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山彝族毕摩经籍绘画图像考
2023-11-28纳瑞
纳 瑞
(云南艺术学院 美术学院,昆明 650500)
毕摩经籍绘画是彝族古老传统绘画之一,它是在彝族原始宗教活动中延续和发展的产物,是一种图文并茂的特殊民间绘画艺术,主要用于祭祀、占卜等宗教活动以及图解彝经[1]。作为新中国成立的第一个彝族自治县,峨山(隶属云南省玉溪市)具有地域特色非常浓厚的彝族文化,毕摩经籍绘画再现了昔时峨山物质文化生活的方方面面,“是研究古代彝族社会、民族文化的第一手视觉资料”。研究毕摩经籍绘画对于保护民族传统,弘扬中华民族优秀的历史文化,具有积极的意义。
一、峨山彝族毕摩经籍绘画概况
峨山彝族毕摩经籍绘画产生于彝族古代时期的社会生活,是彝族先民毕摩(彝族人的祭司)因宗教活动的需要,以彝经为载体,以彝族的历史文化为背景,以预测占卜人的命运、福禄、择日等彝文经籍内容为题材,用民间绘画艺术表现手法进行系统生动的图解、释意而再创作的绘画[2]。峨山彝族毕摩经籍绘画是《峨山百乐书》(三十六签书)的插图,每一根签条上会拴有一根线,供求签者预测人生命运尤其是福禄。当彝族民众想知道自己的命运时往往会求助毕摩,通过签书预测未来并寻找遭受灾祸的原因。在毕摩解签的过程中,他配合相应的插图,为求签者解释签条的内容。毕摩经籍绘画的每一幅图之间既有内在联系,又可单独成一幅画,不受任何形式的限制,是一种具有鲜明特点的民族传统绘画。
毕摩经籍绘画是毕摩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毕摩文化传承和发展的主体以毕摩为主,毕摩源于彝族父系氏族时代的祭司和酋长,是彝族原始宗教发展到较为完备阶段的产物。在彝族古代社会中,毕摩属于统治阶级的一部分,依附和服务于部落或家支首领,是彝族中的重要人物,只比兹和摩(君和臣)稍逊一筹,故在彝族古谚中有“兹莫来了毕摩不起来示礼,毕摩起来示礼反而毕摩无礼”之说。彝族史诗《西南彝志》中的君、臣、师指的就是兹、摩、毕这三种人。在彝族的传统文化中从事毕摩是权力的象征和一种特权,只能在家族子弟中传承,属珍稀且高贵的职业。在峨山彝族自治县,毕摩被称为“白马”或“呗玛”,“白、呗”汉意为“念、诵”,“马、玛”汉意为“年老者、老年人”;“白马”或“呗玛”译意为“念诵经文(或有知识)的老年人”。据2011年底统计,峨山全县有彝族毕摩18人,其中懂古彝文字,通晓彝族传统道德、民风习俗,能主持彝族丧葬、重要节庆和日常民俗祭祀活动全过程的毕摩仅占一半左右。无论古代还是当下,毕摩对彝族人民的生产生活和精神世界具有重大的影响。
二、毕摩经籍绘画中多神崇拜的体现
据彝族毕摩经卷《唤魂经》记载“今宵我招魂,杉为竹拽魂,雄拽阴育魂,有牛拽牛魂……有茶拽茶魂,有谷拽谷魂……高山之上啊!主人唤牧犬,主唤则归来,我唤它亦归”[3]。这是原始宗教崇拜观的体现,其中出现的竹魂、牛魂、茶魂等被认为皆是神的化身,这是彝族先民早期万物有灵观的伊始。彝族先祖在长期历史发展与社会生活的进程中,因受自然力量的严重影响,缺乏有效的抗御能力,认为世间有“超自然”的神灵存在,试图通过祭祀等相关活动来祈求神灵的庇护,相信万物有灵和天人感应,便将某种事物视为本民族的图腾或祖先来进行崇拜,由此在毕摩经籍插图中的自然崇拜、图腾崇拜和祖先崇拜则是彝族原始宗教信仰中“万物有灵”多神崇拜观念的体现。
(一)自然崇拜
