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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tGPT引发的“以人为师”合法性危机与应对

2023-11-27郭顺峰李光邹红军

电化教育研究 2023年11期

郭顺峰 李光 邹红军

[摘   要] ChatGPT的问世再次点燃了人们对技术的理论热情,也对教育尤其是教师带来了全面而深刻的冲击与挑战,“以人为师”的合法性再度被推上时代的“浪尖”。技术批判理论为我们应对“人师”的合法性危机提供了认识论指引,基于技术批判理论视角可以发现,ChatGPT引发的“人师”合法性危机主要表现在“以机器为主体的教师”动摇了人师知识的权威性、消解了人师教学的专业性以及冲击了人师角色的正当性,其深层致因在于ChatGPT引发的知识生产模式的异化、“人—人”与“人—机”交互习惯的异化以及人类训育形式的异化。“以人为师”有着人工智能难以替代的价值,为有效应对ChatGPT引发的“以人为师”的合法性危机,可能的策略包括:提升人师知识生产能力,拓展人师知识领域;捍卫以人教人的主导地位,凸显人师教学价值;坚守以人育人的伦理底线,丰富人师角色内涵等。

[关键词] ChatGPT; 技术批判; 以人为师; 合法性危机; 伦理风险

[中图分类号] G434            [文献标志码] A

[作者简介] 郭顺峰(1978—),男,湖北十堰人。教授,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教师教育、教育管理研究。E-mail:2216218586@qq.com。

一、引   言

ChatGPT作为新一代人工智能技术里程碑,以其强大的人机交互能力、语言理解能力、自主学习能力、文本生成能力、职业替代潜能等引发了全球震荡,被誉为一次与印刷术、蒸汽机、原子弹、互联网、智能手机等技术相媲美的划时代的技术革命,一個各领域、职业、行业、产业都将被以ChatGPT为代表的人工智能技术重构的时代即将来临。教育领域对ChatGPT的反应异常敏锐,多位学者围绕ChatGPT可能对教育各要素产生的影响进行了前瞻性研究,而关于ChatGPT对教师职业的冲击与应对就是其中的热点之一。无论是人工智能出现之初就被广泛讨论的教师“职业危机”“角色危机”“身份危机”[1-3]等,还是GPT-4出现后有学者提出的“复合教育者论”“人师与机师协同论”“教师有限取代论”[4-6]等,都体现了教育领域对于“以人为主体的教师”(后简称“人师”)合法性危机的超前思考和积极应对。

教育是有目的的培养人的活动。教育本质的认知中暗含一个基本前提,那就是教育是一部分人(群体与个体)有目的地培养另一部分人(群体与个体)的活动,即教育是立足于“人—人”交互的活动,并据此建立了“以人为师”的合法性地位。在互联网时代,“以机器为师”(后简称“机师”)逐渐成为常态,我们不知不觉进入了“人师与机师共存”的时代,“人师”基于对育人效果的考量主动让渡了部分教育的主导权和主体属性。ChatGPT的出现加速了人师和机师的剥离,因为在ChatGPT与受教育者的互动过程中,“人师”似乎是不需要在场的,而是运行着ChatGPT技术的智能机器直接与受教育者的互动,在人—机交互的场景下,机器成为另类主体和他者直接满足了受教育者的学习需求。到此,“以机器为师”的时代好像不可避免地来临了,而“以机器为师”直接导致了“以人为师”的合法性危机。本研究拟以技术批判理论为视角,以ChatGPT引发的“以人为师”的合法性问题为切入点,呈现“以人为师”合法性危机的内涵与表征,反思“以人为师”合法性危机产生的根源,提出“以人为师”合法性危机的应对方略。

