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匿在山水间的母性温情 —谈老舍的《济南的冬天》

苏许旭 齐雪艳

《济南的冬天》是老舍先生的一篇写景抒情散文，凭借其精湛的写作技巧和深厚的情感，成为散文的经典之作。这篇散文以济南的山水为主要描写对象，抓住“温晴”与“温情”的特点从不同的角度描绘了济南的冬天独特的美，字里行间散发着一种柔情与温暖的个性气质，这是一种奇特的写作张力，绝非老舍有意为之，而是作家主体内在心性的一种不自觉的表达。这样的一种特殊张力，构成了《济南的冬天》中充满母性温情的审美特质。

一、角色设置—母性温情的真情流露

《济南的冬天》在许多地方都采用了修辞手法，而修辞中角色的设置是探寻文中所透露出来的母性温情的重要线索。“这一圈小山在冬天特别可爱，好像是把济南放在一个小摇篮里，他们安静不动地低声地说：‘你们放心吧，这儿准保暖和。”济南的地理位置非常独特，位于山东省西部，南临泰山，北临黄河，距济南市中心五里有千佛山，济南处于盆地之中，周围层峦叠嶂，形成了天然屏障。老舍是在了解了济南独特地形的基础上使用了摇篮的比喻，设置了母亲与婴儿这样的角色，将济南比喻成一个婴儿，四周环绕的山群如同母亲，而刚出生的婴儿在探索世界时总会带有一丝不安与惶恐，这时候母亲的作用就格外重要。可以说，老舍笔下的这组比喻运用得非常巧妙，“低声地说”这一细节展示了“小山”对济南是宠着、护着的，小山像母亲一样给予了济南无私的呵护。这里对于山群这个母亲的形象刻画得比较隐晦，但并不妨碍我们品读时感受到这对“母子”的脉脉温情。济南—这个襁褓中的婴儿，在母亲的庇护下饱尝了人世间的温情，从而有了安全感。在老舍的笔下，我们一改往日对于冬日萧瑟寒冷的印象，冬日的济南，阳光是暖洋洋的，那里充满了温情、友善、平等和祥和。

“山上的矮松越发的青黑，树尖上顶着一髻儿白花，好像日本看护妇。”在第四自然段老舍又用了一个非常新奇的比喻，他看到矮松树尖上顶着白雪，联想到了女护士，这群山上的矮松像护士一样守候着济南冬日里的群山。老舍又给出了新的角色，护士与患者，护士经常被称作“白衣天使”，她们的职业特点要求她们满足病人的愿望，宽慰病人的紧张，消除病人的恐惧，时时刻刻表现出母亲的慈爱、关怀与体贴。这一比喻背后意味着救赎与依靠，同样带有母性温情的意味。山上的矮松以护士般的慈善温情给予济南的小山以母性情怀的包容和护佑，让我们看到了矮松的温柔秀气。

“等到快日落的时候，微黄的阳光斜射在山腰上，那點薄雪好像忽然害了羞，微微露出点粉色。”这里出现了第三种角色—娇羞的少女，这一女性意象相较于母亲与护士更显娇俏与活泼。这番雪景如同一位娇媚而秀丽的少女，尤其是那粉红的娇羞面容与夕阳的光辉相互呼应，更给人带来一种无比悦目的视觉享受。在此刻的济南，雪展现出的是一种娇柔秀气的特质，仿佛就是一位青涩少女般的存在。

雪后的山坡上，因为雪堆积得深浅不一，所以山坡上呈现出的色彩不同，有些地方草色还显露着，这样的地方呈现出暗黄色，而被雪覆盖住的地方呈现出白色。老舍描绘其为“给山们穿上一件带水纹的花衣”。随着微风吹拂，山间的雪和“花衣”也逐渐消散，山体逐渐浮现，“这件花衣好像被风儿吹动，叫你希望看见一点更美的山的肌肤”，这里老舍还用到了“山的肌肤”这样的词语。一般“肌肤”这个词被使用在少女身上，而老舍用这种生动的描绘方式既呼应了上文，又让读者产生了无尽的想象，同时通过文字传达出了周围小山的美妙景致。

二、关键词句—母性温情的微观传递

老舍被称为“人民艺术家”，是现代语言大师。他的文字独具特色，清澈、透明、温暖又充满空灵之美，语言的美感和独特的叙述又在整体上使得《济南的冬天》表现出一种温情，一种接近母性气息的温情。

