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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小雅·北山》 “滨”字作“宾”之说不可信

2023-11-27杨宜霖

青年文学家 2023年29期
关键词:毛诗北山小雅

杨宜霖

《诗经》作为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以其丰富的思想内容与珍贵的史料价值为后人所重视。事实上,《诗经》各篇诗的字词问题历来也是众说纷纭,如《小雅·北山》中“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之“滨”。有学者指出此处“滨”应作“宾”。本文意图从语源、传经、版本、诗意和结构几方面探讨“滨”字作“宾”之说不可信。

“率土之滨”出自《诗经·小雅·北山》:“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此句中“滨”字字形自古常有不同意见,具体表现为“滨”字与“宾”字之争。

近年来,有学者撰文,如钟仕伦于《文史杂志》1987年第6期发表的《“率土之滨”一洸》与何根海于《韩山师专学报》1994年第2期发表《〈诗经·北山〉“率土之滨”新解》。据笔者观察,上述两篇文章在文献运用、行文方式、结论等诸多方面有着较多相似之处,由于年代久远,笔者暂无法考证两人为何撰写了极为相似的文章。事实上,两人的观点都是一致的,即《诗经·小雅·北山》中的“率土之滨”应为“率土之宾”。笔者拟考辨该说法可信与否,以期与钟、何二位先生商榷。

《诗经·小雅·北山》“滨”字出现较普遍。《毛诗故训传》写道:“滨,涯。”孔疏:“滨是四畔近水之处,言率土之滨……”《左传·昭公七年》:“故《诗》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孟子·万章上》:“咸丘蒙曰:‘……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舜既为天子矣,敢问瞽瞍之非臣,如何?”《韩非子·忠孝》:“《诗》云:‘……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信若《诗》之言也。”事实上,孔颖达奉命编纂《五经正义》完成后,《诗经·小雅·北山》中“率土之滨”就成了准式。

关于“宾”字字形,目前可考的使用者仅有班固。其《白虎通义·封公侯》中作:“率土之宾,莫非王臣。海内之众,已尽得使之。”其《汉书·王莽传》中亦作:“莽又曰:‘……率土之宾,莫非王臣。盖以天下养焉。”而自古“滨”作“宾”的支持者也仅有两人,李善注司马相如《难蜀父老》引《诗经·小雅·北山》诗的“滨,涯也,本或作宾”(萧统《文选》),但究竟是“滨”还是“宾”,李善也没有具体决断。清代顾千里在此处认为,“表本,‘滨作‘宾。是也”(萧统《文选》)。也就是说,目前我们所看到的底本,是存在着“滨”与“宾”两种字形的,同时,也有学者怀疑或认定应为“宾”。

关于“滨”字与“宾”字是否存在通假,钟先生的观点笔者是认同的,即二者在成书较早的《尚书》中皆未出现共用现象,且各司其职。《尚书·夏书·禹贡》中写道:“海滨广斥。”《尚书·周书·多士》中写道:“今朕作大邑于兹洛,予惟四方罔攸宾。”后世传世文献中也未找寻出二字通假的证据。

关于语源方面,持“宾”字观点的钟仕伦曾指出,“滨”字是汉末魏初才出现的新字。其证据为许慎《说文解字》中未有“滨”一字,直到曹魏张揖《字诂》才运用了“滨”。但他并未给出其结论来源。笔者认为,此处仍有质疑的空间,因为《诗经》中“滨”统共出现了两次,除《诗经·小雅·北山》外,仍有《诗经·召南·采蘋》:“于以采蘋,南涧之滨。”《毛诗故训传》亦训为“滨,涯”。那么,此处的“滨”又该作何解?如果根据钟仕伦引证的陆德明的观点,“濒是古滨字”。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认为“濒,水涯”,这与《毛诗故训传》相契合。因此,如果《诗经·召南·采蘋》中的“滨”为“濒”,那么《诗经·小雅·北山》一诗中的“滨”为何不能作为“濒”?