二、技术批判理论发展述要

技术批判是技术哲学的重要范畴,是在一定的技术哲学理论基础上对技术进行的一种源始性、基础性或根本性的批判[7]。技术批判的动因来自人类对技术本能的不信任,即人类一方面认为自己需要技术的帮助才能使自身更强大,一方面又担心技术过于强大而使得人类异化为技术的附庸。在整个技术发展史中,技术批判与技术理性总是如影随形,技术理性驱动着技术不断发展,技术批判则为技术良性发展提供认识论和价值论指引。

海德格尔在《追问技术》中把技术区分为传统技术与现代技术[8],有学者把技术发展分为前现代技术和现代技术[9],也有研究把技术批判分为古代技术批判、近代技术批判和当代技术批判三个阶段[10]。笔者采用四分法来进行梳理,即把技术批判理论划分为古代、近代、现代和当代四个发展阶段。古代技术批判把科学技术制作或技艺视作最低等的、最不体面的、遭鄙夷的活动,是形而下之器,是奇技淫巧之玩物。技术批判主要是由道德信念和宗教信仰来完成,认为技术在根本上与人伦道德相违背,代表着一种野蛮、无节制的力量[10]。近代以来是科学技术取得革命性发展的阶段,以蒸汽机、电气化、内燃机技术为代表的工业文明深刻地改变了人们的生活,全世界都把技术视作改善人类生活的最有效工具。因此,近代技术批判的声音相对较弱,技术乐观主义占据主导。

随着一战、二战的爆发,诸多现代技术成果被应用于战争武器的发明和生产之中,给人类社会带来了巨大的战争伤痛,引发了人类对于技术现代性的反思和批判。此阶段是技术批判理论日趋成熟的阶段,多位哲学家基于不同哲学立场对技术及其引发的灾难和风险展开了尖锐而深刻的批判。马克思的异化理论、海德格尔的存在论、马尔库塞的单向度社会理论、刘易斯·芒福德的人文主义技术哲学理论、埃吕尔的技术自主论等,都从越来越真实、越来越具体的视角揭示出技术发展所产生的一轮又一轮新问题,告诫人类很多问题没有得到解决,而是凭借着技术载体演变成一个又一个更加复杂的社会新矛盾[9]。从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出发,多位学者对技术异化现象和问题进行了批判,认为随着技术的发展,技术理性主义的主客二分遭到了颠覆,作为主体的人随着技术的异化而变成了客体,成为技术力量奴役和控制的力量,作为客体的技术反过来成为社会中的决定力量[9]。从海德格尔的存在论视角出发,技术被视为一种去弊、一种解蔽方式、一种意识形态[10],技术异化延展为一种技术霸权、技术统治和技术控制。在技术裹挟下,人们逐渐丧失了否定性思维和反抗意识,技术异化使处于社会中的人成为肯定性思想的附庸,人变得“工具化”,人的价值观、理想、思想情感等被发达工业社会的流行模式所固定,整个社会变为单向度的社会[10]。此外,罗马俱乐部从生态学视角对技术可能带来的“人类困境”问题进行了批判,以霍克海默、阿尔多诺、马尔库塞、哈贝马斯、弗洛姆、安德鲁·芬伯格等为代表的法兰克福学派对技术工具理性、技术意识形态化、技术决定论等问题进行了批判。此阶段的技术批判主要针对过于推崇技术理性主义而导致的技术异化和技术霸权现象和问题展开,认为技术的异化遗忘了技术的本质意义,人类应该在寻找“技术的终极价值”的同时寻找对人自身的“终极关怀”[9],这也奠定了此后技术批判的基本尺度和价值取向。