在峨山自然崇拜中有源远流长的火文化历史,表现在彝族火神话史诗传唱以及火崇拜习俗中。钻木取火是峨山彝族火把节中一个重要的环节,据彝文古籍《洪水泛滥》记载:“远古的时候,发生了一场滔天洪灾后,大地上仅剩了阿普笃慕一人,阿普笃慕娶三仙女而繁衍后代,受俄纳星神(即太白金星)点拨,得到了取火种的方法——钻木取火。”故2004年峨山县政府为了丰富彝族火把节的活动内涵以及增添节日气氛,将钻木取火仪式纳入到火把节的内容中。节日当天钻木取火的仪式在大西神山举行,随后将火种传递到其他8个乡镇并迎回峨山县城,因为大西神山被视为峨山“原火”的发源地,这是彝族火把节火崇拜的体现。与此同时彝族人民极度畏惧火,火一旦使用不当,便会造成火灾。彝族传说《阿普独摩》记载有“人要经受九劫”的说法,第一次,是因为不祥的火神引起了大火。故峨山每年的农历正月二十三到二十四日,都会举行送火神的盛大活动,表现在峨山彝族毕摩经籍绘画签条为“救火图”(见图1),这蕴含着火崇拜及火生禁忌的文化。插图的左上方驾着祥云的火神正向人间的房屋施火,地上的人们手忙脚乱地挑水、泼水救火。彝族认为之所以村中或家中房屋因不慎失火发生火灾,是因为人们触怒了火神所致,是火神对人类的惩罚。如《新平百乐书》七十二签书中“火神签”的签条内容所示:“这一年你和火有冲突,要举行送火神仪式。如果不把它赶走,你的房子就会着火。如果不驱逐的话,很有可能会被树上的石头砸到。”每年除了祭火日举行祭火神的活动,当村寨或家庭发生火灾时,毕摩要在远离村寨偏僻的地方举行驱火神的仪式,需准备祭品一只黑山羊、一头小猪、一对公母鸡、一对鸡鸭蛋和一碗米饭,以示将火神驱除村外[4],其目的是祈祷火神不要烧房屋,在此处安息。
图1 救火图
(二)图腾崇拜
峨山彝族多神崇拜具有图腾崇拜的特征,其中以植物为代表的图腾崇拜有马缨花树、竹子和葫芦等,以动物为代表的图腾崇拜有虎、龙、蛇、鸡和鹰等。图腾崇拜是彝族古代母系氏族社会的产物,在当时生存环境恶劣且生产能力低的条件下,人类“原始”地认为自己的氏族是由植物、动物和非生物变化而来,与自然生物有着亲缘的关系,因此将其作为自己的亲人或祖先进行虔诚祭拜,并以其名字标记自己的氏族。
最能代表峨山彝族图腾崇拜的当属虎崇拜,彝人称虎为罗,许多地方的彝人至今还自称罗罗,即意为虎族,认为自己是虎的民族。结合彝族民间崇虎、敬虎和奉虎的习俗,在峨山彝族毕摩经籍绘画中不同形态的虎形象正是彝族虎崇拜的真实写照。彝族古籍《开天辟地的故事》中就有一段虎骨撑天的记载。老虎是造天地万物之神祖也,有虎,迎刃而解,万事之灵应也,这是虎崇拜的遗迹。但彝人崇尚黑虎,而视白虎为灾星,认为白虎当堂坐,无灾必有祸,轻则会导致夫妻不睦或邻居不和,重则会使孩子夭折等家庭多难。所以若遇白虎作祟,必须请毕摩驱逐虎邪。故在峨山彝族毕摩经籍绘画中常以白虎为签条的插图有“白虎灾星”“毕摩驱白虎”“白虎侵扰”都展现出白虎是凶兆的表征和灾星的载体。插图中白虎作为被驱逐的对象,常处于奔跑的姿态,而且有白虎的插图中就有人死亡或者卧床不起(见图2、图3),将白虎视为灾星的载体展现得淋漓尽致。峨山“白虎”之源流仅见于黑彝支系的神话史诗《洪水滔天歌》中[5],传唱的内容是:“在远古时有三兄弟,一日犁地遇一老人,老人各请三兄弟帮忙,唯有老三帮了。老人是神仙变的,便提醒老三洪水泛滥之际躲进葫芦里,而老大、老二因洪水的到来无防范措施死了,只有老三活了下来。因地上除老三外无其他人种,天神便让一仙女跟他成亲,他们生下十九个孩子,九男十女。地上除他们再无其他人种,兄妹便成亲,九男配九女,只有一女无相配,她一生心不甘,死后魂变成白色的老虎专害后世。”这便是广泛流传于彝族民间“白虎”的来源。由此可知,“白虎”是一个终生未嫁的女人死后所化的,因一生未成家而造成的心理扭曲变异常怀有嫉妒之心,其天性是不想他人有好日子过,常做出一些坑人之举,尤其会造成家庭不和、牲畜不旺和丁不繁殖等情况。彝文经籍《驱白虎经》的大意是:害稼禾的白虎,死牛马瘟的白虎,闯灾惹祸的白虎,戳锅倒灶的白虎,命运不顺的白虎,四处吵闹的白虎,出去罗,白虎到远远的地方去吧。总之,“白虎”的根源是彝人潜意识中根深蒂固的繁衍孽根。
图2 白虎灾星
图3 白虎侵扰
