花做寒食，怎吃他朝来这般风雨。”

朝也风雨，暮也风雨，固然令人伤感，好歹比吃痛强，尤其是吃一顿杀威棒。梁山好汉发配充军，须吃一百杀威棒，说是太祖武德皇帝旧制。当头一棒，灭人威风事小，药效猛烈可夺性命。林冲发配沧州，有柴进书信，又使了银子，弄了一个“小人于路感冒风寒，未曾痊可，告寄打”；武松发配孟州，幸得施恩照顾，免了一百杀威棒；宋江下狱，上下使了银子，也是因“小人于路感冒风寒时症，至未曾痊可”，方才免打。

最好的吃事当如杨维桢：

朱提注酒酒如池，大白淋漓吃不辞。

上楼更衣玉山倒，腰间带脱金犀毗。

词人还说，一盘消夜江南果，吃果看书只清坐。此中情味越发勾人心绪。

有几年迷过棋道，对弈吃子，大有天地。围棋吃子，象棋也吃子，车吃马，实则车消马也。慈禧与某太监下象棋，太监吃了她的马，说道：“奴才吃了老佛爷一只马。”慈禧怒他说话无礼。立时命人将他拖出去，乱棒打死。

《儒林外史》中陈木南与邹泰来对弈，聘娘知他实力，摆出让七子，邹泰来却说要出丑了。陈木南见让得棋多，下彩买快意，使出手段想欺生，到了半盘，四处受敌，要吃几子，又被他占了外势；待要不吃他的，自己又不得活；及至后来，虽然赢了两子，确费尽了气力。陈木南意犹未尽，还要添两子再请教一盘。邹泰来摆起九个子，足足赢了三十多着。陈木南肚里气得生疼，拉着他只管下了去，一直让到十三，还是下不过。聘娘手里抱了乌云覆雪的猫，往上一扑，那棋就乱了。两人大笑，站起身来吃饭去了。

饱吃须是饭，着衣方免寒。活一日吃一日，方外人作偈颂也常常言及吃事：

吃饭着衣，事事成现。

吃粥了也，头上安头。

背众吃油糍，对人夸好手。

吃粥了也未，赵州无忌讳。

吃粥吃饭过，听风听雨眠。

吃既不知数，吐亦难数渠。

吃了挂起钵盂，好个西来榜样。

吃粥了也洗钵盂，已是分明说向渠。

风信不来春色老，却忆后园驴吃草。

朱子有论，一碗水，圣人是全得水之用，学者是取一盏吃了，又取一盏吃，其实都只是水。此话颇有道家气，儒风隐隐有些模糊了。乡俗云，吃水不忘挖井人，日常饮食，说的却是喝水吃菜吃饭。

人不能不吃饭，乡下旧民居白墙壁上见过红漆大字语录：“闲时吃稀，忙时吃干，平时半稀半干，杂以番薯青菜之类。”有稀饭吃，有番薯青菜，比肚皮空着强。吃为大事，非吃不能活，越王勾践兵败失国，沦落到吃山草。

山草比观音土好，我祖上战乱时，又逢大饥荒，天灾人祸赶到一起，饿得狠了，吃下一肚皮老糠，硬生生撑死了。安厝期满，入地下葬，人早已经成了枯骨，老糠犹存，祖父见了又一顿大哭。有老人告诉我，旧时荒年，野菜早尽，春日里，将柳条前的嫩芽捋下，盐腌片刻，滴几滴香油，算作一顿口食。

草木一秋，凡俗一世，有人生来就是锦衣玉食、饭来张口的富贵家，有人劳作一生，还是鹑衣百结、食不果腹的贫民。乡下不少人信命，感慨说，一世勤一世穷，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也有人不信命，克勤克俭，终于云开见月。

古代做官的人，在官治事，官皆给食，大夫以上职位，更得享受肉食。至今故乡人还称公门中人为铁饭碗，所谓吃衙门饭。吃肉吃菜，都是吃，却有高下之分，为官者吃肉，为民者吃菜。先秦时候，民七十方可食肉，吃的还是鸡鸭猪狗之类，生平不知牛羊滋味。唐朝还有人订家训，学业未成，未入仕者，不得吃肉。