随着两次世界大战阴影的散去,人类逐步转向了以互联网、大数据、人工智能等为代表的新的技术研发领域,并称之为技术的后工业化时代。在此阶段,技术的复杂化和系统化程度、技术对于人类自身和人类社会渗透改造的全面性和彻底性、技术精英们超越时代的技术理念和技术创新远远超出了人类自身进化节奏。面对ChatGPT掀起的新一轮技术狂欢和技术竞争及其在全球范围内各个领域引发的剧烈震荡,虽然有部分学者关注到了ChatGPT可能给人类社会和教育带来的安全风险和伦理风险,但最深刻的反思却来自技术精英群体内部。霍金曾多次表示,“彻底开发人工智能可能导致人类灭亡”[11];OpenAI创始人之一马斯克也多次表达对人工智能的担忧,认为人工智能要比核武器危险得多[11];OpenAI首席执行官山姆·奥特曼称,过分强大的AGI“可能杀死人类”[12]等。GPT-4的出现其实一定程度上应验了这类观点,ChatGPT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类人属性和超人智能到底会把人类带到何方还不可知。ChatGPT作为一种充满争议的划时代的技术创新、技术产品、技术系统和技术应用,及其带来的“以人为师”的合法性危机等,同样需要接受技术批判理论的审视。

三、ChatGPT引发的“以人为师”

合法性危机的内涵与表征

长期以来,教育领域对技术发展的反应都不够敏感,教师对于技术在教育教学中的应用不够主动。在ChatGPT出现以前,各种技术都被看作是教育和教师的工具,技术只能在局部要素中介入教育和改变教师。ChatGPT的出现,让“以机器为师”成为可能现实,也让教育领域和教师群体到了前所未有的变革危机和价值危机,集中表现在社会各界对“以人为师”是否还具备无可替代的正当性地位和主体性价值提出了质疑,其实就是“以人为师”的合法性危机。因此,厘清“以人为师”合法性危机的内涵与表征就显得非常重要。

(一)ChatGPT引发的“以人为师”合法性危机的内涵

斯科特·夏皮罗从法律哲学的视角对合法性概念进行了界定,认为合法性是指所有法律机构、行动、事件、官员和文本都共享的一种“符合法律”的属性[13]。随着对合法性中的“法”的认知范畴和领域的不断延展,合法性也从单纯的“符合法律”的属性,拓展到符合政治、社会、道德、宗教、职业等各领域的秩序、规范、规则、规章、标准、原则、典范以及价值观、逻辑等。合法性概念在政治学中通常用来指政府与法律的权威为民众所认可的程度,即一个制度的合法性取决于它是否获得被统治者们的普遍认同[14]。综上所述,合法性的内涵应该有三个层次:一是指符合某种特定之法的属性;二是指某事物的存在有着正当的、合理的原则和基础;三是指某事物在某个领域或多个领域有着被认同和认可的价值和功能。据此,笔者把“以人为师”的合法性界定为全社会对于人作为人的教师及其正当性的普遍认同,以及对人作为教师的教育主导地位、价值和功能的普遍认可的属性。合法性危机应该是某种事物在特定历史阶段和条件突变背景下,不具备或者失去了达成某种目标的能力,弱化了其存在的正当性和合理性而引发的不同程度的质疑、冲突和动荡状态。ChatGPT引发的“以人为师”的合法性危机其实是因ChatGPT技术的突飞猛进,“以机器为师”突然成为现实的背景下,人类社会对人作为人的教师的唯一主体的正当性、合理性的质疑,以及由此引发的对人作为教师的功能、价值的认知冲突和对教师知识、教师教学和教师角色的正当性产生普遍质疑的状态。

(二)ChatGPT引发的“以人为师”合法性危机的表征

自古以来,教师的天职就是传道、授业、解惑,教师是知识的学习者、汇聚者、生产者和传授者。当ChatGPT展示出强大的人机交互能力、对话能力、知识生成能力,甚至被广大学生广泛接受并用于學习过程之中的时候,其实就是表现出了一定的教学属性。因此,ChatGPT引发的“以人为师”合法性危机集中表现在对 “以人为主体的教师”的知识权威性、教学专业性和角色正当性的冲击和质疑。

