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与审美之间:论《世说新语》中“简”的意蕴
2023-11-26邹玉沛
邹玉沛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06)
“简”字本义为竹简,《说文解字》曰:“简,牒也。”[1]作为道德内涵的“简”由来已久,先秦时就有简易、简慢之义。至魏晋时期,“简”作为审美范畴在人物品藻中发展、定型。《世说新语》记载了魏晋士人的言行和思想,“简”在书中常用来形容人物的清谈辞令及精神气度。本文以《世说新语》及刘孝标注为对象,结合魏晋玄学的发展,探究“简”在魏晋文学史上的重要意义。
一、 《世说新语》中“简”的内涵
《世说新语》中,“简”字出现17次,刘孝标所引注中,“简”字出现36次,合计53次(“简”蕴含的人名、书简之义等,未纳入统计范围内。)就字词组合而言,主要有2种情况:一是单独作为动词或形容词使用,出现了8次;二是与其他字搭配,组成双音节词,其中“简”置于前36次,如“简要”“简切”“简畅”等,置于后9次,如“平简”“通简”“高简”等。“简”内涵丰富,不仅用于形容道德品行,也是魏晋时期一个重要的美学概念。
“简”的道德涵义为“简正”。“简”即清简、简约,“正”即正直、严正,“简正”义为清廉简约、公正刚直,是儒家对从政士人的道德要求。《赏誉》四六记王导评议王舒“风概简正,允作雅人”①。王舒得王导举荐的原因在于他简约正直的风度节操。又,《识鉴》一五记载王舒为荆州刺史时,王含、王应父子前去投奔,王舒“沈含父子于江”,本条注引《王舒传》曰:“舒器业简素。”可见王舒不仅为官公正严直,亦简约朴素。以“简正”著称者还有张镇和王述。《排调》四十引《张苍梧碑》言张镇“忠恕宽明,简正贞粹”。张镇曾任苍梧、吴二郡太守,又因讨伐王含有功,被封为兴道县侯。“忠恕宽明”言其任人施法之分明,“简正贞粹”则赞其坚贞严正之品行。《忿狷》二引《中兴书》曰王述“清贵简正”。《文学》二二引《王述别传》曰:“述早孤,事亲孝谨,箪瓢陋巷,宴安永日。由是为有识所知,袭爵蓝田侯。”可知王述安贫守约,不求名誉,后袭爵蓝田侯,理政严肃公正,因而有“清贵简正”之称。
“简”的道德内涵与东汉清议人物有关。魏晋时期,清谈之风大盛,人物品藻由侧重道德、实用的鉴别向侧重精神、审美的鉴赏转变。“简”在这一时期得到了极大的拓张和发展,它由原先道德上的“简正”过渡到审美上的“简切”“简要”。在《世说新语》中,“简”一词常常用来评价人物的语言、行为、个性、精神气质等等,而且这种评价是肯定的、赞美的。
“简”的第一层审美涵义为清言之“简切”。“简切”之“切”,即贴切,切要。在某种程度上,玄学论辩是一种带有审美性质的语言表演,简洁又击中要点的言辞往往给人以美的感受。《文学》五六记载孙盛与刘惔论辩《易象妙于见形论》,孙盛将观点阐发得周到圆通,本占据上风,而后刘惔“作二百许语,辞难简切”,用简明切要的言辞将孙盛的理论击败。《赏誉》一三三记王濛“语甚不多,可谓有令音”。本条注引《王濛别传》曰:“濛性何畅,能清言,谈道贵理中,简而有会。”王濛言语不多,却有会心之处。《赏誉》一五五:“王恭有清辞简旨。”言辞简约又有清晰的意旨,是谓“简旨”。本条注引《中兴书》曰:“恭虽才不多,而清辩过人。”此言王恭善于叙谈,言辞清丽,用简约之语便可概括清谈的宗要。
冯友兰说:“清谈的艺术在于,将最精粹的思想,通常就是道家思想,用最精粹的语言,最简洁的词句表达出来。”[2]乐广作为清言名家,其辞令特点是“简至”。“简至”义为言辞简练又微妙精到。《赏誉》二五:“王夷甫自叹:‘我与乐令谈,未尝不觉我言为烦。’”本条注引《晋阳秋》曰:“太尉王夷甫、光禄大夫裴叔则能清言,常曰:‘与乐君言,觉其简至,吾等皆烦。’”与乐广相比,众人自觉语言烦琐累赘,可见乐广“简至”之程度。又《文学》一六记载宾客问乐广“旨不至”之意:“乐亦不复剖析文句,直以尘尾柄确几曰:‘至不?’客曰:‘至!’乐因又举尘尾曰:‘若至者,那得去?’”乐广不向众人解析字句,而是用尘尾柄敲击桌子,简妙地诠释了其中原理。