春秋时平人曹刿说肉食者鄙，未能远谋。贵人又骂素食者陋，贩夫走卒。肉食者未必全然皆鄙，素食者未必全然皆陋。鄙陋云云，多属彼此偏见，原因是吃饭不均。

《礼记》载，天子社稷皆太牢，诸侯社稷皆少牢。太牢者牛、少牢者羊，皆为极尊贵的祭品，不是寻常肉食。诸侯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豕。历代均有屠牛之禁，牛耕田，民人之命，犯禁惹杀身之罪。汉墓壁画和画像石、画像砖庖厨图，多见宰猪和屠狗事。北朝后，羊肉为贵，唐朝亲王以下所赐食料每月给羊二十口、猪肉六十斤、鱼三十头。

两肩担一口，心性难免好吃，馋嘴、贪吃，都算是好吃。《世说新语》故事，桓温送别宴上，从事罗友进座很久，桓温问：卿向欲咨事，何以便去？答曰：听闻白羊肉美，一生未曾得吃，故冒求前来，无事可咨。如今已饱，无须再留。并无惭色。罗友早年即好吃，知道有邻人祭神，也起早去讨一顿酒饭。时人大抵是很赞赏这般行径，以为任诞，见名士风度。

馋嘴为馋，贪吃乃贪，又馋又贪，说的是饕餮兽。饕餮模样令人生畏，古人视其四大凶兽之一，传说那物眼睛生在腋下，羊身人面，虎齿人爪，声音如婴儿啼哭，极为贪食，居然将自己躯体吃光了，害得自家性命。书上还说有人为饕餮，身上多毛，头顶戴豕，贪如恶狼，爱财，不食人谷，强者夺老弱者，畏强而击单。高古器物上铸有饕餮，有头无身，用来戒贪。饕餮纹更多，青铜器、玉器常见，或躯干或兽足，有的仅作兽面，皆有大美，还有人情，更有世间道。天在高处，神在高处：

不可傲慢，不可嫉妒，不可懒惰，不可暴怒，不可贪婪，不可好色，不可饕餮，乃至修行到无杀心，无贪念，无淫思，无妄意，不求安，不着华，消散自如。

成仙事不谈，马钰的词意真好：

前程合有修仙分，竞利争名吃顿。遏意逆情愁闷，逼得回头紧。

算来贪甚浮华境，不若完全性命。直认无为清净，管取成仙准。

成仙事不谈，元代卢挚的小令《沉醉东风》更好：

恰离了绿水青山那答，早来到竹篱茅舍人家。野花路畔开，村酒槽头榨。直吃得欠欠答答，醉了山童不劝咱，白发上黃花乱插。

三十年前的事，祖父饮酒薄醉，我在他白发上插过桂花。老人头插桂花，扬声唱了一曲小调，绕在心头三十年了，真让人怀念。

吃本义谓人言语迟钝，俗称结巴。西汉周昌口吃，说话常重说“期期”；三国邓艾也口吃，多重复说“艾艾”。司马昭戏弄道：“卿云艾艾，定是几艾？”对曰：“凤兮凤兮，故是一凤。”司马昭赞其捷才，厚赏了他。

司马相如口吃而善著书，八大山人也口吃，他的书画题款，名下经常钤“个相如吃”花押，借此自嘲。韩非口吃，不能道说。李广口吃少言，与人居则画地为军陈，射阔狭以饮。扬雄为人口吃，不能剧谈。魏明帝口吃少言，而沉毅好断。

老家有邻居口吃，有回说叫谁谁谁，一时语塞，乡民恶趣，偏要戏耍他，以言辞相激，那人哪能说出话来，只是“叫叫叫叫叫叫叫叫叫……”如此乱叫一通，半天涨红脸，上气不接下气，被人耻笑一生，竟称他为“急喇叭”，简称“老急”，本名渐渐消亡。