1. 动摇了人师知识的权威性

人师成为人师的根本条件就是人师要比教育对象更有知识。从古到今的人师都是有知识的人,一个人乐于接受人师的教育一般都是基于人师的知识比自己更渊博、更权威,绝大多数人对人师的尊重、敬仰、接受和服从都是基于知识的前提。人师通过人脑和人的本质力量(智力、情感、意志、思想、兴趣等)完成与知识共融共生的整个流程,并通过终身学习不断拓展、丰富和优化作为人师的知识基础。ChatGPT模仿和顺应了人师对于知识的学习输入、储备占有、整理分析和生成传播的整个流程,通过自身强大的算法算力,轻而易举地实现了对知识的占有,并具备了强大的知识生成能力。ChatGPT在知识量、知识生成的精度和信度方面超出个体人类和人师只是时间问题,人师引以为傲的知识储备优势和知识生产优势逐步消失。当前,越来越多的学生向ChatGPT寻求答案就是典型证明,知识学习从“孔子曰”时代、“百度一下”时代跨越到了“ChatGPT认为”的时代,人师不再是知识获取的权威来源和唯一主体,教师知识的合法性基础受到了巨大冲击。

2. 消解了人师教学的专业性

教学是实现教育目的的最核心、最有效的实践活动。教与学互动的本质就是主体与主体之间语言的交流和信息的传递。教学是属于教师的专业技术,学会教学设计,掌握教学方法,具备教学能力,开展教学活动,达成教学目标是人师得以安身立命的又一大合法性根基所在。在“以人为师”的时代,教学都是教师教与学生学的双向、双人主体或多人主体交互的过程,基本上是在人—人互动场域内发生的教学活动的发展与变迁。ChatGPT的主要功能就是人机智能交互和信息文本的生成,在推出不到两年时间就被学生广泛地利用,通过帮学生收集资料、回答问题、撰写论文、编写代码、设计作品等形式渗透到了学生的学习过程中,从ChatGPT获取知识、答案和信息还省去了聆听、思考和内化的复杂环节,比从人师教授环节获取知识更加直接、有效。这其实是对“人师教学”模式、过程和结果的全面背离,教学活动不再是人师的特权,人师教学的专业性地位被大大消解。

3. 冲击了人师角色的正当性

教师是人类最古老的职业之一,“以人为师”是人类社会产生之后自然生成的社会传统和集体无意识,“以人为师”角色的合法性基础就在于此。人师是教育的实施主体,在促进人的发展和社会的发展方面起着重要作用,人师角色的正当性和合法性无可置疑,但技术的发展一直在慢慢侵蚀“以人为师”角色的合法性地位。比如,学生通过搜索引擎获取海量学习资源其实就有了“以互联网为师”的表征;学生通过个人终端获取信息、展开互动,“以手机等终端为师”的现象也在随时随地发生。无论是互联网,还是智能手机都只是资源和知识的供给,仍延续了“以人为师”基本功能和人—人交互的基本样态。但人工智能技术日益“拟人化”的发展犹如“潘多拉魔盒”,释放出不受控制的异己力量,导致教师主体尊严的虚无化[15],特别是ChatGPT一经推出就把“以机器为师”推向了新的境界,ChatGPT无所不知、无所不会的“人设”也迅速呈现,用ChatGPT技术武装的智能导师系统和教学机器人[16]越来越有“师者”风范,扮演着为学生答疑解惑和获取知识的“机师”角色,已经开始撼动人师角色的合法性根基。

四、ChatGPT引发的“以人为师”

合法性危机的致因

在技术批判理论视野下,以ChatGPT为代表的人工智能作为技术的本质没有变,但ChatGPT加速了技术异化的进程,激化了人与技术、机器的冲突。在传统技术时代,人创造技术的目的是帮助人类变得更强大,让人类更有力地征服和改造外部世界,这里的技术底座是经验知识和自然科学知识,体现的是“人利用技术与自然的竞争”;而在人工智能时代,人创造技术的目的是赋予机器以人的智能,让机器能像人一样去工作、去思考,表面上看是由人利用智能机器代替人类去征服和改造外部世界,但实质上是“人利用技术与他人的竞争”,同时“人还要与人造的机器展开竞争”,这里的技术底座是算法、算力和数据等技术性知识[17]。因此,ChatGPT引发的“以人为师”合法性危机的实质就是教师领域面临“人与人造的智能机器”“人的智能与人工智能”“碳基生命与硅基生命”[18]的竞争而产生的冲突和动荡的状态。

