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会话中“不是X 吗”的知识协商功能探究*
2023-11-27栾瑞琪向明友
栾瑞琪 向明友
(1.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191;2.对外经济贸易大学英语学院,北京 100029)
0. 引言
言谈互动中知识协商无处不在,交际者不仅观照彼此是否知晓知识以及掌握程度,还观照知识的社会规范性。近年来,这一现象吸引了会话分析学者的广泛关注,相关研究被称为知识论研究(Stivers et al. 2011;Heritage 2012;李梅2022)。有别于传统语言学仅聚焦语言如何编码言者对于知识的态度或立场,不涉及听者,知识论研究对语言使用的考察不仅纳入听者,聚焦听言者知识协商的互动过程,还强调知识的社会属性,认为语言使用体现交际者对知识规范的观照。
研究表明语言使用与知识协商密切相关,然而汉语学界相关研究却不多见。少数研究仅探讨了言者如何填补与听者的知识差(吴亚欣,于国栋2018;于国栋,吴亚欣2019;方梅,谢心阳2021),忽略了两者之间更复杂的知识分布;更鲜有研究关注语言使用如何体现对知识规范性的观照,相关研究仅见于于国栋和郭慧(2020)对“‘不知道’+弱化回答”所关涉知识义务的探讨,以及Wu(2018)对“哎呦”所标示知识权威的分析。鉴于知识协商是语言使用的重要动因,因此有必要考察相关汉语资源,揭示语言使用的共性与差异。
语料分析显示,“不是X 吗”在汉语互动中频繁用于知识协商。因此,本文拟以该句式为例,采用会话分析方法,深入探究其在不同序列环境下如何协商知识,并呈现过程中交际者如何观照知识规范,以期通过个案研究透视言谈互动中的语言使用如何服务交际者多维度的知识考量,丰富知识论视角的汉语会话分析研究。
1. 文献综述
传统语言学早已注意到“不是X 吗”与知识的密切关系,关注“不是X 吗”如何表达言者对所引知识的态度,但是观点之间存有分歧。胡建锋(2011)认为“不是X 吗”引出言者的已知知识以铺垫背景。齐沪扬和胡建锋(2010)认为当言者的已知知识与语境中的信息不一致,他可使用“不是X”表示不理解或疑惑。不同于以上研究,胡德明(2008)却认为“不是X 吗”引出言者确信的知识,以示某行为不合乎情理。上述研究从言者角度探讨“不是X 吗”的静态使用,忽略了该句式如何在互动中协商听言者之间的知识,并且采用书面语料,难以揭示语言使用的客观现实。导致观点分歧的主要原因是未对直接影响语言形式功能的序列位置进行区分,而会话分析方法能够弥补上述不足。
会话分析视域下的研究根据序列位置对“不是X吗”进行了深入考察。Yu&Drew(2017)①限定在难题讲述序列,认为“不是X 吗”旨在为难题讲述提供背景或直接引入难题。该研究描写细致,但重点不在该句式与知识的关系。Wang(2021)也关注“不是X 吗”铺垫背景的功能,并注意到知识的关键作用。他认为“不是X 吗”引出言者掌握程度高,听者掌握程度低的知识,通过填补知识差铺垫背景;但同时他又提到交际者也可能具备同等的知识掌握程度。可见“不是X 吗”涉及更复杂的知识分布,但是很遗憾该研究没有就此加以深入讨论。此外,知识协商不在真空中发生,互动中“不是X吗”的使用必然也涉及知识的社会属性,这一点该研究也未探讨。不同于上述研究,Wu&Zhou(2020)研究了寻求解释的“不是X 吗”,发现它可向听者标示知识差异。尽管听言者均知晓“不是X 吗”所引知识,但由于听者占有知识权威,因此需对差异给予解释。该研究揭示“不是X 吗”的使用与知识规范密切相关,对本文有重要启发。在此基础上,本研究进一步补充和细化“不是X 吗”在各个序列位置的知识协商功能。
通过文献回顾不难看出“不是X 吗”的使用与知识紧密相关,通过引出知识实现各类功能。然而,要区分各个功能,需考察其序列位置,并使用会话证据支撑研究发现。会话分析虽然能够解决上述问题,但采用该方法的研究对于“不是X 吗”使用时所涉及更复杂的知识分布及过程中交际者对知识规范性的观照仍有待深挖。基于此,本研究采用会话分析方法,从知识论视角切入,探究“不是X 吗”如何协商知识,以期全面认识该句式的话语功能。