管子说过，吾畏事，不欲为事；吾畏言，不欲为言。所以行年六十老而口吃也。刘勰以为，文章音律不谐，前阻后碍，这种毛病，是文人的口吃。生平最怕人巧舌如簧，强词夺理。口舌之利不过一时之利——

口锐者，神厌之；嘴拙者，天怜之。

虚怀者，人爱之；目空者，鬼随之。

天在上空，守口如瓶，大肚小口之瓶；人在尘世，防意如城，铜墙铁壁之城。独坐防心，群居守口，话要少说啊。

吃吃又做笑声。隋炀帝夜宿月宫，忽闻笑声吃吃不止，遥见腰肢纤弱，以为宠妃与人有私，急忙前往擒拿，乃宫婢也，只因衣带为蔷薇绊结。回入寝殿，萧妃诮笑不止。此事《大业拾遗记》有录。

吃吃同嗤嗤。《聊斋志异》中婴宁爱笑，王子服初见她，遗花地上，笑容可掬，笑语自去。再见时，婴宁含笑拈花而入，待鬼姨引见王子服，婴宁或嗤嗤笑不已，或笑不可遏，忍笑而立，在小园，二人见面，又狂笑欲堕，女笑之作，倚树不能行，良久乃罢。归王家之后，更笑得惊世骇俗：但闻室中吃吃，皆婴宁笑声……母入室，犹浓笑不顾……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声大笑……至日，使华装行新妇礼，女笑极不能俯仰。

也并非所有吃吃都做笑声。笑因人而异。顽童破涕解颐，男人咧嘴大乐，女人笑不露齿，夫子定是莞尔，美人势必嫣然，丑角往往哄堂，呆子常常傻笑。《红楼梦》里的张道士呵呵大笑，《三国演义》里的关羽好作冷笑，《水浒传》中的李逵嘿嘿笑，《西游记》中孙行者常常大笑，皆不如婴宁吃吃憨笑有风情。室中吃吃皆笑声，此亦快哉事，旖旎事，风月事，此皆好事。人生实难，莫问前程，但行好事。吃亏是不是福不管，老话说，吃一堑长一智，大抵如此。

富常在险中，智生于忧患。道家推崇绝圣弃智，有几人真能返璞归真？万物无常，更要五常。五常者：仁义礼智信。可惜太多无常，于是不仁不义不礼不智不信。看史书上那么多不仁不义不礼不智不信之徒，更佩服杀身成仁义礼智信者。

汉将周亚夫遭辱，五日不食，愤恨呕血而死。鸠摩罗什母亲要出家，夫家不许，以绝食明志，终于带得七岁的鸠摩罗什出家。《新唐书》记载，司空图闻唐哀宗李柷惨遭朱温鸩杀，不食而卒。不食之悲愤，卒于生无所恋。南宋状元何桌被金兵俘获，绝食而死。杨业中箭堕马被俘，绝食三日而死。元兵陷兴化，陈文龙被俘后绝食而死。文天祥战败被俘，押往大都路上绝食八日而死。南宋词人谢枋得，抗元不屈，在悯忠寺连续五天不吃一粒米、不饮一滴水，绝食而死。南明高宏图于会稽绝食九日而亡，南明亡后，左都御史山阴刘宗周绝食二十三日死。

谢枋得号叠山，他说：“天地寂寥山雨歇，几生修得到梅花。”实在，他也可以称为谢梅花的。那日在江西弋阳的叠山书院，古树下，老屋中，一步步走着，心里几次弥漫过辛酸，想象当年老夫子孱弱的身子骨在大势下如残烛又如烈日炎火。谢叠山一辈子以大丈夫行事，论是非，不论利害；论顺逆，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生。有传世联语，字字浩然，有铁骨掷地的声势：

清明正大之心不可以利回，英华果锐之气不可以威夺。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志大于吃者，令人礼敬。