此外,在峨山毕摩经籍绘画中有若干龙神崇拜的图像,体现在签条“龙虎护佑”“飞龙在天”“祭龙神吉”及“百解”消灾中。由于人们赋予龙各种超自然力量和神圣的属性,故插图中龙常处天空翱翔的姿态。龙的形象多出现在毕摩做仪式的过程中,彝人认为龙是人间福禄和权力的象征,可协助毕摩做法时达到仪式顺利的目的。在彝族人心目中,龙是伟大的造物主,他们相信世间的一切皆是由龙创造出来的。彝族创世史诗《尼苏夺节·开天辟地》记载:“有一条古老的龙名为俄谷,其首九千九,龙身长九千九,龙尾七百绕,龙臂九千九……这就是造天龙,这是造地龙……”[6]由此可见,对彝族而言龙是一种巨大的生物并拥有无限力量。彝人对龙的崇拜不仅表现在其文化认同的祖先崇拜,而且还表现为对造物主、祥瑞之神、掌管水之神的崇拜。峨山一带至今还保存有龙的祭祀仪式。峨山大龙潭乡彝族有一个祭龙节的传说,据说在大龙口有一头母珠龙,每年它都会出来惹是生非让洪水泛滥毁掉庄稼,于是一位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打算拜师学艺将这头母珠龙击败。后遇一仙人告知他,要想击败母珠龙必须在大山之中找到一株千年古树,将其雕成龙才能击败母珠龙。他按照仙人方法照做,但由于找的那株树未到千年所以没能击败母珠龙。第二年他终于寻到千年古树并雕成龙,在村民的齐心协力下最终将母珠龙击败。自此,大龙口风调雨顺,百姓得以丰收,这株巨树便有了“龙树”的名号。故在每年农历二月的第一个属牛或属马日,人们都要在大龙潭乡的大龙口处举行“咪噶哈”(汉语称“祭龙”)祭祀仪式。村民们将龙树和龙树林作为供奉的目标,以求人畜康寿、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三)祖先崇拜
祖先崇拜是彝族最突出且重要的多神崇拜之一,它是基于灵魂不灭的思想而形成的,认为人的灵魂是不灭的,人死只是身体死亡但灵魂还活着,并在冥冥之中庇佑着后代。因而家中有亡故者需请毕摩诵经超度,祈求逝者将福禄留后并保佑家庭万事顺利。彝族祖先崇拜的思想核心“三魂说”,是原始宗教灵魂观中的人有三魂(即祖灵魂、坟墓魂、阴世魂三位一体),人生在世“三魂”紧随其身,一旦灵魂离身,轻则人身病痛,重则丧命不可挽救。人一旦去世,“三魂”其一经祭奠附于灵牌在家堂享受供奉;其二由毕摩“指路”送到祖先的发祥地与祖先团聚;其三则住守自己的坟墓。若“三魂”中任意一魂无法得到安适、清洁及供奉,子孙后代的祸福兴衰都将受到影响。
祖先崇拜彝文经籍和宗谱的保存传播了本民族的历史,彝经《阿卜笃慕节》是彝族老人逝世后由毕摩祭祀时诵的,从人类的洪荒时代开始讲述,一直到彝族祖先阿普笃慕繁衍人类进入农耕时代。在峨山各宗族中都有彝文宗谱的流传,多以远古洪水时代“笃慕”故事为序,再以父子连名系谱顺延至明末清初。彝族人民极为重视宗谱的珍藏,大多用生白布包裹置于马樱花树或竹制筒内,存放于神龛(彝语称为“铺白”)[7],由最先定居此地的宗族收藏。只有在举行祭祖活动时,由族内德高望重的长老焚香叩拜后才能开启,平时不允许轻易翻阅,体现出对祖先的虔诚敬仰。故峨山彝族毕摩经籍绘画中常有毕摩为亡灵作祭、作斋(即送灵超度仪式)以祈求祖宗保佑。例如签条“杀牲祭祖”(见图4)的插图展现了以祖先崇拜为核心的彝族原始宗教形式,图像中毕摩正在举行祭祖仪式,右边的彝民正宰杀牲畜,将宰杀后的牲畜用托盘端向毕摩所在的方向,图的下方是祭祖仪式后“全村共饮”的生活场景。彝族先民认为万事万物皆有灵魂,人也不例外,认为人的死亡只是躯体的消逝,灵魂将永远存在并庇佑他的子孙后代,所以祖先是彝人最为崇拜的。这种崇拜通常表现为求祖先庇佑后代和后代对祖先的孝道,这一题材是毕摩经常绘制的。
图4 杀牲祭祖
三、结语
峨山彝族毕摩经籍绘画蕴藏着丰厚的文化底蕴和历史积淀,其原始、古老、朴实的绘画风格不仅是了解彝族古代社会和传统文化的捷径,更是中华民族图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为推动民族、历史和宗教等相关领域的研究提供了一手的图像资料。毕摩经籍绘画中的图腾、人群、习俗、地域等原始物象,是研究彝族毕摩文化不可多得的图像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