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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唐诗的时间意象

2023-11-27王一宁

青年文学家 2023年29期
关键词:唐诗意象诗人

王一宁

茫茫往代,时间以起兴、作比等形式出现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它作为哀叹自身、国家命运的载体,是千余年来诗人的咏叹对象。而在诗歌发展过程中,诗人对时间意象的描写方式和视角有所变化。本文将从功能角度导入,着重研究唐诗在视角、写作方式、情感表达相较于前人领先的方面,并结合历史、思想等多方面振叶寻根,浅析唐朝诗歌视野扩大的背后因素。

曹苇舫在《诗歌意象功能论》中把意象的功能分为表述功能、建构功能、美感功能。表述功能,具有描述、拟情和象征作用;建构功能,指多个意象组合起来构成完整的内涵;美感功能,指意象不仅有外在之美,更有内蕴之美。

一、先秦两汉(表述功能和建构功能)

中国的文学发展有很明显的直觉体悟的思维方式,就像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所说的“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人与自然在诗中和谐共处。钟嵘在《诗品序》中提到诗歌的写作是“即目直寻”的,“高台多悲风”“明月照积雪”,不过多雕饰,诗歌便“自然英旨”,外朴内秀。因此,在感慨时光流逝时,诗人能把抓不住的、抽象的时间以描写自然意象的形式诉诸挥毫落纸的文字中。

先秦时期,诗人就常以自然景物作为起兴,感叹时光流逝,如《诗经·采薇》从“柔”到“弱”,再到“刚”,表示战争不断;《诗经·氓》从“桑叶沃若”到“其黄而陨”,表示女子年华逝去;《诗经·蜉蝣》从羽翼“楚楚”到“麻衣如雪”,表示时光短暂。以此观之,此时意象就具有建构功能,意象不再是单独的、静止的,而是组合起来流动成具有复杂意义的时间概念,传达相对完整的意思。《楚辞》描写时间节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草木之间倾注了屈原对国家凋敝、君王昏庸的悲恸感伤之情。此时意象已具备表述功能的拟情性、描述性。

二、唐(美感功能)

先秦两汉描述时间的意象业已具备表述和建构功能,但唐诗的时间描写在广度和视角上远远领先前人,这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将自我融入整体。前人的意象还局限于自身生命的短暂,但是唐诗已经从群体角度出发,以生生不息的生命延续来抗衡时间的无穷无尽。被闻一多先生誉为“顶峰上的顶峰”的《春江花月夜》中,张若虚因月而多情,以月代表无穷时间,“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这突破了自我相对于绵延时间的渺小之感、无力之情的局限性,把视角转换至人类整体的延续,时间意识和宇宙观的扩张,体现了唐诗的开阔视角和广阔眼界的同时,也蕴含着朝气蓬勃、蒸蒸日上的盛唐气象。再如,刘希夷《待悲白头翁》中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和贺知章《回乡偶书》中的“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二人把视角扩展到人群整体,不再局限于自身个体意识,超越了东汉末《古诗十九首》中的“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以己为忧的视角,开拓了更高的视野。

二是把时间注入非时间的事物,使意象连接古今未来,包罗万象。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唐人七绝的压卷之作—王昌龄的《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诗人身处正北边塞,仿佛看到了百年前的明月和边关,雄伟沧桑,而在这百年间,边关和明月又见证了多少战士血洒疆场,目睹了多少男儿马革裹尸,历史好像在这一刻被凝固住了。诗人写诗时望见了秦汉,后人读诗时看到了盛唐,诗歌像一条长线贯穿秦汉、盛唐,以及现在。时间在诗中被打通,其带来的震撼和情感冲击不言而喻,虽无任何解说,但读者已然心领神会。又如,在《将进酒》中,李白饮酒高歌“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酒中蕴藏着时间的概念,以时间的无限来衬托自己的郁郁不得志,暗含无限感伤。再如,李贺的《金铜仙人辞汉》,“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天如果也有情感的话,天也会老啊!寥寥几句,永恒的、广袤的、无穷的天被赋予了诗人的情感,以“衰老”这一时间之意写出李贺在仕途不顺的困境下,哀郁败落的悲痛欲绝跃然纸上,即使是天也盛不下、端不住,叫人潸然泪下。