俗话说樱桃好吃树难栽，于我是饭菜好吃酒难咽。少年时见酒骇然，稍微染指，只有辣，绕头三匝，不敢下喉。戏文说酒囊还胜却诗囊，也曾羡慕诗囊，世事如梦，早已醒了。诗人说如今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古代善饮者多，有人待客，最少七升酒。有人一日一石酒，终日醉态。更有嗜酒者，自立春饮至月终，如此泡在酒里，可谓酒海。北朝冯跋饮酒一石不乱，不乱是高人。史书说他走夜路，猛兽让道，住长谷时，云气如楼阁，时人大惊。夜里楼阁大门敞开，神光照进门庭。

有人吃酒要好菜，有人却可以空口吃，径自拿了酒壶，微微倾侧，一股白酒激泻而下，仿佛千年时光。有人好酒，不醉不归，有人好酒，欲醉即归。有人好酒，但求速醉，有人好酒，只求不醉。我不好酒，但喜欢酒中之神。五代时，一人生来瘦小，饮酒却多，人说酒有别肠，不必身材高大。希望有天老了，才气消磨殆尽，文胆也没了，还有副好酒囊。皮囊是题外话。并不恋臭皮囊，甚快活，甚自在，形神不离就好。最怕空有皮囊，真性不知去哪里了。

古人以饭袋为草包，朱温篡唐，封马殷为楚王，那人奢侈僭傲，文武之道，未尝留意，时谓之酒囊饭袋。近日翻民国锦文堂版元人杂剧《刘晨阮肇误入桃源》，叙刘晨、阮肇避世居于天台山下，上山采药迷路，二仙女迎入桃源洞，成就良缘。故事不足道，樵夫问二人为何逃遁山林，刘晨答得好一曲《青歌儿》：

空一带江山，江山如画，止不过饭囊，饭囊衣架，塞满长安亂似麻。每日家出入公衙，省院行踏，大纛高牙，宰相头搭。人物不撑达，服色倒奢华，心行更奸猾，举止少谦洽。纷纷扰扰由他，多多少少欺咱，言言语语参杂，是是非非交加。因此上不事王侯，不求闻达，隐姓埋名做庄家，学耕稼。

词曲快意，虽是退路之歌，却也淋漓释然。明末有人评道： “骂来刻毒痛快，作者一肚皮愤怒倾囊倒箧而出之，然语语是实，令此辈见者敢怒不敢言也。”

农忙时候，男人家吃饭极快，如闪电。饭还在喉咙，脚已离开饭桌，扛上锄头走远了。乡俗说那不是吃饭，仿佛铲粮入袋，又说饭量大的人是饭袋子。做孩子时，最羡慕饭袋子。有村人一顿饭能吃下两升米半盆肉，一身蛮力，远近闻名。

食量大的人，往往力气也大，当然也有例外。

旧俗尚劲，得闲无事，农家常常和人较力，胜者洋洋得意，失败方一脸赤红，虽不服输，却也无奈。力不如人，更甚技不如人，只能甘拜下风。技可修，力气却多为天生的，所谓天生神力。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拳脚气力总有高下，诗词文章各自成仙成佛成圣成鬼成渣成滓，并无一个教场能拼出输赢。曹丕说，文人相轻，自古而然。一上大人，投一切文人以轻蔑或不屑，以为天下文章出他乡，他乡文章出他家。自大固然可厌，唾飞四溅，经常以蛇液蝎尾伤人者更无法忍耐也。

年届四十，人生不惑，见惑不惑。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智者不争，善者不评。汉人杨秉性不饮酒，早丧夫人，不复婚娶，从容言说自己有三不惑：酒、色、财也。人生在世，不惑实难，所以不求惑，也不求不惑。大愿无非食也，眠也，食少事烦，恐非佳兆，故歌以咏志：

酸甜苦辣兮，腹堪饭袋；

甘口香口兮，肠为酒囊。

锅碗瓢盆兮，做成菜香；

食多虑少兮，不烦思量。

得闲饮茶兮，东游西荡；

元气充满兮，坐起文章。

功名利禄兮，一枕黄粱；

倒头便睡兮，无梦天亮。

诗书在手兮，不惧秋霜；

人生自适兮，说甚短长。

不要笑饭袋酒囊，最怕满腹忧伤啊。

责任编辑 许阳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