“简”的第二层审美涵义为仪容风姿、精神气度之“简要”。魏晋时期,人们对自己的生命、价值有了新的思考与认识,人物的容貌、才能、风度、品格成为此时观察和考究的内容,并且具有审美性质。刘惔以“简秀”闻名,《品藻》三十:“时人道阮思旷,骨气不及右军,简秀不如真长。”“简秀”义为简约秀美,《品藻》三六记载孙绰评论刘惔“清蔚简令”,“简令”即简约美好,兼指刘惔的外貌与风姿。王戎有“简要”之风,《赏誉》六记载钟会品评王戎、裴楷:“裴楷清通,王戎简要。”徐震堮引严复《世说新语》眉批云:“简要者,知礼法之本而所行者简。”[3]王戎行事之简明切要,如其“遭大丧”,“虽不备礼,而哀毁骨立”(《德行》十七)。
魏晋人不拘礼法,放任自然情性,“简”代表这一时期人物的典型风度。《赏誉》三六云“友人王眉子清通简畅”,“简畅”义为简约畅达,言王玄在简约的气度外有一种洒脱畅达的风神。形容人物简约风神气度的词还有“平简”“弘简”“通简”“简素”“简默”等。《德行》二八引《晋阳秋》言邓攸“清慎平简”,《文学》五四引《安法师传》言竺法汰“体器弘简”,《赏誉》九七引《江左名士传》言谢鲲“通简有识”,《言语》六九引《续晋阳秋》言许玄度“风情简素”,《识鉴》四引《竹林七贤论》言山涛“为人常简默”。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有不少“简贵”“高简”之士。“简贵”之“贵”,为高贵;“高简”之“高”,为清高。《品藻》二三评王述“真独简贵”,又《赏誉》六二引《晋阳秋》言其“简贵静正”“不交非类”,说明王述只结交身份相当或志同道合之辈。《德行》三四记谢安评褚裒“褚季野虽不言,而四时之气亦备”。注引《晋阳秋》曰:“裒少有简贵之风,冲默之称。”称赞其口无臧否而心有褒贬。《言语》三九言“高坐道人不作汉语”,“以简应对之烦”,注引《高坐别传》曰其“性高简”,可见他清高简约,甚少言语。《惑溺》二引《粲别传》言“(荀)粲简贵,不常与人交接,所交者一时俊杰”,即荀粲与人少往来。“简贵”“高简”者为人率真孤傲,常宁静自处而怡然自得。言少意多,不妄交游是他们的典型特征。
“简贵”进一步发展,则为“简傲”。“简傲”之“傲”,为高傲、傲慢。《世说新语》单列《简傲》一门,记载了以嵇康、阮籍为代表的名士自恃清高、傲慢失礼的行为。魏晋政权交替之际,蔑视礼法者比比皆是。例如:阮籍之临晋文王,“箕踞啸歌,酣放自若”(《简傲》一);王平子脱衣巾取鹊,“神色自若,傍若无人”(《简傲》六)。他们将“任名教而越自然”发挥到极致,以简易傲慢的姿态发泄内心的不满。
总之,在政治性的人物品藻中,“简”义为道德之“简正”;在审美性的人物品藻中,“简”主要指清言辞令之“简切”、精神气度之“简要”。鉴赏标准的变化为“简”内涵的演进提供了契机,而“简”也给魏晋时期的人物品藻注入了新的内容,它代表一种理想人格。“简”在《世说新语》中的意蕴非常丰富,它还涉及治学方法、人生态度、文艺理论等方面的内容。对“简”的崇尚,实际是魏晋士人在乱世中寻找精神栖息、渴望回归自然的心理映射。
二、“简”的演变与发展
汉末魏初,大一统观念瓦解,正统思想失去了约束力,士人不再从遵奉儒家的道德准则中体认自我的价值,而是将目光转向人本身,重视自我。这种自我意识的觉醒体现在“清议”向“清谈”的转变,人物品评也由重道德品性转向重风姿仪容。与此同时,“简”的内涵得到了极大的拓张与发展。
《世说新语》记载了汉魏晋之际的士人生活,其核心内容是人物品题。在《世说新语》中,“简”保留了道德内涵“简正”,书中共提及“简正”4次。然而,“简”更偏重于审美内涵。“简”常与“切”“畅”“至”“贵”“秀”“令”“傲”“旷”“通”等字搭配构成品藻用语,形容人物的清言辞令或精神气度。从篇目分布看,《赏誉》篇及该篇刘孝标注中出现“简”字较多,分别为6个、8个。《赏誉》篇赞赏人物的品性、才情,反映了魏晋人物品题的审美标准和趣味,“简”是这一时期人们普遍崇尚的人格风范。总之,“简”在人物品藻中实现了道德范畴向审美范畴的过渡,成为魏晋时期一个重要的品藻标准和美学观念,而《世说新语》则展现了“简”的演进过程。