2. 理论基础
会话分析视域下对知识的探讨可追溯至Sacks& Schegloff(1979)关于指称的研究,他们发现言者基于对听者是否知晓某知识的判断而选择指称形式。后来Pomerantz(1980)又通过对“telling my side”这一会话常规的研究,进一步指出言者不仅观照听者是否知晓知识,还观照知识的社会规范。她区分了类型一、二知识:与交际者直接相关的类型一知识,例如其思想、情感或生活经历等,通常被认为本人享有知识权威(epistemic authority);而经观察、听闻或者推测等间接渠道获取的类型二知识,则被认为在准确度、精细度等方面逊色于前者。因此当言者通过“telling my side”向占有知识权威的听者陈述类型二知识,它便成为一种钓取信息的方式。
基于前人研究,Heritage(2012,2013)正式提出知识论,明确指出知识观照对序列组织和话轮设计的重要影响。该理论一经推出便吸引了广泛关注,其中有不少研究考察话轮设计时语言资源的选择如何协商听言者之间的知识。例如Kaneyasu(2021)发现言者可通过“desho”构建共享知识,寻求结盟;Smith(2013)认为“I thought”可引出听者享有权威的知识,处理听言者知识的不一致;Wu(2018)考察了话轮起始的“哎呦”,发现它可标示言者的知识权威,尤其是当该权威受到质疑的时候。总之,相关研究充分证明不同序列环境下交际者会选择各类语言资源协商知识,以达成相应交际目的,因此有必要挖掘汉语相关语言资源,丰富知识论视角的汉语会话分析研究,并对跨语言比较有所裨益。
知识论区分了知识状态与知识立场两个概念:知识状态指交际者实际的知识掌握程度以及持有的由社会规范规定的知识权利与义务;知识立场指交际者经话轮设计展现的知识状态。就“不是X 吗”而言,它通过知识立场的表达而协商知识,当其所表达的知识立场与知识状态相符,表明言者遵守知识规范;当与知识状态不符,则表明对知识规范的调整。
3. 研究方法与语料
本研究采用会话分析方法。会话分析以日常发生的言语交际为研究对象,将语言视为交际者用来实施社会行为的资源(于国栋2008)。它从交际参与者的视角考察自然会话,强调会话内证据的重要性。这一理论为探究“不是X 吗”在日常会话中如何协商知识提供了诸多有力分析工具,如话轮设计、序列组织、话轮构建成分、相邻对等。
本文语料来源分为两部分,一为中国台湾政治大学汉语口语语料库(NCCU)(Chui & Lai 2008),二为研究者自录语料。前者时长约14 小时,后者时长约8 小时,二者语言均为汉语普通话,均发生在朋友、同学或亲人之间。本研究从“不是X 吗”这一语言形式入手,共搜集到235 例,其中涉及类型一、二知识的132 个,依据Jefferson(2004)进行了转写②。需指出的是,“不是X 吗”有“不是X”“不X”“不是X 嘛”“不是X 么”等多种变体形式,也被纳入本研究的语料。一是因为句调能负载语气,语气词“吗”在口语中常被省略;二是因为“是”只表一般性肯定(邵洪亮、胡建锋2019),在口语中也常被省略;三是“吗”与“嘛”“么”同属语气词“ma”,只是书写形式相异(熊子瑜、林茂灿2003)。基于以上原因,上述变体形式同被视为本文的研究对象,“嘛”与“么”统一记作“吗”。
4. 语料分析
语料分析显示,“不是X 吗”在汉语日常会话中频繁引出类型一、二知识,通过表明言者知识立场以协商听言者知识分布。方式主要表现为三种:构建共享知识、标示知识差异、抢占知识权威。三种主要功能的数量和占比如下表所示:
表1:“不是X 吗”知识协商功能统计
4.1 构建共享知识
“不是X 吗”构建共享知识指言者将“不是X 吗”引出的知识投射进听者知识域,构建其为双方共有知识。会话进展中,为便于听者理解,言者在讲述己方事件之前会先介绍背景知识。“不是X 吗”通过将该知识构建为听者的已知知识,为主述事件提供背景。如下例所示:
[1] B165 55:48-56:03
01 F1:你看那个时候t-我爸不是让他报这个(.)就将来去国家电网吗?
02 F2:°嗯°。
03 F1:我在那儿就唧唧歪唧唧歪:
04 F2:°嗯°。
05 F1:↑我弟就想得很清楚啊,他就说去国企有啥不好的,还是事业单位。=
06 F2:=°对呀°。
07 F1:就说明他脑子是清楚的。
08 F2:我发现小男孩儿真的是,不跟女孩儿这个¥唧唧歪歪唧唧歪歪¥。
此例中,F1 向F2 举事例夸赞其弟弟思路清晰。第01 行她使用“不是X 吗”引出事件背景,该知识是F1 亲身经历的类型一知识,F2 通过听闻能够获取的类型二知识。F1 将其构建为两人的共享知识,为事件讲述铺垫背景。第02 行F2 以“嗯”回应,表明无意抢夺话轮,期待F1 继续讲述。
例[1]为“不是X 吗”构建共享知识时的常见模式,但它不足以反映知识协商的复杂性。言者提供背景知识时会进行受众设计(recipient design),基于对听者知识状态的判断设计话轮。当“不是X 吗”引出言者的类型一知识,也即听者的类型二知识,言者虽然可以根据知识性质与二人过往经历判断听者大致的知识状态,但他并不总是能确切知晓听者知识掌握的清晰度或精确度。换言之,他对听者知识状态的判断位于从肯定到较不肯定的连续统中(Raymond &White 2022)。因此,除了例[1],还会出现以下情况:
[2] M024 1:50-2:01
01 F1:>我跟你讲<,我房间外面(.)我房间的窗户不是这样一个形状吗?一个=
02 F2:=嗯嗯嗯::
03 F1:你知道吗?一个凸=
04 F2:=[°我知道°。
05 F1:[一个凸的形状,
06 F2:嗯。
07 F1:然后那个角角,凸的角角这边,就是上边那边有个蜂窝,就在我书桌旁边上面蜂窝。=
08 F2:=°噢°,↓是哦。
与常见模式不同,此例中F1 在第01 行通过“不是X 吗”引入自家窗户形状这一类型一知识,F2 在第02行使用继续标记语默许会话继续后,F1 却中断会话,插入第03 行询问F2 的知识状态。F2 在第04 行确认后,F1 才恢复会话。这说明,F1 在对F2 的知识状态并无确切把握时仍选择使用“不是X 吗”尝试构建共享知识。这一尝试基于二人的好友关系:即使F1 无法确定F2 的知识状态,但身为好友的F2 知晓F1 家窗户形状这一假定合情合理,构成使用“不是X 吗”的现实基础。