三是以意象寄托情感,不再述说抱负志意,即陈子昂在《修竹篇序》所总结的“兴寄都绝”。先以刘禹锡的怀古诗《乌衣巷》为例,“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连接了过去和现在,表达了诗人对六朝衰落凋零的无限惋惜,对王谢家族繁盛与没落的感慨;《石头城》一诗,“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月”和“潮”两个意象都联通了六朝与中唐,潮水被诗人赋予了时间的概念,它见证过旧朝的繁华,现如今看到此时的空城也只能寂寞地回去,金陵萧瑟,王气黯然,物是人非;《西塞山怀古》中“山形依旧枕寒流”一句,诗人借“山形”“寒流”来表示时光的流逝,今非昔比,表达其对人事消磨的感慨。又如,李商隐登乐游原时怀念汉朝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登乐游原》)和杜牧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江南春》),分别抒发了诗人对晚唐最后的无奈颓然之情和对南朝梁遗留景观的慨叹忧思之情。对于这样的诗句,其虽没有描写自己的感情,但通过时间注入意象传达给读者历史的沧桑巨变,让读者感同身受。这是简单意象背后无穷的内涵之美。意象不仅是单位,更是交織在一起的生命力和情感。这种美是模糊的、无法言喻的,却又能震撼心灵的,即言外之意,这便是意象的美感功能。

四是对于自然的观察更加细致,诗人全身心地体会自然,达到“清露晨流,新桐初引”(李清照《念奴娇·春情》)的入微境界。“诗家天子”王昌龄运用意象出神入化,其所作“红旗半卷出辕门”(《从军行七首》其五)一句,巧妙地抓住红旗被风吹至一半卷起的形态,点明此时从辕门出,通过对意象的准确把握及时间的精确性,绘制出前军捷报频频出入辕门的情景,使战争胜利的喜悦和豪迈之情跃然纸上。杜牧见到少女貌美,所作“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赠别二首》其一)二句,用二月初的豆蔻梢头作比,跟以往单纯把少女比作花不同的是,“二月初”点明了是花骨朵儿,尽写十三岁少女的含苞待放,青涩稚嫩,风情初现,更加撩人心弦,极具画面感的同时,又使得意象更空灵、更耐咀嚼。温庭筠在写闺怨诗时,形容女子悲伤辗转的内心,“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更漏子·柳丝长》),通过描写整晚雨水滴落在叶子上接连不断的声音,运用通感的形式,调动我们的听觉、视觉,写出了深闺女子的悲切难耐、无法入睡的焦灼无助。

小小的意象,迸发出无可言说的丰富情感,让读者感同身受。后世,苏东坡的“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惠崇春江晚景》),零星绽放的桃花便可预见春天悄然而至,仅仅看到鸭子浮游,便能体会到水的渐暖、春的到来,这便是对自然细致入微的观察和全身心的体会。小的意象孕育着无穷的内在美,具有丰富的美感功能。

三、魏晋南北朝

唐诗的意象如此空灵缥缈,如此富有感染力和穿透力。观澜索源,笔者认为主要归功于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学发展。下面将从几个方面来阐释唐诗意象开阔明亮的原因:

从写作手法上,诗人用对仗解决合掌,使得意象间大开大合。南朝宋时,鲍照意识到合掌的不足,在《发后渚》中用对仗拉开相邻诗句的空间,容纳更多内容,“途随前峰远,意逐后云结”。到了南朝梁时,庾信开创了大开大合的写作方法,“独下千行泪,开君万里书”(《寄王琳》),在短小的诗句中囊括更多的内容,丰富了整体内容的表现力。到了唐代,这一手法得到发展,如“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终南山》),王维描写山峰阴阳两面的不同,由广阔宏伟的开阔视角到落在一樵夫上。到了杜甫,意象进行无限扩张,“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登高》),用“不尽”“万里”“无边”来展现范围之广、时间之长,宏大的意象先打开后收拢,最后停在小小的酒杯上,“潦倒新停浊酒杯”,不让人觉得突兀,反而有种囊括宇宙之意。

因此,在描写时间的唐诗中,视角多样开阔,可运用的意象无穷无尽,且具有跳跃性。如上文提到的“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便是大开大合写法的极致突破,从明月、边关到遥想战士战死沙场,描写跨越时空,视角转换频繁,意象无限扩张。《春望》一诗并没有中心意象,但意象跳跃性极强,被注入了时间与空间,是杜甫诗歌风格沉郁顿挫的原因之一。“悠悠一千年,陈迹唯高台”(《宋中十首》),高适描写时间意象时用“千年”,时间被无限扩张,尽写历史的沧桑之变和对梁孝王不再现世的无限惋惜。“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早发白帝城》),李白此时刚被赦免,用“千里”和“一日”作对比,写出自己放荡不羁、心情舒畅的快意,仅仅一叶轻舟便驶过了千里水、穿过了万重山,意象大开大合,包罗万象。