值得注意的是,书中有一处涉及“简”的创作风格。《文学》八四记载孙绰评论潘岳之文“烂若披锦,无处不善”。注引《续文章志》曰:“岳为文,选言简章,清绮绝伦。”此言潘岳善于简选文辞,文章有清秀绮丽的特点。又评论陆机之文“若排沙简金,往往见宝”。注引《文章传》曰:“机善属文,司空张华见其文章,篇篇称善,犹讥其作文大治。谓曰:‘人之作文,患于不才,至子为文,乃患太多也。’”陆机的文章以善著称,缺点在于“患太多”。“患太多”是指其文多累句,语言不够简洁。孙绰用“烂若披锦”和“排沙简金”来说明潘岳与陆机文章风格的不同,可见“简”的创作风格在魏晋已经受到关注,也预示了“简”向文学批评过渡的倾向。
晋代以后,“简”成为中国文学批评特有的基本概念之一。西晋时期,陆云提出了“文贵清省”的观点。《与兄平原书》言:“云今意视文,乃好清省,欲无以尚,意之至此,乃出自然。”[9]138“清省”指文辞的简洁、省净,陆云不喜繁芜庞杂之文,推崇简约自然的文风,认为“《文赋》甚有辞,绮语颇多,文适多体,便欲不清”[9]137。
齐梁之际,刘勰对“简”进行了全面而深刻的论述。《文心雕龙》从文体要求、创作原则和作品风格3个方面对“简”作出了阐释。首先,“简”是文体的体制要求。有些文体本身就篇幅简短,如赞文“古来篇体,促而不广”[10]96(《颂赞》);连珠“文小易周,思闲可赡”[10]148(《杂文》)。有些文体因功能需求使用简约的语言,如乐府用乐曲配合歌辞演唱,“辞繁难节”,故歌辞写作“多者则宜减之,明贵约也”[10]65(《乐府》)。有些文体在内容上要求文辞精要,如箴文与铭文所记之事皆核实辨明,因而“摛文也必简而深”[10]117(《铭箴》)。
其次,“简”是写作的指导原则。《风骨》篇云:“练于骨者,析辞必精。”[10]320刘勰认为精练的语言可以树立文骨,因而创作之时,须“以少总多”以致“情貌无遗”[10]493(《物色》);熔裁之际,应“剪截浮词”,“字不得减,乃知其密”[10]355(《熔裁》)。有些作品的文辞简洁,恰到好处。如孙盛的《晋阳秋》“以约举为能”[10]171(《史传》),管仲、晏婴的著作“事核而言练”[10]189(《诸子》),陆机的《移百官》“言约而事显”[10]227(《檄移》),崔骃为赵氏、刘陶给黄氏写的诔文“并得宪章,工在简要”[10]127(《诔碑》)。
最后,“简”为作品的基本风格。《体性》篇云:“精约者,核字省句,剖析毫厘者也。”[10]308“精约”即精练简约,刘勰称道蔡邕的碑文“叙事该而要,缀采雅而泽”[10]128(《诔碑》),可见其对雅正精约文风的推崇。刘勰认为,简约风格的形成与作者的情性有密切关系。《体性》曰:“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体清。”[10]309贾谊意气风发,才智过人,因而文章风格简洁而清新。此外,有些文章“循体而成势”,依照体裁形成了简约的文风,如史、论、序、注等文体“师范于核要”[10]339(《定势》)。
钟嵘提出“自然英旨”说,主张用简明自然的语言来表达真挚情感。《诗品》用“省”“净”来褒扬诗风之简约,如赞张协之诗“文体华净,少病累”[11]27,称陶渊明之诗“文体省净,殆无常语”[11]41,认为谢灵运虽“名章迥句,处处间起”,但“颇以繁富为累”[11]29,表现出鲜明的尚“简”倾向。
总之,“简”的观念发源于先秦典籍。魏晋时期,“简”经历了由道德范畴向审美范畴的演变。《世说新语》中“简”的指涉范围由道德评判发展至审美欣赏,再到文学批评,层层深入。尚“简”思想对中国古代文论影响深远,司空图“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严羽“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李东阳“辞贵简远”、刘熙载“语少意密”皆是此思想的承继。