(一)ChatGPT引发的知识生产模式的异化导致了人师知识的合法性危机

作为基于Transformer模型的人工智能应用,ChatGPT主体架构遵从“语料体系+预训练算法与模型+微调算法与模型”的基本模式,其中,语料体系是语言模型的基础,其实就是从书籍、杂志、百科、论坛等公开渠道,以及从开源代码库爬取、专家标注、用户提交等方式收集和加工的海量文本数据,作为ChatGPT学习和利用知识的语料基础[19]。通过预训练大规模语言模型训练GPT自然语言理解、自然语言生成、上下文学习、捕捉语义相似的文本片段和代码片段的能力。通过高质量微调语料和人类反馈强化学习技术使得ChatGPT具备了理解各种编程语言的语法和语义的能力,能够使用多种编程语言生成和编辑代码,激发了多种自然语言生成能力,能够应对常见的聊天情景。ChatGPT其实是建构了一个类人脑的运行系统和类人学习行为的知识生成模式,也让知识生产路径从以人脑为主的单轨模式向以人脑和机器大脑双轨模式转化。ChatGPT对于语料的收集和输入其实就是对知识的学习和占有,预训练和微调是在建构ChatGPT的思维和学习能力,文本生成是知识产出。据此,人师作为知识的学习者、占有者、产出者和传播者,人师知识的合法性来自人师知识的学习渠道、储备量、产出量和产出的权威性,但不断迭代升级的ChatGPT技术对知识的占有和储备能力,对知识的加工和产出质量迟早会超过任何一个人类个体,当前对于GPT-4的各类测试和应用结果都印证了这一点。ChatGPT不可预知的语料储备上限和智能发展上限,不知疲倦、不限时空的学习产出能力,迟早会成为人类自己创造的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知识之神”,人能够通过ChatGPT获得更加丰富、更加准确的知识,满足人对于知识学习的各种需求,那还需要自己生成知识或者向人类他者去学习知识吗?人师的知识还值得信任吗?这就是教师知识合法性危机产生的根源所在。

(二)ChatGPT带来的“人—人”“人—机”交互习惯的异化导致了人师教学的合法性危机

人工智能技术一直在改变着“人—人”“人—机”交互习惯,总体趋势就是“人—人”交互需求的弱化和“人—机”交互需求的强化。在弱人工智能阶段,“人—机”交互还仅限于辅助人类进行生产和工作方面,人类利用和使用机器的时间、空间虽然在不断延展,但“人—机”交互还没有偏离技术是人的工具,人是技术使用的主体的基本属性。互联网数据空间、智能手机,以及其中运行的各类应用软件等,将“人—机”交互的时空渗透到了人的生活、生理和心理的世界,形成了“人—机—人(他者)”复杂交互模式,直接侵占了“人—人”交互的时间和空间,机器真正具备了人体器官学价值。ChatGPT的出现继续推动了“人—人”“人—机”交互习惯的异化,ChatGPT强大的人机对话功能和知识生成能力将“人—机”交互的领域渗透到人的本质力量领域[20],即进入人的语言、行为、思维、情感、兴趣、习惯、伦理等属人的领域。ChatGPT被人类训练师像人一样进行了规训,并不断拥有类人属性的本质力量,以至于可以像人一样开展“人—机”交互,吸引人类更加依赖和沉迷其中,作为人的他者在这种“人—机”交互的世界消失了。据此,传统的教学其实就是教师教与学生学的一种“人—人”交互模式、交互活动和交互习惯的表现,是教师和学生在特定的空间(学校、教室),通过语言、行为、心理的互动,思维、情感、道德的加持,开展师生之间互动的过程。ChatGPT其实已经具备了传统教学的基本功能,对话、聊天、问答、文本生成、观点输出、作品创作、思维碰撞、情感模拟等就是对传统“人—人”教学的深度模仿和系统再造,还不受教学时空、教学环节的限制,省去了“人—人”教学过程中的他者因素的干擾。教学就一定需要人师来完成吗,人师的教学效果和效率一定比机师好吗?这就是教师教学的合法性危机产生的根源。