“一个老城，有山有水，全在蓝天下很暖和安适地睡着，只等春风来把他们唤醒，这是不是个理想的境界？”老城被山水环绕着，温暖的阳光洒向这座老城，老城在蓝天下暖和、安适地沉睡，而它之所以能够做到不管外界的喧扰，只等待春风的唤醒，正是因为济南的群山抵挡了外界的严寒，这座老城在阳光下散发着点点慵懒，它的舒适与惬意也让人忍不住靠近。老舍将自己的思想情感注入济南的山水之中。在他的描写下，济南的山水不再是济南城单调的背景，而是蕴含着生命力量的，值得被济南歌颂的最美好的载体。

“真的，济南的人们在冬天是面上含笑的，他们一看到那些小山，心中便觉得有了着落，有了依靠。”人们含笑的原因是即使冬天来临，寒冷逼近，他们也并不觉得慌张，因为山群犹如母亲的存在，替济南的人们阻挡了寒风侵袭。透过“含笑”“着落”“依靠”这几个词，印证了济南的冬天“温晴”与“温情”的特点。济南的山群给予了人们足够的安全感，它们的守候让济南的人们产生了依赖感，让他们有了“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感觉。正因如此，济南的人们才有了“明天也许就是春天了”的想法，正是济南的山群给予了他们足够的母性温柔，他们的内心才会有足够的底气，即使他们对于春天的期望一时不能实现，也并不着急，这样的母性气息是隐藏在济南的山群之中的。老舍用含蓄而深沉的笔触刻画了母性气息的温馨与感人之处，对济南的冬天的迷醉隐忍烙印在其灵魂深处，透过对山水的描写流露出来，让读者为之动容。

“天儿越晴，水藻越绿，就凭这些绿的精神，水也不忍得冻上，况且那些长枝的垂柳还要在水里照个影儿呢！”“不忍得”一词将水人格化，水便有了灵气，脉脉含情，水本就给人一种美的享受，又用绿来衬托水的清澈，突出济南水之可贵、可爱、美丽。“况且……还”相配合，解释了水“不忍得冻上”的原因—水因为水藻的绿色而心怀不忍，不愿将冬日里的一抹绿色用冰冻住，柳树还要在水边照影儿。济南的冬天拥有着一种母性般的慈爱，即使到了冬日，济南的山水仍在孕育着生机与春意。

母性温情还体现在《济南的冬天》中字词背后所隐藏着的亲切感中。老舍巧妙地在文中加入了与读者的互动交流，自第二自然段开始，这种交流就逐渐显露—“请闭上眼想：一个老城，有山有水，全在蓝天下很暖和安适地睡着，只等春风来把他们唤醒”。这场面容易让人想起乡下老人晒太阳时安详的状态，进而让读者产生情感共鸣，感受到济南城冬日的岁月静好。文中还多次使用了“小”字，包括“小山”“小雪”“小摇篮”。每一个“小”字，都像一位母亲用慈爱的眼光端详着济南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座高山、每一株草木。这些微小而平凡的元素就像音乐的旋律，处处描绘着济南的美好，展现着老舍作为语言大师的深厚情怀。除此之外，作者还加入了让读者闭上眼睛想、祈祷济南冬天下小雪等行为，鼓励读者参与互动。在语气词的使用上作者也颇下功夫，多次使用了“呀”“吧”“呢”等语气助词，既增加了生活气息，又让济南的山水更显得俏皮可爱。这些精巧构思让文章虽看起来朴实平淡，像一位母亲将家长里短给你娓娓道来，但这些微观细节传递出的是作者骨子里对济南山水深厚的情感。文字在作者与读者之间架起了桥梁，让这份跨越近百年的山水情缘得以用一种温柔细腻的方式呈现在我们眼前。