[3] M007 18:50-19:08
01 F1:我在想说(0.2)那女的怎么那么闲,(1.2)就是之-就是我(.)我表弟不是23 号就要当兵了吗?他[们这阵子-
02 F2:[这个月?
03 F1:对。他们这阵子(0.4)跑:垦丁,跑:阿里山,跑清境诶![大概(0.7)每个礼拜都跑-
04 F2: [>会不会是因为<就是想要先玩一玩?
05 F1:对,每个礼拜都跑出去玩哦。
F1 在第01 行通过“不是X 吗”将“表弟23 号要去当兵”构建为共享知识,之后未留下话轮转换空间,而是继续会话。F2 却在第02 行打断F1 以确认当兵的具体时间。由此可见,F1 展现的知识立场不符合F2的知识状态。F1 不留下话轮转换空间,可能性有二:一是她确定F2 知晓该知识;二是即使她不确定,在该序列位置构建共享知识依旧可行。两种可能性下,此例均说明“不是X 吗”可以构建不被听者确切知晓的类型二知识成其已知知识。
与例[2]相同,基于二人的好友关系,F1 才可将不被F2 准确知晓的知识投射成已知知识。作为好友,即使不确定具体时间,但通过听闻或推断也能获取该知识。这一点从第03 行F2 表达较强知识立场的陈述性疑问句也能得到证明。她并非对此事一无所知,只是在准确度或清晰度上有所欠缺,因此容许F1侵入知识域,将此事构建成自己的已知知识。
4.2 标示知识差异
“不是X 吗”标示知识差异指通过引出言者的类型二知识,向听者标示其在上一话轮所宣称的类型一知识与自己所持类型二知识之间存有不一致。社会生活中,人们作为主体,经历自身的想法、感受或行动,而他人只能通过旁观、听闻或推断等途径获取此类知识,类型一与类型二知识之间自然可能出现差异(Smith 2013;Wu & Zhou 2020)。如下例所示:
[4] M011 2:32-2:58
01 M1:对啊::,>怎么会<没去咧::
02 M2:就(0.2)↓诶,<可是她票卖很贵=
03 M1:=我要补习。
04 M2:她票卖超贵的。
05 M1:你咧,你(),-啊,↑没有啊,你昨天在家。
06 M2:<昨天礼拜一>,↑没有,我昨天在学校↑念书啊。
07(0.9 )
08 M1:噢,我不是找你去补习:,
09 M1:你就说(0.3)[°要吃饭°?
10 M2:[哦,对啊,可(0.6)对啊,可是我在那个啊,>可是<我在学校念书啊,就是我没有离开学校啊,°对啊°,°就冲点进度°。
11 M1:好吧:,(0.3)我想Beyoncé 会原谅我们。
此例中,M1、M2 二人就M2 某天所处地点产生争议。第06 行M2 称那天自己在学校,第08、09 行M1通过“不是X 吗”引出M2 当天所称自己在家吃饭一事向M2 标示知识的差异。M1 有关M2 的知识由后者所述,为类型二知识,M2 的自身经历为类型一知识,他在此事上享有知识权威,因此当M1 使用“不是X 吗”标示知识差异,M2 便需担负解决知识差异的责任。会话证据显示,M2 在第10 行使用长话轮进行解释,先是告知M1 自己在学校,后又追加“冲点进度”凸显事情的迫不得已,以学习的名义正当化自己的行为,表明M2 认为有必要充分解释,以免M1 误会。
Wu & Zhou(2020)的研究从多角度充分论证了“不是X 吗”的上述用法,但是分析语料时我们发现该句式除了标示类型一、二知识的差异,还可标示客观事实类的知识差异。针对不同性质的知识差异听话人给予了不同回应,这进一步展现了知识的规范性维度,因此有必要进行说明。如下例所示:
[5] M005 6:45-7:04
01 M1:啊荷兰,(1.3)哪里强?
02 F1:荷兰是(.)全欧洲[棒球最强的。
03 M2:[第一。
04 F2:哦:::
05 M1:是哦,他们不是只会种郁金香?
06 F2:↑啊:,小恐龙,你有蘸酱吗?
07 F1:有,我刚刚有沾啊。
08(2.0 )