(三)ChatGPT显现的人类训育形式的异化导致了教师角色的合法性危机

马歇尔·麦克卢汉曾说:“我们成为我们所看到的东西,我们塑造工具,此后工具又塑造我们”[21]。安德鲁·芬伯格认为,“我们的生活方式已经如此深深地建立在现代技术的基础之上,我们的生活世界是由技术规训所设计的一个技术体系的世界,技术与社会互为嵌套的结构,导致技术系统构成了我们世界的基础并塑造了我们的世界”[22]。技术塑造了我们和我们的世界,这种塑造在改造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同时,越来越体现为一种技术对人类自身的训育,而人类也习惯于接受这种训育。技术对于人类的训育一直都存在,每一项技术及其创造的工具(产品、媒介)都会对人的行为、思维产生潜在的影响。当前,我们创造了以ChatGPT为代表的人工智能技术及产品,我们把我们自己作为人的本质力量迁移到了机器系统之中,让我们更加逃脱不了被技术塑造和训育的命运。与以往不同的是,ChatGPT对人类自身的训育是全面的,无所不在而又无声无息的,ChatGPT可以替代人类80%的工作和职业,ChatGPT让我们的知识获取从“孔子曰”时代跨越到了“ChatGPT认为”的时代,每个国家、行业、职业和个人都在按照ChatGPT立下的技术法则来改造自己,而且对自己不能满足技术社会的要求感到恐惧,这些其实都是一种人类接受技术及技术产品全面训育的表现。综上所述,对人类的训育一直是教育的最主要功能,以人育人是人类训育的基本形式,教师是对人类实施训育的主要角色,技术一直被定义为教育的辅助工具,技术不直接参与人的训育活动。但在以ChatGPT为代表的人工智能时代,以机器为师的合法性正在建立,以人育人和人作为教师角色的专属地位逐步动摇,教师角色的合法性危机也就此产生。

五、ChatGPT时代“人师”合法性危机的应对

在技术批判理论视野下,ChatGPT引发的“以人为师”合法性危机的根源仍然在于技术对于人的本质的侵蚀和遮蔽。人类在滑向“非人”的道路上走得过快,把人类社会从人与自然、人与人竞争的时代,带入了人与人造的机器竞争的时代,但根底上还是人与人、民族与民族、国家与国家竞争的时代,落后就要挨打的道理仍然适用。技术精英和跨国公司成为这个时代的技术垄断者和技术立法者,传统知识分子和人文学科在技术认知、技术对话、技术批判等方面的能力大大弱化。而人师作为传统知识分子的一员面对“以人为师”的合法性危机,就需要与技术、与机器展开正面竞争,坚守以人为师的价值底线和伦理底线。