三、色调使用—母性温情的多彩映衬

在老舍的笔下，“行文类似影视艺术里的重合”（刘占泉《散文阅读教学路径新探》）。第四自然段写雪后山景，镜头随着作者的笔触先定点到了小雪的山顶上，这时看到的山草是“绿色的”，山上的矮松是“青黑色的”，下雪后的青松头上顶着的是一髻儿“白花”，山尖被雪染白以后像是给蓝天镶上了一道“银边”，镜头逐渐下移到山坡，雪后山坡上的草色有些是“白色的”，有些是“暗黄色的”，镜头再往下移，看到的是日落时分的山腰，阳光散发出来的光芒是“微黄的”，夕阳映衬下的薄雪是“粉红色”，就连山坡上卧着的小村庄的房顶都注意到了，“小村庄的房顶上卧着点白雪”。在色调的运用上，全文整体采用了暖色调，济南的山水在这些色彩的勾勒下就像一幅淡雅但不失灵动的水墨画，清新明丽但层次分明。第六自然段开始变换观察视角，镜头集中在济南的水上，映入眼帘的是极致的绿，绿色的水藻，绿色的垂柳，绿色构成了济南水的底色。接着，镜头开始由水面上移到天空，用“蓝汪汪”来形容清澈的天空，像一块蓝色水晶，颜色由纯粹的绿转向瑰丽的蓝，最后，把红屋顶、黄草山、灰色树影拉近镜头里，一个完整而鲜艳的立体画面跃然纸上。在诸多色彩的渲染之下，济南的冬天一改冬日带给人的冷涩之感，一切显得都是那样的生机盎然。“生命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温情，而当不同的生命样态交织在一起，与人产生情感上的共鸣之时，这种温情和感动则显得更有力量，老舍写山、写人、写雪，都是暖的。”（顾怡《〈济南的冬天〉的温情书写》）老舍用充满母性温情的眼光去看，用无比热爱生命的心情去写，运用多样的色彩，传递出对生命的深深感动。在他的眼中，濟南城的一草一木皆成了对生命的赞美和颂扬。

老舍将如此多的巧思用来描写济南的山水，在保持全篇语言流畅优美的同时还能合理搭配多样的色彩，使整个济南笼罩在一片清澈又温情的背景之中。能做到这一点，作者早已在济南的山水中倾注了自己的情感，使字里行间所散发出来的温情氛围超越了文本的限制。隐藏在这诸多色彩背后的是老舍精神与灵魂对济南山水的深刻依恋与热爱。

四、老舍与济南的情缘—母性温情的源头

在文学创作的过程中，作家的创作与其经历、回忆是分不开的。文中第一自然段反复出现“对于一个……人”“像我”正是老舍在传达着他主体化的感受，于是若想找到《济南的冬天》母性温情的源头，便要走近老舍，探寻他和济南的那段缘。

在来济南之前，老舍实际上已经在国外工作了一段时间，但是那时候的他，经济上既没有得到丰厚的收入，精神上也没有得到足够的安慰。回国后，他到了北京，借住在朋友家里，生活中总有不方便之处。后来，应齐鲁大学文理学院院长林济青所邀，老舍于1930年7月来到济南，担任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文学主任兼文学院文学教授。可以说，济南是老舍回到祖国后第一个定居下来的城市，虽然他在济南的生活前后算起来只有四年，但他在这座饱含着浓厚的历史文化底蕴的名城中找到了归属感。济南成为他生命中的契合之地。

“老舍喜欢济南，是因为济南很切合他的品性。”（石兴泽、刘明《老舍评传》）老舍出生于北京的贫民家庭，这样的成长经历让他骨子里就带着浓厚的平民情结。济南这座城市带有齐鲁文化的古朴气息，巧妙地融合了现代城市文明与传统文化。刚刚结束多年国外生活的老舍来到济南后看到熟悉的市民生活图景，心中自然倍感亲切，他的心灵被济南人民的朴实热情所抚慰。除此之外，老舍还倾心于自然风景与历史古迹，在繁忙的教学工作之余，他常常沉醉于济南的泉水与山峦之间，品味这座古老城市独特的魅力。在济南的四年间，是他创作的黄金时期，他完成了四部长篇—《大明湖》《猫城记》《牛天赐传》《离婚》，积极参与了校内新开办的《齐大月刊》的编辑工作。济南的湖光山色与闲适的生活气息激发出老舍诗人般的兴致，他用笔为济南写下许多优美的散文—《大明湖之春》《趵突泉的欣赏》《到了济南》等，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这篇充满“温晴”与“温情”的《济南的冬天》。老舍在济南的这段日子里，不但事业顺遂，还组建了家庭。济南与老舍的牵绊越来越深，老舍曾说济南成了他的第二故乡。济南成就了老舍，老舍也成就了济南。正因为与济南有如此深厚的缘分，所以老舍笔下的济南的冬天才会如此饱含母性般的温情。

《济南的冬天》所传递的不仅是老舍对自然的赞美，同时也是一首关于生命的颂歌。老舍用温柔细腻的笔法描绘着济南的冬天，赋予了济南的冬天以母性的温情，让人们在冬日也拥有了一份温暖的触动。透过文中的语言与色彩所看出的是老舍对济南的极致柔情、对生活的热爱。济南的山水中蕴含着的是老舍的主观情感、审美感受，还有他对生命的思考，这样真挚纯粹的情感让《济南的冬天》在现当代众多散文作品中一直熠熠生辉，有着极高的文学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