09 M1:他们不是只会种郁金香?
10 F1:嗯?除了种郁金香之外,他们还会打棒球。
此例中M1 与F1 就有关荷兰传统优势相关的知识产生差异。M1 以为荷兰“只会种郁金香”,因此第02 行F1 断言荷兰的棒球也极强后,M1 在第05、09行使用“不是X 吗”向F1 表明二人的知识差异,诉诸F1 的知识权威。F1 在第10 行仅重复与强调了有关荷兰的知识,并未就知识差异进行解释。
4.3 抢占知识权威
“不是X 吗”抢占知识权威指言者将它引出的类型二知识宣告为自己享有权威的知识。一般而言,由间接途径获得的类型二知识,言者并不享有权威,但语料分析显示,在特定序列位置下,言者可主动建构知识权威。该用法多出现在论辩性序列环境,言者已经就某事,尤其是与听者相关之事,明确表达过观点。此后,他使用“不是X 吗”引出类型二知识,作为事实性证据进一步支撑观点。如下例所示:
[6] B208 19:52-20:09
01 F1:.tch 还是孤单吧,还是孤单,你你比如说你过年的时候,
02 F2:嗯。
03 F1:你刚开始的时候说你会不会自己在这儿不行。
04(1.6 )
05 F1:[ni-
06 F2:[但是我(.)挺好的呀。[我很享受呀。
07 F1:[↑我知道呀,但是你的-
08 F1:就是你不是你也想过你自己可能会觉得孤单吗?
09 F2:en,°那倒是°。
10 F1:对呀,↑你是挺好的,但是你↑没有停止想他呀。
此例中,F1、F2 二人在讨论F2 的恋情。F2 思念前男友,F1 在第01 行表示这是因为她过于“孤单”,随后用F2 过年期间的言论作为证据支持这一观点。从第04 行1.6 秒的停顿可知,F2 显然不同意F1,随后在第06 行陈述过年时的感受反对F1 观点。对此,F1 使用让步结构,先认可F2 的陈述,再在第08 行使用“不是X 吗”引出关于F2 的类型二知识对其进行反驳。
F2 对于自己的所思所想拥有绝对权威,但是此时F1 却使用“不是X 吗”抢占了权威。这一抢占需要特定序列环境。基于第03 行F1 所引出F2 曾经的言论,自然的推论便是F2“想过”会孤单。由于F2 没有否认自己的这一言论,因此当F1 在第08 行通过“不是X 吗”引出F2 的想法作为证据反驳F2,F2 并无太多余地辩驳。与标示知识差异不同,此时知识权威虽然也在听者,但由于言者已经表明观点,当她使用“不是X 吗”引出类型二知识,并不是在寻求知识权威方对事实的确认和解释,而是在表达极为肯定的知识立场。
例[6]中言者抢占知识权威得益于序列环境。“不是X 吗”之前言者已经列出相关事实支持她后来对听者内心想法的断言。语料显示,这一抢占也可以更加直接,进一步证明知识权威的可建构性:
[7] M011 4:16-4:40
01 M1:¥那你要不要出来护花一下¥,(1.7)你说::,就保护刘冠男不要受到广大fans 的侵扰。
02 M2:>我觉得<这没办法啊,这(0.3)这必经的,人帅,就是要>承受<这种事。
03 M1:<也对>,那我们多轻松啊,对不对?
04 M2:↑没有啊,你不是很困扰吗?
05 M1:我(.)我(.)我不¥困扰啊¥,我没有困扰啊¥。
06 M2:↑真的吗::?
07 M1:对啊,我为什么要困扰?
此例中M1、M2 对第三方的讨论引发了M1 在第03 行对二人自身感受的评价。针对这一评价,M2 在第04 行先通过“没有啊”表示不同意,接着使用“不是X 吗”,引入M1 的内心感受,进一步阐明立场。因为M2 已亮明态度,其后的“不是X 吗”虽然引出类型二知识,但仍传达极为肯定的知识立场。M1 是否困扰自己才最有发言权,但此时M2 却直接抢占这一权威。虽然相比于例[6],M2 的抢占缺少铺垫,但仍需序列环境提供机会。第03 行M1 的评价采用附加疑问句的形式,退让了第一评价位置赋予的宣告知识权威的权利(于国栋,石昊2016),为M2 抢占知识权威提供了可能。后续二人围绕M1 的内心感受持续争辩,充分表明知识权威的可协商性。
5. 讨论
本研究采用会话分析方法,考察了“不是X 吗”如何协商听言者知识。研究发现,它主要出现在三种序列环境,提供言者协商知识的语言资源:(1)将可能不被听者准确掌握的知识构建成共享知识,铺垫事件背景;(2)向听者标示知识差异,以寻求解释或请求确认;(3)抢占听者的知识权威,作为事实证据,支撑观点表达。
不同于前人使用书面语料探讨“不是X 吗”如何表达言者知识立场,本研究基于真实会话刻画了它如何协商听言者之间的知识,并展现了过程的复杂性。“不是X 吗”协商知识时交际者的知识状态并非泾渭分明地一方高一方低;相反,他们的知识掌握既有重叠,又有竞争,构成复杂的知识地形(epistemic topography)。同时,我们还考察了“不是X 吗”协商知识时交际者如何观照知识的社会规范,发现不同序列环境下既有遵循,又有重构。这一视角呼应了语用学研究注重社会性特征的趋势,突显了社会规范对言谈互动的影响(冉永平2022)。下面我们将深入解读研究发现,明确本研究的主要贡献:
首先,“不是X 吗”可将知识构建成听言者的共享知识。“不是X 吗”构建共享知识不是用于修辞,而是为了铺垫事件背景,因此某种程度上,所引知识需客观位于听者知识域。但如例[2]和[3]所示,言者在没有准确把握听者的知识状态时,仍会将“不是X 吗”所引知识视为听者的已知知识。
上述发现弥补了Wang(2021)对“不是X 吗”所涉及复杂知识分布以及知识的社会属性认识的不足。由于社会成员视个人知识为领地(Goffman 1971),当言者强加信息进听者的知识域,便侵犯了后者的知识主权。那么为何要强行构建共享知识?我们认为,该做法可快速转移焦点至新信息,体现了推进性优先原则。此时,言者相信听者能允许冒犯其知识域(Garfinkel 1963),推进会话至主述事件。
其次,“不是X 吗”可标示知识差异。除了标示类型一、二知识的差异外,它还可标示客观事实知识的差异。由于类型一、二知识的差异意味着听者言行不一致,他不仅有责任解决知识差异,还需做出解释(Wu & Zhou 2020)。但是例[4]证明对于客观事实类知识的差异,听者不承担造成知识差异的责任,只确认相关事实即可,无需解释。
这一发现补充了Wu & Zhou(ibid.)“不是X 吗”标示知识差异以寻求解释的观点,有力证明知识的规范性制约语言使用。我们认为,造成两者区别的原因在于,日常会话发生在朋友或熟人之间,人们期待对方能保持言语或行为的一致。如果言者类型二知识与听者所称类型一知识不相符,这意味着听者可能失信于言者(Smith 2013)。因此,出于道德约束,作为知识权威方的听者有必要做出解释,以免有损关系。客观事实类的知识差异多由知识面的不同导致,不涉及人际关系的维护(ibid.)。听者虽然占有知识权威,但无需解释。
最后,“不是X 吗”可抢占知识权威。依据规范性知识预期,对于“不是X 吗”引出的类型二知识,言者并不享有知识权威,因此互动中一般会降低知识立场(Bristol & Rossano 2022)。但语料显示,“不是X吗”可表达对于类型二知识极强的知识立场,抢占听者的知识权威。它多发生在论辩性序列环境,言者通过宣告知识权威支持观点表达,这充分证明知识权威并非先验地固定不变,而是在互动中被动态协商(Mondada 2013)。如果说“不是X 吗”前两种功能或调整或遵循了知识规范,那么第三种功能则是在互动的瞬时对知识规范的重构。这一发现拓展了“不是X 吗”知识协商功能,充分说明一定序列环境下语言使用对知识规范的建构作用。
6. 结语
本文响应语用学研究注重社会性特征的趋势(冉永平2022),采用会话分析方法,以“不是X 吗”为例,从知识论视角探讨了它如何以构建共享知识、标示知识差异、抢占知识权威三种方式协商听言者之间的知识,并呈现交际过程中他们对知识社会属性的观照。本研究提供了考察言谈互动中汉语使用的知识论视角,有助于全面揭示语言、知识与互动之间的紧密关联。未来研究应关注更多与知识协商相关的汉语语言现象,深入探究语言使用所涉及的复杂的知识分布和知识的规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