三、魏晋崇尚“简”的原因
宗白华说:“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12]在这一时代,人实现觉醒,文学艺术得到发展,“简”被确立为审美范畴,并过渡到文学艺术领域。对于“简”在魏晋时期得到极大推崇的原因,笔者认为主要有三点。
首先是士人心态的转型。政局变化是造成士人心态转变的直接原因。士人本以维护、巩固大一统政权为职责,他们尽忠于皇帝、朝廷。东汉后期“主荒政谬,国命委于阉寺”[13],一次次的抗争无果使士人倍感失落,对大一统政权的感情由亲近走向疏离。与此同时,正统观念逐渐淡化,诸子思想重新活跃起来,儒家的伦理道德准则失去了约束力,人们不再规行矩步、克己谦恭,一改以往以忠仕君、以礼待人、以德约己的行为模式。从礼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后,士人开始从寻求独立人格中体认自我的价值,主张真实、没有掩饰地表现自我,“简”是这一时期名士的典型心理。
他们或不注重礼节、任情而行,或真率坦荡、无累于物。他们时而睥睨万物,独享安宁;时而流连山水,醉心自然。这时的士人渴望寻找一片简单、宁静的精神天地,暂避政权更迭、社会动荡带来的焦虑、苦痛。他们以“简”为安,亦以“简”为乐,“简”于他们而言既有一种卸下繁缛礼节的轻松,又有一种回归自然、直面自我的愉悦。
其次是玄学的兴起。两汉经学重实证,以章句训诂之学解释经典。汉末魏初,随着大一统政权的崩坏,人们越来越鄙弃烦琐的治学方法,开始删繁就简,如王莽省五经章句、樊鯈删《春秋》章句等。学术的由繁至简带来思想方法的转变,玄学应运而生。汤用彤说:“汉人所习曰章句,魏晋所尚者曰‘通’。”[14]王弼为玄宗之始,他发展《庄子》《周易》学说,确立了“言不尽意”“得意忘言”的玄学基本命题,指出“言”“象”是得“意”的工具,“意”通经过“言”“象”又摆脱“言”“象”,成为绝对的抽象。魏晋清谈讲究语言艺术,辞令尚“精”不尚多,王弼重意轻言无疑为清谈辞令崇尚“简”奠定了思想基础。
“三玄”作为清谈的主要内容,是士人的必读之书,清言者浸润于老庄文化,精神气质亦受其感染,形成了“简”的人格特性。谢鲲“性通简,好《老》《易》”(《文学》二十引《晋阳秋》);王沦“醇粹简远,贵老庄之学”(《排调》八引《王氏家谱》)。与此同时,人物品藻亦将“简”作为审美标准,崇尚“简秀”“简畅”的为人风范。罗宗强认为玄学是士人的一种思想归宿,一种用以填补儒学失落之后的思想位置的新的理性的归依[15]。玄学的兴起给魏晋士人尚“简”提供了理论依据。
最后是“简”与士人的审美理想相适应。魏晋玄学使士人获得了精神上的大解放,他们试图在动荡不安的环境中平静下来,直面内心,寻找属于自己的一份平淡与纯真。“心的陶冶,心的修养和锻炼是替美的发见和体验作准备的。”[12]18在思想得到放空、精神趋于淡泊、心灵回归澄净后,士人对自我与生命有了新的思考,审美趣味也发生变化。他们对美的追求由“错采镂金”转向“芙蓉出水”,崇尚自然、朴素之美,“简”无疑与这种审美理想相契合。魏晋六朝的各种艺术总体上都呈现简约玄澹的特征,向世人展现超然绝俗的美。书法贵一气呵成,讲究自如、简易,绘画以“自然”为师,趋于简淡、玄远……总之,“简”的审美理想是在特定的民族气质、文化氛围中形成的,它反映了一颗优美超脱的心灵、一种自由潇洒的人格,“简”因而在汉魏六朝得到极大的推崇。
四、结语
“简”作为中国古典美学的重要范畴,衍生于先秦哲学思想,到魏晋时期才被确立为审美范畴,并运用在文学批评领域。对“简”的推崇和标举,究其根由,乃是古代士人对自然、高雅精神境界的追求和向往。“简”具有丰富的审美价值和文化内涵,它承载了魏晋士人的审美理想与人生追求,尚“简”思想对我国文学、美学以及其他文化艺术领域的发展都产生了重要影响。
注释:
①本文所引《世说新语》原文及注均出自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2011年。