(一)提升人师知识生产能力,拓展人师知识领域

知识是技术创生的基础,技术也同样在创生着知识。ChatGPT既是技术创生的成果,也是知识聚合的结果,更重要的是ChatGPT知识生成的潜能让技术创生知识成为常态。ChatGPT通过技术创生的知识与人师通过思维、实验、实证和实践创生的知识,哪个更有价值呢?ChatGPT的知识创生从某种意义上讲是一种对现有知识的整合和应用的结果,知识生成的质量取决于它对知识的占有程度和训练的智能程度,但它不是一种严格意义上的知识生产,因为它不会扩大现有知识的量和类,反而会导致现有知识的反复组合和重复消费,人类知识创新激情和能力减弱[23]。当然,也不否认ChatGPT在未来知识创生的过程中会取得令人瞩目的成绩,但人类原创性的知识生产就应该终结了吗,人类应该停下知识生产的脚步吗?答案是否定的。人师作为知识生产的原生力量,不能轻易将知识生产的责任和义务让渡于技术和机器,要主动增强教师知识生产的能力。在人工智能时代,技术性知识已经成为知识生产最为活跃的领域,成为人类必备的、最有价值的知识类型。因此,在教师知识构成中教师技术性知识应该成为与教师本体性知识、条件性知识、实践性知识等同等重要的知识类型,教师应该具备正确先进的技术认知观、技术发展观和技术批判观,对技术创新创造的基本原理、基本流程和基本模式有深入了解,主动学习掌握各类技术应用并教导学生形成正确的技术应用观和技术诚信观等。总之,教师技术性知识已经是教师与技术对话、驾驭技术的必不可少的模块,是教师知识拓展的必然方向,也是应对“以机器为师”挑战的重要举措。

(二)捍卫以人教人主导地位,凸显人师教学价值

ChatGPT的出现使得“以机器为师”成为现实,但这里的“以机器为师”主要是向机器学习、运用机器学习和在与机器互动中学习而言的,机器在满足学生学的过程中体现出了教学的属性,但教师教的过程是严重缺位的。因此,在人师缺位的情况下,“以机器为师”并不能产生严格意义上的教学过程和教学活动,而是一种人类自主学习形式和活动,机器只会按需提供知识,不会主动教授知识,也不会掌控、监督和促进学生的学习进程,即机器无法主导教学过程。这种无差别的信息投喂式的学习也不是一种严格意义上的人类学习行为,对人类的理性思维、创新思维、批判思维培养无所裨益,对学习价值、知识产权、知识创造的敬仰和尊重也会逐渐泯灭。教学是教师教和学生学的活动,一定是发生在人与人的交互时空和交互过程中的人与人之间知识、情感、理性、智慧、思想、灵魂的交融与碰撞,总是渗透着人对人的爱与希望、责任与义务、使命与担当,而不仅仅是知识的供给和答案的输送。因此,人类不能轻易将教学的主导权让渡于机师,更不能想着不通过教学手段和过程就能够让受教育者成长成才,特别是在基础教育阶段,人师于未成年人的教学过程和教学价值极其关键。此外,面对技术、机器在学生学或人类终身学习方面的价值和作用,人师也要善于利用其有效的一面,毕竟在知识储备和知识供给方面,ChatGPT终将超越人类个体,但在如何教会人类选择、鉴别、判断知识的价值,以及教会人类如何正确地生产、运用和创造技术方面人师有着不可替代的价值。

(三)坚守以人育人的伦理底线,丰富人师角色内涵

以人育人是人类最基本的伦理底线之一,而以人为师是捍卫这一底线的最重要力量。伦理是人与人相处的各种道德规范,是人们心目中认可的社会行为规范,是人类社会中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国家的关系的秩序和规范。虽然也有学者提出要建立科技伦理来规范人与技术、机器之间的秩序和规范[24],但伦理从本质上讲是人之为人的秩序和规范,是坚守人之为人底线、人的主体完整性的最后防线。ChatGPT所导致的伦理问题看似是人机问题,实则是一部分人与另一部分人的伦理问题,是人的伦理而非物的伦理[25]。人类在禁止原子弹技术、克隆人技术、杀伤性生化技术的研发、推广和应用方面达成了一致,是因为这些技术极有可能越过人类的伦理底线,导致人类所有秩序和规范的崩溃。但我们对以ChatGPT为代表的人工智能技术可能造成的同类后果却视而不见,技术精英们只对技术创新、技术利益感兴趣,经常沉溺于技术超越的快感之中,对技术应用会出现什么负面后果总是语焉不详,把一切质疑的声音都看作无知保守和庸人自扰。ChatGPT未来是否能够取代人师还未可知,但ChatGPT作为机师角色进入育人领域俨然不可阻挡,当人师、家长和社会各界都把教育的任务和责任赋予了机器,人只接受机器的教育,成了机器塑造的产品和听命于机器的工具,人类与机器的边界到底在哪里呢?以人为师是人作为人的属性的基本保证,在不可逆的人工智能时代,人师可能更多地要成为人的精神塑造者、思维建构者、情感交流者、意志激發者、价值赋予者等角色,在与机师竞争教育主导权的过程中,坚守以人育人的伦理底线,但做到这些仅靠教师自身的抗争是远远不够的。