从思想上,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玄学不断发展。曹魏末期,阮籍的政治抒情组诗《咏怀八十二首》已经表现出道家思想的渗透,但还停留在《古诗十九首》的思想层面,没有为“竹林七贤”提供出路。西晋时,经过不断探讨,向秀和郭象提出“名教即自然”(《难嵇叔夜养生论》)的理论,即自性论,核心思想为:想出世便隐居,想入仕便做官。经过情绪上、理论上的准备,东晋道家继西汉初期后重新进入统治阶层的视野,并成为世家门阀的主流思想。随着时间推移以及社会变革,道家人格渐次成为中国人格的一部分。这使得中国文学有以下几方面的转变,为唐诗提供了思想基础:

一是更加深刻的生命意识。杨景龙在《试论中国诗歌的时间生命主题》中提到,“有没有时间意识标志着人的生命是否走出蒙昧状态”,“时间意识的强弱标志着人的生命意识的觉醒程度”。魏晋以来,社会动乱,政权更迭,人的个体生命意识及自我思想开始觉醒,使得文学具有典型的乱世特点。钱穆先生在《国学概论》评价道:“魏晋南朝三百年学术思想,亦可以一言以蔽之,曰个人自我觉醒是已。”因此,诗歌中体现出自我忧患意识。

在此说明时,笔者借《古诗十九首》与两晋的具有生命意识的时间意象来对比。东汉末年,朝政混乱,宦官与外戚交替干政,士族发起的两次党锢之祸皆以失败告终。此时,诗人没有道家核心的思维逻辑,徒有浩然正气,因此诗歌中充斥着绝望之情,遂多以及时行乐为主题,如《驱车上东门》中的“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而在魏晋时期,随着玄学的发展,隐逸之路的大门打开,诗人得以在文学创作中表达了旷达的心态。最为代表性的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虽仍是及时行乐的思想内核,但在时间的描述上体现了以自我为中心的意识,以满足感官为目的的消磨时间,非东汉士族仕途失意的无可奈何,体现了魏晋时期儒道互补的思想形态。在唐诗中,李白被贬时高吟“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将进酒》),虽也是困境之叹,却在描述时光流逝时展现着磅礴气势,水天相接,一气呵成,体现了诗人在困境时的豁达,仍然向上的积极,具有浓烈的自我生命意识。

二是以欣赏的眼光看待自然。《诗经》里的自然只是作为起兴,重点还是抱负和理想,汉末的自然描写死气沉沉,没有生机。随着玄学发展,人们发现山川草木的葱郁茂盛,逐渐意识到这并非是人力所能为的,人就是自然的一部分,由此,诗人从自然中发现了一些人生意义。因此,宗白华评价“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世说新语〉与晋人之美》)。

以上玄学对文学产生的两方面影响,使得唐人心态健康,富有弹性,诗的意象描写更加清新可爱、自然流畅,有着鲜明的生命意识。崔颢登上黄鹤楼题下“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楼》),以想象中的黄鹤意象连接古今,朗朗上口的诗句,更耐后人咀嚼。白居易游览石门涧感叹“自从东晋后,无复人游历。独有秋涧声,潺湲空旦夕”(《游石门涧》),时过境迁,只有秋日里山间的流水在不停息地缓慢流淌,诗句描写如初生芙蓉,意象空灵纯净,让人反复琢磨。

从描写对象上,因为对自然的深刻体会,以及对语言局限性的认识,东晋时陶渊明诗歌的所咏之辞开始淡化,“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饮酒》),至南北朝才正式完成轉变。这是中国古诗的伟大革新,“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含蓄》)。在唐诗中,情感融入意象,诗以意象为中心,不再述说个体意志。因此,唐诗的意象细腻多情,以小见大。王昌龄表达对洛阳亲人的思念,“一片冰心在玉壶”(《芙蓉楼送辛渐》),晶莹剔透,感情丰沛细腻。王维进入深林,观察到光斑“复照青苔上”(《鹿柴》),意象清新可爱,言外之意透出了高处枝繁叶茂,抒发了诗人的闲情逸致。在描写时间时,“月落潮平是去时”(元稹《重赠》),“月落潮平”代表着时间周而复始,抒发诗人想象友人离去后的思念悲伤。李商隐在无题诗中表达对妻子的无限思念,“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无题》),自己的思念像春蚕吐丝一样至死方休,像蜡烛一样燃烧成灰才能止住眼泪。诗人通过春蚕和蜡烛这两个意象来表达时间的难熬,以及自己不渝的真心,尽写无限思念之情,叫人感同身受。

大开大合的写作手法为唐人提供了开阔的视野,玄学的发展让唐人重视自我生命和山川草木,言不尽意的发展让唐人在意象上寄托情感。这使得唐诗在拥有宏大景象的同时,又兼具对自然细致的观察,抒发了郁郁不得志的情感。视角开阔,意象饱满,字里行间流露着蓬勃的朝气、洒脱的气象,这便是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所说的“盛唐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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