关于传经版本方面,钟仕伦引证陆德明对《诗经》的传述方式中:“口以相传,未有章句,战国之世,专任武力,《雅》《颂》之声为郑卫所乱,其腹绝亦可知矣。遭秦焚书而得全者,以其人所讽诵,不专在竹帛故也。”论述如下:汉人传《诗》,主要以口耳相传的形式进行。由于口耳相传,没有章句,即没有分章析句、逐字讲解,记录者也只能凭字音、大意记录。而“滨”与“宾”在声、韵、调三个方面都相间,在字义上也易混淆……因此,在经学盛行而书写工具又十分匮乏的汉代,传经、解经的人很有可能误“宾”为“滨”。但这个观点与其前文所述可谓是自相矛盾,既然“滨”为新字,之前皆为“濒”,对于从未使用过“滨”字的汉代人,又怎可能误“宾”为“滨”,至少也会写作“濒”,而“濒”在字形与字义上与“宾”可谓是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另,毛亨虽生卒年不详,一般认定其学术活动时间为西汉初年,其《毛诗故训传》也被认为是现存最早的完整的《诗经》注本。因此,按照版本学的时间原则,《毛诗故训传》的“滨”应为最有说服力的。许慎的学术活动集中为东汉初期,即使按上文钟仕伦所指出,“滨”为新字,那么毛亨所依据的底本至少也应作“濒”。孔颖达可能会依据新字而作“滨”。而奇怪的是,与孔颖达处于同一时期的颜师古在《汉书·王莽传》注“莽引小雅北山之诗也”,并未针对“滨”字字形变化为“宾”进行任何辨正。这就不免令人反思,是否颜师古依据的《汉书》本即作“滨”。事实上,我们现今所看到的班固《白虎通义》及《汉书》底本已不可考,我们有理由怀疑,随着时间的推移,“滨”因为讹误为“宾”,毕竟“滨”字因时代久远而渐脱笔画的可能性更大,“宾”字因传抄错误而多出笔画之可能性小。

关于诗句结构方面,“下”是指方位与地点,故下一句中对应同样是指方位与地点的“土”,用以感叹周王国的疆域辽阔。“宾”指代人物,故下一句中对应同样是指人物的“臣”,用以感叹周王国治下臣民众多。由此看来,似乎“宾”是有道理的。但这并非铁证,立足诗歌文本的前人并未依据此进行任何先行阐释。

关于诗句的诗意方面,何根海此处提出了新的观点,他引证《尚书》等诸多典籍将“宾”解释为统治阶级。但此时产生了新的问题。

其一,《诗经·小雅·北山》的主旨长久以来被认为是周朝一位士人因怨恨大夫分配工作劳逸不均的诗。《毛诗序》:“《北山》,大夫刺幽王也。役使不均,己劳于从事,而不得养其父母焉。”原诗中仍有“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因此,此诗的叙述者应为一位“士”。《左传·昭公七年》:“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而“宾”实际上为何?《仪礼·既夕礼》中孔安国注:“宾,诸侯也。”故,“士”虽为统治阶级,但属于统治阶级中最低的阶层,并非为地位更高的“诸侯”。因此,作为诗中叙述者的“士”如果是感叹天下的可供役使的人那么多,何故频繁征召自己的话,则没有道理在诗句中出现“宾”一字,因为在“士”之上仍有“大夫”一级,没有必要越过一级去直接所指“諸侯”,这不符合逻辑。

其二,周王朝主要征役的对象为“国人”“野人”,而非作“诸侯”义的“宾”。“宾”一义中从不包含着作为被统治阶级的“国人”,至少笔者目力所及未看到有该用法。

但何根海又进一步提出新的观点,“宾”可以指代臣服之人、归顺之人、服从之人,且古代典籍中常有此用例,如《国语·楚语上》提到“蛮、夷、戎、狄,其不宾也久矣,中国所不能用也”,《礼记·乐记》提到“暴民不作,诸侯宾服”。但上述用例皆作动词,意为归顺、服从,而非指代施行该动作的人,而很明显的是“率土之”后面须连缀名词。且“宾”作如上义,《诗经》中并无先例。《诗经·小雅·鹿鸣》中的“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一句,孔颖达疏“君为之主,群臣总为宾也”,“宾”仍是指群臣。《诗经·小雅·宾之初筵》中的“宾之初筵,左右秩秩”一句,《〈毛诗传〉笺》:“大射之礼,宾初入门,登堂即席……射礼有三:有大射,有宾射,有燕射。”根据《周礼·春官·大宗伯》中的“以宾射之礼,亲故旧朋友”,即按周天子与故旧朋友行燕饮之礼,而后与之射。此处“宾”即为故旧朋友。故《诗经》中未见指代臣服之人、归顺之人、服从之人的“宾”用例。笔者以为何根海此处增义并无道理。

从另一方面,按照毛亨“滨”即水边的解释,“滨”一字于原文也并无大碍,水边应该包括江、河、湖、海等各种水边。依山傍水,是先民们繁衍生息的最佳处所。从历史的角度看,中华民族的古代文明正是产生于黄河流域、长江流域等地区。《中国古代地理学史》:“许多原始社会氏族村落的遗址,多分布在河谷阶地,或依山傍水之处,这都非偶然巧合。”事实上,在铁制工具产生之前,先民们大概还只能依靠天然水源来从事渔猎和进行农业生产。因此,“滨”亦可理解为生活在水边的周王国百姓,“率土之滨”正是这样一个历史事实的写照。

综上所述,从语源、传经、版本、诗意和结构几方面综合起来看,《诗经·小雅·北山》“滨”字作“宾”之说不可信,原诗句中仍需作“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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