六、结   语

当今时代,人工智能领域成为人与人、组织与组织、国家与国家竞争的新赛道,人工智能技术已经深度改变着人类的行为、思维和生活惯习,人类对人工智能技术的迷信和依赖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面对ChatGPT掀起的技术狂欢已经出现了不容批判、不能批判、不会批判的状态。但基于技术批判理论视角,我们仍然可以发现,ChatGPT作为技术的利益驱动本性、意识形态力量和现代资本逻辑[26]不会改变。ChatGPT作为技术导致人的持续异化的后果,以及被少部分人作为工具用来改造外部世界并奴役另外一部分人的本质等都不会改变。所不同的是,掌握技术的少部分人和组织看上去可能是未来世界的实际主宰和意见领袖,但这部分人也终将被技术本身所超越,进而成为技术的附庸。ChatGPT对以人为师合法性的冲击可能是教师职业产生以来遇到的最严重的危机,但ChatGPT真的可以让每个人都能免费而又平等地使用吗?能为所有人提供公平而又有质量的教育吗?能让因材施教、个性化学习成为现实吗?人类真的就不需要教师生产知识、开展教学和教书育人吗?批判和质疑是人类的一种本能,也是人类理性的表现。面对ChatGPT技术及其可能引发的诸多机遇和危机,既需要从传统技术批判理论中寻求指引,更需要人工智能技术批判理论的及时跟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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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risis of Legitimacy and Response "Human as Teacher" Caused by ChatGPT

—Based on the Perspective of Criticism Theory of Technology

GUO Shunfeng1,  LI Guang2,  ZOU Hongjun3

(1.Institute of Education,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Hubei 430079;

2.Institute of Education, Hanjiang Normal University, Shiyan Hubei  442000;

3.Center for Teacher Education Research,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Abstract] The emergence of ChatGPT has once again ignited people's theoretical enthusiasm for technology, and has also brought comprehensive and profound impacts and challenges to education, especially teachers, and the legitimacy of "human as teacher" has once again been pushed to the forefront of the times. The critical theory of technology provides epistemological guidance for us to deal with the legitimacy crisis of "human teacher". Based on the perspective of critical theory of technology, it can be found that the legitimacy crisis of "human teacher" triggered by ChatGPT is mainly manifested in the fact that "machine-based teacher" has shaken the authority of human teacher's knowledge, dissolved the professionalism of human teacher's teaching, and impacted the legitimacy of human teacher's role. The underlying causes lie in the alienation of knowledge production modes, the alienation of "human-human" and "human-machine" interaction habits, and the alienation of the form of human education caused by ChatGPT. The "human teacher" has a value that is difficult to be replaced by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To effectively address the legitimacy crisis of "human teacher" caused by ChatGPT, possible strategies include: enhancing the knowledge production capacity of human teachers and expanding the field of human teachers' knowledge; defending the dominant position of teaching by human beings and highlighting the value of teaching by human teachers; adhering to the ethical bottom line of educating people by people, and enriching the connotation of the role of human teacher.

[Keywords] ChatGPT; Technical Criticism; Human as Teacher; Crisis of Legitimacy; Ethical Risk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